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至善
我學作文,也是在小學開的頭,沒得到過老師的稱贊。只記得有一回“看圖作文”,我和同桌的小朋友商商量量,你一句我一句,編了一則故事,有三百來字。倆人挺得意,沒想到闖了禍。老師看了一模一樣的兩份卷子,定要查個明白,問我們倆到底誰抄誰的。這怎么說得清楚呢?倆人并排站著,憋得滿頭是汗。老師也只好結案,罰我一個人坐到課堂后頭的角落里。過了十五六年,我寫了篇《集體創(chuàng)作》,就記這一回事?;叵肫饋眍H有趣,雖然在當時,心里覺得挺冤。
那時我渾渾噩噩,哪一門功課都學不好,成績糟透了,蹲過兩次班。那所小學是商務印書館辦的,我父親在商務當編輯,跟老師都認識。有位老師問我:“你父親這樣聰明,你為什么這樣笨?”真是個難題,我至今還答不上來,因而他的教誨,只有這一句至今還記得。
父親從來不逼我做功課,看我的成績報告單上那么多門不及格,不過皺皺眉頭而已。父親的《稻草人》一出版我就看了;我沒滿三歲就每天晚上聽父親講故事,覺得印在書上的跟他講的也差不多。父親的《隔膜》我也看了,意思未必懂得,只覺得跟他平常說話并沒多大差別。我看的閑書可不少,如外國的童話集《天鵝》《鵝媽媽的故事》《木偶奇遇記》,還有一個星期一本的《兒童世界》,《西游記》也看了,碰到韻文就跳過去;《鏡花緣》和《三俠五義》都只看了前頭的一小半,看完整本的是《封神榜》《說岳全傳》和七十回本的《水滸傳》。
看書歸看書,對作文毫無幫助,看了老師出的題目,我還是找不到話說。小學畢了業(yè),我報考蘇州中學,那是我父親的母校。考試的那天正好下雪,作文考題是《初雪》。我從早上醒來覺得窗外特別亮寫起,寫出門時大人們再三叮嚀我要小心腳底下,寫一路上看到的雪景和行人,結尾是我坐在考場里,還時不時望望窗外,只盼望雪越下越大。初中入學考試,作文分數(shù)的高低是個決定因素,放榜的時候我名列第二。我想,大概是判卷子的老師看中了我的實話實說。
在蘇州中學我只念了一學期,又是好幾門功課不及格,得蹲班。父親似乎知道我蹲了班也跟不上,讓我換了個學校,進了立達學園。第一學期教我國文的是郭老師。他愛好新文學,選的課文都是“五四”以來的散文和小說,還有近十篇翻譯作品,很配我的胃口。兩個星期作一回文,他在黑板上寫兩個題目,讓同學們挑;這還不算,還特地聲明不作他出的題目也成,盡可以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只有一條,一定得寫自己的話。這還不容易,逢到作文,我就自己找個題目,寫下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郭老師對我作的文有點兒偏愛,每一回都批上鼓勵的評語。
中學六年,我先后碰到四位國文老師。他們不用現(xiàn)成的課本,教的課文都是他們自己選的,古文的分量按年級的遞升逐漸增多;上課著力于講解課文,順著課文理清思路,跟現(xiàn)在的老師不一樣,不另講主題思想,篇章結構,語法修辭。對作文,他們都不提要求,不作指點,有時甚至連題目也不出,讓學生有充分的發(fā)表自由。我得其所哉,卻也不肯馬虎敷衍;主要作散文,有些篇近乎小說,也作過新詩。那些年文學期刊很多,父親帶回家的我都看,上面刊登的盡是小說、散文和新詩。有人問我:“你是怎么學作文的?”我回答說:“是看會的,看得多了,自然就會了?!?/p>
老師的評語,我如今一句也想不起來了,總之都不壞。沒忘記的是有一回,我栽了個大筋斗。就在念初二的下學期,上海市教育局舉行初中作文比賽,老師派我去參加。一拿到卷子我就傻了,題目是《試論新生活運動》。那時候蔣介石正推行他的“新生活運動”,報紙上天天有文章鼓吹,大到“禮義廉恥”,小到“行人靠左走”,我一篇沒看過,只好交白卷了事?;氐綄W校跟老師一說,老師笑著對我說:“交白卷很好,那種題目不是你作的?!边@位老師姓胡,特別愛好話劇,帶領同學組織過一個很像個樣子的話劇團。我沒參加,頗有點兒后悔。因為我發(fā)現(xiàn)反復揣摩劇中人的對話,對提高閱讀和寫作的能力都大有幫助。
我學作文,主要在中學的六年。六十幾年過去了,能記得的星星點點,大致盡在于此了;摻雜的那點兒傲氣,也是我當時少年情性的實錄。四位老師都不畫框框,讓我作自己想作的題目,使我從作文中得到樂趣,我至今還感激他們??墒欠彩露加袃擅嫘裕揖痛朔艞壛藢γ}作文的練習,不能不說是個相當大的失誤。挺嚴肅的論文題目,讓我一寫,都成了雜感式的隨筆。參加什么座談會寫個發(fā)言稿,對我來說也成了沉重的負擔,更別說參與正經文件的起草了。報刊的命題約稿也很難應付,有時苦思冥想了個把星期,硬是找不到話說,只好老著面皮交白卷,寫信給編輯同志懇求諒解。
【編后手記】
“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只有一條,一定得寫自己的話?!弊魑淖钪饕氖怯浰娝迹@樣自然有話說,有興趣。從興趣出發(fā),才能使孩子愛上學習。可惜我們現(xiàn)在大都是命題作文,讓孩子們無病呻吟,說大人的話。不是說自己的話,而是說別人的話,孩子們自然感到吃力。于是本來活潑有趣的寫作,便成了枯燥乏味的,令人討厭的。而且寫作文從某種程度上說,還培養(yǎng)了孩子說假話、套話的習慣。
“上課著力于講解課文,順著課文理清思路,跟現(xiàn)在的老師不一樣,不另講主題思想,篇章結構,語法修辭?!爆F(xiàn)在的語文教學,把優(yōu)美的文學作品,講解得支離破碎,變成了純知識。于是孩子們學到了語言知識、寫作技巧,卻失去了欣賞文學美、語言美的機會,舍本逐末,實在令人痛惜。
“有人問我:‘你是怎么學作文的?我回答說:‘是看會的,看得多了,自然就會了?!彼自捳f“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問題在于,現(xiàn)在的語文教學方法,會使孩子失去閱讀的興趣,把本來有趣的閱讀也變得枯燥無味。所以很多人從學校畢業(yè)后討厭學習,討厭閱讀。教育的真諦是培養(yǎng)終身學習的能力,可是我們現(xiàn)在的教育,往往首先扼殺了學習的興趣,興趣都沒有了,從心底里抵觸學了,那些所謂的“能力”“技巧”還有什么用?
文章最后提到命題作文,問題是能有多少人在工作后真正需要寫命題作文呢?而且如果一個人的思維和語言真正得到開發(fā),只要稍加訓練,寫命題作文并不難;但是如果思維已經被禁錮,對文學已經失去興趣和敏感,再熟悉命題作文的套路,也寫不出好文章,甚至命題作文都寫不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