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讀詩之特朗斯特羅姆與南鷗

楊林

暗度陳倉

———讀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挽歌》

詩歌寫作要回到本體上來，通過語言構(gòu)建一個獨立的王國，而所需要的這些語言碎片能否完成整個王國的構(gòu)建，則必須借助一些有力的技巧和方式組合這些碎片，延伸文字之外的審美空間。比如，轉(zhuǎn)喻和象征，就是一個重要手段。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挽歌》讀后，讓我陷入神思的重要原因就是，他不僅僅打開了三道門，還讓我看到門外一些事物的存在，讓我想象到門內(nèi)、門外看不見的事物存在真相，以及引發(fā)我對整個世界、人類生命意識的全面思考。這詩歌的主要運用方式就是轉(zhuǎn)喻和象征。

與一些人強調(diào)詩歌要反語言、反修辭的觀點比較，我是語言與修辭的堅定維護者。就拿這兩種修辭方法來看，轉(zhuǎn)喻是一種一個詞或詞組被另一個與之有緊密聯(lián)系的詞或詞組替換的修辭方法，用某物的一個部分或一個因子來代表其整體；象征是根據(jù)事物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借助某人某物的具體形象（象征體），以表現(xiàn)某種抽象的概念、思想和情感。通過轉(zhuǎn)喻，我們可以從《挽歌》中，看到詩人很多話還沒有說完，句子的其余部分還懸在“半空中”，此時我們就能把它剩余意思構(gòu)建出來，從已經(jīng)給出的部分“故事”里，沿著邏輯順序把它的其余部分構(gòu)建出來。通過象征，我們可以從《挽歌》中，理解詩人陳述的客觀存在之外，他想要表達的“陽光的大房、沉重的小車、瓷器顫抖、飲下黑暗、瀝青閃耀、熔渣”等意象之外的抽象思想和哀悼情感。

《挽歌》所轉(zhuǎn)喻的、象征的，就是詩歌本體呈現(xiàn)之外的，我們看不見的事物被詩人的語言組織之后，一一呈現(xiàn)出來：當“我打開第一道門，這是一個陽光照亮的大房間”，就如同我們來到的人世，一切都是光亮的?！耙惠v沉重的小車在外面駛過”，這呈現(xiàn)的房子外面，在未呈現(xiàn)的我們的身體上，這沉重都已經(jīng)駛過。讓房子里的瓷器顫抖，像我們的身體顫抖，像我們可以想象的“家、國、社會”一樣顫抖。當“我打開第二號門”，朋友！“你飲下一些黑暗”，“而變得明顯看見”，言外之意是黑暗可以變得光明？剩余的意義展開想象吧。隨后，第三號門，“一個狹窄的旅館房間”，可以是一個人隱秘的房間，一個精神的境界，而它“朝向一條小巷的景觀”，朝向現(xiàn)實的開口。在這三道門外，“一根燈柱在瀝青上閃耀”，象征我們的理想與追求的光明，在這條路上波折，隨后“經(jīng)歷，它熔渣?！闭缥覀兊娜松c光明。這就是《挽歌》為我們呈現(xiàn)的、引發(fā)的彌唱與祭奠。

明亮與黑暗，看見與隱藏。易碎的顫抖，美麗的熔渣。凡是我們看見與看不見的，都在這三道門之內(nèi)、之外被你經(jīng)歷、呈現(xiàn)、暗示與象征。詩人暗度陳倉地將我們從出生帶到死亡。

挽歌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

我打開第一道門。

這是一個陽光照亮的大房間。

一輛沉重的小車在外面駛過

使瓷器顫抖。

我打開二號門。

朋友！你飲下一些黑暗

而變得明顯可見。

三號門。

一個狹窄的旅館房間。

朝向一條小巷的景觀。

一根燈柱在瀝青上閃耀。

經(jīng)歷，它熔渣。

獨一無二

———讀南鷗《頂著天空的螞蟻》

詩歌要有詩性，才能成其為詩歌。而詩性的實現(xiàn)，最為重要的就是意象經(jīng)營的獨一無二。

讀南鷗兄《頂著天空的螞蟻》，就如讀他其他詩歌一樣，強烈地感受到他詩歌意象的獨特性特質(zhì)。他經(jīng)營的意象，一定是被常人容易忽略的存在的“真相”，一定是對這“真相”揭示的引領(lǐng)與指向，一定是對生命存在與現(xiàn)實反照的心靈震撼，一定是藝術(shù)審美的共性在獨特個性體驗上的反映。

天空下的螞蟻是頂著天空的：或沉重或浩大或空?；蛱摕o，“一生都在幽暗的角落里爬行”，它們受天氣影響、為生存搬運殘渣，最先感受“現(xiàn)實”的變化，最先被“卷走或被掩埋”，它們是命運的最底層的生命。它們在一切樹木、莊稼生長的見證下生長，在被忽略的“天幕”下，渺小地與荒野石頭對話，成為生命承受一切苦難的“童話”。這些詩歌的物象，在詩人串聯(lián)、組合之后，依然是常見的具象，但是被“頂著天空的螞蟻”這獨一無二的藝術(shù)構(gòu)思意象化之后，這意象就在“視而不見”存在中，抽象出來，反映了對卑微生命現(xiàn)象內(nèi)核揭示的詩性意味。當然，正如他的結(jié)尾一樣，“但是人們聽不懂，也看不見”，這些“高貴的”、“自命不凡的”現(xiàn)實的“俗人”，不明白螞蟻“是大地的老祖宗/又是私生子。它們在亂石間晝夜爬行”，它們雖然像是不被關(guān)注的“私生子”，但它們才是人類命運的搬運者，它們才是“晝夜”的“火焰”的擦亮者，它們才是現(xiàn)實社會的“縱火者”，它們才是人類社會的光明與前途。

詩性意味的深邃性、哲理性與本質(zhì)性，是通過獨特的意象來構(gòu)建意境，通過這意境來引領(lǐng)讀者進入思考，使得個體生命的個性體驗上升到共性共鳴的藝術(shù)審美境界。沒有獨一無二的意象構(gòu)建，就缺乏共性共鳴的真實性，就缺乏個性感受的感染力。螞蟻頂著天空，就是個體生命的卑微感受，就是人類命運的沉重與虛無，就是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境遇。

我從螞蟻獨一無二的意象經(jīng)營中，感受到螞蟻與詩人獨特個體的卑賤與堅忍，感悟到人的卑微的生命意義，體驗到詩歌詩性意味的完美藝術(shù)享受。

頂著天空的螞蟻

/南鷗

一生都在幽暗的角落里爬行

都在搬動天氣，搬動骨頭的殘渣

它們最先聽到風(fēng)暴，最先被

卷走或被掩埋

它們晝夜頂著天空，它們

要讓樹木、莊稼和屋頂安靜地生長

每天黃昏，它們就坐在天幕

看著荒野的石頭，長成童話

其實，它們是大地的老祖宗

又是私生子。它們在亂石間晝夜爬行

精細的肚皮，晝夜擦出火焰

但是人們聽不懂，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