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軍華
一
處理完爺爺?shù)膯适?,那天上午將一個鎖著的黑色匣子寄存在堂伯家后,湛放才驅(qū)車離去。
午時,湛放回到家中。他橐橐地踏著涼拖鞋,將兩個臥室和書房巡視了一遍后,踱到客廳褐色沙發(fā)旁坐下。真靜?。≌糠旁谛睦飮@息著,小區(qū)內(nèi)怎么連一輛車通過的聲音都沒有呢?他抬頭張望對面潔白墻壁上的全家福,妻子嫵媚地沖他甜笑,兒子有些靦腆,臉龐俊朗,黑白分明的眸子英氣逼人。突然,眼淚從他的眼中奪眶而出,他情不自禁掩面而泣。好一會,他從茶幾上茶綠色的紙盒里抽出一張面巾紙,擦干滿手滿臉的眼淚,再次抬頭微笑地望著那張全家福。
洗完澡,湛放從上到下從內(nèi)到外從容地將自己裝扮了一番,穿著新皮鞋走進臥室在床沿坐下,扭頭盯著床頭柜上的一個藥瓶子微笑。他將手機丟在藥瓶旁,平靜地和衣躺下。一會,他右手握過藥瓶,左手慢慢地旋轉(zhuǎn)瓶蓋。這時,手機響起鈴聲。湛放猶豫了一下,雙手握著藥瓶停在胸前。持續(xù)不斷的鈴聲響著,一直響著,好像沒有停止的意思。終于,湛放坐起身,抓過手機,他看到藍色屏幕上,顯示著單位新聞總監(jiān)丁清的名字。
“湛放,你在干什么呢?這么久都不接電話?”丁清焦急的聲音傳來?!澳阍龠t三秒鐘不接電話,我可立馬殺到你家里來?!?/p>
“哦,我正洗澡呢。”湛放干笑兩聲。
“下午上班時間,你洗什么澡???”丁清疑惑地問,“湛放,你沒事吧?”
“我沒事?!闭糠藕敛贿t疑地回答?!拔覄倧睦霞一貋恚牒煤孟磦€澡。”
“沒事就好!”丁清猶豫著說,“你爺爺出殯那天,我實在抽不開身過去參加,抱歉啊……湛放,大伙都很掛念你?!?/p>
“知道。放心,我沒事。”湛放聲音平靜。
“那就好!”丁清爽朗地笑起來。“我說湛放,你的假期已經(jīng)過了,今天既然回來了,就開始上班吧!慢慢地投入工作,最起碼可以改善一下你目前的狀況。先從工作量少的采訪開始,現(xiàn)在就去了解一個事情?!?/p>
“現(xiàn)在?”湛放皺起眉頭。
“對,現(xiàn)在就去。”丁清不容置疑地說,“竹山路的愛味館,知道吧?”
“知道?!?/p>
湛放不由得默念起愛味館的廣告詞:請到愛味館,聆聽我倆于絕望中迸發(fā)希望的愛情故事吧!請到愛味館,品味您和您親愛的人關于愛情、親情、友情的滋味——
位于竹山路八十六號的愛味館,那可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小餐館。不說全城人都知道,最起碼在城北家喻戶曉。愛味館的有名,好像主要不在于它的三道特色菜肴:游龍戲水、爆炒牛肉、永慶撈雞,以及永慶偏辣的家鄉(xiāng)口味,正如它的廣告詞所言,而在于店主是一對身患絕癥的八零后戀人,高職畢業(yè)的男店主曹小軍主廚,大學本科畢業(yè)的女店主許婭妮主客。
“我們不是答應給愛味館做免費廣告嗎?可最近有聽眾打來電話反映,愛味館關閉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倍∏孱D了頓說,“湛放,很簡單,你去了解一下怎么回事,然后臺里好決定是否繼續(xù)播廣告?!?/p>
湛放想起愛味館開張后,因為眾口相傳曹小軍和許婭妮的愛情故事,再加上媒體的推波助瀾,一時顧客盈門,生意火爆。湛放的妻子起先也是被愛味館的廣告吸引,后來嘴饞愛味館的爆炒牛肉,屢次拖著他攜帶兒子光顧。眼前浮現(xiàn)妻子和兒子在愛味館用餐時,津津有味神色陶醉的模樣,湛放感覺一個拳頭重重地擊打著自己的心臟。他使勁地咬著下唇,慢慢地閉上眼睛。
“湛放——湛放,你在聽嗎?”丁清叫道。
“在。我在聽。”湛放輕輕地,長長地呼吸。
“你精神狀態(tài)好像不是很好。湛放,我過來看看你吧?”丁清有些擔心地說。
“不用,老丁,我很好。真的?!闭糠牌鸫矊⑺幤糠呕卮差^柜。“這個任務,我一定完成好。我現(xiàn)在就去愛味館?!?/p>
湛放掛斷通話,再次望了一眼床頭柜上那個乳白色的藥瓶,轉(zhuǎn)身慢慢地離開臥室。
二
車子駛?cè)胫裆奖甭罚┬性诖笳翗渲θ~交錯相撐的林陰大道。兩邊的臨街店面,右旁相依市委辦公區(qū)、市委一大院,左旁緊挨西湖公園、改造后高樓棟棟豎起的竹山村、永慶日報社大院。路盡處正對北湖公園,會展中心、北湖賓館、市財政局、市發(fā)改委、北湖星城毗鄰北湖公園臨水畔山而建。將車??吭谌诵械琅?,透過車前窗,湛放遠遠地瞧見掛著紅色U形大鎖的愛味館。這樣的下午,竹山路有些冷清,路上行人車輛稀松。但是,湛放知道,只要到了晚上,待到掛于樹上造型各異的彩燈亮起,這地方便人流如織車輛穿梭,好一番熱鬧。曾幾何時,湛放一家三口手牽手,在這條街道來回漫步,逛超市,看時裝,吃冷飲,
翻圖書……想著以往的幸福時光,陣陣凄涼情不自禁涌上湛放心頭。
好了,好了!別再難過,一切即將過去。湛放暗自說。他雙手在臉上摸了一把,拎起公文包推開門下車。陣陣熱浪襲來,他才發(fā)現(xiàn)在這酷熱的八月出門,穿西裝打領帶是多么不相宜。他淡淡地微笑,走近愛味館。里面桌椅杯具凌亂,一股餿味腐爛味混雜的氣味沖出,湛放不由得往后倒退兩步。右面玻璃上貼有曹小軍名字的訂餐手機號,湛放瞧著掏出手機撥打。
曹小軍的手機處于開通狀態(tài),卻一直無人接聽。湛放汗流浹背,站在樹陰下斷續(xù)撥打了三次。無奈,他穿過馬路,走進對面的雅心茶樓。在服務員引領下,湛放在樓下一個臨街位置坐下,點了一杯得雨活茶。待服務員送上茶,他揭開杯蓋,輕輕地吹動浮在上面的一小片油綠的茶葉,細細地啜了一口,一股淡淡的青澀味在嘴中漫延,繼而慢慢地透出蘆毛根莖的清甜味。隱隱的音樂聲在茶座回漾,是汪峰那首《怒放的生命》:
曾經(jīng)多少次跌倒在路上,
曾經(jīng)多少次折斷過翅膀,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
我想超越這平凡的生活。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飛翔在遼闊的天空,
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
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
這昂動的旋律,似乎并沒有引起湛放心中的某種共鳴。他神色平靜地透過玻璃盯著對面的愛味館。一會,他放下茶杯,拿起手機給曹小軍發(fā)信息:曹小軍你好!我是市廣播電臺新聞部記者湛放,想了解一下愛味館的事。麻煩回一電話,或約一時間地點會面?
品著香茗,等待大概十分鐘,終于有一條信息回過來:湛記者,你好。我是小軍的父親。小軍走了!愛味館的事,你可以到市人民醫(yī)院住院部10103找婭妮。
走了?
湛放握著手機,怔怔地,茫然不知所措。
“先生,要續(xù)水嗎?”服務員躬身微笑,提著水壺站在一旁輕聲。
湛放抬頭望著服務員。
“先生,水!要續(xù)水嗎?”服務員指了指臺面上的茶杯。
湛放搖搖頭。他放下手機,轉(zhuǎn)而握起,隨即又放下。曹小軍走了,也就是說,這對戀人,男的病逝,女的傷心過度住進了醫(yī)院。愛味館肯定難以為繼,臺里的廣告自然不用再播。湛放想,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命運。殘酷的生活!殘酷的命運!它和它,一直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平凡如塵的我輩,永遠無法看清猜透。
現(xiàn)在可以向老丁復命了。湛放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握起手機,準備撥打丁清的手機號。忽然,一個念頭在他腦海浮出:這是我最后的工作,善始善終,還是上醫(yī)院探訪許婭妮后,再給老丁打電話吧!
三
十樓腫瘤科103病房,擠著三張病床,隱隱散發(fā)出一股難聞難辨的氣味。許婭妮的床位在中間,兩側(cè)床上的病人都用白色的被子蒙住全身,像放倒在地的塑像,看上去令人聯(lián)想翩翩心生恐慌。
許婭妮身子蓋著被子,半躺著靠在床頭。她的眼睛大而無神,目光游移,不清楚她到底瞧向哪。她的臉削瘦,幸好頭上那頂無
檐毛線帽,桔紅的顏色,多少輝映著慘白的臉色,讓人看上去感覺舒服些。許母攢著腳,坐在床中間一把黃色的塑料椅上,她握著許婭妮干瘦的右手,斷斷續(xù)續(xù)輕輕地說著話。
“婭妮,我們家的低保已經(jīng)特批下來了,居委會幫我們家在菜市場找的水果攤,你爸明天就可以去辦手續(xù),以后你就不用再擔心你治病花錢和家里的生活開銷……女兒啊,你說說話好嗎?吃藥好嗎?婭妮,你可是我和你爸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你千萬要振作,不能就這樣頹廢下去。醫(yī)生說了,只要你保持好心態(tài),按時吃藥,你很快就可以出院。婭妮,你和媽說說話好嗎?”
許母熱切地瞧著女兒。許婭妮嘴唇緊閉,她轉(zhuǎn)頭瞄了母親一眼,又沉浸于自己的漠然之中。這時,門口傳來問話聲:“請問,許婭妮在這里嗎?”母女倆望過去,只見病房門口站著一個高個子男子,四十來歲,盛裝打扮,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不停地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我女兒在這呢!請問你是?”許母站起身,上下打量這個奇怪的男子。
湛放邁步走進病房,勉強微笑作自我介紹。
“哦,原來是廣播電臺的記者,你好!”許母熱情地寒暄后,大概以為女兒沒有聽清湛放的話,轉(zhuǎn)頭對女兒說:“婭妮,這位是湛記者,打聲招呼吧!”
許婭妮沒有吱聲,木然地望著湛放。然而通過自己漠視的目光,許婭妮還能感覺到湛放精神恍惚,還有,他裝出來的笑容后面,隱藏的哀傷痛苦。許婭妮暗自說,這是一個迷途的悲傷路人,被重重的濃霧包圍,已經(jīng)找不到,或者說已經(jīng)放棄尋找前進的方向??蓱z的人?。∧阌钟性鯓悠鄳K的命運呢?
湛放沒有在意許婭妮投向自己的冰冷目光,依然笑著說:“婭妮,以前在愛味館吃飯時,我見過你。你現(xiàn)在戴著帽子的樣子,可比以前漂亮多了!”
許婭妮不為所動,依然一副呆滯的模樣。只是在她冷冷的目光里,湛放已經(jīng)捕捉到一絲亮色。他不禁黯然,心想這可惡的病魔,將一個花一般的姑娘摧殘成這樣,老天真是不開眼!他轉(zhuǎn)頭面向許母:“大嫂,婭妮情況怎樣?”許母微微地搖頭,嘆聲說:“前幾天剛做完化療。整天悶悶的,沒有一句話,總不吃飯,又不吃藥,醫(yī)生也拿她沒辦法。這樣下去,哎……”
許母眼眶泛紅,掏出一包紙巾。
湛放緊鎖眉頭,目光在許母和許婭妮身上移動。不知為什么,他突然感覺自己和這對母女之間,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親近。他轉(zhuǎn)頭瞧了瞧兩旁床上的病人。那兩位病者都已經(jīng)掀開被子坐起身,仰靠床頭,一樣瘆人的臉色,一樣空洞乏力的眼神。湛放想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許婭妮又怎么會有好心情呢?湛放朝許母招了招手,走出病房。許母尾隨其后。
“大嫂,房間太擠,還是換個單人病房吧!”走到房門口一側(cè),湛放低聲對許母說。
“單人房當然好,衛(wèi)生干凈,又不受其他病人的影響??慑X……”許母難為情地瞧著湛放。
“錢你不用擔心,看病要緊。我卡上正好有兩萬塊,先給你們墊上?!笨粗S母詫異的神色,湛放笑了笑說,“大嫂,婭妮是我們單位幫助的對象。你肯定也知道,愛味館的廣告,一直在我們臺里免費播放。我這次來,就是我們臺領導的意思?!?/p>
“那太好了!真是太感謝你們了!”許母激動地說,“湛記者,你放心,等我們家在菜市
場的水果攤擺起來,錢很快就能還你!”
半個小時后,一切手續(xù)辦好,許婭妮正式搬入206單人病房。她躺在病床上,微閉雙眼。
許母不住地對湛放說著感謝的話。湛放搖著頭,擺擺手,又指了指側(cè)臥面向窗戶的許婭妮。
“她啊!以前好像不是這樣,可能小軍離世,對她打擊太大?!痹S母瞧著女兒,輕輕地說,“湛記者,你再幫幫忙,多來看看我們家婭妮,好好勸勸她好嗎?我和她爸真怕她……”
許婭妮突然轉(zhuǎn)身平躺,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說:“媽,我都向你保證一百遍了:我會好好的!”
許母臉上展露難得的笑容,趕緊過去坐在床沿,一邊雙手將許婭妮的左手握在掌心,一邊嗔怪地說:“你保證?你那天為什么要站到陽臺欄桿上去?如果不是你爸跑過去抱住你……你呀,我的寶貝女兒,你叫我和你爸怎么放心?。 ?/p>
許婭妮睇了一眼湛放,晃了晃母親的手:“媽,我不是一時糊涂嘛!”
“知道糊涂就好!”許母趕緊接話?!澳悄悻F(xiàn)在可以吃藥了吧?”
“我不想吃?!?/p>
許婭妮又閉上眼睛。許母無奈地扭頭瞧著湛放。
“婭妮,我想問問你,愛味館在我們臺里的廣告,還要不要繼續(xù)播放?”湛放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務。
許婭妮嘴唇翕動,卻沒有發(fā)聲。兩行眼淚,從她的眼角流下,滑向兩邊耳鬢。
四
回到家中,湛放站在客廳給丁清打過一通電話后,走進臥室和衣躺下。他伸手拿過藥瓶,雙手握在胸前,眼睛望著昏暗的天花板。
這一天下來,他實在太累,迷迷糊糊很快睡了過去。
黑暗中,他大叫一聲,猛地坐起身,睜開眼卻一無所見。夢中的恐怖情境,宛如這沉沉夜中的黑,能感知,卻無法把握。但他還能真真切切地感知握在右手的藥瓶。他旋開瓶蓋,將藥片全部倒入左手掌中,慢慢地送到嘴邊。一剎那,他的眼前,似璀璨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光亮無比,那些至親人兒,一個個滿臉笑容,排著隊一邊沖他揮手,一邊飄向煙花沉寂處。他淚流滿面,喃喃地呼喚:“爺爺!爸!媽!老婆!兒子!岳父!岳母……”煙花消逝,黑暗籠罩,他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淚,然后張開嘴。奇怪的是,這時又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湛記者,你再幫幫忙,多來看看我們家婭妮,好好勸勸她好嗎?我和她爸真怕她……”
是許婭妮母親的聲音。那懇切期盼的語氣,真讓人揪心。湛放按亮床頭壁燈,滿盈的光亮瞬間將他擁入懷中。他的腦海浮現(xiàn)出許婭妮漠然冰冷的眼神。而透過這眼神,湛放似乎能感覺許婭妮內(nèi)心糾結的心理。那是一種怎樣的心理呢?似灰燼中泛著火花,似自沉湖水卻又揮手呼救。突然之間,湛放感覺一種沉甸甸的責任壓在自己肩上,他在心里默默地說:“老婆,兒子,等我?guī)椭S婭妮出了院,看著她的生活走向正軌,我就立即過來與你們團聚。”
夜,沉靜,沉悶。
湛放將掌中的藥片,兩指捏起,一顆顆放回藥瓶中,然后旋緊瓶蓋,重新置于床頭柜上。完畢,他掏出手機打給丁清,說了自己的
一些想法:他準備請一個星期假,幫著去做許婭妮的思想工作;因為以前免費幫愛味館做廣告的原因,臺里其實已經(jīng)和許婭妮曹小軍結成了幫扶對子,如此,能否請臺領導去醫(yī)院慰問許婭妮一次?
“你小子,三更半夜打電話過來,就為這事?”丁清打著哈欠問。
“這事不重要?”湛放反問。
“重要,人命關天,當然重要。”丁清鄭重其事地說,“何況你有事情可做,我也高興。湛放,你這假,我批。讓臺里領導去看望許婭妮,這事包在我身上。關注民生疾苦,一切以人為本,也是我們媒體應盡的職責。湛放,你做的是一件有意義的事。為配合你,我也有一個想法,明天我跟柯臺長匯報時,建議他在臺里為許婭妮搞一次愛心募捐。你看怎么樣?”
“大好事??!我看有那么多人關心她,幫助她,許婭妮肯定能更好地戰(zhàn)勝病魔樹立活下去的信心。”
“既然你認可,那我明天就跟柯臺長提。只要你把這事跟蹤好,假期長點也沒關系。湛放,你幫我?guī)б痪湓捊o小許:人生風雨總是突如其來,但不管怎樣的艱難困苦,我們也得走下去,活下去!”
“老丁,我一定把話帶到。”
湛放心里清楚丁清話有所指,不禁眼眶潤濕。但是,生活的困窘,孤寂的無恃,那樣痛徹心扉,又豈是局外人所能體會?了無牽掛,心無所系,也就喪失了對生活的任何興趣。一切,又何從談起!掛斷通話,握著手機,雖然空腹咕嚕,湛放卻沒有食欲,更沒有睡意。
第二天上午,湛放走進206病房時,許婭妮正在輸液,她的父母彎身站在病床兩側(cè)。許母忙向許父介紹湛放。許父兩鬃斑白,額頭幾道深深的皺紋,一臉憨厚的笑容。他不住地沖湛放點頭。
“婭妮,你今天的臉色可比昨天好多了!”湛放笑呵呵地說。
許婭妮仰靠在床頭,平靜地望著湛放。許母輕推女兒肩膀。許婭妮依然緊閉雙唇。
“對了,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們臺里領導說,”湛放將公文包擱在矮柜上,在電視機旁的椅子上坐下?!斑@幾天準備在臺里為婭妮舉辦一次獻愛心募捐。這樣,多少可以為你們家減輕一些經(jīng)濟負擔?!?/p>
“哎呀,還是廣播電臺的領導想得周到。湛記者,這樣的一次募捐,能募集多少錢?。俊痹S母走近湛放,眼巴巴地問。
“我們家和你們廣播電臺平時又沒有什么聯(lián)系,你們這樣為我們募捐,不好吧?”許父在椅子上坐下,瞧了一眼女兒,轉(zhuǎn)頭面向湛放。
“這有什么不好!人家自愿獻愛心,你說有什么不好?”許母瞪著許父。
“老許,這其實也是我們單位對婭妮的一種鼓勵?!闭糠磐S婭妮?!皨I妮身患重病,卻意志堅強,當年一出院即和男友創(chuàng)業(yè)開辦愛味館,不僅讓市民大飽口福享受美味,而且在精神上給了我們豐厚的食糧,讓許多人為之感動?,F(xiàn)在婭妮舊病復發(fā)住院,我們單位盡一點微薄之力幫助婭妮,也是應該的?!?/p>
一番話,說得許父連連點頭。許母走到床頭,摸摸婭妮的額頭,嘆聲說:“我的好女兒,你看那么多人都在關心你,你可要快快好起來?。 ?/p>
“湛記者,我們上午有事正想出去一趟,你能不能留下來幫我們照顧一下婭妮?”許父望了望許母,站起身問。
湛放點了點頭。待他倆出去后,湛放挪身至許父剛才坐的位置。
“婭妮,今天早上又沒有吃飯吧?”湛放瞧了瞧旁邊床頭柜,上面放著一碗滿滿的稀飯。
“湛記者,我們素昧平生,你沒有必要這樣幫我?!痹S婭妮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盯著湛放的眼睛,冷冷地說。
“人走江湖,路見有難,素昧平生也得幫。何況,我和你并非素昧平生?!闭糠判ξ卣f。
“難道就因為你在愛味館用餐,你見過我?guī)状危憔陀X得你我有緣,你就這樣幫我?”許婭妮不解地問。
“或許吧!但主要的,不怕你笑話,我感覺我們有心靈相通之處,至少目前是這樣。”湛放鄭重地說。
許婭妮一愣,她想起昨天下午初見湛放,于自身的悲傷中為他哀嘆的那一刻。難道,他真陷在某種困境中?婭妮想,不,他的生活,是行走于上層的榮光得意。我們這些底層市民,困頓于柴米油鹽,困頓于醫(yī)保社保教育,又怎么去相較于他們的生活?但是,在流水一般不息平淡的生活面前,眾生平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誰不囿于此呢?記得一位有名的作家曾經(jīng)說過:無須嘲弄任何一個人表達出來的善意。如果無力拒絕,那就真誠地接受它。
“不愧為記者,說的話句句動聽?!痹S婭妮的臉不再那么僵硬,她理了理頭上的帽子。“或許,你還真與我們一家有緣呢。昨天晚上,我媽一直在夸你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p>
說著,許婭妮咯咯地笑起來。那是一種美妙的笑聲,在湛放的耳中,有如天籟。
“在你面前,我可不想扮演什么救苦救難的菩薩。我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湛放替婭妮抻了抻被子,微笑地說,“能看著你出院,然后好好地生活下去!”
“什么,有生之年?”許婭妮微皺眉頭,疑惑地瞧著湛放。
“說錯話了,抱歉!”湛放趕忙用手掩住嘴。
“沒事。”許婭妮被逗笑了?!拔铱茨銉裳鄄紳M血絲,昨晚加班?”
“沒有,只是基本沒睡?!闭糠挪挥傻蒙袂轺鋈?。但他隨即調(diào)整心情,臉上泛起笑容。
這瞬間的臉色變化,沒有逃過許婭妮的眼睛。
“你昨天的穿著,可真夠嚇人?。 痹S婭妮笑嘻嘻地說,“讓人聞到了一股死亡的氣息。你那時該不會剛參加完追悼會吧?”
“追悼會?”湛放哈哈大笑?!皨I妮,你想像力太豐富了。不過,好像沒有下午開追悼會的。我那身隆重的打扮,是我自己追悼會上的穿著呢!”
“你可真會開玩笑。” 聽著湛放最后一句話,許婭妮心頭不由得一震。
“你說我昨天穿著反常,”湛放站起身,揚著頭問,“我今天的穿著,夠正常夠陽光吧?”
許婭妮上下打量著湛放,微笑地點頭。
“不開玩笑了?!闭糠抛?,盯著許婭妮的大眼睛?!皨I妮,剛才,我在醫(yī)生辦公室,了解了一下你的情況。醫(yī)生說如果你不積極配合的話,根本達不到治療效果。婭妮,你也是成年人,又歷經(jīng)那么多磨難,肯定不會諱談生老病死。我想,你和曹小軍理當非常相愛??赡壳暗尼t(yī)療水平,他罹患如此絕癥病逝,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對此,你應該坦然地面對,不要總沉浸于悲傷中。每個人的生命都值得珍惜,每個人都要學著自己過自己的生活。醫(yī)生說,只要你配合,你的病治愈的幾率非常
大。婭妮,振奮精神,好好地活下去吧!”
許婭妮的臉,又被一種漠然的神情遮擋。
“湛記者,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你告訴我,我這樣的人,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許婭妮不再看湛放,朝向?qū)γ鎵Ρ?。“我沒有了健康的身體,沒有了愛人,沒有了愛情,沒有了工作,當然也就沒有了未來。活著?像我這樣一個隨時都可能被病魔剝奪生命的人,為什么還要忍受非人的痛苦活著呢?”
“失去的一切,只要你活下去,就有機會重新獲得。”湛放嚴肅地說,“苦厄沉淪,也是人生種種。以前那么多磨礪你都扛過去了,現(xiàn)在這點痛苦,你怎么就經(jīng)受不住了呢?”
“你知道什么!”許婭妮轉(zhuǎn)頭沖著湛放大叫?!艾F(xiàn)在這點痛苦——現(xiàn)在只是一點痛苦嗎?你根本就不知道,小軍不是病逝,是自殺!知道嗎,他是自殺??!”
自殺?
湛放有些懵。許婭妮情緒激動,繼續(xù)沖他吼。
“我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自殺?不給我留一句話,就這樣無情無義地拋下我離去。他把我所有的希望都帶走了。這就是我的命嗎?這就是我要一個人活下去的理由嗎?你說我懦弱,你說我經(jīng)受不住痛苦,你一個健康人,有好的工作,有好的家庭,有好的事業(yè),在社會上受人尊重,你當然可以在我面前指手畫腳,當然可以冠冕堂皇地叫我好好地活下去!因為你根本就體會不到我內(nèi)心的痛苦和困惑,你根本就不清楚我家因為我陷入了怎樣的窘境,你根本就理解不了我是多么的深愛曹小軍!我根本就不懦弱,我藐視這生活中的所有折磨。我想活,我想要堅強地活下去!我就想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我能夠報答我的爸媽!我只是一直想不明白,小軍他為什么要自殺?他為什么要這樣拋下我?曹小軍,我不愛你了,我再也不愛你了!啊嗚……”
許婭妮號啕大哭。湛放靜靜地望著她,暗自說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個夠吧!他突然想起什么,連忙掏出手機,打開酷狗音樂。
小小的病房,開始回蕩時而低沉,時而高亢的歌聲:
曾經(jīng)多少次失去方向,
曾經(jīng)多少次破滅了夢想,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迷茫,
我要我的生命得到解放。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飛翔在遼闊的天空,
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
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顛,
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
擁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許婭妮終于安靜下來,她從床頭柜的紙盒抓過幾張紙巾擦拭眼淚,疑惑地瞧著湛放。
湛放微笑地望著許婭妮。一會,他關掉音樂,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婭妮,你一定在想,我為什么會選擇播放這首歌曲吧?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們一家人去愛味館用餐時,每次在那都能聽到你們播放汪峰的歌?!杜诺纳窇撌悄愫筒苄≤娮類勐牭囊皇装??我也非常喜歡。這歌,是對生命,對生活,對人生的叩問,有迷茫,有掙扎,有超越。相信不只是你、小軍和
我,還有許多人會喜歡。只是,這平凡的生活,有多少人能夠超越,能夠輝煌,能夠解脫?而那些直面困苦的力量,又來自哪?是不是面對所有的失意,我們都有機會重獲希望?是不是每一次跌倒,我們都有時間重新站立?
人生真是一次不可思議的旅行。有的人剛上車就趕緊下車,有的人在中途偷偷地下車,有的人過了終點也不下車,有的人被趕下了車,有的人被擠下了車。有的人一路欣賞美景,有的人一路高談闊論,有的人閉目鼾聲如雷,有的人枯坐默然不語。凡此種種,自是人生常態(tài),沒有高低,沒有貴賤,沒有善惡。但不管哪一種,都逃不脫兩個字:生死。每一代人對生死的意義,都有不同的理解。年輕時,我們都把生死看得很淡,很輕。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齡,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經(jīng)受了一些磨難,看淡了浮名,看重了親情,我們才能深入理解生死的意義。就算不能真正理解,至少,我們開始懂得敬畏生死。婭妮,你說我體會不到你內(nèi)心的痛苦,理解不了你和小軍的愛情,你這樣說,自然有你的道理。但所有這些,放在我對生死的理解中,我覺得,我還是能理解你所說的這些,就像我前面對你所說,我感覺我們有心靈相通之處,至少目前是這樣。
我是一個一直在生死之間徘徊的人。婭妮,你說你失去了許多,問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那么,我失去的比你更多,還有人,比我失去的更多,是不是我們這樣的人,都一死了之呢?其實,活著,就是一種生命的意義,人生的意義。許多人不懂這一點,苦苦地探尋所謂生命的意義,所謂人生的意義。其實,他們只是在追尋生命之外的意義,人生之外的意義。所以最終,他們迷路了。
婭妮,我不希望你迷路。
怎么說呢,婭妮,你或許有這樣的體會:回憶過去,其實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是的,婭妮,你說得非常對,我是一個健康人,有好的工作,有好的家庭,有好的事業(yè),在社會上受人尊重。但你知道嗎,幾乎就在一瞬間,我所有的這一切,對我而言,已經(jīng)全部毀滅。去年五一小長假,我開車載著我一家和我母親,小舅子開車載著他一家和我岳父母,去三清山玩了一趟?;氐接缿c下高速時,一輛加長的大貨車,滿載著貨物,司機疲勞駕駛,拐彎時沒能剎住車,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龐然大物,急速地從我和小舅子的車身上碾過。我根本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就昏死過去了。
我在醫(yī)院醒來,已是兩個月之后。那天我睜開眼,只看到我七十五歲的爺爺坐在病床旁陪伴我。我有所預感,但又心存僥幸,我不敢問。見我這樣憋著,到了第二天晚上,爺爺老淚縱橫地告訴我,那場車禍,只有我幸免于難,我母親、老婆、兒子、岳父、岳母,還有小舅子一家,全部遇難。我呢,腦顱開裂,四根肋骨折斷,左小腿粉碎性骨折。聽爺爺說完這些,我沒有絲毫反應,只是癡癡呆呆地望著爺爺。直到三天后,爺爺痛哭流涕地告訴我,我的父親,因為受不住打擊,一個月前在老家已經(jīng)服農(nóng)藥自殺身亡,我似乎才醒悟過來:這個世上,我只有爺爺一個親人了!那一刻,我痛不欲生地號啕大哭。幾個小時后,我哭啞了嗓子,便躺在病床上任憑眼淚橫流。
我爺爺坐在那陪著我流淚,始終沒有說一句勸我的話?;蛟S,爺爺覺得,在這樣的事情面前,說什么都毫無分量。后來有一次,他當著我的面狠狠地罵我父親,他罵我父親不孝,沒有責任心,上拋下老的,下拋下少的,就這樣忍心自殺,簡直禽獸不如。我知道爺爺
是打心里恨父親。當然這話,其實爺爺也有說給我聽的意思。不過,現(xiàn)在我也理解我父親。我爺爺這一脈,至我兒子已是四代單傳。那時,我父親一定是面臨孫子沒了,兒子生死未卜,家破人亡的慘況,心灰意冷,所以一時糊涂走上了絕境。
后來,我流干了眼淚,也漸漸地清醒。我想,在這場災難面前,最痛苦的人或許不是我,而是我爺爺。我沒有理由,讓一個飽受巨大痛苦折磨的耄耋老人,因為我再增添新的痛苦。我對我爺爺說,爺爺,你放心,我會好好活著!我爺爺對我說,那就好!放兒,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千萬不能像你父親那樣軟弱。爺爺還說,他還指望著我?guī)龠^幾年好日子!
一個星期后,臺里的同事抬我到殯儀館。在思正廳,一個上午的時間,我參加了我岳父、我岳母、我老婆,還有我兒子,一共四場追悼會。我躺在他們?yōu)槲曳胖靡粋?cè)的一張單人床上,轉(zhuǎn)頭靜靜地瞧著推進來又推出去,同樣躺著的我的岳父、岳母、老婆,還有我的兒子。婭妮,我告訴你,我沒有流一滴眼淚。
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我的父親和母親,早已在老家入土為安。小舅子一家三口,他岳父母一家,也已經(jīng)為他們開過追悼會。
今年元旦,我出院了。我不敢回家,只好隨同爺爺回了老家。每當我情緒波動,感到絕望時,爺爺就不停地念叨一句話: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我聽著,便會慢慢地安靜下來。
一個月后,我下定決心回到城里自己家。我請人打掃了衛(wèi)生,將我老婆和兒子的所有東西,除了一框全家福,全部封存到地下室。但即使這樣,還是無法清除他倆留存于各個房間的氣息和身影。這樣的氣息和身影,許多次都差點淹沒我。但每一次,我都挺了過來。也許,我們有無數(shù)的理由只為身邊的親人活,但我想,總有一種理由,我們應該為我們自己活。這僅有的一種理由,就是我們自己必須活下去的勇氣。圣嚴法師曾說,世間危脆,常處動亂;生死流轉(zhuǎn),猶如苦海。我們的生命,不過是宇宙的一次呼吸。遭遇一切的煩惱,都要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
雖然很難,但我開始嘗試著接受它,放下它。我走出家門,開始工作,開始面對外界的一切,開始處理堆積的事務。終于,我走出來了。
婭妮,開始的確很難,很難。但當我把為自己活,活出精彩當作自己的信念時,婭妮,我告訴你,一切就不覺得難。我一個人生活,我一個人工作,我一個人吃飯,我一個人睡覺,我一個人旅行,我把自己安排得滿滿當當,我過得非常充實。婭妮,如果我不說,你會知道我只在那么一瞬間,就失去了那么多的親人嗎?如果我不說,你能知道我內(nèi)心承受的悲哀與痛楚嗎?婭妮,我不想說這些。因為我要繼續(xù)活著!
上星期,我爺爺去世了。其實,遭逢如此巨大的災難,爺爺心中難以言說的哀痛,早就令他氣血兩虛。但他意志堅強,一直堅挺。
我的爺爺,他一直想活得更長,他想在這不測的災難面前,他想在這摧枯拉朽的毀滅面前,為他的孫子樹立一個榜樣。他做到了。
我也做到了。
婭妮,我想,你也能做到。
五
湛放的遭遇,或許對許婭妮觸動非凡。當天中午,許婭妮就從許母手中接過碗,大口
大口地吃飯。之后不久,她又主動要求吃藥。許母異常驚喜,不住地問:“妮啊,上午湛記者都和你談了什么?”
許婭妮微笑地望著母親,搖頭不語。
短短幾天,在許婭妮身上,就有明顯的變化。她變得活潑起來,看見醫(yī)生護士進來,便不斷地問這問那。和湛放,她更是有談不完的話。她甚至開始謀劃出院后的生活:白天在菜市場幫父母照看水果攤,晚上經(jīng)營自己的網(wǎng)上微店。她對湛放說:“湛記者,我那家網(wǎng)店的名字已經(jīng)想好了,就繼續(xù)叫愛味館。到時精心裝飾一番,再把在你們臺里播的廣告詞配樂放上去,你看行不行?”湛放輕聲地念著那廣告詞“請到愛味館,聆聽我倆于絕望中迸發(fā)希望的愛情故事吧!請到愛味館,品味您和您親愛的人關于愛情、親情、友情的滋味——”,深思片刻后,點頭贊道:“不錯!可以繼續(xù)用。主打情感牌,讓逛店的人過目難忘,肯定會訂單不斷,生意興隆!”許婭妮笑嘻嘻地問:“既然這樣,湛記者,你要不要投資?”湛放樂呵呵地說:“好?。∥襾硗顿Y當老板,你幫我打工算了?!痹S婭妮瞥了湛放一眼,哼的一聲說:“我才不幫你打工呢!我要自己當老板。”
因為跟上了營養(yǎng),許婭妮的臉色慢慢地紅潤。她吵著叫許母幫她買來一面小鏡子,然后不時將鏡子拿出來照一照。有時,趁著無人時,她趕緊摘下帽子,察看一下滿頭絨發(fā)的長勢。湛放有一次說要看看她的頭發(fā),她嚇得雙手緊緊地抱住頭,大喊“救命”,惹得急匆匆地跑來兩名護士。
有一次,湛放下午過去,病房里空無一人。他以為許母陪婭妮做檢查去了,便坐下看著電視等候。也不知過了多久,母女倆有說有笑地進來。一問,原來婭妮拖著母親到103串門。許母和兩位陪護家屬聊天,婭妮則引逗兩位病友和她一起唱歌跳舞。
看著許婭妮越來越開朗活潑,湛放不由得想,難道,真是那天我講述的故事,觸動了她的靈魂,激勵了她的斗志,重樹了她生活下去的信心?不管怎樣,婭妮身上發(fā)生的可喜變化,畢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只要她能這樣走下去,相信不久我就能完成任務,那么很快我就能得到解脫。這個世界,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留戀,早一天離去,也就少受一分煎熬??尚Φ氖牵揖谷辉诠适轮袑⒆约捍虬绲媚敲磮詮?、勇敢,就像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子。真想不到,我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演說天賦,不要說婭妮完全信以為真,真心膜拜故事中的“我”,就是我自己,也真以為那確確實實就是真實的自我呢!只是,為什么,我不可以成為故事中的“我”呢?湛放搖著頭,不知該怎樣回答。他只能暗自責怪自己,我做不到,又有什么資格去要求婭妮呢?還有,編造一個這樣的“我”留于婭妮心中,當哪天我走了,她知道了真相,一定會大罵我是一個大騙子。但我想,到那天婭妮罵我時,她一定是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呵呵地笑著。
這期間,丁清和新聞部主任陪著柯臺長,帶著臺里同事捐獻的三萬六千四百元,前來醫(yī)院看望過許婭妮一次。柯臺長當時還說,臺里準備做幾期有關愛味館的新聞,呼吁社會人士為許婭妮捐款。許婭妮當場堅決拒絕。事后,許婭妮對湛放說,她不想讓別人知道曹小軍是自殺。但這事,卻讓許母對自己女兒耿耿于懷。當103的一個病友小沈因為一下子續(xù)不上錢,很快要出現(xiàn)斷藥的困境時,許婭妮向母親提議,將廣播電臺捐獻的錢,拿出六千元轉(zhuǎn)捐給小沈。許母一聽,頓時陰沉著臉,不屑地說:“捐獻的這點錢,哪夠你以后
看???你還好意思說要轉(zhuǎn)捐給別人六千元!如果你當初答應柯臺長發(fā)起社會募捐,哪怕把廣播電臺捐的錢全轉(zhuǎn)捐出去,我也答應你??涩F(xiàn)在,不行!”為此,母女倆生了幾天悶氣。最后,還是許婭妮摟著母親的脖子,滿臉堆笑陪不是,母女倆才和好如初。私下里,許婭妮嘆著氣對湛放說:“真是不講理的主!可誰讓她是我媽啊!”
一天上午,湛放剛進病房,正在輸液的許婭妮就沖他喊:“老湛,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小軍了!”
“是嗎?”湛放坐在病床旁,笑了笑問。“那你倆談什么了?”
“我一直在問他為什么拋下我,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我。后來,就默默地走開了。我追上去,沒能抓住他。然后我就哭著醒來了?!痹S婭妮嘆息一聲。
看來,曹小軍自殺,一直是婭妮心中難釋的塊壘。望著黯然神傷的許婭妮,湛放心想,其實,為什么一定要探究其中的原委呢?人已經(jīng)離逝,讓有關他的一切,都隨他而去,不是更好嗎?可這話,他又不好對許婭妮敞開說。
“老湛,你說,我這夢,到底意味著什么呢?”許婭妮歪著頭問。
“夢這東西,其實歸根結蒂,也就是一個人的想法。你這夢,我覺得,也就是你思念、牽掛小軍的反應?!闭糠诺卣f。
“如果說我沒有思念,牽掛小軍,那也是假的。只是,我感覺,”許婭妮仰頭盯著天花板,好似自言自語。“這段時間以來,這種思念和牽掛,不像剛開始那樣刻骨銘心。雖然,我還不能完全原諒他,但我好像慢慢地有些理解。老湛,你說,自殺到底是懦弱,還是堅強呢?”
“你還真把我給問住了?!闭糠判挠兴|,尷尬地笑著。
“我也一樣,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痹S婭妮用她那雙大而聰穎的眼睛緊盯湛放,堅定地說,“也許,有些人稍有不順,動輒就想自殺。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想自殺。不管怎么說,那都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老湛,你說呢?”
湛放突然有些煩婭妮今天怎么那么多“你說”,便惡作劇地說:“婭妮,你現(xiàn)在能這么想,真是太好了。只是上一次你站到陽臺欄桿上,可把你爸媽嚇壞了。”
“其實他倆是自己嚇自己?!痹S婭妮鄭重地說,“老湛,我告訴你,我那時站上去,根本不是想自殺,我站在那上面,只是想看能不能體會到小軍自殺時的心情。也就是說,我只是在進行一次死亡體驗?!?/p>
湛放瞅著許婭妮,像面對著一個剛從幽洞里爬上來的怪物。
“那你體驗到了什么嗎?”湛放好笑地問。
“沒有?!痹S婭妮有些遺憾地搖著頭。突然,她笑嘻嘻地說:“老湛,我告訴你,我一直在想,小軍不是真的自殺,他也只是在進行一次死亡體驗。說不定有一天,他就會回來找我,然后告訴我,他體驗到的死亡,到底是一種什么東西?!?/p>
許婭妮臉上的笑容慢慢地隱退,她仰靠床頭,那雙美麗的眼睛悄然閉合。
湛放情不自禁眼睛潤濕,他低下頭,呆呆地盯著腳下的地板。
六
這天早晨,許婭妮洗漱后,在窗戶邊活動了一下,又前往103串門。過了一會,她回到206病房,發(fā)現(xiàn)母親拿著手機,為難地瞧著自
己。
“妮,今天是小軍的七七呢!”許母吞吞吐吐。
許婭妮坐在床沿,無言地望著母親。
“剛才小軍父親打來電話,”許母眼神閃爍,繼續(xù)說?!八麄円患胰藭チ陥@看望小軍,想邀你一起去。其實他們家對你挺好的,前些天,小軍父親還叫我過去拿了兩千元?!?/p>
“媽,你怎么還問他們要錢!小軍家都欠親戚……哎!”許婭妮瞪了母親一眼,輕咬嘴唇。
“我沒問,是小軍父親主動打電話叫我過去的。真的,女兒,這回媽可沒騙你……”許母急急地說。瞄了女兒一眼,她又小心翼翼地問:“你去嗎?他們好像很注重這風俗。”
“我上午不是要輸液嗎?”許婭妮起身,攤開被子,脫鞋仰臥在床頭。
“小軍父親說可以等你輸完液再去?!痹S母抻了抻被子,“他們那邊,七七是一個大的祭日,好像親人都要到場?!?/p>
“媽,我也想去看看小軍住的地方。可我怕自己承受不住。”許婭妮輕輕地說,“你告訴小軍父親,等我出院后,心里不那么難過了,我自己一定會去看望小軍。”
“這樣也好?!痹S母有些傷感地說,“小軍這孩子,太讓人心疼了。妮,我代你去看看他吧。你看行嗎?”
許婭妮點點頭。她想起小軍確實討大人喜歡。在她父母身邊,他總是滿臉開心的笑,不停地甜甜地喊著叔叔阿姨,時不時就打電話叫她父母過來愛味館用餐。可轉(zhuǎn)眼之間,陰陽相隔,不要說他炒的三個特色菜肴再也品味不到,就是他陽光般的笑臉,也無法捧在手心。人的死亡就是這樣奇怪的事情,許婭妮想,一旦擁抱它,就讓人再找也找不到他的蹤影。只是,沒有誰能猜透,他是肉體與靈魂的徹底毀滅,還只是靈魂脫殼,然后不聲不響地蜷伏在某個神秘的角落?生存呢,難道就不奇怪?其實,生存遠比死亡更為復雜,每天,你得面對日新月異變幻莫測,面對那些不管你喜歡與否討厭與否都得面對的,還有……還有死亡!
用過早餐,醫(yī)生查過房,護士給許婭妮吊上輸液袋后,許母就出去了。臨行,許婭妮叫母親到花店買一捧黃玫瑰,帶去獻在小軍墳前。
不一會,湛放走進病房,他看見許婭妮側(cè)身坐在病床中間,眼睛呆呆地盯著窗外。
大概十一時,許母黯然回到病房時,許婭妮正在教湛放唱歌。湛放五音不全的唱腔,逗引許婭妮笑得前俯后仰。
許母嘆息著坐在電視機旁的椅子上。她的眼睛紅紅的,精神頹廢。
“大嫂,怎么了?”
湛放朝許婭妮擺擺手,在許母身旁坐下。許婭妮望了望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藥水的輸液袋,突然不耐煩地說:“怎么滴得這么慢,還有大半瓶!”許母沒有理會女兒,搖頭對湛放說:“他們那一大家子,都哭得跟淚人兒一樣。害得我也跟著哭了好一陣。”
病房里的氣氛變得沉悶。
許婭妮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許母掏出紙巾開始抹眼淚。湛放想趁此機會再好好地勸勸許婭妮,但許母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回來的路上,小軍母親對我說,她昨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里,小軍說婭妮不愛他了,他很難過。婭妮,小軍母親希望你以后做夢遇見小軍時,能對小軍說你已經(jīng)原諒他了,你還愛著他,也讓小軍在那邊能夠……”
“大嫂,我們不說這些好嗎?”湛放聽著怪
怪的,阻止道。
“沒事。老湛,讓我媽繼續(xù)說吧。她心里悶著這些事,會難過的?!?/p>
許婭妮轉(zhuǎn)頭看了湛放一眼,然后大大的眼睛平靜地望著自己的母親。看上去,許婭妮神色淡然,好像不為所動,其實她的內(nèi)心,早已翻江倒海。不知在什么時候,這個年輕的姑娘已在心里告誡過自己:生死常態(tài),苦厄常隨,不要再在人前流淚!但她的心依然在流淚。她在心里默默地呼喚,小軍,親愛的,我最親愛的!是的,我不愛你了。因為你的決絕,讓我們的愛已經(jīng)沒有實體,只剩下空白的形式。別怨我,我也早已不再怨你。這些天,老湛教給了我許多。那么多親人,一個個從他身邊離逝,現(xiàn)在只剩下他孤單單一人,可他依然超然地忍受所有的痛楚,堅強地活在我面前,用他的頑強鼓勵我,用他的快樂感染我,用他的愛心包容我。親愛的,我們在一起時,也曾共同經(jīng)受過無數(shù)苦難痛苦,也曾共同遭遇過許多冷漠無助,但也曾一起享受過常人無法體會的幸福快樂,也曾一起熱愛著這無限美好的生活。只是今后,我只能一個人愛這生活,愛這生活中執(zhí)意向前的我自己!親愛的,你放心,以后不管病痛怎樣折磨,不管生活如何艱辛,我一定會好好地活著,頑強地活著。小軍,不要再在意我愛與不愛好嗎?愛,她依附著生活,來源于精神。我的愛,其實已完全奉獻給了你。你走了,我的愛也已經(jīng)隨你而去。親愛的,你在天堂要好好的,不要再牽掛我。聽說天堂很美,你在人間已經(jīng)受夠了,那么,在天堂,你就快樂地生活,快樂地戀愛、結婚、生養(yǎng)小孩吧!親愛的,忘了塵世中的我!有一天,我也許會去領養(yǎng)一個小女孩,然后帶著她好好地過我的下半生……
七
轉(zhuǎn)眼至九月下旬,天氣開始轉(zhuǎn)涼。醫(yī)生對許母說,婭妮的病情已得到較好控制,今后只要按時吃藥,每兩個月到醫(yī)院復查一次即可。
出院的前一天下午,許婭妮要湛放陪她到103與老程和小沈告別。他倆還要進行新一輪化療。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許婭妮的開導,他倆都變得開朗起來。當許婭妮對他倆說再見時,老程開玩笑說,千萬不要在醫(yī)院說再見!這鬼地方,我看躲得越遠越好。小沈說等他出院了,一定第一時間去找婭妮。
返回單人病房后,許婭妮坐在床頭,環(huán)顧這間小小的病房,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老湛,在這間房里住了那么長時間,馬上要離開,我還真有點舍不得!”許婭妮面朝坐在電視機旁的湛放,笑著說。她的帽子已經(jīng)摘下,一頭男孩子一般的短發(fā)。
“這種地方,還是別戀戀不舍為好?!闭糠徘浦S婭妮紅潤的臉,突然間他感到無比輕松。
“說真的,老湛,我只是擔心。”許婭妮嘆息著。
“擔心什么?”湛放不解地問。
“擔心……”許婭妮盯著湛放好一會,鄭重地說,“擔心我出院后,你不會再來看我,以后也不再理我了啊!”
“我還以為你擔心什么呢,原來是這個。”湛放笑了笑說,“放心,你出院后,我會抽時間去看你,會繼續(xù)關心你,一直到你的微店紅紅火火,你的生活走上正軌?!?/p>
“這以后呢?”許婭妮追問。
“這以后……”
湛放避開許婭妮逼視的目光,看向窗
外。他的嘴唇微張,卻再也說不出話。這以后,還能有什么以后?婭妮,這已經(jīng)是最后的以后!湛放想,如果我不是執(zhí)意要離去,這以后,或許,我就可以陪著你好好地走下去。許婭妮看見,莫名的憂傷,像長著腳的灰藤,悄然爬上他的臉、他的額,還有他頭上的每一根頭發(fā),就像一個多月前,她在醫(yī)院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陷在濃霧迷茫中一樣。許婭妮起身來到湛放身旁,拍拍湛放的肩膀。
“老湛,干嘛呢?”許婭妮笑嘻嘻地說,“我們不說這事了,好嗎?對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曹小軍的故事嗎?我現(xiàn)在講給你聽,好不好?”
湛放轉(zhuǎn)過臉,點了點頭。
許婭妮搬來一把椅子,放在湛放對面,坐下。
老湛,記得你曾經(jīng)說,回憶過去其實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蔀槭裁次椰F(xiàn)在開始回憶過去,卻不覺得痛苦,反而感覺好像有一絲甜蜜在心頭呢?老湛,你別笑,我說的是真話。你說什么——也許是這樣吧,我現(xiàn)在的心境確實有了很大變化。這當然得歸功于你。沒有你的幫助,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到現(xiàn)在。老湛,你別搖頭,我可沒有給你戴高帽子的意思。嘻嘻!
怎么說呢,那些事情,我感覺它們宛若隔世,又似乎剛剛發(fā)生。四年前,我患子宮癌,萬念俱灰,手術后不久勉強進了化療室。小軍比我早一天進去,他患的是骨髓癌。小軍后來告訴我,之前他每天痛得直掉淚,恨不能想辦法早一天了結自己??稍谇埔娢业哪且豢?,他突然感覺自己骨頭里以前螞蟻般啃噬的痛,變得很輕很淡,他開始一心想著怎樣逗我笑,逗我開心。或許,這就是一見鐘情。我呢,也喜歡上了這個有著滿臉燦爛笑容的男孩,也為他能夠默默地忍受那種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而感動。因為他,我開始變得堅強起來。的確,這就是愛的力量,相愛的力量。就這樣,我和小軍在那么一種特殊的環(huán)境中,相識,相愛,彼此激勵,彼此扶持,很快雙雙出院。很快,我倆又在雙方父母的支持下,開辦了愛味館。
老湛,據(jù)說幾乎所有王子與公主的童話故事,最后都是以大團圓,王子與公主在一起,從此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結束。也許,每個女孩子的心里,曾經(jīng)都滿載著這樣的童話故事。我也一樣。那時,愛味館生意興隆時,我以為童話中的結尾再次出現(xiàn),從此我也能與我的王子過著幸福的生活??墒聦嵞兀@只是我和小軍艱難生活的開始。老湛,你說,這是不是對現(xiàn)實的反諷呢?
很多時候,我倆確實是快樂幸福的。那時,我倆的故事傳開后,特別是你們單位將愛味館的廣告播出后,前來用餐的人絡繹不絕。在愛味館用過餐的人,都稱贊小軍的廚藝。所以愛味館的回頭客特多。老湛,你說你去過愛味館幾次,你說良心話,我們店的菜品如何?嘿嘿,老湛,我不是吹牛吧!說真的,看著自己的店能真正得到大伙喜歡,而不是因為我們身份特殊讓他們施舍同情,我倆心里就特高興,特有成就感。最幸福的時刻,是每天晚上打烊后,我和小軍手牽手,漫步走回我家或小軍家。一路走下去,我倆有時竊竊私語,有時沉默不語,有時駐步相吻……這身外的一切,都不復存在,我們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后來,我倆在竹山村租下一套兩室兩廳的居室,真正過起兩人世界。能和相愛的人耳鬢廝磨日夜相守,在哪都是天堂。何況我倆還有一份有了起色的事業(yè)。我和小
軍商量好,等我們病情完全穩(wěn)定,有了一定的積蓄,我們就結婚,然后去領養(yǎng)一個小孩。我喜歡男孩,小軍喜歡女孩,為著領養(yǎng)男孩還是女孩,我倆時常爭論不休。爭到最后,小軍每每微笑著投降,對我說,好,就依你,到時我們?nèi)ヮI養(yǎng)一個男孩!現(xiàn)在想起那時的爭吵,我還感覺心里甜滋滋的。
但病魔并沒有忘記我倆。我倆必須堅持每天按時吃藥,稍有疏忽或勞累過度,就得接受去醫(yī)院住院的懲罰。半年后小軍的一次復查,發(fā)現(xiàn)癌細胞異?;钴S,只得又一次化療。我呢,不久癌細胞轉(zhuǎn)移引發(fā)乳腺癌,最后不得不切除右乳。頻繁地進出醫(yī)院,開始讓我們變得入不敷出,慢慢地又得依靠雙方父母的經(jīng)濟支援。
時好時壞的病情,開始讓我的情緒變得很不穩(wěn)定,我時常沖小軍莫名其妙地發(fā)火。小軍總是笑臉相對,軟語相慰。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事,你想罵我就罵吧!也就是這句話,讓我越來越珍惜我和小軍之間的感情。在病魔將死亡的陰影無數(shù)次投向我倆時,有幾次我沮喪地說,賺的每一分錢,最后都成了醫(yī)藥費,這樣活著真沒意思!每一次,小軍都笑著抱著我說,生活就是這樣,我們得學會接受。其實,老天對我倆夠好了,在這樣的狀況下,還送給我倆彼此一個深愛著對方的愛人!
老湛,有這樣一個愛人在身邊,你說誰還會懼怕生活的磨難呢?
在我動完第二次手術后,我時常為我丟失的乳房難過流淚。現(xiàn)在想來,我那時太沉溺于自身的痛苦,而忽略了小軍病情的惡化比我更嚴重。有幾次深夜醒來,我的身邊空空如也。我趕緊起床,尋至衛(wèi)生間,只見小軍咬著一塊毛巾坐在坐便器上,全身汗透。我?guī)撞竭^去,俯身抱著他大哭起來。可小軍輕輕地拍著我的臉頰,笑呵呵地說,老婆,沒事,我忍一忍,痛就會過去??赏凑鏁^去嗎?它不會過去,它就在小軍的骨骼,就在小軍的全身。老湛,我那時多傻啊,還真以為小軍忍一忍,就沒事。后來我查找資料,才知道,骨髓癌癥的痛,好像鈍刀在身上一小塊一小塊地剜肉,直至人氣絕身亡。可是我的愛人小軍,他為了不讓我擔心,為了支撐我走下去,竟然與這樣的絕癥,與這樣的病痛,抗爭了好幾年。
記得有一次,我開玩笑問小軍,親愛的,你大概不知道怎樣抱怨吧?小軍笑呵呵地回答,親愛的,擁有你,我還有什么可抱怨呢?
老湛,我就這樣被小軍的花言巧語蒙騙著,以為他會毫無抱怨地一直陪我走下去。可事實上呢?那天下午,午休后大概四點,小軍說他想在家里再呆一會,叫我先去愛味館。我沒有多想什么,便一個人來到愛味館。直到五時半兩位客人進來,我打電話給小軍,他沒接,我才突然感到異樣。我趕緊勸退客人,匆匆地鎖門,失魂落魄跑回家。
老湛,結果怎樣,你肯定已經(jīng)猜到。
許婭妮臉色平靜,起身走到床頭坐下。
“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你為什么一直接受不了小軍的離世?!闭糠泡p輕地說?!霸谀阈闹?,在親人眼中,小軍一直是一個意志無比堅強的人。一個如此堅強的人,卻最終選擇自殺,婭妮,在心里,或許我們誰都難以接受?!?/p>
“是啊,他就這樣草率地離我而去!”許婭妮沉重地說。
湛放默然無語地望向許婭妮,起身來到窗戶旁。秋陽的余輝灑在一棟棟樓的樓頂,亮堂堂的,有幾處反射著金子般的光芒。樓
下來往的人,小小的身影,宛如村上春樹筆下的小小人。
“婭妮,小軍他不是草率,真的,他一點也不草率。如果你深入到小軍的內(nèi)心,你就能真正地理解,他為什么會選擇自殺?!?/p>
湛放轉(zhuǎn)頭望著許婭妮,喃喃地說。許婭妮瞧著湛放怪異的神色,心頭不由得一驚。
“深入到小軍的內(nèi)心?”許婭妮有些困惑。
“在小軍的內(nèi)心還有一個‘我,那才是他真正的靈魂所在,那才是他真正的自己?!闭糠旁俅慰戳丝创巴?,然后轉(zhuǎn)身面朝許婭妮靠在窗格?!熬褪悄莻€‘我,一直以來支撐著小軍微笑地走下去??珊髞?,那個‘我到了崩潰的臨界,感覺無法再忍受這病痛,無法再承受這生活的重壓。那個‘我覺得必須從這塵世中解脫,否則,他在你面前一貫保持的堅強形象就會坍塌。這是那個‘我無論如何都不愿意接受的。當然,他更害怕將你也拖入放棄的深淵。于是,小軍在那個‘我的決定下,最終走上了絕路。聲所呼,心相應。婭妮,其實你早已感知到小軍艱難訣別塵世的良苦用心,早已明白小軍的精神所在。我想,在開始那段時間,你慟哭,你埋怨,只是因為你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只是因為你感覺少了一個朝夕相處共抗病魔的伴侶。對不對,婭妮?”
許婭靜靜地聽著,臉上浮現(xiàn)似有若無的淡淡笑容。
“老湛,在對待小軍自殺的問題上,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自私?”許婭妮歪著頭問。
“沒有啊?!闭糠朋@訝地瞧著許婭妮。他移步過去,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敬佩地說:“誰都知道,曹小軍能活那么久,已經(jīng)是一個生命的奇跡。婭妮,你要知道,是你給他的愛,是你倆共同的愛,才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個奇跡。而現(xiàn)在,你還在延續(xù)著小軍的奇跡。婭妮,我希望你能把這個奇跡一直延續(xù)下去,一直!”
許婭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怎么,婭妮,你沒信心?”湛放急切地問。
許婭妮嘆息了一聲,轉(zhuǎn)頭望著窗外。
“老湛,你看,天黑了,一天又將過去?!?/p>
八
許婭妮出院的第二天上午,打電話約愛味館的房東在雅心茶樓見面,談了中斷房租合同的事。房東通情達理,爽快地同意了許婭妮的請求,同時給出一個婭妮非常滿意的價格,收購愛味館內(nèi)餐具等一應物品。
婭妮原以為愛味館的善后,可能要費些周折,沒想到卻如此輕松,她的心情頓時更為愉悅。回去的路上,她打電話給湛放問丁清的手機號。湛放甚覺奇怪,許婭妮笑著解釋,她要給丁總監(jiān)打一電話,一是告訴他,從今天開始愛味館正式易人,廣播電臺的廣告可以撤;二是感謝他,批了老湛同志那么長時間的假,讓老湛同志陪著她終于挺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湛放將丁清的手機號告訴婭妮后,呵呵地笑著說:“婭妮,你還想到要感謝老丁,考慮問題這么周到,真不錯!我說婭妮,愛味館沒了,你心情怎樣?”
“還行。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要從今天,從現(xiàn)在開始,重新過好我的生活。再說,我不是準備在網(wǎng)上開一家愛味館嗎!”許婭妮笑了笑,鄭重地說。
或許,飽受生活磨難的人,更懂得沉入生活中去感知,去體驗,去超越,去享受。正如許婭妮自己所言,也正如她當初在醫(yī)院謀劃那樣,她開始以一種嶄新的姿態(tài)投入到生活。上午,她在廖家菜市場幫父母經(jīng)營水果攤。下午,她午休到三點半,起床后開始打理
網(wǎng)上“愛味館”化妝品服飾店。吃過晚飯,她陪母親到小區(qū)廣場,混在一大群大媽中間跳一小時熱舞?;丶液笠患胰肆纳弦粫?,她便吃藥,接著洗漱進自己臥室,再打理一小時的微店,然后上床睡覺。
不久,許婭妮邀老程和小沈兩位病友一道,建立了一個“患難見陽光”QQ群。他們?nèi)税驯舜苏J識的一些病友拉進群,并請醫(yī)生護士介紹病友加入群中。如此,許婭妮每天都要花不少時間在這個QQ群,和病友一起交流用藥、飲食、鍛煉,以及如何保持良好心態(tài)等方面的經(jīng)驗,探討病痛等挫折對人生的意義等等。有一次,當大伙得知群主就是當初愛味館的女主人時,紛紛提議許婭妮重開愛味館。如此,他們也就有一個聚餐的好地方。老程叫大伙別急,等他和小沈出院了,就去和許婭妮合伙開愛味館。于是,有的病友爭著要當廚師,有的病友爭著要投資,還有的說要介紹怎樣的人過來用餐。QQ群里吵成一窩蜂。許婭妮說,既然大伙如此強烈要求,那么盛情難卻,等老程和小沈出院,愛味館就擇日重新開張。
湛放早被許婭妮拉入QQ群中??粗∮褌冇嘘P愛味館的熱烈討論,想著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對未來的憧憬,湛放不禁感慨萬端。這段日子,許婭妮越來越積極的表現(xiàn),湛放自然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只是,那扎根心里的厭世情緒,宛如一個盤踞的惡魔,不斷地提醒他:“湛放,你答應過你老婆兒子,等你幫助許婭妮出了院,看著她的生活走向正軌,就立即去與他們團聚?,F(xiàn)在許婭妮已經(jīng)是沒事人兒,你為什么還不踐行你的諾言?”湛放數(shù)次拿起床頭柜上的那個藥瓶,最后又一次次猶豫著放下。他想起這些天,他每次去廖家菜市場看望許婭妮,臨分別時,婭妮都會提著一塑料袋水果,挽著他的手臂送他到車旁,打開車門彎身將水果放置副駕駛位,然后抬頭微笑地盯著他的眼睛,充滿期冀地說:“老湛,你下次來,我一定送你更新鮮的水果。好嗎?”
湛放害怕許婭妮過長時間的等待,更害怕在知道他離去后,許婭妮內(nèi)心的失望。還有,他曾經(jīng)在她心中植入的那個無比堅強、無比睿智、富有哲思的“湛放形象”,又該會怎樣的坍塌!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你看這樣行不行,等許婭妮和她的兩位病友老程、小沈重新開辦起愛味館,我就立即踐行我當初的諾言。
湛放滿臉堆笑,諛媚地和心中的惡魔商量。
好吧。我暫且答應你。
那個惡魔白了湛放一眼,極不情愿地回答。
冬寒驟起,這座城市開始陷入朦朦的霧氣中。街道兩旁的風景樹,黃葉稀落,枝椏劍指。許多人開始穿上羽絨服,時見衣著單薄者搓著雙手。
這天上午,湛放接到許婭妮的電話,說她在雅心茶樓206包廂,想和他說個事。
湛放急匆匆地趕到雅心茶樓,上樓推門進入206包廂。許婭妮坐在右邊沙發(fā)上,透過玻璃窗,恰好可以看見依然上著U型鎖的愛味館。她頭上戴著一頂灰白色毛線帽,秀發(fā)齊肩,上身穿著一件紫色的高領毛衣,黑色的大衣放在身旁靠窗處。聽到開門聲,她放下雙手握著的熱氣騰騰的玻璃茶杯,扭頭朝湛放璨然一笑。
“婭妮,你今天真漂亮?!闭糠旁趯γ嫖恢米?,打量著許婭妮。
“謝謝!”許婭妮嘻嘻地笑著。
“這么高興,一定有什么喜事吧?快給我說說?!闭糠糯叽?。
“不是喜事,是一件很好玩的事?!痹S婭妮又捧起玻璃茶杯?!拔蚁牒湍愦蛞粋€賭,以一年為期,賭我在沒有你陪伴,沒有你關心幫助下,能夠一個人走過這一年,然后以一個像你一樣強大的形象出現(xiàn)在你面前。怎么樣,好玩吧?”
“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湛放皺起眉頭。
“這種想法不好嗎?老湛,你以前說過,每個人都要學著自己過自己的生活。你看,以前有小軍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現(xiàn)在你又事事替我著想,老湛,你叫我怎么去學著過自己的生活?還有,現(xiàn)在我每天都打你電話,如果你隔幾天沒來看我,我就會很想你,于是就打電話催你過來……”許婭妮臉色微紅?!拔揖陀X得自己太依賴你了,這樣既影響你工作,也影響我做生意。老湛,打賭吧,給我一年時間,讓我適應沒有你關心的生活。這一年中,我們彼此不準聯(lián)系,也不準見面,你還得從我們的QQ群退出。等到明年我與你相見,我就可以還你借給我家的那三萬四千元?!?/p>
“怎么成了三萬四千元?”湛放一頭霧水。
“先是兩萬元醫(yī)藥費,后來你瞞著我給了我媽五千元,說是擺水果攤的啟動資金。還有你們單位捐款,柯臺長捐的是一千,可你捐了一萬,我把你提高到柯臺長的級別,算你捐一千,剩下的九千算我家借你的。老湛,你看,不是三萬四嗎?”許婭妮微微笑著,一筆一筆細細算來。
“我捐款多少,你怎么會知道?”湛放睜大眼睛,詫異地盯著許婭妮。
“呵呵,我打電話向丁總監(jiān)問來的——老湛,我猜你肯定不會相信,這一年時間,我除了能賺夠我自己的醫(yī)藥費外,還能還你那三萬四千元?”
“這……”湛放猶豫著。
“既然不相信,老湛,那我們就打賭?。 痹S婭妮擠著眉眼說,“我覺得這個賭對你而言,其實也是一種考驗。就是考驗你之前對我的扶持成不成功。我就像你精心照顧的一只受傷的小鳥。如今,小鳥覺得它的傷已痊愈,它想讓你放開手,想叫你看看它能不能在天空中遨游搏擊呢!老湛,你不會想一輩子都不放手,就這樣緊緊地看護著這只小鳥吧?”
“好吧,我同意和你打賭?!闭糠艠O不情愿地說。他想,其實,我還真想就這樣看護著那只小鳥。只是,那是多么不現(xiàn)實啊!
“好,痛快!”許婭妮大叫一聲,迅速將右小指伸向湛放。待兩根小指相交,許婭妮歡喜地念念有詞:“拉鉤,上吊,一年期,不許變,誰變誰是小花貓!”
放下手,許婭妮笑呵呵地舉起茶杯。
“老湛,別愁眉苦臉好不好?來,以茶代酒,我們干一杯!呵呵,今天與君一別,那就明年的今天此時此地,我們再相見哦!我說老湛,你一個男子漢,答應的事,可不許耍賴。說真的,老湛,我都不知道以后想你了我怎么辦!不過,放心了,我會認真對待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每一天。老湛,沒有你陪伴在身邊,我同樣會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幫我爸媽照看水果攤,好好地經(jīng)營網(wǎng)上愛味館,好好地迎對病魔……一年后,我一定會像強大的……像強大的誰出現(xiàn)在你面前呢?誰呢?”
許婭妮咬著嘴唇癡想,右手撓著后腦勺。
“奧特曼。對不對?”湛放笑問。
“對對!我就想說他?!痹S婭妮一臉的難為情,轉(zhuǎn)而又說:“老湛,在我心目中,你就是現(xiàn)實版的奧特曼?!?/p>
“我是現(xiàn)實版的奧特曼?哈哈!”
湛放指著許婭妮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流了出來。許婭妮微微地笑著,她抽出一張紙巾遞給湛放,然后端起茶杯,抿過一口,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湛放。
九
一年后,約定見面的日子到來。湛放早早來到雅心茶樓,坐在206包廂,一個人靜靜地喝茶,靜靜地等候。
在心里,湛放一直在擔心,他不知道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淡如水的日子,是怎樣消磨著婭妮的耐心,是怎樣消蝕著婭妮的斗志,又是怎樣消解著婭妮的信心。他無法想像,經(jīng)過這一年病痛的折磨,嘈雜的水果攤生意,還有乏味的生活,待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會是一個怎樣的婭妮!他呢,過去的一年,他只想著一年后的這次見面,只想著手頭上的工作。如今,他已榮任新聞部副主任。
踏踏的腳步聲近了。
湛放注視著房門。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不是婭妮。丁清微笑著走進來。
湛放長透一口氣,驚訝地起身,納悶地問:“老丁,你怎么知道我在這?”
丁清沒有吭聲,在湛放對面坐下后,朝湛放擺了擺手。湛放滿腹狐疑,慢慢地坐下,睜大眼睛緊盯丁清。服務員尾隨而至,從托盤端下那杯暗紅的潽洱,輕輕地放在臺面上。丁清點了點頭,兩指輕彈臺面。
透過窗玻璃,可以清晰地望見竹山路兩旁依然青翠的樟樹,對面的店面。丁清張望著。愛味館是哪間呢?對,就是那對母女牽手恰好走進去的那間。呵呵,如今已變成小腳丫童鞋店。
“老丁,我在這有事呢!你坐進來是什么意思?。俊闭糠诺闪硕∏逡谎?,不滿地問。
丁清平靜地瞧著湛放,好像在腦中羅織詞語,只是一直沒有搜索到合適的。
“好了,老丁,你有什么事等我回辦公室再說,現(xiàn)在你能不能……”湛放指了指左腕手表。想著許婭妮隨時可能進來,他恨不得立即將丁清趕出去。說真的,他可不希望在上班的時間,被老丁撞見他和許婭妮在一起。那樣的話,老丁以后可有的話嘲笑他。
“你在等許婭妮吧?”丁清終于緩緩地開口,臉上是湛放很少見的鄭重其事的神色?!八形掖^來赴約?!?/p>
湛放的心突然懸在嗓子眼。他慌亂地點頭,又搖頭。
“婭妮……她早就走了?!倍∏宄林氐卣f。
湛放呆呆地盯著丁清,眼眶慢慢地泛紅。丁清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伸手輕輕地拍了拍湛放癱在臺面上的右手。
“湛放,別難過!婭妮臨走前,最擔心的就是怕你知道她離開后,會傷心難過。湛放,別這樣好嗎?”丁清懇求道。
湛放低下頭。這是一個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也從未想到的結局。老丁會騙我嗎?不會。湛放在心里自問自答。他的親人,至親的人,曾經(jīng)一個個離他而去,甚至都沒有一句告別的話。在那短短的幾個月,婭妮成了他的親人,他最親的人,他活在這世上唯一的希望。今天,他滿懷著激動,興沖沖過來見他最親的人,他要把這一年來積壓的滿腹心思,全都向她訴說??墒恰墒恰谷蛔吡?!
湛放抬起頭,淚光閃閃。
“老丁,我不難過!你說吧,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湛放使勁忍住淚水不往下掉。
“其實,湛放,去年你們最后一次見面之前,婭妮在醫(yī)院復查時,已經(jīng)診斷為乳腺癌復發(fā)。你們見面后第二天,她又住進了醫(yī)院。隔天就做了第三次手術。手術很成功,但因為癌細胞轉(zhuǎn)移太快,一個星期后,她就平靜地離開了人世。”丁清嘆息了一聲,抿著嘴,仰頭望向窗外?!拔蚁?,湛放,你已經(jīng)明白,婭妮為什么要跟你打賭,約定一年后再相見!多好的一個女孩……湛放,這是婭妮留下的一封信,她去的前一天讓我轉(zhuǎn)交給你——”
湛放雙手接過丁清遞過來的白色信封,哆嗦著撕開封口,抽出一張?zhí)焖{色的信箋??粗粗?,他呵呵地笑起來,只是眼淚,也隨著笑聲從臉頰滑落。
老湛:
這一年來,過得怎樣?老湛,真希望當你看到這封信時,不再感到深深的凄涼,沉重的悲哀。
呵呵,老湛,你這個大騙子!你根本就沒有你故事中所說的那樣堅強勇敢。丁總監(jiān)都對我說了,你曾經(jīng)自殺過兩次,一次是住院時,一次是在老家陪爺爺時。丁總監(jiān)猜測,你現(xiàn)在積攢的安眠藥片劑,足夠讓一頭大黃牛睡死過去。我說老湛,你悄悄地告訴我,你真的一直在準備自殺嗎?哎,人活著,不能那么懦弱哦!其實,自從在醫(yī)院第一次見到你,冥冥之中我就已經(jīng)知道你有這種想法。只是,我不知道該怎樣來勸說你。我只好一直示弱于你,好讓你牽掛著我能一直走下去,直到永遠。對不起,在這一點上,其實我也是個騙子!呵呵,兩個騙子湊一塊了。
老湛,說真的,你一直都是我心目中的奧特曼。不管以前的你怎樣軟弱。但你來到我身邊時,我看到的你,意志堅強,睿智博識,超凡脫俗!真想讓你就那樣陪著我,好好地過完一輩子??捎致犚娔阍谖叶呉槐菊?jīng)地說:每個人都要學著自己過自己的生活。呵呵,你這個老湛,真是不解風情!
老湛,這回,我可能真要走了。最后,把你代為轉(zhuǎn)達,丁總監(jiān)送給我的那句話,再轉(zhuǎn)送給你好嗎:人生風雨總是突如其來,但不管怎樣的艱難困苦,我們也得走下去,活下去!
來,老湛,親愛的,笑一個!
婭妮
2012年12月6日
湛放從臺面紙盒里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眼睛。然后,他將信箋照樣折好,一邊裝回信封,一邊抬頭喃喃地說:“老丁,我一直以為自己在拯救婭妮呢!沒想到,最終卻是她拯救了我?!?/p>
丁清搖搖頭,輕輕地說:“不是你拯救了婭妮,也不是婭妮拯救了你,是你自己拯救了你自己!我想,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p>
湛放默然思忖丁清的話。一會,他說:“老丁,陪我回一趟老家吧!”
“怎么?”丁清疑惑地問。
“我在我堂伯那寄放了一個黑匣子。我要去把它取回。”湛放將信對折,鄭重地放進上衣口袋,笑著起身。
“黑匣子?飛機失事時一定要找回的那種?”丁清起身追問,“那里面放著你的寶貝嗎?老湛,黑匣子里有什么呢?”
湛放沒有回答,邁步走向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