攻克第17號未破大案（上）

張澤民

一流刑偵專家兩次會診此案

即便過去了許多年，在談及山西陽泉的那起連環(huán)殺人案時，丁同春仍是感慨多多。對于承接這起案件，不管是在當時還是現(xiàn)在，他始終覺得自己真是有點兒草率冒失、不知深淺，暗自叫苦不迭;雖然案子終究破掉了，但回想起來仍然不那么輕松。

那是2006年3月的一天，辦公室來了陽泉市公安局的兩位同志，誠邀丁同春老師協(xié)助偵破一起疑難案件，說是已找過李老師、張老師，他們都建議請丁老師去最合適。

說“丁老師去最合適”，那可不是客套話。就職于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心理測試中心的丁同春，長期奔赴于公安刑偵實戰(zhàn)一線，往來于天南海北，應用犯罪心理檢測技術(shù)協(xié)助破案，每年少說也得跑個四五十個地方，大量疑難積案因此得以破解。案子破得越多，請他辦案的基層單位自然也就越多。這種邀請，對丁同春已是家常便飯，因而他沒覺著這次跟以往有什么不同，便樂呵呵地應承下來。兩天后，他帶著學習心理測試課程的兩位女研究生邢茜和閆瀟瀟，隨同陽泉公安的同志乘車前往。

車子出京城沿京石高速公路直奔山西方向。按照習慣，路上這段時間正好用來了解案情，問答之間，無拘無束，隨意漫談，有啥說啥，由此建立起對案情的最初印象，并留意其中的關(guān)鍵之處，便于進一步探究。然而，丁同春幾次問及，那位陽泉市局法制科的同志卻有些歉意地說，還是到了局里再介紹吧。丁同春有些不解，但人家這么說了，也就不好再問。一路上車內(nèi)無語。

大半天的行程之后，丁同春一行坐在了陽泉市局的大會議室里。很快，呼啦啦進來一屋子人，都是搞這個專案的。如此大的陣勢，確實不同于丁同春以往所見，主客相互介紹后立刻切入正題。

這起案子要追溯到14年前，最先是一名16歲女孩被害，以后或長或短隔個一段時間就有一名女性遇害，一直延續(xù)到2004年。從作案時間、發(fā)案地點、加害對象以及作案手法等綜合分析，偵查人員對兇手的熟悉程度似乎已是了如指掌，堅信此人就隱藏在馬家坪那片1.5平方公里的居民區(qū)內(nèi)，并且就在圈定的嫌疑人員之內(nèi);但十多年來，兇手愣是像泥鰍一般，一次次地作案，并從警方布控的縫隙中滑脫。

由于工作調(diào)動和到了退休年齡等情況，專案組成員換了四五茬，許多老刑警不得不抱憾卸任，案子依然懸在那里。

2002年，此案被公安部列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第17號未破大案、公安部督辦案件。部刑偵局先后兩次派烏國慶等一流刑偵專家前來幫助分析會診此案，每次來好幾位專家，破案進展依然如故。

聽著案情介紹，丁同春不由得連連倒吸冷氣，乖乖，這個案子可謂迷霧重重、壓力山大，難怪別的老師都爭著推薦他來，難怪在來時的路上，那位民警不愿跟他談案情。遷延十多年的案子，看那位民警的年齡，怕是那時還沒到局里工作呢，很多情況并不具備第一手資料。況且案情重大，責任重大，謹言慎行也是必需的。但是對于刑偵專家會診此案這檔事兒，丁同春倒很想知道專家們是個啥意見。

各路專家在作案時間、地點、受害人狀況、作案手法等方面確實給出不少分析，許多見解不乏睿智，頗具啟發(fā)性，而最終歸結(jié)到一點上：此案沒有抓手，無從下手。說白了，還是因為缺少基本的有效線索，巧婦難為無米炊呀。

“這是大實話?！倍⊥郝犃T有感而發(fā)，“命案必破，那是需要條件的，蠻干硬來頂什么用？弄不好還壞事，關(guān)鍵是你不知道該往哪塊兒使勁啊。”

話雖這么說，但既然來了，就不可能置身事外無責一身輕了，案子就懸在那里，唯一的選擇只能是想方設(shè)法去破解。丁同春開始進入那一起起具體的案情，努力去捕捉刻畫作案人的心理痕跡……

似為仇恨女性泄憤犯罪

首起命案發(fā)生在1992年3月2日24時左右，16歲的女孩鐘某乘坐所在單位夜班接送車，在礦區(qū)俱樂部門前下車，同時下車的還有趙某、范某，他們結(jié)伴走過一段路后便分手各自回家。當鐘某獨自行至一上坡處時，突遭歹徒襲擊。距離不遠處的趙、范二人聽到鐘某的呼救聲，急忙趕過去，鐘某已倒在地上，前后僅幾分鐘時間。刀子是從后背刺入，直取心臟，受害人被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死亡?，F(xiàn)場提取到一枚左腳足印，系雙星牌運動鞋。

5天后，在距第一次發(fā)案地點幾百米遠的一處居民區(qū)附近，22點30分，寂靜的小路上行走著下夜班的23歲女工張某，忽聽背后有急促的跑步聲，她正要回頭，卻被一男子從背后用右胳膊卡住脖子，接著便是匕首的連續(xù)捅扎。張某事后回憶說，就感覺后背狠狠地挨了幾拳，由此可知刀刃極其鋒利。當時，她大聲呼救反抗，歹徒迅速逃離。張某被扎四刀，后背左側(cè)三處，左上臂一處，幸沒傷及要害處，經(jīng)醫(yī)院搶救脫險。雖然受害人有反抗，甚至可能在歹徒右手留有抓痕，但由于夜色濃重，加上驚嚇緊張，她沒能提供任何有關(guān)歹徒的特征?，F(xiàn)場仍是提取到一枚足跡，大小類型與前一案件相同。

接著在4月22日22時30分，30歲女工時某在礦區(qū)俱樂部附近遭遇歹徒襲擊，被刺身亡?，F(xiàn)場發(fā)現(xiàn)與前兩案同類足跡，警方出動警犬追蹤到一條深溝處，失去目標。

1992年7月12日0時40分，23歲女工李某下夜班回家，在樓道內(nèi)被尾隨歹徒連捅八刀身亡，現(xiàn)場未發(fā)現(xiàn)有價值線索。

時隔一年后悲劇再次上演。1993年12月27日21時30分，30歲女工郝某下夜班，在距第一起案件發(fā)生地僅15米處，被歹徒連捅七刀身亡。再往后，1996年4月一名女工在回家上樓時被刺傷，1998年5月和1999年5月各有一名歌廳小姐遇害并遭毀尸，2000年11月一名女工遇刺經(jīng)搶救脫險……

2001年10月10日，43歲的女工郭某失蹤遇害。這天中午12時15分左右，郭某在礦區(qū)俱樂部下公交車回家，結(jié)果到了晚上家里人也沒見到她，神秘失蹤。13日晨6時，在距失蹤處東邊幾條街外的一居民樓后的馬路邊，有人發(fā)現(xiàn)一個尸體包裹，尸體遭到切割毀容。根據(jù)現(xiàn)場痕跡可證實是從樓后高坡上滾落下來的，經(jīng)家屬辨認為失蹤遇害的郭某。12日20時55分，有人在拋尸地點附近的南邊機修廠墻外發(fā)現(xiàn)死者所穿的皮鞋、鑰匙等物品;13日，由派出所將情況上報到分局。23日下午，在另一處較偏僻居民房后的土坡上，執(zhí)行搜索任務的偵查員發(fā)現(xiàn)死者右側(cè)大腿上的人體組織及部分內(nèi)臟組織。24日中午，又在該地點附近發(fā)現(xiàn)死者臉部的人體組織。經(jīng)法醫(yī)檢驗確定為窒息性死亡后遭肢解，尸體被沖洗過，初步推斷死者生前有被虐待折磨行為。

最后一起命案發(fā)生在2004年11月21時許，當時礦區(qū)俱樂部附近崗亭值班的一名巡防隊員聽到喊叫聲，以為是有人打架，拿著手電出來查看，見一穿深色衣服的男子沿墻根快步疾走，隨后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的死者。同一時間，有臨街住戶居民在家中聽到幾聲女人尖叫聲，并看到有人沿墻根向俱樂部方向走去，后見從崗亭內(nèi)出來一個人用手電照了一下，這期間路上未發(fā)現(xiàn)有其他人。死者系下夜班女工，身中17刀死亡。

根據(jù)上述案情中的明顯差異，刑偵專家傾向判斷為兩類案件，一是夜間劫殺女性，一是殺人后毀尸，作案的不能是同一人，但都具有變態(tài)犯罪的特征。因此，在串并案上也頗費躊躇：有幾起可以確認是同一人所為，并案偵查;有的似乎還有些共同之處，可以串聯(lián)偵查;還有的可在辦理專案中予以關(guān)注，進行連帶偵查。

最為費解的是作案動機，一不圖色，二不謀財，看不出什么因果關(guān)系。受害人全部為中青年女性，似是隨機選定，碰到誰是誰，殺了人就開溜，或者是加以毀尸，似為仇恨女性泄憤犯罪。

專案組一連氣向丁同春介紹了十多起案子，多數(shù)都發(fā)生在馬家坪地區(qū)，并告訴他，還有一些不好確認串并的案子，就不介紹了。很長一段時間，警方基本是循著變態(tài)犯罪的思路深挖細找，從符合作案年齡段人員到精神病患者，從離婚人員到性功能障礙患者，從刑滿釋放人員到攔截、尾隨、猥褻婦女的線索反映，還包括有后媽的孩子和性格內(nèi)向者，幾乎所有能沾邊的情況，都竭力徹查。目前，嫌疑對象已由數(shù)百人壓縮到50幾人，排查的難度越來越大，已很難再壓縮了。

聽到這里，丁同春有了疑問：“變態(tài)犯罪的案件，公安機關(guān)偵破過很多，為什么這個破不了？”他建議拓展思路，到人們所認為的好人堆里去找，還可把有家庭虐待的、吸毒的等等納入視線;由于其中有明顯的挑戰(zhàn)性和反偵查的犯罪情節(jié)，還應考慮是否為內(nèi)部人員作案。如在現(xiàn)有的嫌疑人里找不到，只能另辟蹊徑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好恐怖！

當天下午，丁同春和兩位研究生從會議室出來，便去察看現(xiàn)場，帶他們看現(xiàn)場的是礦區(qū)公安分局刑警大隊隊長李志林，也是專案組副組長。1992年發(fā)生第一起案子時，李志林作為一名刑事技術(shù)員，親手繪制了此系列案的第一張現(xiàn)場示意圖。此后的14年他參加了每一起兇案現(xiàn)場的勘查和偵破工作，專案組中只有他一人是從第一起案件一直干到現(xiàn)在的。

發(fā)案頻繁的馬家坪位于市區(qū)西部的無煙煤礦區(qū)境內(nèi)，起伏的丘陵坡地上，高高低低的房屋密集錯落，大大小小的石坡土道交織成網(wǎng)。這片被當?shù)厝朔Q為“貧民窟”的居民區(qū)常住人口1.7萬戶6萬余人，流動暫住人口5000余人，居民多數(shù)是礦工及外來做工人員，經(jīng)濟條件較差;共有平房311排，樓房12棟，51條路口，53條岔路，可謂三步一轉(zhuǎn)彎、五步一道口，雜亂曲折如入迷宮。

丁同春一行最先來到礦區(qū)俱樂部地段，那是一處較寬敞的街道，好幾名受害人都是從這里下車回家，在半道上慘遭不測，其中一人是被殺死在附近的一家商店門前，即時間最近的那一起。李志林帶著丁同春他們行至那家商店前，介紹說，2004年11月24日的案子就發(fā)生在這里，當時天空飄雪，夜色濃重，剛從超市下夜班的女工唐某行至此處遇襲，頸部、胸部、背部、上肢等多處遭刺傷和切割。

“我記得是有目擊人的吧？”丁同春說。

“是的?！崩钪玖终f，“當時有人聽到了喊叫聲，看到一個黑影匆匆離去。我們趕到現(xiàn)場時，死者仰面躺地，隨身攜帶物品散落一邊……”

對這起案子，丁同春認為，可以考慮作為心理測試的目標題，因為此案之后，當?shù)貨]有發(fā)生新的兇案。

順著這條街走去，便拐到通向馬家坪平房區(qū)的坡道上。實地一看，丁同春感到這地界可比他想象的要復雜得多，沿著街巷私搭亂建的簡易棚戶密密麻麻，道路兩邊充斥著陳年垃圾，氣味難聞，諸多岔道小路只有一兩米寬。

行至一上坡處，李志林稍稍打量了一下，說：“第一起案子是在這里，受害人就躺在這個位置……”

丁同春還在琢磨著這起案子時，李志林又指著前邊十幾米處，說：“那塊兒也有過兇殺，是在一年后……”

一路走來，李志林對每一個案子都介紹得非常細，幾點幾分發(fā)生，捅了幾刀，都說得清清楚楚。14年來，這些現(xiàn)場不知看過多少次，包括現(xiàn)場模擬實驗，向領(lǐng)導、專家介紹情況，所有的細節(jié)、數(shù)字，他早已爛熟于心。

“這么多的案子，難道就沒人看到過兇手？”丁同春感到疑惑。

“有啊，但天黑，只能看個大概模樣?！崩钪玖终f。

十幾起案子中，由目擊人提供的線索極為有限：一次夜里，有人從家中窗戶看到，一個穿軍綠大衣的人匆匆離開兇殺現(xiàn)場。又一次夜里，一個騎摩托車的聽到前邊有女人喊叫，意識到是殺人犯，立即加大油門去追，嫌疑人拐彎，摩托車也拐彎，結(jié)果撞到?jīng)]蓋的井里。據(jù)他們描述，嫌疑人穿一黑皮夾克，身高1.70米左右，體態(tài)中等。還有一次，下夜班的一女工突然被人從背后卡脖：“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礦區(qū)殺人犯。你愿意跟我走嗎？”女工嚇得說不出話來，掙扎中被拖到墻邊捅了幾刀，幸未刺中要害處，被醫(yī)院搶救過來。但對兇手的描繪只有那幾句對話，別的什么也不知道。

僅憑這些微弱線索，根本沒法做模擬畫像。偵查員也曾采取化裝誘兇、蹲坑守候等方法，無奈長夜漫漫，就是不見那個殺手上鉤。而在意料之外，案件仍有發(fā)生。一次夜里，巡防員送兩位女工回家，家近的一位女工還有一小段路就到了，便在巷口說：“你們回去吧?！庇谑茄卜绬T又送另一位。隔著不遠，就聽家近的女工在呼喊另一女工的名字，巡防員趕緊跑過去，那女工竟已遇害，兇手不知去向。

警方不斷加大防控力度，在主要路口安裝監(jiān)視儀器，發(fā)動群眾懸賞破案，增加巡防員力量，對所有下夜班的女工逐人落實護送……幾年來僅是為巡防員冬季夜間取暖的支出，光燒劈柴就燒了100多萬元。防范的網(wǎng)眼越織越密，命案也在減少，乃至一年多來平安無事，但只要沒抓住那個殺手，警方就不得有絲毫的松懈。

“對受害人方面你們是怎么分析的？”丁同春問。

“社會上流傳說是專殺紅衣女子，其實我看只是穿紅衣的多些，也不好說‘專殺。除了一名歌廳女孩是外地人，其余都是當?shù)嘏樱鄶?shù)是后背、側(cè)面被捅刀。所以我們認為，作案人應是以殘害青年婦女為目的，其作案動機，似為對女性有仇恨和報復心理，但作案時只捅刀子，不拿物品，逃跑速度極快，而且至今無人見過他的真面目，說明他自我保護得很好……”李志林說。

“那幾起碎尸的能并案嗎？”

“這是最頭疼的，究竟是同一兇手干的，還是不同的兇手干的，意見不一，不好下結(jié)論。”

通過看現(xiàn)場進一步了解了案情，丁同春認為，還是先按照不同的兇手去考慮穩(wěn)當些。他覺得現(xiàn)場已經(jīng)看得差不多了，便提出要在夜里11點以后再來，因為多數(shù)案件都發(fā)生在11點以后，需要同步體驗一下發(fā)案的時空環(huán)境。這個要求自然是會滿足的。

夜深人靜之時，丁同春一行再探馬家坪。他們在一路口處下車，李志林說這里有監(jiān)控錄像，但車燈一關(guān)，四周頓時陷入黑暗，唯有陣陣寒風送來垃圾的陳腐氣味。經(jīng)過短暫的適應，能隱隱約約看出街巷房屋的輪廓，想到正是這一帶出沒著幽靈般的殺手，丁同春不禁有點兒毛骨悚然：“不看不知道，一看好恐怖！”李志林“呵呵”一笑，招呼大家往巷子里去，說：“這塊兒是碎尸案受害人失蹤的現(xiàn)場，不過那是在大白天發(fā)生的?！?/p>

私建的棚子密布街巷兩旁，有的住人，有的堆放雜物，在夜幕的籠罩下變得神秘莫測，似乎每一處犄角旮旯都潛藏著危險。前行20來米，對面突然有手電強光射來并喝問：“干什么的？”緊隨在李志林身后的兩位女研究生緊張得連連驚叫，李志林趕緊解釋，這是巡防員，馬家坪的50多個路口都有人巡邏。沿著巷子行走，拐角處不斷閃出巡防員來，令兩位女生一驚一乍，李志林笑道：“怕什么呀？要不找個平房住一晚，好好體驗一下，怎么樣？”

“那可不行，要嚇死我們呀？”

“我都瘆得慌，甭說你們了。”丁同春四周看看，“我看住一晚就沒必要了，咱們就回吧?！贝藭r，他已經(jīng)有了大概印象，確信這樣的環(huán)境，襲擊者隨處可藏，見有獨行女子便悄然接近，捅完刀子就跑，拐個彎沒影了——行動快而隱秘，最多留下一兩枚不甚清晰的足印，難怪到現(xiàn)在抓不住人。作案的，當然只能是熟悉情況的本地人。

（編輯·宋國強）

feimi2002@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