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潤
我記得很清楚,我第二次吃松花皮蛋是小學(xué)四年級暑假里,不是在餐桌上,而是在我二姐夫上班的金剛煤礦那間簡陋的礦工宿舍里。
二姐夫姓符,名昌杰,出身武術(shù)世家,能騎著自行車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根針,還能靠剎車的手感和人與車的平衡把自行車穩(wěn)穩(wěn)停住,保持靜止,人不下車,腳不沾地,一直坐在自行車上居然把一碗面條吃完。在那個以自行車為大眾交通工具的年代,二姐夫下了班總是拿著自備的工具,義務(wù)為工友修理自行車,從不參與工友們喝酒打牌。他還喜歡琢磨魔術(shù),自制道具,經(jīng)常被邀參加單位的文藝晚會表演魔術(shù)。
我終于獲準跟隨二姐夫坐班車從達州到達金剛。
當時日頭偏西,炊煙四起,下班的工友們都忙著做晚飯。二姐夫很快點燃爐子煮了兩碗最拿手的豆瓣面,剛剛煮好,他抬頭笑著對我說:“三毛(我的乳名)你運氣真好,等下有好東西吃?!蔽艺{悶,原來正好碰上礦上給職工發(fā)皮蛋,每人10個。二姐夫立即把皮蛋全部拿到外面水龍頭下洗干凈,我捧著碗蹲在門口,暗暗猜想他會給我剝2個還是3個呢,令我完全沒想到的是,他一下給我剝了5個。我激動得一陣暈眩,像愣頭小伙的第一次艷遇,對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戀人不知所措。
在那個難忘的暑假里,二姐夫帶著我一起坐纜車下井,我儼然一名礦工模樣,頭上戴著一盞礦燈,腰問背著電瓶,穿著齊膝的水靴,笨拙地行走在離地面幾百米深的陰冷的巷道內(nèi)。當沖在前面的掘井隊放炮之后,二姐夫與工友們一起趕到作業(yè)段開始采煤時,我一個人坐在離軌道不遠的工具箱上,望著深不見底的黑暗洞口與往下浸出水滴的巖石,內(nèi)心感到一陣強烈的焦慮、煩躁不安,后背直冒冷汗,完全被一種死亡的恐懼所控制。那晚,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當我剝開二姐夫給我的一只碩大的松花皮蛋時,它卻變成了一個光芒四射的綠寶石。
夢境中綠寶石之光,后來一次次照亮了我對他的懷念,也無數(shù)次照亮了他在生前留給我最后的一個畫面——
那天,礦區(qū)來了一位受災(zāi)乞討的鄉(xiāng)下老農(nóng),二姐夫二話沒說,不僅給她口袋里舀了兩碗米,還悄聲示意我從床下拿出那幾個松花皮蛋送給老農(nóng)。當時我真有點舍不得啊,但二姐夫沒吭聲,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把幾個皮蛋全部放進了老農(nóng)的背簍里。我看見背簍里裝了大半口袋工友們給她的糧食和皮蛋、蔬菜。
當一臉感激的老農(nóng)離開宿舍的那一刻,我突然讀懂了二姐夫看我的眼神……
其實,他們并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只是一群從事著危險職業(yè)的普通人,他們的純樸與善良,勤勞與堅韌,樂觀與豁達,讓他們的生命具有荒原上野草般的蓬勃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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