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沫末
天色愈來愈黑,車子依然不緊不慢地在柏油路上行駛,而我的心卻隨著車窗外西偏的日頭緊緊向西挪移。車內(nèi)漸漸陰暗,車窗外也次第昏黃。黑硬的土地披著零星白雪,支棱著面孔,寂寞、寒冷而又廖然。
這個時候,我想起一種聲音——狼嘯。在冬日的暮昏,在飄蕩著白毛風(fēng)的曠野,心底有一種寂靜似乎在等待這種聲音的出現(xiàn)。心里滿是惴惴和恐慌。
五歲時候,母親說村口有狼,而狼群就活動在不遠(yuǎn)處曠野的芨芨叢里。夏天的芨芨叢很茂盛,健碩的根須,高達(dá)兩米左有的草蔓,方網(wǎng)一米左右的夾雜著枯黃和暗綠觸須的根基。這樣的地盤是鳥雀、野鴨的天然巢穴。至于藏得住藏不住狼,全憑想象而定,因為,狼,我直到24歲嫁人離開村莊也沒見過,狼已在早于我出生前,住進(jìn)那里,住進(jìn)奶奶的童話了。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的壩上的冬天,寒冷而漫長。白毛風(fēng)和沙塵是壩上冬天的???,家家戶戶大約睡到八九點鐘才起。吃了早飯就十點多了,懶一點的人家就接近正午了。在漫長的冬天里,孩子們一點點熬著寒冷的上學(xué)日子。那時候,孩子們要給學(xué)校交牛糞,交柴火,再后來家家戶戶有了煤,就交煤塊,用來維持小學(xué)校舍里那個小小的泥爐。即便這樣,孩子們也還是常常逃脫不了寒冷的侵?jǐn)_。許多孩子的手被凍得流膿,開裂,臉凍得像心里美蘿卜,外面紅里面也紅。孩子們在這姹紫嫣紅的臉色里一天天挨到了寒假。
寒假并不就是可以無拘無束地玩了,孩子們的戰(zhàn)場最多局限在集體的大場院,井臺下面的自然溜冰場,倚著房屋山墻累起來的積雪的滑雪場。曠野的雪地里、樹林里,有平平整整的雪地,只有麻雀或殺雞偶爾在雪地上畫幾個象形的圖案。我們想去曠野里奔跑,想隨著隔壁的李射手追趕野兔的腳印。而奶奶說,不能!
奶奶說不能的時候,說得很邪乎,往往先裝起一鍋旱煙,吧嗒吧嗒吸幾口,而后從三寸有余的鞋底上磕磕煙鍋灰,然后開始講述每一個冬夜千篇一律的童話。奶奶說,野外有各種鬼怪,大屁股的,小屁股的,長舌頭的,綠眼睛的。它們比狼兇殘,不僅能奪人命,還會踩著人的腳印跟回到家里來。所以,我們玩的時候,不能玩到日頭落山,那樣鬼怪會看到我們走過的路。即使偶爾晚了,一定要在進(jìn)家前掃干凈鞋底和身后的腳印??墒悄懘蟮墓砉诌€是會溜進(jìn)來,怎么辦呢?只有把爐火燒得旺旺的。鬼怪見不得熱,一靠近火爐,就會被自動吸上去……如此這般的鬼故事,我們聽了若干年、若干次,直至自己會講。奶奶老了,很老的時候,奶奶還在講,講得斷斷續(xù)續(xù),有氣無力。我們直接接下文,告訴奶奶,爐子很旺,鬼怪已經(jīng)在火里被化掉了。而奶奶呢,似乎很相信,很滿足鬼怪被化掉的事實,踏實地打著呼嚕面壁睡去。
狼,或者比狼更恐怖的鬼怪一直活躍在我的童年世界里。一直沒出現(xiàn)過,但清晰的恐怖如親身經(jīng)歷,因為每一次,在我玩得晚歸的時候,都覺得后脊背涼涼的,頭發(fā)絲在動,而每次不敢回頭,愈臨近家門的時候,愈想飛奔,以至于很多次撞上南墻。
相比奶奶的故事,母親的更加有一些真實成分。大概在我五歲那年冬天。父親回來很晚,低低和母親說,村口發(fā)現(xiàn)了狼,這幾天得安排民兵輪流值班,白天也不要讓孩子們?nèi)ゴ暹呁嫠?。父親說完這些話,又急匆匆地出去了。我的心在被子里蜷縮成一團(tuán),甚至有種想哭的壓抑,原來奶奶講了很多年的故事里的“狼”真的來了。又過了幾天,村里全體老少被集中到學(xué)校開會,父親給全村人講了攆狼的經(jīng)過。旨在告訴大家,狼已經(jīng)被趕到距離我們村幾百里的后草地。但是還是叮囑大人們,不要讓孩子們?nèi)ヒ巴馔嫠?,防不住狼哪天還會折回來……
于是五歲之后的冬天,冬天之后的很多個春天和夏天,沒有哥哥帶領(lǐng),晚一點的時候,我自己從來不敢去村口玩。即使在盛夏逮螢火蟲,也是一群孩子相隨著。現(xiàn)在想想,童年真的有狼嗎?狼真的在我們的生活里出現(xiàn)過嗎?
我一直沒見過狼,卻被這個真實的謊言左右了十幾年。而今,在郊外遇到夕陽西下,遇到光禿黝黑的土地,我還會有一種隱隱的懼怕。心在暗自催促自己,趁日落之前,趕快回家。
曠野里的狼真的在嗎?而今,奶奶住在了荒冢里,她的故事,她的小腳的神話,她的雖不被十分認(rèn)可卻保護(hù)了我們整個童年安全的神話,也和她一起,長久地住在了故鄉(xiāng)的曠野里。
可我知道,曠野無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