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按語:蘇庚春(1924—2001)是書畫鑒定家,全國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他早年在北京琉璃廠開古玩店,公私合營后,供職于寶古齋。后因廣東缺少書畫鑒定方面的人才,應有關部門的邀請,南下廣東,供職于廣東文博界數(shù)十年,直到2001年。蘇庚春在書畫鑒定界早已有口皆碑,在書法、篆刻方面亦卓然成家。長期以來,他為各地博物館、美術館征集、鑒定書畫文物數(shù)萬件,并著有《蘇庚春中國畫史記略》《明清以來書畫鑒定家選》等,對中國書畫收藏、鑒定及中國美術史研究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在其晚年,蘇先生將在鑒定實踐中的心得、掌故等或述諸筆端,或口述由我筆錄,成為一篇篇微言大義的妙文。為使更多書畫界同仁能了解、分享蘇先生書畫鑒定之精髓,在20世紀90年代末,筆者征得蘇先生同意,由筆者整理,按內(nèi)容加上小標題,結集而成《犁春居書畫瑣談》,先后在《中國文物報》、《收藏·拍賣》等報刊連載,在學術界引起熱烈反響。近期,筆者在整理其遺稿、手札、書畫題跋時,又發(fā)現(xiàn)不少新的資料?,F(xiàn)結合之前的文稿,重新整理編排,陸續(xù)刊出,以饗讀者。林良花鳥畫風
我國在一千多年以前的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有許多擅長于禽蟲花草的畫家。到了隋唐五代時期,花鳥畫就逐漸達到了成熟的階段,并且在風格、技巧上有著很大的發(fā)展和變化。大體來看,五代兩宋的早期畫家,多是從精密觀察、忠實于寫生而來,后來被稱為“工筆畫派”:元明兩代的花鳥畫家,在繼承前人傳統(tǒng)的基礎上加以創(chuàng)新,形成了以簡練、富有高度概括性為特色的寫意畫,被稱為“寫意畫派”,當時不少花鳥畫家,在題材上突破了前人的窠臼,從而使花鳥畫的內(nèi)容、風格以及表現(xiàn)手法都更加豐富多彩,尤其以水墨寫意畫為著。
早期較為突出的花鳥畫家,當屬五代時期西蜀的黃筌和南唐的徐熙。他倆在花鳥畫上的創(chuàng)造可謂并駕齊驅(qū),各有千秋,成為我國古代花鳥畫中的兩個主要流派,即所謂“徐黃二體”。黃筌的花鳥畫技法,是先用極細的墨線鉤出輪廓,然后填彩,這就是所謂“鉤勒法”。他運用在作品上的色彩,多數(shù)是非常濃重、艷麗的,這主要是黃筌所接觸的都是宮廷里貴族豪華的景象,因此有“黃家富貴”之稱。所謂富貴,就是指富麗工巧,以顏色勝的特點。這種“黃體”的花鳥畫法,以后被宋代作為國立畫院的一種程式;徐熙的花鳥畫技法,是先用墨筆鉤出物體形象,然后略施色彩,這種畫法是以線條墨色為主,設色渲染為輔,并且講究墨色與彩色的互相結合,不使墨色為彩色所掩。這種注重墨法而輕于色彩的“徐體”畫風,到了其孫子徐崇嗣的時候,由于受黃筌畫派的影響,便發(fā)生了變化。他發(fā)明了花鳥畫法中的“沒骨法”。這種沒骨法,就是不用墨色來勾勒物景的骨干和輪廓,二是直接用彩色來繪制。徐熙繪畫的風格特點,是“樸素自然”,他描繪的花鳥,多是生活在大自然中毫無裝飾的具有本來面目的生物,充滿秀美活潑的生氣,因此有“徐熙野逸”之說。所謂野逸,也就是上面所說樸素自然、以墨彩勝的一種風格。到了南宋時期,有一個和尚名叫牧溪,他的水墨花鳥畫是當時的一種新傾向。到了元代,出現(xiàn)了幾位著名的花鳥畫家如陳琳、錢選、王淵等,他們的繪畫技法,都可謂承前啟后。
明代花烏畫家林良的繪畫淵源除了承前啟后外,主要是受黃筌、徐熙畫派的影響,并兼收兩家之長,并有所創(chuàng)新。從現(xiàn)在所流傳的畫跡來看,還是受徐熙畫風影響的居多。 林良,字以善,廣東南海人,生于明永樂十四年(1416),卒于成化十六年(1480),年65歲。他以擅長繪畫在天順時供奉內(nèi)廷直仁智殿,官錦衣指揮。他和同時著名花鳥畫家——浙江人呂紀同享盛名于畫院,當時有“林良呂紀,天下無比”之譽,又有“林良翎毛,夏昶竹,岳正葡萄,計禮菊”的諺語。
與林良先后享名的嶺南畫家,劉鑒以松、鍾學以春草、陳瑞以驢、何浩以松著,但皆不及良名之盛。
據(jù)說當時有個身為布政使的人,名叫陳金,他曾假人的名畫,林良從旁指出其畫的疵劣,陳金大為惱怒而欲撻之,后林良便主動臨寫了一幅,陳看后驚以為神,自此林良在民間的聲譽就傳開了。與林良同時期的一個文士名叫何經(jīng),他自稱是個賦詩敏捷的人,但一日與林良劇飲唱和,而林良頃刻就作了詩百篇。于是林良的名聲,也就更為彰顯。這說明林良不僅是位畫家,而且還是一個詩文家。
林良少年時從同鄉(xiāng)的顏宗學山水、從何寅學人物,后則專攻花鳥。他善于描繪禽鳥飛鳴飲啄等不同的姿態(tài),長于畫江湖田野的雁、鷹、鶴以及其他水鳥和汀花、蒲葦、水草等。他能放筆縱橫,如意揮寫,不求工而見工于筆墨之外、粗筆、濃墨,下筆痛快淋漓,縱橫馳騁,不拘繩墨,而多得真趣。所寫禽鳥有動、靜之態(tài),尤其是畫鳥之羽毛,層次分明,筆筆準確,每在羽毛之間,露出空白,表現(xiàn)出羽毛的豐滿和羽翼的生動。畫林木猶如草書之道勁,并能寫出植物枯、茂之情:繪山石則用大斧劈皴,有剛勁矯健之勢,這是吸收了南宋馬遠、夏圭之遺韻。他的畫藝為明至清代的“院體派”以及“浙派”的一些花鳥畫家——特別是廣東的著名畫家如張穆、伍瑞隆、趙廷璧及晚期及近代的居廉、高劍父等都受到他的兇法的影響。
明清兩代對林良的作品,亦有高度的審評和贊許,例如廣東番禺的屈翁山(大均)云:“林良畫祖黃筌、邊景昭,而枯榮之態(tài)、飛動之致似過之。章皇帝嘗召良為待詔,一時畫苑稱雄”;清代韓珠船(榮光)謂,“誰能作畫如作草,驟雨馳風筆蒼老。嶺南畫史林指揮,斷楮殘縑此爭寶”(見《黃花集》);清代畫家謝里甫(蘭生)也曾題其畫云:“不工書而能畫者鮮矣。畫鑒稱林以善作鳥皆道勁如草書,人莫能及,此幅敗荷數(shù)葉皆有顛張醉素意致”(見《常惺惺齋書畫題跋》)。以上幾家評語,對林良可謂是推崇備至。
從林良的傳世畫跡中可看出他的基本畫風。
《秋樹聚禽圖》(廣州市美術館藏)為淡設色,畫面上六只不同神態(tài)的老鴉,似乎正當日中午,五只眠睡,另一只睡眼朦朧。尚有三只麻雀也同時陪伴左右。一棵粗壯的秋葉樹,兩竿修竹,畫家巧妙地運用濃淡不同的墨色來分別遠近,表現(xiàn)出它們的空間距離,起到了互相映襯的效果,顯得豐富而多變化,作者蒼勁豪放的筆調(diào)、明麗潤雅的色彩、勁健而俊挺的筆墨,均富有生氣,給人以愉快的美感。此畫可稱得上“真、精、新”的杰作。
《飛雁圖》(故宮博物院藏)則以簡練灑脫的筆墨寫出了蘆雁飛翔的特有情態(tài),表露出一派蓬勃旺盛的生機?!峨p鷹圖》(廣東省博物館藏)描寫兩只蒼鷹立于怪石之上,一鷹昂立拳一爪,眼睛直射云中之物:一鷹注目俯視深崖,高聳雙肩,氣勢奇矯,古松枯藤,輕飄落日十'風聲嗚嗚云渺渺。整個畫面氣魄雄偉奔放,筆勢潑辣淋漓,畫出了寒天蕭瑟的靜穆景色。《松鶴圖》(廣東省博物館藏)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和煦的陽光下'兩只瑞鶴,一只仰首若有所望,一只用嘴正在撓癢,蒼松、翠竹、幽草相互映襯,有微風吹動之勢。全圖運筆精熟,形態(tài)生動,表現(xiàn)了松鶴長春的景象?!渡讲璋子饒D》(上海博物館藏)的運筆著色卻極為纖麗,這可能就是繼承黃筌一派的“富麗工巧”吧。所作花鳥,筆墨勁秀,深得物象的神貌。坡石的皴法接近馬遠、夏圭畫派,構圖謹嚴工整,應該說是林氏繪畫中的罕有佳作。
當然,林良的其他作品還有很多。以上僅是把不同題材的五蝠佳作粗略地加以描述。通過這些作品,相信是可以窺見林良繪畫藝術的一個大致面貌,從而使廣大的美術和文物愛好者得以觀摩欣賞。如果能因此給大家提供一些可資借鑒和參考研究的資料,那自然是莫大的寬慰。
頌謝夫子畫藝
江蘇常州是江南名城之一,是個畫家輩出的地方。謝稚柳老師就是在這個名城出生的。少年時他醉心于明代陳老蓮的畫,正如他的詩中所述:“春紅夏綠遣情多,欲剪煙花奈若何,忽漫賞心奇僻調(diào),少時弄筆出章侯”。中年畫風一變,不是步著前人的后塵去依樣畫葫蘆,而是崇尚明人沈、文、仇、唐,又直抵宋人。經(jīng)過一番艱苦的探索,終于覓著了燕文貴,董源和巨然的畫技,吸收了董、巨的布局章法,用靈活變化的方式,雖濃重卻清潤,既兀山大嶺,又淡墨平遠,從古中來又不泥古不變,創(chuàng)出了自己的新風格。在將近晚年時,他開始熱心于北宋徐熙的落墨法,不斷精心探研,畫風由工筆細寫,轉(zhuǎn)向粗筆奔放,色彩由明凈單純,進入墨彩交融的境界。他那獨特風貌,有“酒香撲鼻,酣墨橫溢”之趣,真不愧是大家之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