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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雀替

    2015-06-25 04:46:47王蕓
    長江文藝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盲女陳念陳思

    王蕓

    陳思將洪流介紹給陳念時,沒想到會引致這樣的結(jié)局。

    時隔多年,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個荷香四溢的午后,他和洪流走進(jìn)會場純屬一時興起之舉。他們沿渺江岸邊走了一個來回,該議的事,該說的話都已說完,急于讓兩腿和身體放松下來,祠堂里傳出的聲音引起了陳思的好奇。這聲音經(jīng)過擴(kuò)音器放大出來,帶著某種似曾相識的特質(zhì),先于意識喚醒了回憶。

    祠堂里臨時擺了十幾排椅子,將原本有些空蕩的一堂兩廂填滿了。午后的陽光從天井口斜鋪下來,迷離了視線,也拉伸了空間感,讓講座者仿佛坐在迢遠(yuǎn)的淵深處,面目模糊不清。他倆在最后一排坐下。陳思仰起頭,不費(fèi)力氣地看到了講座者所說的雀替——安靜地棲在橫梁之下,長而莊穆的一領(lǐng)龍門雀替,上面起伏著龍紋、蝠紋、花草紋,素樸而精致。他一動不動望了良久,視線被陽光暈染得愈發(fā)迷離,可是響在耳邊的聲音十分清晰,清晰得仿佛正從耳膜上躍起。他帶著幾分狐疑,將視線緩慢下移。遠(yuǎn)處,依稀是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的輪廓,微胖。

    講座近尾聲,當(dāng)講座者站起身來做最后的結(jié)束語時,陳思透過迷離的光線基本認(rèn)定,他就是少時伙伴陳念。

    “等等?!彼疽庥酒鹕淼暮榱?,抱臂坐看聽眾紛紛從身邊走過。祠堂很快恢復(fù)了空蕩,一排排空椅更加重了這一感覺。陳思面帶意味深長的微笑,無視洪流詢問的目光,坐等那人從淵深處走出來。

    “陳念!”他的聲音大得驚動了光路中的萬千塵埃。對面那人遲疑了一刻,“陳思?”

    除了戴一副厚度不薄的眼鏡,臉胖了一圈,兩鬢添了不少斑白,眼前的陳念與記憶中的契合度還是相當(dāng)高的。兩人先熱情地?fù)肀г谝黄穑瑧驯Ю锏暮穸炔唤屓烁袊@。當(dāng)年那兩個細(xì)瘦條、四處晃蕩的少年,如今都有了中年體態(tài)。陳思還好,陳念已隱約有了中部崛起的跡象。

    “你兄弟?”洪流熱情地向陳念伸出雙手,問陳思。陳思搖搖頭,又點點頭,與陳念對視一笑,“等同兄弟?!?/p>

    實際上,陳思與陳念有二十年沒見了。但少時的氣息清晰如昨,如同陳念的聲音被刻印在了他的耳膜上。這聲音,在縣城時曾被人喚作“鴨公嗓”,以致陳念一度抿緊嘴不肯輕易開口,如今聽來,卻有股成熟男人的滄桑味道。

    原來陳念是來參加一個全國古村落保護(hù)現(xiàn)場會的活動,明天一早就轉(zhuǎn)往他縣,等他再返回這里時,陳思的美術(shù)寫生班已經(jīng)返城。兩邊的活動只有一天的重疊,趕巧撞見了。

    時間寶貴,陳念推掉了主辦方的宴請,三人找了一處小農(nóng)莊,坐在潺潺的溪流邊,一架絲瓜藤下,把酒話今昔。三瓶農(nóng)家自釀的水酒下肚,陳念的臉鋪上了滿騰騰的紅,陳思臉上卻是越喝越白,與當(dāng)年一模一樣。

    當(dāng)年,他們沒錢買酒,就偷了父親的散裝酒裝在輸液瓶里帶出來,再往酒壺里摻回水。父親奇怪這酒怎么滋味寡淡,他們在一旁搔著頭皮裝懵懂,說怕是開了蓋后酒精自個兒揮發(fā)掉了,還真糊弄住了父親??删茖嵲诮?jīng)不得一再摻水,偷出來的酒也越來越不像酒了,他們喝著都覺不過癮。最后還是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一個扯出另一個,結(jié)果都被扯著耳朵拎回了家。

    陳思還好,多少酒下肚,臉皮都不會出賣自己。陳念不爭氣,一點點酒下喉,臉就賽了關(guān)公。他不敢回家,幾個人就陪著走,或騎車五里路去長河邊,在河堤上齊刷刷坐一排,晃蕩著兩腿,看見有妹子經(jīng)過,就拼命飆口哨,嗷嗷怪叫成一片。夏天人稀的午后,或是無人路過的夜晚,幾個人百無聊賴,摸到河里踩水,打水仗,吼歌,順帶捉幾尾魚,回家好糊弄過關(guān)。

    那時,父母們忙著單位的學(xué)習(xí),搞斗爭,參加各種清查,學(xué)校里雖然恢復(fù)了上課,可每天下午放學(xué)很早,加上星期天,總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供他們廝混在一起。在小縣城的大街上晃蕩太顯眼了,一不留神就撞見了誰誰的父母親,他們將陣地轉(zhuǎn)移到郊外的玉米地里,幾個人借著玉米梗的掩護(hù),或坐或躺,一頂荷葉遮陽,酒喝得口干了,就扯下一個玉米棒子,或到附近田里摘西紅柿、黃瓜解渴。也架火烤過魚、田鼠、知了、麻雀、蛇。他們覺得這比那些鬧騰騰的紅衛(wèi)兵快活多了,他們這樣更逍遙。

    “那真是一段快活日子!”陳思和陳念相視一笑,酒杯子撞響,仰脖喝光杯里的酒,兩人又不約而同埋下了頭。這樣的相逢,這樣的夜晚,讓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星空下。可是喝再多的酒,也清楚地知道,再也回不去了。一度,他們天真地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過到地老天荒。

    “你們怎么二十年沒聯(lián)系?那么鐵的朋友!”洪流好奇。一瞬間,陳思陳念都不言語了。夜色完全淹沒了山野,耳邊只有潺潺的溪水兀自流淌著,泛著微光,不時冒出一兩聲清晰的蟲鳴。洪流等了半晌,舉起酒杯,“來,喝酒!”

    那天,三人摟抱著肩膀走回村子,就宿在陳思的房間。三個人倒床就睡,陳思半夜口渴醒來,依稀聽見從畫室回來的學(xué)生在走廊里應(yīng)答。他看見陳念歪倒在床的另一頭,離他咫尺的地方。他在黑暗中靜默片刻,將陳念耷拉在床沿上的一條腿挪到床上。睡意惺忪中,他聽見陳念低聲與他告別,那特殊的嗓音,可再聽,只有洪流如雷的鼾聲。

    次日,等他清醒過來,屋子里已沒有了陳念的身影。他望著空空如也的半張床鋪,床單那么平整,仿佛不曾有人在那里睡過。他問自己,這是不是一個夢?

    但不是夢。洪流留了陳念的電話,他說自己想做的一個項目亟需陳念這樣的專家指導(dǎo)。奇怪的是,陳思卻沒有留。洪流似乎比他更懷念前晚的時光,一再和他說起,他的大腦卻仿佛被掏空了一塊,不再記得前晚的情景。

    “他鄉(xiāng)遇故知,你昨天一定是太興奮了?!焙榱餍λ瑔査灰惸畹碾娫?,他來不及回答,有個學(xué)生站在橋上叫他,他匆匆起身,似沒聽見洪流的話。

    美術(shù)寫生班的真正牽頭人是洪流,陳念是他請來的帶班老師。兩人已經(jīng)合作多年,每年暑假都會來一趟古村,這里已經(jīng)形成了針對寫生學(xué)生的一條龍服務(wù),讓他們省去了很多麻煩。如今來,輕車熟路,更像是休閑一陣子,與自然山水親近,過一過田園生活。

    洪流提前回了城,他總是那么忙,投資項目一拓再拓,除了文化市場,如今又延伸到了旅游產(chǎn)業(yè),具體情況陳思并不清楚,他只負(fù)責(zé)平安將這些學(xué)生帶來,再平安帶回去就萬事大吉。

    可是,他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淡然。接下來的幾個晚上,他都沉溺在夢沼里。甚至在夢里,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沒什么大不了的,卻怎么也掙脫不出來,最終,心悸不已地醒來,渾身大汗淋漓。

    這,恐怕是他沒向陳念要電話的原因。他不知道陳念是不是也會這樣,陷在夢沼里。很多年前,他有過這樣的光景,每睡必夢,夢境沼澤一樣鋪展,仿佛沒有邊際。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緩釋過來的,一切得去問時間老人。那段日子,因為睡眠不足,他過得混沌迷蒙,父母將這歸結(jié)為他初到一地的不適應(yīng),對往日那些狐朋狗友的念念不忘。只有他知道不是,他甚至比父母更盼望自己早一點忘記曾經(jīng)的那些朋友,包括陳念。

    這個暑假似乎過得格外迅疾。終于開學(xué),陳思的生活漸漸恢復(fù)了正常,每天按部就班地去學(xué)院上課,在畫室畫畫,偶爾去外面寫生,周末教美術(shù)班的學(xué)生。夢也恢復(fù)了正常的頻率。

    洪流接了一個古村整體包裝開發(fā)的項目,竟是在陳念老家那個縣城?!鞍萃嘘惸顮康木€,剛簽了合同,政府看重專家的面子啊,你老朋友的面子管用?!?/p>

    看陳思沒什么反應(yīng),洪流進(jìn)一步下餌,“古村的風(fēng)景很美,在長河邊……你應(yīng)該熟悉的,聽說你們那時經(jīng)常去河邊玩,找時間和我一起回去看看,順便幫我設(shè)計設(shè)計?”

    陳思的目光專注在報紙上,毫無回應(yīng)。都市報的文化周刊,陳思喜歡翻翻。在消息欄,他看到與陳念巧遇的那家祠堂正在進(jìn)行維修,指導(dǎo)專家是陳念。淵深的祠堂,迷離的陽光,布滿紋飾的龍門雀替,晃過陳思的腦海。

    “奇了怪了,這些年你一直沒回去過,真沒回去過?你怕什么,怕見到自己的初戀情人?離開時你多大,十五歲?那個年齡不至于辜負(fù)哪個女人,不,應(yīng)該是女孩。你不說是吧?嘿嘿,我找機(jī)會問陳念?!?/p>

    聽到陳念的名字,陳思抬起頭來,神思有片刻恍惚。他沒有說話,目光重新落回在那兩個字上,臉上隱隱掠過一抹苦笑。

    那年夏天,荷爾蒙突然像一只發(fā)情期的熊在身體里伸出爪子四處抓撓,讓人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睡也不是醒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嘯叫也不是。陳思加入了傑哥一伙,是陳念引他去的。陳念是陳思到縣城后認(rèn)識的第一個朋友,小學(xué)、初中都在同一個班,關(guān)系自然鐵。蝦球是同年級的隔班同學(xué),松子家和他家隔了兩條巷子,傑哥就不用說了,他是學(xué)校和縣城里的“名人”。

    幾個人排了名位,長陳思三歲的傑哥是老大,然后依次是蝦球、松子、陳念,陳思因為一個月之差,甩尾。

    老大傑哥通常是拿主意的人,偷家里酒的主意是他出的,幾個人一起七嘴八舌地完善。玉米地的聚會點是他選的,還有長河里最好摸魚的河段,都是他先踩點再推薦給大家。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勁,騎著自行車風(fēng)一樣穿過縣城的大街小巷。登有明星大頭照的雜志是他搞到的,還有年歷、明信片、禁書、帶黃的手抄本,都不知他是從哪里給弄來的,看得幾個人心狂跳、血賁張,熊爪子撓得更瘋狂了。他們幾個跳進(jìn)河里,拼命讓河水的沁涼冷卻躁動的欲望。在幾個小弟看來,老大傑哥胳膊上鼓著的一團(tuán)團(tuán)夸張的肌肉,可不是虛長的。他簡直無所不能,連街上那些橫行霸道的混混們也不敢來招惹他們。

    傑哥曾經(jīng)是蝦球的同班同學(xué),在成為他的同學(xué)之前,已經(jīng)在初一待了三年,第四年依然三門功課不及格,一氣之下他就退了學(xué),頂替他媽的工作在糕點店上班。糕點店那點子工作量,只耗得掉他一根小手指的氣力。他就整天琢磨著,怎么給這幾個小兄弟尋摸點新鮮玩意兒??吹剿麄儙讉€樂不可支,他就像自己吃了一碗蜜似的,臉上掛著桀驁不馴又帶了幾分戲謔的笑意。

    暑假一到,陳思每天上午待在家里像只慵懶的貓,面前擺著書本,耳朵卻張向外面,只等那聲熟悉而富有穿透力的口哨一響,立馬躥出屋去。

    幾輛自行車風(fēng)一樣刮過縣城。

    那件事是由一張年歷引出來的。德拉克羅瓦的《自由引導(dǎo)人民》。一位婦女手握長槍半裸著胸脯,帶領(lǐng)眾人踏過滿地狼藉的傷者死者,向前沖去。整幅畫面顯得十分悲壯,傑哥說這幅畫取材于1830年法國的七月革命,畫中的女人象征著自由女神。

    這是他們幾個都很陌生的領(lǐng)域,一個個沉默地聽著,看著。突然,蝦球有些忸怩地一笑,“可是,可是女神為什么……這樣?”他的手指點在女人裸露的胸脯上。氣氛一下子松弛了,大家都露出了會意的笑容,可是誰也沒應(yīng)聲。

    就是蝦球的這個舉動,將一場原本十分嚴(yán)肅的世界名畫欣賞給扭轉(zhuǎn)了方向。話題以不受控制的速度滑向了遠(yuǎn)處。大家決定冒一場險。

    “放心,我有辦法?!眰芨缫桓背芍裨谛氐臉幼?。他們幾個沒當(dāng)回事,這和弄一瓶酒、一本黃色書籍可不是一碼事。就是蝦球,也不過是嘴上一轱轆滾出來的話,若在腦袋里多過一過,也就不會問出口了??墒乾F(xiàn)在,事情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改變的了,大家群情激昂,躍躍欲試,而且舉手盟誓,誰也不許退出,這樣才能保證誰也不會去告密。

    傑哥真的對此事上了心。他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將目標(biāo)鎖定在一個盲女身上。盲女住在不遠(yuǎn)處的玉村,每個星期的周日上午會去縣城一趟。傑哥說她多半是去書店,也不知她瞎著眼睛怎么看書。有時她也去供銷社,奇怪的是她總是單身一人,而且總是在午后一點鐘的樣子往回走。她喜歡從田間挑小路走,那條路算來是最近的,而這時村人多在午睡。傑哥常??匆娝粋€人在密匝匝的玉米地里走過去,竹棍敲得土地“噗噗”響。

    “那么難走的田埂,她走得穩(wěn)穩(wěn)的?!眰芨鐓R報完這一切,大家再次陷入了沉默。但沉默很快被打破了。他們將頭湊到一起,做了詳盡周密的計劃——在盲女必經(jīng)的路上,埋伏下兩根線,一根攔住竹棍,等盲女遲疑時,由兩人用一根粗繩將她猛力掀倒,然后大家一擁而上,趁她慌亂之時海摸一氣。

    “切不可貪戀,否則會誤了大事,如果盲女鎮(zhèn)定下來,沒準(zhǔn)會記住我們其中一兩個人的特征。到時大家看我的眼色,立馬撤,分別從五個方向撤進(jìn)玉米地。只有這樣,才能確保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眰芨缯f,這事只有他們幾個人和盲女知道,而盲女白白受這么一場侮辱,這在當(dāng)時可是不小的侮辱,肯定不會對別人說起。在陳思他們看來,傑哥真像指揮若定的將軍。

    擔(dān)任第二道拉繩任務(wù)的,自然是力大膽大的傑哥,可另一個人選卻難產(chǎn)了,誰也不肯主動擔(dān)綱,最后傑哥決定采取抓鬮的方式,蝦球中獎了。其他幾個人嬉笑地望著他,說都是你起的念頭,這是天意!

    不知是誰第一個伸出手,雖然現(xiàn)場的情景在陳思腦子里回放過很多次,但他還是想不清楚是誰第一個伸出手的。似乎是膽子最大的傑哥。也可能是陳思?;蛘呶r球?;蛘咚勺??;蛘咚?。

    當(dāng)時的局面很混亂,他的腦子里仿佛有一列火車正轟隆隆地開過。他們的手也很混亂,根本分辨不出摸在盲女的哪個部位,還是摸在彼此的手上。

    可是事后,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宣布自己摸到了,一個比一個說得詳細(xì)。等陳思描述完,蝦球戲謔道,“我怎么覺著你說的是我早上剛吞下肚的饅頭?!彼脑捯齺硪魂嚭逍?,讓陳思有沖上去敲敲他腦袋的沖動。

    可是,心虛的他只是尷尬地笑笑,剛才他腦子里想的確實是他媽做的白饅頭,暄軟暄軟的,還散發(fā)著熱氣,中心點了一抹粉紅。因為底氣不足,他只說了兩句就匆忙結(jié)束了。

    描述得最細(xì)致的是傑哥。他說,“你們玩過豬尿泡沒有?那玩意兒學(xué)名叫豬脬,不要笑,那玩意兒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見我媽弄過,洗干凈了,薄薄的一層,透明的,如果將里面注滿水,收住口,手一摸那個滑,那個軟,那個富有彈性啊……”說到這里,傑哥無比陶醉地閉上了眼睛,仿佛他正在情不自禁地回味。突然,他睜開眼睛,瞪著他們幾個,“就是這感覺,不信,你們回家試試?!?/p>

    他們相約打死也不說出這個秘密。反正是個盲女,她也看不見是哪個??墒?,百密終有一疏,他們沒料到盲女的剛烈,她竟然找到了公安局。他們也忽略了盲人的耳朵通常很靈。雖然那一刻他們都緊張得閉緊了嘴巴,可還是在混亂中發(fā)出了一些聲音,或者說是一些氣息,那盲女竟然從中牢牢地拽出了一絲線索。她對警察說,如果讓她再聽到那聲音,一定可以認(rèn)出來。

    調(diào)查全面展開。那段時間,一些三五成群混在一起的男青年,都被叫到縣公安局去了,他們幾個也不例外。得知消息后,他們做了嚴(yán)密部署,傑哥一再交代誰的嘴巴也不能漏風(fēng),一定要閉嚴(yán)了,“否則,”他極霸氣地一亮臂上的肌肉,“大家都得死!”

    他們也從不同的渠道知道那陣子風(fēng)聲突然就緊了。街上經(jīng)常有便衣警察抓的小偷被示眾,還有誰誰被抓進(jìn)去的消息四處飛傳。傑哥說這有點像1980年那股子“嚴(yán)打”風(fēng),大家要小心。幾個人不再聚在玉米地里喝酒閑諞了,也不趁夜到長河里摸魚玩水了,身體里的荷爾蒙仿佛也意識到了外在環(huán)境的惡劣,變成了冬眠的狗熊。

    “要笑,一定要笑。”這是傑哥告訴他們的招數(shù)。他是幾個人中最先被叫去公安局的,很快就出來了,一臉的輕松和滿不在乎。他特地將大家召集在一起,叮囑了一番?!澳莻€大胡子,不要以為他有多厲害,你沖著他露齒一笑,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可是,可是我笑不出來。現(xiàn)在,我的腿都在發(fā)抖。”

    “他媽的,個孬蝦球,趕緊回家對著鏡子練練?!?/p>

    那天分手時,傑哥并不像來時那么輕松。不知是蝦球的露怯,還是其他幾人的沉默,打擊了他。陳思記得他離開時,暴戾地將絆住他的腿的一根樹枝“啪”一下給踩斷了。跟在他身后的陳思,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

    陳思回家對著鏡子練了三天,走進(jìn)公安局時,臉上戴著近乎僵硬的笑容,露出了六顆上牙。他按約定的,回答了絡(luò)腮胡子警官的提問。他們將那天的活動地點向東位移了五公里,互為人證。果然,他很快就走出了公安局。

    那段日子,他誰也不見,整天窩在家里捧看父親弄來的《美術(shù)》雜志。以前父親將書遞到他眼皮底下,他都懶得瞟一眼,現(xiàn)在卻整天捧著不肯放手。父親咪著小酒,心滿意足地問母親,“今天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嗎?”

    他聽見父親對母親說,那個滿臉胡子的徐警官發(fā)下話了,不破那個盲女的案子,他就不刮胡子。他手一顫,筷子滑脫在地上,趕忙起身去洗。偷偷瞄父母,他們沒在意。

    陣線不知是從哪里被突破的。這至今是個謎。

    陳思第二次被叫到公安局時,坐在對面的絡(luò)腮胡子,滿臉的“森林”更見濃密了,他眼睛里的光芒也更加銳利了。陳思本打算像上次那樣采取微笑策略,可是絡(luò)腮胡子先笑了起來,“饅頭……”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反問,“什么?”

    絡(luò)腮胡子猛地一拍桌子,“陳思,我念在你父親的面子上,給你一條自救之路,這后面的八個大字你認(rèn)識吧……”

    淚水不知咋的就灌滿了兩眼,陳思透過迷蒙的視線,看見墻上幾個黑色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從這一刻,一個人堅守多日的陣線開始土崩瓦解。

    他是被父親領(lǐng)回家的。他不知道在公安局度過了多長時間。他只聽見父親在耳邊一聲接一聲地嘆氣,他等著巴掌、拳頭落下來,可是沒有,父親只是將一本新到的《美術(shù)》塞到他手里。雜志順著他攤開的手掌滑落下去,沒有誰去撿。他又聽到了父親的嘆氣聲,像拳頭一樣擊打著他的耳膜。他拿被子蒙住頭,睡了三天。

    等他有一天走出家門時,發(fā)現(xiàn)街頭巷尾貼滿了白底黑字的布告,布告上面打了大大的紅勾。

    那年秋天,父親調(diào)動了工作,陳思和父母親一起舉家遷往了數(shù)百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臨走,他沒有和任何人告別。

    陳思一直沒有回過縣城,因為他根本沒當(dāng)它是故鄉(xiāng)。實際上,他五歲那年隨父親母親遷來這里,待了十年,感情不能說沒有,他卻沒法承認(rèn)它是故鄉(xiāng)。洪流不認(rèn)這個理由,他三番五次鼓動陳思回故鄉(xiāng)實地看看,幫他在古村設(shè)計規(guī)劃上把把脈,卻沒能說動陳思。

    那天陳思正在畫室作畫,接到了一個電話,陌生的號碼。遲疑一下,他摁開來,極富特質(zhì)的聲音,是陳念。

    電話這頭的陳思,腦子里出現(xiàn)了片刻的短路,他握著漸熱的手機(jī)“咿咿呀呀”一味應(yīng)著,直到掛機(jī),才反應(yīng)過來。陳念約他五一一起去玉村。

    陳思知道這一定是洪流的主意,可是這一次他沒有拒絕。無從拒絕。

    看起來,陳念對玉村很熟悉,當(dāng)然了,那是他真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

    洪流開車,車上就陳思和陳念。陳思借口前夜熬得太晚,一路上都在打瞌睡。眼閉著,心卻開著,他聽見洪流和陳念在商量古村包裝方面的事兒,似乎由陳念牽線,已經(jīng)著手將好幾幢別處的老宅整體遷移過來。陳思跑過不少省內(nèi)省外的古村,哪里的老宅價值巨大,哪里的老宅形制獨(dú)特,哪里的老宅有可能出售,哪里的老宅便于遷移,他心里有本細(xì)賬,這讓洪流省了不少工夫。其中一些老宅是以危房的名義買下來的,有陳念這樣的專家做的鑒定,洪流出的價格自然劃算。還有一些老宅子,眼見得一天天在朽敗在坍塌,宅主呼吁保護(hù),卻不知從何下手,老宅修舊如新可不是件容易事兒,需要資金需要技術(shù)需要人力。一個村子一旦有幾幢這樣的老宅,村干部就發(fā)了愁。洪流托陳念出面,買下其中一幢,資金可以用來整修另外幾幢老宅,而陳念可以提供技術(shù)支持,洪流可以提供人力支持,這樣三道難題一同解決了,村干部自然樂于從中撮合。還有一些老宅是老輩不舍,晚輩卻急于出手,生怕老宅老朽得賣不出好價錢了。也有早已無主荒置的老宅,破是破點,但用心修整一下,面貌也可煥然一新。按洪流的說法,現(xiàn)在做舊工藝已經(jīng)大大進(jìn)步了,一座半頹的老宅可以修整得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難辨,游客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似乎陳念是出于老宅保護(hù)的目的,他心疼那些日復(fù)一日被時光風(fēng)化的老宅,不忍心看著他們毀在不懂維修和保護(hù)的村民手里。而洪流是從打造古村生態(tài)景觀考慮,打算將玉村建設(shè)成一個全國知名的景點,而且他冀望以這個項目拿到一筆政府的古村保護(hù)扶持基金。兩人目的不同,但配合起來相得益彰,一個有學(xué)問,一個有膽識;一個有技術(shù),一個有財力;一個嚴(yán)謹(jǐn),一個敢干。

    陳思對此興趣不大,他的思緒一直停留在別的地方。

    縣城變化很大,顯現(xiàn)出一副著急奔往大都市、卻又被舊衣爛衫拖累的模樣。舊房屋蒙著陳年的灰塵,窩在左一棟右一棟或瓷磚貼面、或玻璃幕墻的新樓房中間,擺出格格不入的架勢。陳念不時指到某一處,告訴陳思這里曾是什么什么。陳思有的對得上記憶,有的只覺人是物非,而后者的比例遠(yuǎn)遠(yuǎn)高于前者,這讓汽車快速滑過的縣城街景有了夢境的成色。三人未在縣城逗留,直接開向玉村。

    長河河堤今非昔比,原來矮塌塌的土路被挺拔的水泥堤坡取代了,堤坡下綠草如茵,被園藝工人塑成了“歡慶五一”的形狀。印象中遍布農(nóng)田的地方,被一幢幢居民樓、廠房給分割了地盤。陳思感嘆“變了,大變了”,陳念笑而不言。

    汽車飆過一排木制房屋。陳念回過頭,指向窗外,“這里,是我們當(dāng)年經(jīng)常摸魚的地方……”陳思趕緊扭過頭去,依稀看見一溜“XX 漁村”的旗幌在風(fēng)中搖擺。

    “還記得那年傑哥帶著我們幾個……”

    陳思忽然臉色刷白,冷汗倏地浸了出來。他回過頭,看著陳念的側(cè)影,那張嘴在不停地開合著,笑紋水波一樣顫抖。他看見洪流大笑起來,與陳念應(yīng)答著,說笑著,可陳思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他的耳朵被洪流的笑聲灌滿,它們像一波一波的潮汐涌向他的大腦深處。

    陳念停住了說話,驚訝地望著他,“你怎么了?”洪流將車停下來。兩人將陳思攙下車,扶他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有風(fēng)吹來,汗?jié)u漸干了。陳思只覺露在外面的皮膚一片冰涼,陽光怎么也暖不過來,可是他可以開口說話了,“可能是暈車……”

    這話騙不過洪流,他們結(jié)伴駕車出行那么多次,他從沒見陳思這樣過??墒撬裁匆矝]說。三人決定步行去玉村,反正不過兩里路了。風(fēng)正好,陽光也好,空氣里有股懶洋洋的熏暖味道。

    起身時,陳念想扶他,陳思搖搖手拒絕了。下車后,他一直回避看陳念的眼睛,只和洪流說話。他不明白為什么,就是不想和陳念說話,不想看陳念的眼睛。

    三個人沉默地往前。三團(tuán)影子在地面一聳一聳地,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近村,洪流指著水口處的石橋,開始和陳念低聲交談起來。

    水口處立著一棵兩人抱粗細(xì)的香樟,樹下一塊石碑,上面兩個紅色大字:玉村。離石頭不遠(yuǎn),兩個工人正在修一座木石結(jié)構(gòu)的門樓。

    陳思忽然想起來,難怪這個村名聽著耳熟,當(dāng)年那個盲女就住在這個村。傑哥講過。陳思心里驀地一片荒涼。他瞟眼看陳念,后者已經(jīng)和洪流投入到工作中了,正和一個修門樓的工人在說話。

    陳思走到溪流邊。溪水清澈,無知無覺地流淌著。不遠(yuǎn)處,幾個孩子在溪水邊嬉戲,風(fēng)將他們的笑語聲傳送過來。這笑聲讓他的心稍稍被填實了。洪流招呼他進(jìn)村,他默默跟上。

    一路,洪流邊走邊介紹。整個村子顯得空蕩,不見人影。三五步一個在建的工地,一兩個工人在沉默地忙著。洪流和陳念不時停下來詢問幾句,陳思站在一旁,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這樣的村莊離他的記憶太遠(yuǎn)。他記得以前偶爾來古村,村頭村尾都能撞見奔跑嬉戲的孩子,還有四處自在踱步的雞、狗、鵝,他不知道這個村子是怎么了,像被掏空了。

    洪流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告訴他整個村子的村民已經(jīng)搬進(jìn)了新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陳思看見溪流的對岸,一排白墻灰瓦的齊整房子,沿溪邊一線擺開,看起來頗有陣勢。“那這里呢?”陳思望著一幢幢沉默的、滿面滄桑的老宅,“這里要整體包裝成旅游景點,對外開放?!?/p>

    “可是,人氣呢?你要知道一個村子之所以有生氣……” 陳思忽然有些氣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氣惱來得突兀。

    “我知道,我知道,等整個村子弄好了,我會讓一部分村民重新進(jìn)來,旅游點也需要人管理……”洪流耐心解釋。

    陳思很想說他不是這個意思,可是他張張嘴,又閉上了。

    走進(jìn)村子深處,到處都是工地,電鋸的轟鳴聲蓋過了鳥鳴。兩處遷來的老宅已經(jīng)先行就位了,外輪廓已經(jīng)完整,工人正在進(jìn)行內(nèi)部的修整。走進(jìn)去,一股撲鼻的灰石味。老宅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手術(shù)的病人,敞開著肚腹,任人盤弄的模樣。

    逆著天光,一個工人正在固定梁上的雀替。與周遭新鮮的木色相比,這一領(lǐng)雀替顯得古風(fēng)盎然,時光的印痕遍布其上,陳思不由得抬起頭來,細(xì)細(xì)看了幾眼。

    這雀替眼熟。龍紋、蝠紋、花草紋。樸素而精致。陳思想起來,這很像是他在祠堂見過的雀替,越看越像。就在那天,他巧遇陳念那天,陳念正在講的就是雀替。

    陳思回過頭,看見洪流和陳念站在天井一角,正低聲交談著,也在望著這雀替。電鋸聲響起來,灰塵從老宅深處升騰而起,彌漫而至,似乎要將人淹沒。陳思劇烈地咳嗽著,似乎這灰塵灌進(jìn)了他的鼻腔、喉管,進(jìn)入了他的肺腑。

    接下來的行程,陳思覺得無比難受,他索性撇開洪流和陳念,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村子里游蕩?;覊m似乎還埋伏在他的身體里,任他怎么咳嗽都清理不凈。

    在一座屋墻塌了半壁的老宅里,他撞見了一個老漢。老漢腰背佝僂著,正在齊人高的荒草和頹壁間找尋什么。陳思抱臂看了良久,待老人回身,才開腔問他,“老伯,你知道這村里原來住著個盲女嗎?大概二十多年前,她十七八歲的樣子?!?/p>

    老漢混濁的眼睛看著他,“哦,你說的是蓮妹吧?嫁了,嫁到城里去了?!标愃歼€想問問她過得幸福嗎,老漢已經(jīng)慢騰騰地轉(zhuǎn)過身,將臉俯進(jìn)草叢里繼續(xù)找尋起來。

    暮色四起時,陳思接到了洪流的電話,說他們忙完了,一起去漁村吃飯。陳思從溪水邊站起身,眷念地看了一眼樹影后的夕陽,慢慢往外走。夕陽將他的影子長長地影印在地面、墻面上,不斷地彎折,彎折。

    整個村子沉默地陪伴著他,像他一樣表情沉郁,悶聲不響。

    三個人坐在臨河的窗邊,陳念本來想挑起懷舊的話題,看陳思毫無搭話的興致,就住了口。聽著水聲、蟲鳴,三個人一口口一杯杯往肚子里灌酒。

    兩瓶水酒見底,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透明的雨柱前赴后繼地砸向大地,天地共鳴萬物混沌。陳思突然站起身來,未等洪流和陳念反應(yīng)過來,一把扯住陳念,跌跌撞撞地將他拽進(jìn)了大雨中。

    兩人瞬間被澆透了。大雨沖刷著熱血沸騰的身體。陳思的酒意醒了大半,他看見陳念吃驚地望著他,頭發(fā)濕耷在臉上,他們真像當(dāng)年在長河中嬉戲、打水仗的樣子。

    一瞬間,陳思有些不忍了。眼前的陳念似乎被大雨沖刷掉了專家的身份,沖刷掉了二十多年的時光,還原成了當(dāng)年那個因為“鴨公嗓”沉默而羞澀的少年,眼里滿是驚疑和脆弱。

    可是,他不準(zhǔn)備罷手了,他等了二十多年,就在等這么一天。因為那個秘密,他被捆綁了二十多年。因為那個秘密,他們仿佛有一處血肉被粘連在了一起。這讓他們無論在多么浩大的人群里,都能指認(rèn)出對方。

    “你,是你……”陳思的一根手指哆嗦著,在大雨中反射著光澤。

    陳念愣了一刻,忽然也爆發(fā)了,雨柱落在他身上,立刻迸濺開來,仿佛無數(shù)透明的箭鏃劃向夜空?!安皇俏?!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他揮舞著手臂,沙啞的聲音像淬火的鋼花,被雨水湮滅了火色,由激昂漸至微弱。

    手臂頹然垂下,他不看陳思,倒退著,倒退著,忽然反身蹲在了地上,拿手捂住頭,“不是我不是我……”

    陳思像打撈一灘水藻那樣,將陳念打撈到走廊上。癱軟在竹藤椅里的陳念,渾身淅淅瀝瀝地淌著水,水在木地板上蜿蜒成黑色的小溪,溪水匯流在一起,流下走廊,匯入到大雨中。

    陳念的聲音被雨水泡得松軟了,陳思需要凝神才能聽得清,可是大雨仿佛下在他的耳膜上,正漫漶成災(zāi)?!八牫隽宋业穆曇簟标惸钹驼Z,拿手揪扯自己的喉嚨,“那些日子,我恨不能剜掉自己的嗓子,這里,就是這里……可是……”

    陳思悲憫地看著他。喉嚨梗塞良久,聲音才掙扎而出,“我也說了,什么都說了?!?/p>

    公審大會,是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集體去看的。陳思站在離審判臺最遠(yuǎn)的方陣?yán)铮伤€是覺得不夠遠(yuǎn),他不敢抬起頭來,怕看得太清晰。大會遲遲沒有開始,喇叭里反復(fù)播放著布告上的內(nèi)容。陽光像根根利刺戳戮著陳思,萬箭穿心。汗水從每個毛孔里淋漓而出,源源不絕,他聽見身后的同學(xué)驚呼,“陳思,你的衣服濕透了。”

    老師以為他中了暑,將他牽出隊伍。他的臉色一定慘白得嚇人,老師慌忙用手掐他的人中,他的頭被迫仰起來。這時,他看見高處站著幾個背插長桿的人,他們正排隊從車廂里跳下。長桿的尖端,呈不同角度戳向天空。天空湛藍(lán)。他很想埋下頭去,可是老師固執(zhí)地按住他的人中。他依稀看見了傑哥,他桀驁不馴又帶了幾分戲謔。

    只一瞬間,他墜入了黑暗。

    他以徹徹底底的坦白,換來了自身的解脫。他們幾個人中唯一受到懲處的是傑哥,以生命的代價。

    他們幾個幸存者,再沒有聚在一起過,甚至在路上遇見也沒有交談過,連眼神的交匯都不曾有。

    在坦白的整個過程,他的眼前不只一次晃過傑哥的笑臉,那桀驁不馴又帶了幾分戲謔的笑臉。后來,這笑臉鋪展成了他怎么也跋涉不出的夢沼。他在夢里拼命掙動身體,筋疲力盡的一刻,停下來,卻沮喪甚至不無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正站在傑哥的眉間、法令紋、嘴角,和一根長睫毛上。

    那深刻不泯的笑意,讓他一次次痛哭失聲。

    但他將自己偽裝得很好,在新的陌生的城市。很快,父親就申請了調(diào)動,他們沒有絲毫遲疑地將家搬到了數(shù)百里之外。后來,他愛上了畫畫,考上了外省的美院,終于暗舒一口氣,他可以遠(yuǎn)離父母,去往一個更遙遠(yuǎn)的地方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睡眠正常了,夢沼不再糾纏他。直到遇見陳念。

    那晚,他們就宿在漁村旁邊的一家小旅社里。次日返程時,三個人臉上都帶著宿醉后的憔悴不堪。誰也沒有提起前晚,車內(nèi)顯得異常沉悶。好幾次,陳念回過頭,欲語又止。他看見陳思歪靠在后背上,雙目緊閉,眉頭微微蹙起。

    陳念最先下車,他遲疑一下,走到后窗邊,站立了幾秒,似乎想說什么,但陳思始終沒有睜眼。

    又一年暑假來臨時,陳思還是答應(yīng)了洪流的請求,帶著新一批美術(shù)寫生班的學(xué)生去了古村。學(xué)生在水口橋頭寫生的時候,他轉(zhuǎn)去了祠堂。祠堂顯得比以往氣派了許多,似乎添加了許多內(nèi)容,但具體加了哪些,陳思說不清楚。往年來,他都是過門不入,只匆匆瞟上幾眼。

    祠堂空無一人,午后的陽光從天井斜射下來,與記憶中的迷蒙成色契合。陳思緩步走到橫梁下,抬起頭,瞇起眼,仔細(xì)打量那領(lǐng)雀替。雀替像個老朋友一般俯看著他,長而莊穆的一領(lǐng),龍紋、蝠紋、花草紋,樸素而精致。他和玉村的那領(lǐng)雀替,有著孿生般的模樣和表情。

    陳思佇立一刻,直望到眼睛發(fā)花,方才低下頭,片刻目盲之后,視線慢慢清晰起來。眼前,淵深處依然淵深,明亮處依然明亮。

    洪流說玉村的包裝已完成百分之八十,他很有信心在秋天打響玉村這一旅游品牌。陳思一味聽著,他對掏空的玉村沒有興致,對洪流傾力打造的這一旅游產(chǎn)品沒有興致。他和陳念偶爾還會見面,卻沒有了去年暑假巧遇時的那份熱情。好幾次,陳念看定他,似乎想說些什么,陳思總是提前調(diào)轉(zhuǎn)了目光。他竭力忘記過去,竭力。

    他從沒問過陳念是否參加了公審大會,想必他也站立在人叢中。但他一定不曾看見到自己所看見的,幾個背插長桿的人,他們,依次從車廂里跳下。長桿的尖端,呈不同角度,戳向天空。而傑哥帶著幾分戲謔的笑臉,定格在這一切之上。

    夏天是被風(fēng)慢慢吹遠(yuǎn)的。風(fēng)來一場,濕減一分,涼意便增一分。十一前夕,玉村文化古村正式剪彩迎客。場面頗為壯觀,彩虹門、熱氣球、紅燈籠,喧騰了這個群山懷抱中的寧靜小村。

    村民來了不少,隔了些距離,站在不遠(yuǎn)處。陽光和樹影下,他們的表情難以言喻。會場中心是洪流請來的各方領(lǐng)導(dǎo),陳念也站在中間,胸前佩戴著一束花。背景牌上寫有他的名字,名譽(yù)顧問;也有陳思的名字,藝術(shù)指導(dǎo)??伤麤]有待在嘉賓區(qū),而是將花束拿在手里,站在村民圍成的圈外,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這一幕。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guān),唯一相關(guān)的是手中的花束?;ǘ浜筒萑~有著天然的鮮色,她們剛剛采自村邊地頭,猶帶有露水的氣息。

    儀式時間超過了預(yù)期,幾個領(lǐng)導(dǎo)的講話都拖長了,“鄉(xiāng)愁”一詞頻繁出現(xiàn),每個人都對這煥然一新的古村贊不絕口。古村在過去一年里被精心地填滿了,像盆景一樣被修葺得無一多枝無一廢葉,從不同的角度都符合藝術(shù)的審美??申愃疾辉钢迷u,甚至不愿意將自己的名字落在“藝術(shù)指導(dǎo)”一欄。眼前的玉村,慰藉不了,也安放不了他的鄉(xiāng)愁。

    儀式結(jié)束,洪流陪同領(lǐng)導(dǎo)參觀古村,人流慢慢淌至遠(yuǎn)處。村民也逐漸散去,回到他們坐落在溪對岸的新家。陳思獨(dú)自一人在村巷中漫走,遠(yuǎn)離了人群,遠(yuǎn)離了喧嘩,像上次一樣。

    家家屋門前掛著紅燈籠,整個村子洋溢著喜氣。一些老宅里有人在打糍粑,有人在做灰汁粿,有人在編竹席,有人在繡鞋墊,有人在焗鋁鍋,有人在彈棉花……

    一間普通的老宅,陳思走過去,又退了回來。他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屋里編著花環(huán)。女人的手邊是一枝枝剛剛采自田間地頭的野花,和他手中的花束有著親緣。女人用手指摸索著,靈巧地將花枝纏編在一起。她的頭微微仰起,雙眼閉著,臉容安詳??諝饫锟M繞著野花的芳香。

    陳思入定一般望著她。光線中舞動的塵埃,仿佛透明的針線,縫合著現(xiàn)實與記憶的裂痕。

    女人感覺到了他的存在,停下手來,“客人,您要一個花環(huán)嗎?可以帶給您的孩子或是愛人?!?/p>

    陳思喉頭蠕動,發(fā)不出聲音。

    一只手從身后環(huán)繞過來,摟住了他的肩膀,“來,我正想給你們介紹一下。”

    特殊的音質(zhì),是陳念。他拉住陳思的手,將之遞給女人,“我老婆,蓮妹?!迸ゎ^望著陳思,輕聲說,“還記得吧?”

    女人的手柔而溫暖。她沖陳思掀了一下眼簾,露出兩抹眼白和笑容。

    陳思望向陳念,陳念笑著拍拍他的手,眨幾下眼睛,沖著女人說,“這是我的老朋友,陳思?!?/p>

    “哦,我知道你。”坐在暗影與陽光交織處的女人微微點點頭,柔聲說。她朝陳思微笑著,遞過來一束新扎好的野花。

    責(zé)任編輯 ?向 ?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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