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山
所謂村權,是指村官所持有的權力。村官的權力在農村社會的變革中,尤其是在民主政治推進中的更替與變遷,不僅可以傳達出農村歷史前行的足音,還可以展現(xiàn)出農民文化心理的波瀾。
由于村權的主要載體是村官,在對村權嬗變的巡禮中就要對村官做出基本詮釋。這里所指的村官,是指村支書或村主任這類決策人物而不是其他成員。此外,村官在廣袤的屯落里還產生過許多別名,諸如“屯不錯”“四六人”“人物”等等。這些別名除了指向在職的村官,有時也指向那些卸任的村官。無論村權的擁有者是何人等,我們只能視為村官。村官在古代稱為“地?!?,經由保甲、保長、屯長、村長等稱謂一路走來,直至今日的村委會主任和村支書。無論稱謂如何,它的性質始終都是國家政權的外延部分。國家政權如同動脈血管一樣伸向鄉(xiāng)鎮(zhèn),鄉(xiāng)鎮(zhèn)之下就屬于毛細血管了。然而,昔日村官的權力強度足使村民產生敬畏心理。在“山高皇帝遠、此地我為王”的心理驅動下,村官極易產生一種君臨天下的虛幻感覺。在法治缺失的農村社會中,村官權重的事實是有目共睹的。那么,在我國民主政治推進的過程之中,村官的際遇如何,村權的嬗變又是怎樣呢?
一
在生產隊體制時期,人民群眾已經當家作主,社會盡管限制了仗勢欺人的現(xiàn)象,而相關體制、法規(guī)還極不健全,村民的大部分利益仍舊掌控在村官手里。
那么,這個歷史時期中的村權究竟有多重呢?首先是,村官可以直接參與計劃生育處罰,由于農民重男輕女和多子多福觀念的濃重,多生育幾個孩子和遭受怎樣的經濟處罰將由村官實際操縱。由此,村官在某種程度上掌控著各家各戶后嗣興衰的權力。這個權力盡管沒有明文規(guī)定,而它的實際權力已經達到了這種強度。我可以用最為嚴厲的處罰來使你破產進而“絕戶”,我還可以用輕描淡寫的處罰來為你爭取生男孩的機會從而后繼有人。僅此村權之一點,就足以使得村民對村官敬畏幾分了。
再者,村官可以直接參與宅基地審批工作。你想蓋房?你想在什么地塊蓋房?你想蓋幾間房?這都將取決于村官對申請農戶的愉悅程度,請吃請喝自不待言,對村官的長久敬畏和心理屈從是農民必備的心理修養(yǎng)。
另則,參軍的機會也大體掌握在村官手里,六七十年代的參軍是農村青年追尋人生前程的重要途徑,榮復專業(yè)軍人高比例安排工作早已使千家萬戶心照不宣。那么,把有限的名額恩賜與誰正是村官的權力所在。哪家的孩子想走出山野出人頭地,除了自身的條件之外,就得巴望村官的特別關照了!可以想見,當時的村官常年有人請吃、常年不在家吃飯就不足為怪了。還有一個更為潛隱的權力,那就是當時各行業(yè)招工招干的內部考試也經?;蓊欈r村,這樣,村官就可以十分順遂地把自己的親信、親眷推上騰達之路,這種縣官不如現(xiàn)管的權力都將由村官獨領風騷。村官還可以利用某些機會為農戶申報社會救濟,也可以利用手中的村有財物直接惠顧哪家哪戶。這樣,村官對農戶興衰的全方位掌控權力已經十分了得。因此,當時村落里所風聞的村官與某農婦的風流韻事就屢見不鮮。
總之,村權在封閉落后的村落里的顯赫程度是令人刮目相看的,村官也因此在自己的領地上找到了皇帝的感覺?;蛟S就在村官們皇帝夢正酣的80年代末期,歷史在此時蘇醒,一部重塑村官、重整村權的法律在醞釀成熟,90年代初期,《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頒布實施!
二
《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由試行到正式實施,由膚淺認識到深入靈魂,至少經歷了幾年的漸悟過程。它真正走入千家萬戶的時間應該是90年代的中后期。
這時,一句叫做“社會主義民主最廣泛實踐”的理論把這部法律捧給了農民。在以往村權淫威下謙恭度日的村民們剛一看到這部法律的時候,不禁歡呼雀躍欣喜若狂!他們十分莊嚴地履行著自己神圣職責,參與著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和民主監(jiān)督。當時的村落里真的出現(xiàn)了艷陽高照的時日!
這個四位一體的管理機制徹底驚醒了昔日村官的帝王夢。在第一次民主選舉之后,昔日村官紛紛落馬,村村的街道上不見了背手溜達的村官身影,戶戶的飯桌上不見了村官盛氣凌人的聲音。與此同時,村民倒是神氣活現(xiàn)起來!自從這些粗壯的大手上被賦予了選舉、監(jiān)督的權力之后,農村里的“天”就要時常變換成幾副面孔,這樣的面孔有時是形成宗族勢力的選民,有時則是形成親屬勢力的選民。那些當選的村官即使走馬上任也是提心吊膽,他們知道選民手里的選票是決定自己官運的“天”。新當選的村官十分敬重那些投了自己票的村民。他們盡最大的可能來滿足這些選民提出的各種要求,以此來為下一次換屆準備選票。在這期間,村官的責任感、進取心都在逐步被渙散,他們對村民中表現(xiàn)出來自私、狹隘、無序行為進行約束的時候,當然會想到下一次換屆時自己選民的多寡。因為這種約束勢必要惹人,勢必要降低群眾中的支持率。在這種小心翼翼的情勢之下,計劃生育政策又納入了法治軌道,村官們已經照顧不了誰,也苛刻不了誰了;宅基地審批也有章可循,該批的你不敢不批了;征兵和招工工作都跨越了村級權限,你再想照顧親眷就只能是一種愿望了;社會救濟也明確了具體條件和標準,你再搞厚此薄彼,我可以到鄉(xiāng)里、縣里去訪一訪、問一問……
在這種村權的嬗變中,村民對村官的恭維已經由昔日的誠惶誠恐轉變成今日的禮儀性尊敬了。有些村民竟然直接告誡村官:你要是惹惱了爺兒們,下屆就讓你滾蛋!這里所指的“惹惱”,自然不能排除村官約束了某些人的私欲。
因此,村權由村官向村民轉換已經是一種歷史景觀,在觀照這種景觀的時候,如果不注意其他相關效應,往往把農村的事情想象成萬事大吉了!
三
那么,這些相關效應是什么呢?
經過歲月的歷史陣痛,村官權重的弊端已經并正在被基層民主所消解。然而,問題并沒有因此而全部解決——這就是農民整體素質與成為真正主人所產生的落差。許多地方出現(xiàn)了因為農民公共意識薄弱而村容村貌不整、農民的社會責任感淡漠而接受賄選的現(xiàn)象。如果不是諱疾忌醫(yī)的話,農民整體素質將是農村民主遭遇阻力的主要原因。
如果當選以人情、私欲或利益為前提,那么村官又何必為公眾負責呢?如果村民以個人私利為選舉理由,又如何能夠約束玩忽職守的村官呢?你投我的票是因為我給你人情了,因此我沒必要對你的長遠利益負任何責任——農村中出現(xiàn)的村容臟、亂、差和混亂無序現(xiàn)象已經顯示了社會責任的淡漠!我們當然要把農村改革的成績視為主流,把農民中的絕大多數(shù)確認為是黨和政府的執(zhí)政根基。然而這種確認并不妨礙我們對農民所表現(xiàn)出來的自私、狹隘、蒙昧的足夠關注。從某一種意義上說,只有這種足夠的關注才能擴大改革成果,才能夯實我們的執(zhí)政根基。
如果我們把村權嬗變看作是村權由一人向眾人轉換的話,那么,由權柄牽引的私欲也在由一人向眾人游移。在揭示這個問題嚴重性的時候,我們首先應該正視一下農村寬松的精神空間:目前農村中的主流聲音是富民、親民與惠民,而實在缺乏那種對農民的教育機制與約束機制。似乎我們的農民兄弟都是一些品德高尚只差貧困的賢人群落了。我們惠顧農民是天經地義的,然而真正的惠顧是要包括文化建設和素養(yǎng)建設的。這是問題的兩個方面,也是生克制化的普遍規(guī)律。
應該承認,農村的精神文明建設和文化建設終歸還是微弱稀疏的聲音,還處在各項經濟工作的邊緣。這種微弱聲音不足以塑造出能夠健康顯現(xiàn)主人翁姿態(tài)的農民群眾。由此,村權中所蘊含的真正意義上的民主特質還需要我們去繼續(xù)努力。
四
應該承認,所有法律都是社會矛盾的抽象歸納和調整手段,從而對現(xiàn)實生活具有指導意義;也應該承認,所有政策一經從現(xiàn)實生活中抽象出來,就容易僵化從而喪失對各種新矛盾的解決能力。因而,法律法規(guī)的完善與修訂總是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的驗證與需求。
世界上唯一一個不變的東西就是不斷變化的規(guī)律。我們在思考村權嬗變的過程中,已經巡視了由專制到民主、由民主到無序的各種嬗變。這些嬗變看似超越了常規(guī),實則是符合常規(guī)的,看似具有偶然的特征,實則完全是一種必然。法國唯物主義者霍爾巴赫不承認有偶然的東西存在,他在《自然體系》一書中說:“事實上,我們是把一切看不出與原因有聯(lián)系的結果歸之于偶然。因此我們使用偶然一詞,乃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無知。”
是的,長期以來,我們的目光大都盯在維護農民權益、呵護農民利益上,這是因為長期以來農民在弱肉強食中總是處于弱勢位置,農民弱勢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而農民素養(yǎng)的提升則是矛盾的次要方面。那么我們在解決了主要矛盾之后,這個次要矛盾所引發(fā)的無序問題就顯得有些偶然了。
那么如何才能保證村權的健康運作呢?當然是村官的選拔問題。從村權嬗變的歷史過程中我們被告知:絕對專制和絕對自由都將被私欲所利用。那么民主應該也必須在整體意志的指導下實施。民主集中制原則實在是不可忘卻的法寶,那么村官選拔中的全部條件應該包括什么呢?首先是村官的綜合素質,然后是文化程度,再就是實際工作能力。這三項指標應該由選舉機關掌握,至于這三項指標的來源就要相信群眾了。我們在不忽略農民群眾落后因素的前提下,還應該相信大多數(shù)農民群眾的公正與良知。相信群眾就如同相信真理一樣不可動搖。這種選票之外的附加條件十分重要,因為這些附加條件能夠協(xié)助選票把真正稱職的村官選拔出來。如果想讓村權向有利于人民的方向嬗變,完善和修訂一下選舉辦法又何嘗不應該呢?農民的福祉是在健康村權的指導下,來建設自己的幸福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