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樹彬
一
時間就像一把永不生銹的鐵鍬,最大的作用就是讓我們用它掩埋一段段苦難、一段段經(jīng)歷、一段段往事、一段段感情。許許多多的人和事,不管曾經(jīng)有多刻骨銘心、難以忘懷,只要這把鐵鍬在手,都會被埋葬得干干凈凈,了無痕跡。
遇見錢香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雙城文化顧問有限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了,年薪二十五萬,正在籌建自己的公司。一看見這個名字及她的主人,我就忍不住想笑,說:“女人有錢真香?!?/p>
錢香糾正說:“應(yīng)該是男人有了錢更吃香?!蔽蚁胂胍矊?,于是也噗嗤一笑。錢香淺淺地笑著,臉上的酒窩似乎盛滿了醬香四溢的茅臺,差點把我醉暈在高背靠椅上。她瞄了瞄我胸前的牌子,說:“夏總,您名字真逗?!?/p>
她來自江蘇南通,聲音軟軟的,就像黃鶯歌唱,畫眉啼鳴。
雙城公司的工作服統(tǒng)一為黑色西裝,總監(jiān)級是白襯衫配紅領(lǐng)帶,經(jīng)理級是白襯衫配藍(lán)領(lǐng)帶,主管級是藍(lán)襯衫配紅領(lǐng)帶,員工級沒有領(lǐng)帶。我是副總,是白底藍(lán)花的方格子襯衫配金線鑲邊的淺紅色領(lǐng)帶。黑西裝的左胸前,佩戴著藍(lán)白相間的工作牌,上面印著姓名、職務(wù)、照片和工號。我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工作牌一眼,嘿嘿笑道:“我原名叫夏國梁?!?/p>
她問:“那‘夏劍是您筆名嗎?”
我說:“算是吧,上期《人民文學(xué)》發(fā)了我一組詩,用的就是這個名字?!?/p>
錢香睜大眼睛,滿臉的春風(fēng)讓她更加嫵媚動人,幾乎是嗲著聲音激動地說:“夏總,您真是太牛了,我要入伙跟您干?!?/p>
我問:“入哪邊的伙?雙城還是國梁?”
我正在籌建的公司名叫“國梁傳媒”,所有資料都已提交,五十萬元的注冊資金也基本到位,正式注冊只是最近幾天的事情,一旦開業(yè),我就要離開雙城,到八百米外的稻香居上班。我給公司租賃的辦公地址就在宋莊稻香居,三室兩廳,一廚兩衛(wèi),年租金二十萬元。我的布局是一廳自己辦公,一廳給職員辦公,一室自己住,另外兩室給職員住。
這是個典型的微型公司,但不是皮包公司,在圈子里目前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個公司即將橫空出世。錢香眨著眼睛問:“什么國梁?我是來雙城應(yīng)聘的?!?/p>
我跟她解釋:“國梁就是國梁傳媒有限公司,我自己創(chuàng)建的,過幾天將正式營業(yè)。如果你肯加入,就是公司元老,將來上市了,一定會給你股份的,原始股?!?/p>
錢香做出恍然大悟狀,假裝很認(rèn)真地思考了幾分鐘,說:“好吧,在薪酬不變的前提下,我愿意去你自己的公司。”
我們就這樣談好,并簽下了用工協(xié)議。錢香成了國梁傳媒的第一位職員。一周后手續(xù)辦好,公司正式開張。我辭去雙城公司的副總職務(wù),搬到稻香居當(dāng)起老板來。坐在那張并不寬大的老板桌后面,我浮想聯(lián)翩,過往總總就像放電影一樣在眼前一幕幕地閃現(xiàn)。
我們家很窮,全家六口人,只有四畝三分地,而且那四畝多地,要么長在裸露的石灰?guī)r之間,這里夠種三窩包谷,那里夠栽兩窩洋芋;要么分布在河谷兩邊的山坡上,彎彎拐拐,狹狹長長,寬度還不夠牛掉頭,全年收成也就千把斤包谷,幾十籮洋芋,外加兩三百斤苦蕎籽籽,每年到了三四月就開始斷糧。
因家境貧寒,我父親從十四歲那年開始,就干上了背砂鍋賣土碗的行當(dāng)。砂鍋和土碗要從遙遠(yuǎn)的縣城背來,然后在延綿不絕、溝壑縱橫的烏蒙深山里不停地轉(zhuǎn)悠叫賣?!百u——砂鍋嘍,賣——土碗嘍”,每當(dāng)聽到他那蒼涼的叫賣聲在河風(fēng)與山嵐里回旋,我的心就一陣陣揪緊。每次,只要父親背著滿滿一籮筐砂鍋和土碗,打著赤腳,小心翼翼地從我們學(xué)校門前的山路上走過,幾個特別調(diào)皮的同學(xué)就會趴在窗戶上對著我喊:“夏國梁,你老爹在背砂鍋呢。”然后又扯長嗓子叫:“背砂鍋,賣土碗,賣齊河壩轉(zhuǎn)。”
河壩是另外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地盤了。那里曾是大土目沙家的駐地,別名官寨,號稱納雍的上海,是全縣少有的富庶之地,人們早就不用砂鍋和土碗了,換成了鐵鍋、鋁鍋和瓷碗。父親在那里絕對沒有生意,那里的人們也非常鄙視背砂鍋賣土碗的人,認(rèn)為那是貧窮落后的象征,是進(jìn)化緩慢的高山人的專利。有一次,他僅僅是從那里路過,去后面的坪山。也許是存著幾分僥幸心理吧,或者是習(xí)慣使然,他就邊走邊拖起聲調(diào)叫賣起來:“賣——砂鍋嘍,賣——土碗嘍?!蓖蝗惠喬ゴ蚧?,重重地一跤摔倒在地,翻下兩米多高的地坎,滿滿一籮砂鍋和土碗全被打碎。
被摔得鼻青臉腫的父親爬起來一看,狹窄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居然撒滿了跟土壤顏色相
近的黃豆。他知道自己是被“陷害”了,心比那一地的土陶碎片還要碎。此后,他再也不去河壩,不過官寨了。而在我們周圍的山村里,人們是不會這樣對待他的,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看見地上有荊棘石頭,就會撿走和拿開,并對年輕人們說:“把路騰干凈,好讓背砂鍋賣土碗的走?!?/p>
年輕人們也把這個傳統(tǒng)沿襲下來,教給更小的一輩。即使我那幾個最調(diào)皮的同學(xué),看到路上有障礙物,也會把它收拾干凈。因此,我也不惱恨他們。
父親是從縣城背砂鍋回來的路上遭遇車禍的??h城在八十里外,父親幾乎一個星期要去一趟。凌晨三四點鐘啟程,背著空背籮點著紅刺棍亮槁上路,趕到縣城時,已是中午了,點齊砂鍋土碗后,又匆匆忙忙地背著往回趕。每次回到家里,天都已經(jīng)斷黑了。因為窮,他往返縣城幾十年,都沒在城里吃過一碗大米飯,喝過一口豆花湯。他吃的全是母親為他準(zhǔn)備的火燒洋芋或苦蕎粑粑。
那天,太陽很毒,曬得大巖直冒白煙,父親依然赤著雙腳,艱難地踩在公路旁邊滾燙的砂石上,濕漉漉已經(jīng)分不出顏色的藍(lán)布褂子,東邊飛一塊,西邊舞一塊,就像兩支軍隊的兩面旗幟。突然,一輛搖搖晃晃呼嘯而來的拉煤車將他撞得就像一只蒼老的山鷹,在熱烘烘的空氣中有氣無力地滑翔,最終砰然摔落在堅硬的路面上,徹底失去知覺,告別人生。
后來司機(jī)說,他明明看見前面有三條大路,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在笑著跟他打招呼,還喊了他名字說要搭他的車,怎么就撞人了呢?
原來他是被鬼迷住了。早在公路剛開通時,這里就撞死過一個穿紅衣服的老姑娘。那是曾經(jīng)雄霸一方的土匪頭領(lǐng)、原保安十三團(tuán)團(tuán)長王小川的女兒,因為無人敢娶,覺得了無生趣,就在一個太陽寡毒的六月天,穿著件紅衣服躲在寨子門口的包谷林里,看見拉煤車過路,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躥出來并迎上去,像朵紅云般飄了好半天。此后,每隔一兩年,那里就會撞死一個人,每個肇事司機(jī)都說,明明看見前面有三條大路,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在笑著跟他打招呼說要搭他的車,還喊了他名字,怎么就撞人了呢?然后就瑟瑟發(fā)抖,語無倫次,嘰嘰咕咕。
那些肇事司機(jī)一般從此就不敢開車了,也大多活不過半年,或是瘋瘋癲癲地病死,或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怕死。父親被抬回來的當(dāng)天晚上,寨子里陰風(fēng)慘慘的,母親數(shù)數(shù)落落地跪在棺材前面哀嚎:“哥——哥啊,你在納雍背砂鍋,一小口豆花湯都舍不得喝啊?!?/p>
母親的哭聲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凡是聽到的人無不潸然淚下,就連我那幾個非常調(diào)皮的同學(xué),也都眼圈紅紅地埋頭不語。
我同樣悲痛欲絕。我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帶我去發(fā)蒙讀書的情形。那天他沒打赤腳,而是穿上母親給他縫制的白邊鞋和除了過年及走親戚外一律舍不得穿的那套天藍(lán)色滌卡中山裝,高高興興地把我扛在肩膀上,送到學(xué)校去,交給一位四十多歲的民辦教師。整個學(xué)校只有兩名教師,教一到四年級。老師問他要書學(xué)費(fèi),他就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把錢來,一毛兩毛,一分兩分地數(shù),數(shù)到最后還差三毛錢。老師大度地?fù)]了揮手,說算了,那三毛錢就免了。父親尷尬地笑著,說:“怎么好意思呢,晚上我給你家送三個砂鍋去。”
一個中型砂鍋賣一毛錢,父親能夠賺兩分錢。要賺滿三毛錢,他得賣十多個砂鍋,耗費(fèi)一個多星期時間,走上三四百里路程。果然當(dāng)天晚上,父親給老師送去了三個砂鍋,回來說:“我們雖然窮,但要窮得值價?!?/p>
這話一直銘刻在我心底。想不到兩年后,他卻永遠(yuǎn)地走了,整條生命價值一萬六千元。那還是水城鋼鐵公司賠償?shù)?,司機(jī)沒錢。村里的人們勸解我母親說:“他已經(jīng)很好了,碰著水鋼的車,以前的那些,一般都是幾千塊了事?!?/p>
父親走后,除了挖煤,還有犁地等活也落在了我頭上。雖然我上面還有兩個姐姐,但不能讓女孩下井挖煤和駕牛耕地,千百年來,這些都是男人干的活。山里人家無論如何都要生個男孩,第一個理由不是傳宗接代,而是挖煤燒火和犁牛打耙。
二
不是所有的時間都要用來等待,而是所有的等待都要用時間來證明。公司開業(yè)半年后,生意逐漸好了起來,一筆筆訂單與繁忙的業(yè)務(wù)終于讓錢香和她的工友們從我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國梁傳媒的前途與未來。
于是,年輕漂亮的錢香就成了我的第七個女友。她之所以甘當(dāng)我的女友,不是因為想當(dāng)老板娘,而是后面來的幾個員工,都喜歡喊她老板娘。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那位在拉花廠當(dāng)車間主任的川籍女子因為老公從海南的香蕉園請假來看她,不能分身來陪我,錢香就乘虛而入,從女員工宿舍潛進(jìn)我房間,跟我攤牌說:“因為先入為主,大家都喊我老板娘,你就讓我成為真正的老板娘吧。”
我當(dāng)時正準(zhǔn)備脫衣睡覺,不由睜大眼睛,做出驚恐狀說:“你?你天生麗質(zhì),才思敏捷,武藝高強(qiáng),絕不會久居人下,小小山寨,怎么容得下你這只金鳳凰?”
她說:“我不是公主,更不是鳳凰,我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壓寨夫人,跟你一起打江山,分天下?!?/p>
我說:“你可是正牌正照的原裝貨,而我卻是歪瓜裂棗下三濫?!?/p>
她一臉正色地說:“我是說正經(jīng)的。只要你拒絕跟那些女人來往,我這個原裝貨就是你的專用品。我再也無法忍受你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p>
我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直到把她的腦袋看得幾乎要塞進(jìn)胸罩里,才從床上站起來,兩步跨到門邊,將她緊緊擁在懷里。
那是我有生以來最浪漫也最幸福的一個夜晚,她溫柔地枕在我的肩上,吹氣如蘭地說:“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你應(yīng)該給我什么樣的禮物?”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把銀行賬戶交給她?作為老板娘,管理賬戶本來就是她的職責(zé);把房子車子交給她?房子暫時還沒有,車子倒是有一輛二手的,可那是公司財產(chǎn),老板娘不管誰管?最后我只好有些嚴(yán)肅地說:“那好吧,等忙完這一陣,帶你去玩一次穿越?!?/p>
“太棒了老公,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她驚喜地歡呼起來,我也乘勝追擊,再次進(jìn)入神仙境界。我知道,她不是真命鳳凰,但卻是我的真命天子,從此,這后半生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注定要跟她一起面對。
之后,她每天都在催,何時帶她玩穿越。每次我都很認(rèn)真地說,等忙完這一陣。終于,五年時間匆匆而過,我已經(jīng)邁進(jìn)了三
十五歲的門檻,她也從二十歲的如花妙齡,進(jìn)入到更加搖曳多姿的季節(jié)。公司規(guī)模擴(kuò)大了,管理規(guī)范了,局面打開了,業(yè)績上升了,我們也在五環(huán)之外的望京小區(qū)買下了一套三室兩廳的住房,車子也換成嶄新的帕薩特。
搬進(jìn)新居的第一天,錢香非常嚴(yán)肅地對我說:“老公,這是給你的最后通牒,再不帶我去穿越我們就分手?!?/p>
之前,她也曾三次這樣威脅過我。那三次分別是“再不把我老爸老媽接來我們就分手”、“再不買房我們就分手”和“再不買新車我們就分手”。她每次這樣威脅我都乖乖就范,但這次,我卻詭秘地笑笑,反過來威脅她:“再不辦結(jié)婚證我們就分手,明年不給我生個小寶寶我們就分手?!逼鋵嵨疫€有一句沒有說,那一句至關(guān)重要,不到關(guān)鍵時刻我不會開口。但我反復(fù)推測,說那句話的時間已經(jīng)很近了。
她臉色微微變了變,說:“穿越回來,一切都答應(yīng)你?!?/p>
我興奮地抱起她在客廳里轉(zhuǎn)了三四圈,然后奔向主臥室。她的腰肢依然很細(xì),她的雙腿依然很長,抱起來軟綿綿暈乎乎的。我立刻就為剛才說出的話后悔了,心想夏劍啊夏劍,你一個其貌不揚(yáng)孤苦伶仃的下三濫,娶到這樣年輕漂亮溫柔體貼的老婆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人家不跟你分手都已經(jīng)燒高香了,你居然還敢威脅要跟她分手,你真是太賤了!
錢香仰著瑩潔的笑臉,飄柔的長發(fā)在空中形成一抹輕盈的云,呵呵呵地笑著說:“我裙子都要掉下來了,你興奮啥子嘛。”
我把她放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一邊為她寬衣解帶,一邊表情嚴(yán)肅地說:“那你收拾好,明天就啟程。”
三
其實,對于每個漂泊在宋莊的人來說,最大的夢想不是參加青春詩會,不是加入中國美協(xié),不是入選全國書展,而是衣錦還鄉(xiāng)??蓪ξ襾碚f,不管干得有多成功,不管在成千上萬的北漂者中有多風(fēng)光、多榮耀,回鄉(xiāng),都只能是一場夢魘。
我們是坐飛機(jī)來到貴陽的,再從貴陽租了一輛新款福克斯,回到我老家的小縣城。十六年了,整整離開了十六年,我終于回來了,終于在遙遠(yuǎn)的北京創(chuàng)下一片基業(yè),攜美歸來。
如今,我已是一名參加過青春詩會、加入了中國美協(xié)、入選過全國書展的小有名氣的畫家兼詩人。三十年前,這片荒蕪的文化沙漠上曾經(jīng)走出過一名很有才氣的詩人,讀初中時,我和死黨就是一邊研究他的作品一邊學(xué)習(xí)寫詩。據(jù)說,他早就不寫詩了,成了著名的牙醫(yī)與身價不菲的老板。
其實寫詩與經(jīng)商并不矛盾,如果運(yùn)用得法,它們還會相得益彰,相輔相成。
如今的老家縣城跟十六年前相比,讓人有種天上人間的感覺,但不管發(fā)展有多快,變化有多大,對一個剛從北京回來的人說,它依然顯得那么陳舊,那么矮小,那么破爛。
正是山花爛漫的時節(jié),縣城周圍的山上,開滿了簇簇?fù)頁淼亩霹N。杜鵑花一山連著一山,一嶺連著一嶺,紅得似火,白得如雪,還有粉紅的、粉白的、淡藍(lán)的、淺紫的,舉目四望,簡直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錢香差點被那些如煙似海、如霞似火的杜鵑花亮瞎了眼,忍不住贊嘆著問:“哇,好美呀,我從沒見過這么多這么美的花。老
公,這就是你經(jīng)常說的百里杜鵑嗎?”
我說:“還不是,百里杜鵑在大方到黔西一線,這里是納雍,不過這里的杜鵑并不比大方和黔西差。”
我們是凌晨四點從貴陽金筑酒店起身的,到達(dá)納雍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中午了。在良源酒店開好房間,放好行李,洗了把臉,換上旅游服,然后開車來到擁擠不堪的農(nóng)貿(mào)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位置,把車停下。
錢香苦著臉說:“這條街道也太窄了?!?/p>
我說:“十多年前,我還在這里讀書的時候,這是整個縣城最繁華的地段?!?/p>
錢香小嘴一癟,不再說話。我找了家小飯館,要了一份辣子雞,一份炒臘肉和一碗菜豆花。錢香沒見過菜豆花,問:“那大碗里裝的是什么?”
我說:“這是菜豆花,是在燒開的豆?jié){里放上白菜,然后點上酸湯做成的,你沒吃過是吧?這是我們納雍人最喜歡吃的素菜,十多年前,家里來了客人,能夠煮上一塊臘肉,殺上一只公雞,再做一鍋豆花,就是最高規(guī)格的接待?!?/p>
錢香咧嘴笑道:“這么多年了,我也沒見你吃過。”
我說:“這么貴重的東西,宋莊怎么會有賣?我還要請你嘗嘗苦蕎粑粑、火燒洋芋和酸湯包谷飯呢,我就是吃那幾樣?xùn)|西長大的?!?/p>
吃完飯,我再要了一份同樣的飯菜,讓服務(wù)員打好包,裝在一只竹籃里,再到對面的紙火店買了把線香和兩刀紙錢,同樣放進(jìn)竹籃。開車來到位于城西的砂鍋寨,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還在做砂鍋的作坊,買了五口中型砂鍋。我繞著砂鍋作坊轉(zhuǎn)了一圈,找來兩根小棍子放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把砂鍋一口口地、鍋口朝下地疊在棍子上,再拿出預(yù)先備好的繩子和布帶,將砂鍋和棍子緊緊地綁牢,然后打上背系,背在背上。
錢香睜大眼睛,奇怪地問:“老公,你要干嘛?”
我說:“穿越正式開始?!?/p>
錢香恍然大悟,呵呵一笑說:“我知道了,這是穿越用的道具。我要不要背?”
我說不用,你背包就行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不能開車了,只能徒步行走。
錢香不知劇情將會如何發(fā)展,但這是她多年以來非常向往的節(jié)目,于是興高采烈地配合。我們把車停在砂鍋作坊的門口,開始了漫漫行程。我們沒走小河邊至大新橋一線的公路,而是走公雞山到野雞河的小路,然后下到五公里,跨過新修的柏油路,來到一條破爛不堪、砂石鋪成的廢棄公路上。
陽光燦爛,百花盛開,的確,這是一個非常適宜旅游的季節(jié)。十多里路走下來,并不擅長行走的錢香心花怒放,興趣正濃,一邊呼吸新鮮空氣,一邊不停地贊嘆:“好美的風(fēng)景,好新鮮的空氣,貴州的空氣可以做罐頭呢。還有那些姹紫嫣紅的花朵、莽莽蒼蒼的樹木、鋪天蓋地的荒草,配上藍(lán)藍(lán)的天空、悠悠的白云,以及白墻紅瓦的鄉(xiāng)村民居,簡直不用開發(fā),就是奇妙的天然景點,干脆我們不做文化傳播了,不拍微電影不制作廣告片了,來這里開旅游公司吧?!?/p>
我搖搖頭說:“你是沒見過才這樣興奮,等你待久了,會不惜代價往外逃的。你看見的那些漂亮房子,都是最近幾年才長出來的,以前的不是這個樣子,幾乎全是低矮破舊的木房,甚至大部分蓋的還是草。”
“是茅草嗎?茅屋低小,溪上青青草,不是很美嗎?”
“去,哪有那么多茅草,幾乎都是稻草和包谷草。待會你就能看到了?!?/p>
“那很好啊,我還從來沒見過真正蓋草的民居呢。哦,你看,那條路真漂亮?!?/p>
我側(cè)目一看,左前方的草木掩映間,果然有條兩米多寬的石板路,草蛇灰線般朝著大山深處蜿蜒而去,石板上長滿了青苔,已經(jīng)很久沒人走過了。
我說:“那是古驛道,明初統(tǒng)治水西地區(qū)的彝族土司奢香夫人帶領(lǐng)群眾修筑的,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國道?!?/p>
錢香一臉好奇地問:“什么叫水西?”
我說:“當(dāng)時貴州分為兩部分,貴陽以東叫水東,貴陽以西叫水西。我們這里屬于水西宣慰府管轄,奢香是個非常出色的女強(qiáng)人,接替丈夫當(dāng)上宣慰使后,親自到南京面奏皇帝,要來經(jīng)費(fèi),帶領(lǐng)群眾修通了兩條驛道,設(shè)置了九個驛站,史稱‘龍場九驛,改寫了整個水西地區(qū)的歷史?!?/p>
“嗯,這個女人有點不簡單。”
“不是有點不簡單,而是相當(dāng)不簡單。好幾百年過去了,她當(dāng)年修的路還在,方圓幾十個縣的老百姓,一直都在感佩她的恩澤??上覀兊拇┰焦?jié)目與那條驛道無關(guān),要不我真想陪你去走一趟,我也十多年沒走過了。據(jù)說,我爺爺,我爺爺?shù)臓敔?,就是沿著那條古驛道,從四川自貢把鹽巴背到貴州畢節(jié),再經(jīng)過這里,前往安順?!?/p>
錢香的臉上依舊掛著燦爛的笑容,說:“那我們抓緊趕路,去玩穿越吧?!?/p>
錢香背著一只旅行袋,里邊裝著我們的簡單行李;我背上背著砂鍋,手里提著竹籃,身上早已冒出了毛毛汗。烏蒙山的春天來得很早,一開春氣溫就升到了攝氏二十度以上,而且春天與秋天一樣漫長,幾乎侵占了大半個夏天。
我們只好脫去外套。我將外套掛在棍子上,錢香的則掛在背包上。這個女神,雖然生長于蘇中小城,但無論怎么看,都像是大都市里出來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無不具有小資風(fēng)味。這也是我迷戀她的主要原因之一,她的這些氣質(zhì)是我之前的六個女友所無法具備的,盡管她讀書不多,僅僅是個三流學(xué)校畢業(yè)的大專生。
有些東西原本就是與生俱來的,別人無論如何模仿,如何抄襲,都無法領(lǐng)悟其中真諦。錢香就是這樣一個很有天賦的女人,所以在我心目中她不是人,而是神。
砂石公路破舊不堪,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曲里拐彎,又是磕腳,又是絆腿,不到一小時,錢香就有些吃不消了,把脖子一扭,頭發(fā)一揚(yáng),嘟著嘴說:“老公,都走了這么久了,怎么還沒出現(xiàn)奇跡?”
我抬腕看看手表,說:“兩個小時后就可以結(jié)束今天的行程,先找地方住下,明天再繼續(xù)。不經(jīng)風(fēng)雨就不見彩虹,好戲還在前頭呢。”
我們繼續(xù)走了一個多小時,終于來到一條岔路邊,一條小路攔腰斬斷公路,公路前后各有兩個非常破敗的小村莊,看樣子這兩個各有三五戶人家的小村莊早已搬空了,只剩下殘壁斷垣和屋基地檻。
錢香見我雙眼迷離,一臉悲傷,有些害怕和擔(dān)心起來,看看腳下荒蕪的道路,再看看兩邊破敗的村莊,拉了拉我的衣袖說:“老公,你在想什么?你家原來就住在這個村子里嗎?雖然這個村子有點破,但我們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很好了么?在北京有房子,有公司,你這是衣錦還鄉(xiāng)呢!”
我搖搖頭說:“這不是我們村,我們村還
遠(yuǎn)呢,還有四十多里路。真是‘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這里曾是大土豪王小川家的老宅,曾經(jīng)是全縣最了不起的村莊,如今卻如此破敗?!?/p>
說完,我心里一酸,淚水就潮水般涌了出來,“咚”地一聲,雙膝跪在堅硬的砂石上。在雙膝鉆心的疼痛與淚眼迷蒙中,一個衣衫襤褸、赤著雙腳的老人,正背著砂鍋、揮汗如雨地向我走來,他謙卑的眼神和佝僂的脊背,硬硬地支撐起我頭上的藍(lán)天與心中的事業(yè)。
“老公,老公,你怎么啦!”
我沒理會錢香充滿關(guān)切的呼喚和詢問,而是癟著嘴巴,淚如雨下,從竹籃里拿出飯盒打開,然后摸出火機(jī),將線香點上,插在石塊之間,再拿出一踏紙錢,邊撕邊燒邊磕頭。
磕了八個響頭之后,我才哽咽著低聲禱告:“爹,您安息吧,孩兒如今長大了,也出息了,如今衣錦還鄉(xiāng),帶著媳婦看您來了?!?/p>
錢香把濕紙巾遞給我,低聲問道:“老公,這是什么地方?你不要那么傷心了好不?”
我站起身來,對著正在燃燒的線香和紙錢又作了三個長揖,回答她說:“你曾經(jīng)多次問過我的家庭情況,我都一直答非所問,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了,這是我父親的遇難處。二十六年前,我以背砂鍋賣土碗為生的父親在這里遭遇車禍,水城鋼鐵公司賠償了一萬六千塊錢,我就是憑那一萬六千塊錢完成學(xué)業(yè)的。平均拉扯,賣一口砂鍋只能賺到三分錢,而賣一副(十只)土碗,連五分錢的利潤都沒有,如果父親不遭遇車禍,我最多只能讀完小學(xué),不會漂泊宋莊,不會創(chuàng)辦公司,也不會遇到你這樣優(yōu)秀的女孩。如果——”
說到這里,我又哭了起來,哽咽著說:“如果這一切能夠換回父親,我情愿統(tǒng)統(tǒng)不要!”
錢香非常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勸解我說:“老公,都過去二十多年了,你就放下悲傷吧,我們好好的活著,好好的奮斗,就是對他老人家最大的報答和安慰?,F(xiàn)在你不是過得很好的么?老人在九泉之下看到你今天的成績,也應(yīng)該感到欣慰了。哦,我也知道了,你所謂的穿越,就是帶我來重走父輩走過的道路,體驗他們所經(jīng)歷的艱辛,然后好好珍惜來之不易的生活?!?/p>
我擦干眼淚,說:“你只說對了一半,余下的一半我不想當(dāng)劇透,走完全程你就知道了。你應(yīng)該知道創(chuàng)業(yè)有多艱難,好幾次我都差點挺不過來,都想放棄算了。但一想起父親,想起他衣衫襤褸、赤著雙腳、佝僂著背脊、背著一背籮砂鍋土碗,迎著風(fēng)霜、冒著雪雨、頂著烈日,年復(fù)一年地行走在崎嶇不平的山間小路上時,我心里就會生出一種力量,驅(qū)動著我朝著前方,不停地跋涉。非常感謝這一路上遇見了你,讓我有??康母蹫澈托蓓拇啊!?/p>
錢香被我感動得眼圈紅紅的,但還是俏皮地笑了笑,說:“之前的那些女人,難道不是你的港灣和船舶?”
我很想岔開這個話題,但還是照實回答:“是的,她們也是我??康母蹫撑c休憩的船舶,反過來我也是她們無聊和空虛時的精神支柱。我們不是相互利用,而是抱團(tuán)取暖。可是有你之后,我再也不跟她們聯(lián)系,她們也不會有多在乎,離開我她們很快就會找到新的臨時伴侶。只有你,才是我的終生伴侶,一生一世同甘共苦,風(fēng)雨同舟?!?/p>
錢香挽著我的手臂,說:“還有相濡以沫,生死相依。走吧,老公,不管前方有多艱
難,我都永遠(yuǎn)陪在你身邊,跟在你身后,不離不棄?!?/p>
我們就這樣手挽著手,慢慢地行走在這條早已廢棄的砂石路上。
四
真正的愛情不是錦上添花,也不是雪中送炭,更不是在荒無人煙的戈壁上尋找水源和追趕落日,而是遠(yuǎn)離都市繁華和經(jīng)過長途跋涉后,雙雙還能在簡陋得無法再簡陋的鄉(xiāng)村小旅館里相擁入眠,盡管人生總是在現(xiàn)實與幻想中不停地轉(zhuǎn)換,始終做到不離不棄,初衷不改。
當(dāng)晚,我們下榻在離我老家村子還有三十里路的一個小鎮(zhèn)上,吃了飯洗了澡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沒想到,我們竟然足足走了五十里,直走得渾身酸疼,腳板起泡。偶爾遇見行人,看見我這身打扮,無不投來好奇的目光與嘲諷的笑容,有些上了年紀(jì)的男人,還會咂著嘴皮說:“么么么,這么多年不見,以為絕種了呢。”然后問:“你是哪里來的?哥——”
我老家話中“哥”和“鍋”同音,都讀guo,于是我回答:“我是納雍來的——爺?!闭f完,我就忍不住想笑,在笑的同時心里也會涌出一陣酸楚。因為這是我父親一生中說過的最幽默最機(jī)智的話。當(dāng)年他背砂鍋過路,總會有人這樣問他,把他當(dāng)成鍋,于是他就這樣回答,冒充人家的爺。
第二天,我們又迎著朝陽出發(fā)了。盡管腳踝和雙腿又酸又疼,但我們依然一個背著砂鍋,一個背著旅行袋,手拉著手穿越在回家的小路上。路依然還是那條路,只是如今幾乎每個行政村都通了公路,已經(jīng)很少有人去走了。那些小路就跟那條砂石公路一樣寂寞,幾乎被野草淹沒。走出十來里,一個滿頭銀絲、戴著木耳環(huán)的老奶奶,提著鋤頭彎著腰桿笑呵呵地站在路邊,一看見我就興奮起來,大聲招呼在路上玩耍的小孩:“幺們,背砂鍋過路的來了,趕緊讓開?!?/p>
那些小孩大的有六七歲,小的只有三四歲,正在路上做“姨媽飯”(辦家家),聽到喊聲,連忙爬起來跑到路邊上,路上擺放著幾堆小石頭和幾塊破碗片,此外就是一堆堆野菜和泥巴。
那老奶奶估計有八十多歲了吧,不但白了頭發(fā),而且背也駝了,腰也彎了,但精神依然很好,放下鋤頭,篤篤篤地跑了過去,一邊收拾路上的石塊“碗筷”,一邊教訓(xùn)那幫小孩:“小喂狗的些,都叫你們不要在路上放東西,免得絆倒背砂鍋過路的人,你看,那不是來了嘛!”
我感激地朝老奶奶行了三個鞠躬禮,說:“謝謝您,奶奶?!?/p>
老奶奶呵呵呵地笑著,牙齒早就掉光了,紅褐色的牙床讓她像個開心的孩童。她說:“不用謝不用謝,二十多年不見,我都以為再也見不到砂鍋了。你看,這四村八里的山路上,全都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就是等你來走。哎,哥,你的鍋咋賣?是不是納雍來的?”
我連忙說:“是的,奶奶,是從納雍背來的,質(zhì)量好得很呢,不但紋路很好看,敲起來還會響鋼聲,保證兩年都用不壞。我的鍋不要錢,送您一口好不好?”
老奶奶連忙正色道:“那怎么行?二十六年前,我賒了夏老歪的一口砂鍋,他一直都沒來收錢,我心里就一直難過到現(xiàn)在。我天天都在路邊等,他一去就是不見轉(zhuǎn)回來,當(dāng)時的三毛錢,要當(dāng)現(xiàn)在的十幾塊用呢。
哥,你認(rèn)識夏老歪不?認(rèn)識的話我請你幫我?guī)ソo他,他的砂鍋全都是從納雍背來的,六七十里路,背到這里不容易。咦,那么好的一個人,怎么突然就不見了?你不曉得,那是一個大好人嘞,背砂鍋過路遇見哪家有大務(wù)小事,都會笑呵呵地停下來幫忙。那年我老頭生了病,他剛好路過這里,二話不說放下背籮幫忙抬起擔(dān)架就走,一直抬到衛(wèi)生院才回來。當(dāng)時寨上的年輕人都出去挖煤了,要不是有他幫忙,不知有多麻煩呢?!?/p>
老奶奶說得很動情,我本不想透露身份的,但胸口一熱,就忍不住說了出來:“奶奶,夏老歪就是我爹,他——他在二十六前就去世了。”
聽老奶奶如此一說,我才知道父親居然也有光輝的一面,平生第一次覺得做一個背砂鍋賣土碗的人的兒子,并不是一件丟人的事情,平生第一次為我卑微得無法再卑微的父親感到驕傲和自豪。
老奶奶眼里突然放出亮光,使勁地把腰板挺直,上前兩步,伸出枯枝一樣的手,拉住我的手臂說:“幺,你咋不早說?!彪S即,她的眼神又黯淡下來,“我們還說要好好感謝他呢,那天只差三分鐘,我家老頭就去火了,你老爹真是我們家的恩人呢。他熱心得很嘞,我們寨上上了年紀(jì)的個個都記得他的好?!?/p>
我心里五味雜陳,不知說什么好。其實父親從來都沒跟我們說過他在背砂鍋賣土碗的同時做了哪些好事,只是說四鄉(xiāng)八里的鄉(xiāng)親們?nèi)绾问匦?,如何幫他維護(hù)道路的平整,如何招呼約束牲畜和小孩,不讓他們給他搗亂,讓他受損。父親的描述讓我對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永遠(yuǎn)懷著感激之情,讓我心里總有一種感恩戴德的想法。其實,在鄉(xiāng)親們的心里,背砂鍋賣土碗只是他的職業(yè),而他本身卻是個很熱心的很善良的好人,他不但沒有因為職業(yè)的卑賤而被他們唾棄,還因為自身的善良和熱情得到了他們的感激和頌揚(yáng)。
老奶奶出乎意料地?zé)崆?,死拖活拽把我們拉到她的家里。老奶奶的住所是一棟稻草蓋的小木房,但卻收拾得相當(dāng)整潔,房前房后都是用籬笆圍起來的菜園,十多只土雞優(yōu)哉游哉地到處閑逛,兩只土狗也自由自在地進(jìn)出,五六個小孩吵吵嚷嚷地嬉戲打鬧。
老奶奶把我們安排在廳口坐下,隨即就捅火、架鍋、燒水、和面,很快就為我們端來了兩碗飄著清香的甜酒湯圓。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吃到這么可口的東西了,錢香卻是平生第一次嘗到,吃完一碗還想再要。此時卻傳來火燒肉皮的焦糊味,老奶奶一邊燒臘肉一邊說:“幺,你們要留點肚皮,待會嘗嘗我做的臘肉。這是自家養(yǎng)的土豬,是吃豬草和糧食長大的,你們在外面恐怕嘗不到了?!?/p>
是的,在外面的確嘗不到了。老奶奶熱情地為我們做午飯,錢香幾次進(jìn)去幫忙都被趕了出來。老奶奶聽說我們已經(jīng)在北京安了家,這次是回來探親,便不停地贊嘆,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好人就有好報。”
吃飯的時候,我問:“奶奶,你們寨上怎么全是老房子?”
老奶奶說:“這里山太大,通不了公路,這些年年輕人全都出門去打工,找到錢了,就把房子修到山下的公路兩邊去了,這個寨子就空了,幾十戶人家,如今只剩下十多個老頭老奶,和一幫爹媽帶不走的小孩。喏——”她用嘴呶呶那群圍著桌子狼吞虎咽的小孩,“這幾個,三個男娃是我三兒四兒的,兩個是女娃是幺姑娘的,全都扔給我?guī)?。?/p>
“老爺爺呢,他怎么不來吃飯?”一直不說話的錢香終于開口了。
老奶奶聽不懂普通話,就問我:“哥,嫂嫂說的啥?”
我只好給她翻譯了一遍。老奶奶說:“他呀,五年前就百年歸世了,走在八十六歲上。哦,小哥,你媽媽呢,她身體還利朗吧?”
我愣了一下,說:“很好,她很好。”
老奶奶一邊勸我們飯菜,一邊不停地說:“幺,看到你這樣有出息,媳婦又漂亮又賢惠,你爹媽這輩子也值了。好好地奔,你們的前程大得很?!?/p>
我連聲說謝謝。吃好飯,歇息了一會,我們準(zhǔn)備啟程,老奶奶拿出一張陳舊的手帕層層剝開,最后拿出二十塊錢說:“十塊還給你爹爹,十塊跟你買個新砂鍋。我都已經(jīng)好多年沒用砂鍋了,自從你爹爹過世,我們再也用不到納雍砂鍋了,其他人背來賣的,全都是黃巖腳來的,兩三個月就爛了,最后就干脆不用了。”
我要接不好,不接也不好。錢香替我收下錢,卻出乎意料地把她耳朵上的金耳環(huán)摘下來,迅速地?fù)Q下老奶奶耳朵上的木耳環(huán),嘻嘻一笑,說:“奶奶,您認(rèn)我做孫女吧,這是孫女兒給您的見面禮,拿下來會不吉利的?!?/p>
老奶奶怔了半天,在我的翻譯和解釋下,終于呵呵呵地笑了,拉著錢香的手激動地說:“怪不得昨天晚上我夢見鳳凰飛來落在我家門口呢,今天收了個北京來的孫女。我真是太走運(yùn)了,老都老了還白撿了個仙女般的孫女兒?!?/p>
后來,我們走在路上,錢香一直都在懊悔,怎么不帶點小東西,分給那些玩得口水啷當(dāng),灰頭土臉的弟弟妹妹。
五
對許多人來說,鄉(xiāng)村已經(jīng)變得遙遠(yuǎn)而陌生,鄉(xiāng)村的烙印就像母親的童貞一樣,既神圣高潔,又漠不關(guān)心,它的存在只是一種記憶和信仰。但我不一樣,我的鄉(xiāng)村情結(jié)是永遠(yuǎn)無法拆解的疼痛和苦難。
離開老奶奶家后,我們繼續(xù)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一路上,果然沒在路中間看見石頭泥塊與樹枝荊棘??匆娢冶持板佇凶撸切┢甙耸畾q的老年人連忙招呼小孩:“不要擋路,趕快把你們的東西拿開,讓他們好走。”
那些小孩也很聽話,乖乖地把放在路上的東西收走,靜靜地站在路邊,好奇地望著我們。錢香說:“我終于明白了,老公,你是想讓我穿越到這種憨厚、淳樸的民風(fēng)中來。的確,鄉(xiāng)親們的善良和淳樸,幾乎已經(jīng)從這個時代消失了,至少在城市里,再也見不著了?!?/p>
我說:“還不止這些,你繼續(xù)往前走就知道了?!?/p>
走著走著,山越來越高,到處都是郁郁蔥蔥的松林。轉(zhuǎn)過一道山嘴,一條兩米多寬、布滿蹄印的土路突然橫在眼前,一陣清風(fēng)吹過,“叮鈴鈴,叮鈴鈴”的鈴聲穿過云彩,穿過樹林,仿佛是從遙遠(yuǎn)的天邊穿透時空,穿越夢幻而來。
松林之外依舊是簇簇?fù)頁淼亩霹N,野雞“吭——,吭——”地歡叫著,從這山飛到那山。各種各樣的鳥兒,畫眉、黃鶯、斑鳩、喜鵲、洋雀、八哥、黃豆、花點子、白頭翁、長嘴鶴,甚至,還有背著剪刀的小燕子,都嘰嘰喳喳地叫著,婉轉(zhuǎn)悠揚(yáng)地唱著,它們在微風(fēng)里相互追逐,在驕陽下上下翩飛。
“啊——!啊——!”好一幅醉人的圖景,錢香禁不住伸展雙臂,仰天歡呼?!鞍 绷藥茁?,她才轉(zhuǎn)過臉來,笑靨如花、眼神迷離地
說:“老公,你就是在這里長大的嗎?你就是從這個世外桃源走出去的嗎?”
我說:“這里還不是我們村,這里只是我小時候放過牛和割過草的地方。這條路,是方圓數(shù)十里的山民們馱煤的總路,因為在前方十多里處,有個煤山,開了幾十口煤窯。從九歲開始,到十六歲結(jié)束,每年寒假,我都要在那里挖煤?!?/p>
我正說著,叮鈴鈴、叮鈴鈴的馬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漸漸地,踢踏踢踏的馬蹄聲也清晰地傳來。一支馬隊從松林深處走了出來,一匹,兩匹,出來一匹錢香就數(shù)一下,一共有十七匹馬,六個人。馬是當(dāng)?shù)氐耐榴R,人是穿著藍(lán)布長衫、兩鬢斑白、裹著黑色絲帕的老年人;馬背上馱的,不是黑乎乎的裝煤筐子,而是白花花蛇皮口袋。
我一眼就看懂了,一年之計在于春,播種的時節(jié)即將到來,老鄉(xiāng)們正在準(zhǔn)備化肥。
那些老頭不認(rèn)識我,我也不認(rèn)識他們,但他們卻看見了我背上的砂鍋,于是好奇地問:“你是哪里來的?——哥。”我答:“我是納雍來的,爺?!?/p>
幾個老頭哈哈大笑,其中一人邊走邊問:“尖山腳的老夏是你什么人?”
我答:“是我家老人?!?/p>
那幾個老頭聞言一震,全都停了下來,任馬兒自由自在地往前走著。老頭們泥塑般站著,足足愣了半分鐘,突然提著馬鞭朝我跑來,紛紛拉住我解繩子,這個嚷道:“老夏家的砂鍋二十幾年沒用了,這個就給我了?!蹦莻€也說:“給我一個,我也十多年沒吃過砂鍋燉的臘肉和花豆了?!?/p>
我想阻止他們,可大家不由分說,幾下子就把我的砂鍋解下來瓜分了,有兩個沒搶到的,站在一旁干瞪眼,其中一人趁另一人不注意,施展出“妙手空空”,一把把砂鍋奪了過去。被奪砂鍋的人反應(yīng)過來,想轉(zhuǎn)身爭搶,奪到砂鍋的人卻抱著砂鍋跑開了。
我連忙發(fā)話,說別爭了,再爭就爭破了,不如你們兩家輪流使用吧。
那人只好罷手。另一個沒搶到鍋的,蹭到另一個老頭旁邊,做出可憐兮兮的樣子央求說:“老拐,我們兩家搭伙用,好不?”
那老頭沒好氣地說:“都還沒問人家多少錢一口呢,你就想用了?!?/p>
錢香笑瞇瞇地站在一旁,臉上既充滿好奇,又有些不可思議。那幾個老頭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一齊抬眼望向我,其中一人贊道:“想不到夏老歪也有這樣的兒子和兒媳,比我們家的強(qiáng)多了。哎,小哥,你這鍋幾多錢一個?”
我笑笑說:“你們喜歡就拿去用吧,不要錢?!?/p>
“那不行,七八十里路的運(yùn)來,怎么不要錢?四塊一個,你賣不賣?”
我正躊躇著,要答應(yīng)也不好,不答應(yīng)也不好,那個沒搶到鍋的老頭突然掏出兩張鈔票,上前幾步遞到我面前,說:“小哥,五塊錢一個行不行?四個,整整二十塊,全都由我來付。哎喲,看在你老爹曾經(jīng)和我是好朋友的份上,你就讓一讓嘛?!?/p>
話說到這份上,我只好伸手把錢接過來,那群老頭才歡天喜地提著砂鍋,追趕馬匹去了,走出好幾步才一齊回過頭來說:“有時間就來找我們玩,我們是小巷口的穿青人?!?/p>
眾老頭異口同聲,好像是排練過的一樣。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問:“怎么找你們?”
一個老頭答:“你不用找,小巷口年輕的全都出門打工去了,只剩下我們這幾個干老
頭,和一群干老奶,帶著一幫小屁孩,你看見哪家門開著就去哪家,保證有肉有飯給你吃,有酒有茶給你喝。你老爹在世的時候也是這樣?!?/p>
說完,他們就一齊回轉(zhuǎn)身,被清幽幽的山風(fēng)吹過松林那邊去了,陣陣松濤傳來,猶如海嘯龍吟。
錢香一臉疑惑地問:“他們——剛才那幫人,是生活在民國還是清朝?”
我哈哈一笑,說:“他們是穿青人,一種五十六個民族之外的待定民族。這里是深山老林,又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山民們的生活習(xí)慣與其他地方大不一樣,還保留著晚清到民國時期的種種習(xí)俗?!?/p>
錢香說:“我覺得這樣挺好,無拘無束,天真無邪,人人都是老頑童。你看他們年齡那么大了,一個個看上去身子還挺硬朗呢,估計活翻一百歲不成問題?!?/p>
我笑笑,說:“走吧,這里離我家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翻過兩座山,再過一條河就到了?!?/p>
六
許多東西,當(dāng)你想到珍惜的時候,卻已經(jīng)煙消云散,那種痛徹心肺、切膚斷骨的感覺,只能讓人更加懷念和悔恨。十八年過去了,我心里可以放下一座山峰,但卻始終放不下思念、憤恨與悲痛。
沒有了砂鍋,我把旅行袋從錢香的背上解下來挎在自己的肩膀上,穿過那條小“馬路”,沿著父親當(dāng)年背砂鍋的林間小道,朝著老家的村莊進(jìn)發(fā)。
翻過兩座山后,來到了一條大河邊。這是一條深深的河谷,河谷邊上有兩個相鄰的村子,左邊的叫彭家寨,右邊的叫左家營,兩個村莊合稱河頭上。
有幾條土狗在路上跑來跑去,相互嬉戲打鬧,對我們毫不理睬。我對錢香說:“其實在我們山里,別說人善良,連狗都是善良的,你看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過了一村又一村,遇見了一群又一群的狗,有哪只狗跟你汪汪過?”
錢香不解地問:“那還養(yǎng)狗干什么?養(yǎng)狗不就是為了看家護(hù)院么?”
我說:“你別以為這里的山民未經(jīng)開化,一個個愚昧無知,其實他們心明如鏡,只是沒有那么些彎彎腸子壞心眼而已,幾乎道不拾遺,夜不閉戶,這里的人家養(yǎng)狗,不是為了看家護(hù)院,而是當(dāng)成家庭成員,跟小孩子一般。在這里,沒有狗的家庭,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家庭,豬無毛,狗無種,才是真正的貧窮和潦倒。”
錢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突然左邊的寨子里傳來清清朗朗的讀書聲,一群稚嫩的童聲正在齊聲朗誦: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
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
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碩人》!他們讀的是《詩經(jīng)》里的《碩人》!”錢香吃驚地叫了起來。
我站在路邊,微微地仰起頭來,跟著他們背了下去: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
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于農(nóng)郊。
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
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背完這首詩,錢香問:“老公,這是什么學(xué)校,怎么小學(xué)生也會讀《詩經(jīng)》?”
我說:“這里沒有學(xué)校。十多年前,這里的教學(xué)點就被撤銷了,政府說要集中辦學(xué),提高教學(xué)質(zhì)量,于是就把所有的山村教學(xué)點撤銷了,全鄉(xiāng)只保留三所片區(qū)小學(xué)和一所中心小學(xué)。那些留守兒童無法每天起早摸黑翻山越嶺到二十里外的片區(qū)小學(xué)讀書,就被送到這里來讀老學(xué)?!?/p>
“老學(xué)?什么叫老學(xué)?”
“老學(xué)就是老式學(xué)校,也就是私塾,專教四書五經(jīng)和詩詞歌賦,按照如今的說法,應(yīng)該叫國學(xué)班,或者識字班?!?/p>
“這個老學(xué)有多少年歷史了?”
“大概有一兩百年了吧,我爺爺和父親都在這里讀過。教老學(xué)的原來是個老童生,老童生死后,他的兒子接著教,他的兒子死后,孫子又接著教?,F(xiàn)在他孫子也有七十多歲了?!?/p>
錢香又問:“這里學(xué)費(fèi)貴不貴?”
我說:“這是義學(xué),從不收錢的,不分年齡,不論尊卑,方圓五六個村子,誰愿意讀都可以來。每年正月十五開學(xué),十月初一放假,中途還可以插班,有好幾個暑假我都在這里呆過。我的《詩經(jīng)》《大學(xué)》《中庸》以及《幼學(xué)瓊林》《七言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等都是在這里修完的。我的文學(xué)生涯,就是從這里啟程,今天在外面闖蕩創(chuàng)業(yè),吃的也是這些老本?!?/p>
我們正說著,朗朗書聲又傳了過來:
天對地,雨對風(fēng)。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
雷隱隱,霧蒙蒙。日下對天中。風(fēng)高秋月白,雨霽晚霞紅。
牛女二星河左右,參商兩曜斗西東。
十月塞邊,颯颯寒霜驚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魚翁。
“《聲律啟蒙》,這是《聲律啟蒙》?!卞X香又叫了起來。
“不,這是《笠翁對韻》”我糾正道。
錢香的臉紅了紅。我說:“《聲律啟蒙》和《笠翁對韻》我也是在這里學(xué)的,現(xiàn)在還能包本背。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
錢香搖了搖頭,說:“你我穿紅掛綠的,這樣的打扮與這個地方的寧靜和淳樸格格不入,還是不要去打擾了。”
我說:“那好吧,我們走。過了前面的那條河,再爬上那座山,山后面還有一座高聳入云的大尖山,尖山腳下就是我老家的村子了。你看,這個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搬走了,有的在縣城買了商品房,有的在鎮(zhèn)上買了地基自己蓋洋樓,再不濟(jì)的也搬到山下的公路邊去了,如今還留在村子里的,只是一些老頭老奶和帶不走的小孩。那些年輕人都在遠(yuǎn)方打工,建了房子也只是擺在那里做樣子,老人們住了一輩子冬暖夏涼的木房草屋,舍不得離開?!?/p>
我們踏著斜陽,沿著一條磨得光光的石板路慢慢地向前走著,轉(zhuǎn)過兩道彎,就來到了大河邊。此時正是枯水季節(jié),但河面依然還有十五六丈寬,黑褐色的河水雖然不像七八月那樣洶涌澎湃,卻也波濤滾滾,忽忽東流。
一根比手指還粗的鐵鏈直接拉往對岸,一只小小的木船靜靜地??吭谝婚g石頭壘砌、石板蓋頂?shù)姆孔舆叀N艺驹诎哆叴蠛傲藥茁暎骸按?!船家!?/p>
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嘴叼煙斗的
老人緩緩地從石板小屋里走了出來,身手敏捷地跳上小船,解開纜繩,拉著鐵鏈,緩緩地游了過來。
“謝謝你,彭爺爺?!蔽乙贿吚X香的手上船,一邊微笑著向船家打招呼。
老頭打量著我,想了半天還是沒想起我來,便拔下煙斗,抹了把灰白的胡子問:“你是哪家的哥?”
我說:“我是尖山腳夏老歪家的小孩?!?/p>
老人恍然大悟,一張皺皺巴巴的臉隨即舒展開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自嘲地說:“你看我這記性,怎么就想不起來!幺,你老爹和我對頭得很嘞,可惜,哎可惜!你十多年都沒走這條路了,人也長高長白長胖了,連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你媳婦是城里人吧,長得這么洋氣,簡直是朵鮮花呢!”
錢香不好意思地紅著臉,我也得意地笑了笑,說:“她是江蘇的,在北京工作?!?/p>
老人現(xiàn)出一臉羨慕的神情,驚訝地說:“北京呀?那是毛主席住的地方呢,怪不得長得那么富貴?!闭f完,他把手里的煙斗往蓑衣下面的褲腰上一插,分開穿著草鞋的雙腳,張開粗糙的手掌,拉著鐵鏈,帶著小船緩緩地向?qū)Π队稳ァ?/p>
錢香從沒見過如此打扮的船家,更沒見過這種劃船的方式,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這里看看,那里瞄瞄。船家也不以為忤,船一開動就唱了起來:
大河漲水沙摞沙,魚在河中擺尾巴。
哪天得魚來下酒,哪天得妹來當(dāng)家。
大河漲水泥摞泥,魚在河中舔嘴皮。
哪天得魚來下酒,哪天得妹來做人。
老人唱完,我問:“彭爺爺,你歌聲這么好,正月間還上神仙坡對山歌不?”
老人一邊劃船一邊神色黯然地說:“哎,這年頭年輕人們都出門打工去了,好不容易回家來過趟年,不是劃拳打碼,就是通宵麻將,年還沒過完就急哈哈地走了,誰還有心上神仙坡?山歌都快絕種了,目前附近幾個村,只有我老彭劃船的時候吼兩首,別人都不興了!”
老人說完,我們也到岸了。我拉著錢香的手正要向前走,老人卻把手伸過來攔住我們,一臉嚴(yán)肅地問:“哥,你要去哪里?”
錢香以為他是要錢,連忙伸手去掏錢包。我連忙對她使眼色,告訴她這是義船,是從不收錢的。這么多年的默契,錢香固然知道我的意思,一臉狐疑地住了手。
我也一臉嚴(yán)肅地對船家說:“彭爺爺,我想回家去看看?!?/p>
老人渾濁的眼里突然閃爍著淚光,聲音有些哽咽地說:“你還是不要去了吧?!?/p>
我說:“十幾年沒看到了,心里想得發(fā)慌?!?/p>
老人沉默了一會,說:“那好,待會下來就歇我家吧,剛好我幺女剛從深圳回來?!崩先苏f完,有些凄涼地走進(jìn)他的石頭小屋去了。
我拉著錢香,步履隨即沉重起來,一步一步地循著早已荒蕪的石板小路往山上走去。走了半個多小時,我們才爬到山頂。眼前突然開闊起來,對面卻是一座高聳入云的大山。可是大山下面沒有人家,沒有村子,有的只是一大片山體滑坡的痕跡,雖然很多年過去了,重新長出了植被,但那痕跡就像一道傷疤,再也無法抹去。
藍(lán)藍(lán)的天空又高又遠(yuǎn),斜陽暖暖地照著,白云悠悠地飄著,春風(fēng)徐徐地吹著。花海如煙,蝶飛雀舞,多么美好的季節(jié),多么美
好的天氣。面對著那座云遮霧繞的大山,以及大山胸部以下觸目驚心的傷痕,我眼含淚水,找了塊空地,然后雙膝跪下,再次掏出線香紙錢,點了起來。
錢香問:“老公,你又怎么啦?”
我點燃香,燒完紙,磕了八個響頭,才站起身對她說:“看到了嗎?對面就是我們的村子,就是我的家??上?,它在十八年前一個晚上,在雷鳴電閃和狂風(fēng)暴雨之中,被坍塌下來的山體全部掩埋。一百三十多位村民,包括我的兩個姐姐、母親和妹妹,全被埋在里面。當(dāng)時全村只有我一人在縣城讀書,幸免于難?!?/p>
“??!怎么會這樣?怎么——”
我說:“都是人們的貪婪造成的。這山里曾經(jīng)儲藏得有大量的煤炭和金、銀、銅及鋁礦,幾百年前,人們就開始在這里大肆開采,把整座山都掏空了。剛才我們遇見的那條小‘馬路,就是通往這里的,那條‘馬路馱走了山里的所有財富,卻給這里的山民帶來了滅頂之災(zāi)?!?/p>
錢香的眼里也涌出了淚水,仰著頭看著美麗的天空喃喃自語:“為什么呀?!這是為什么呀?!”
錢香的淚水在暖暖的東風(fēng)里緩緩地滴落。我對她說:“圍著這座大山,還有另外三個村子,在我們村出事后,他們?nèi)及嶙吡耍岬搅肃l(xiāng)里規(guī)劃的移民區(qū)。因為天災(zāi)人禍,我們的穿越只能到此為止。知道我什么要在外面不顧一切地打拼了嗎?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了家,沒有了親人,沒有了退路。”
錢香回過臉來,抹抹眼淚,拉著我的手臂說:“傻瓜,難道我不是你的親人嗎?”
我一臉凄然地笑了笑,說:“是的,你是我唯一的親人。”
“我爸爸媽媽呢?難道他們不是你的親人?”
我扇了自己一個嘴巴,說:“哎,是的,還有他們,也是我的親人?!?/p>
錢香凄然一笑,然后一臉嚴(yán)肅地學(xué)著我的樣子,雙膝跪在地上,對著那座清冷而又荒涼的大山磕起頭來,邊磕邊說:“婆婆、姐姐、妹妹,你們安息吧,我會照顧好國梁的,我們一生一世都不會分開的,你們放心吧?!?/p>
我心里一酸,眼淚又涌了出來,連忙伸手拉起錢香,和她相擁而泣。突然心里一片澄明,一首初中時讀過的詩浮出腦際,在天地間彌散開來——
我曾有數(shù)不清的夢
每個夢里都有你
我曾有數(shù)不清的幻想
每個幻想中都有你
我曾有幾百度祈禱
祈禱命運(yùn)創(chuàng)造出神奇
讓我看到你聽到你
訴一訴我的思念,我的心曲
只是啊只是——
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