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帆
摘 要:魯迅的《補天》對原始補天神話“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神話意味弱化,寓言性增強,呈現(xiàn)出“女神救世”到“知識分子啟蒙”的意圖變化。本文即從內(nèi)容上五四時代語境下自然本位到生命本位的觀念變遷、形式上的對于循環(huán)與二元對立模式的戲仿手法兩方面研究補天神話到《補天》的承繼性與新質(zhì)。
關(guān)鍵詞:補天神話;《補天》;啟蒙;戲仿
《補天》寫于五四時期,在文化“斷裂”時代“重寫神話”這一行為本身就帶有寓言意味?!把a天”行為象征了救世理想與啟蒙精神,“重寫”則表現(xiàn)了作者的祛蔽的努力。一方面迎合五四話語中的生命復原理想,另一方面也通過“小東西”的形象透露出對于啟蒙的懷疑。
一、消解災難——從“自然本位”到“生命本位”
《補天》借用共工怒觸不周之山的神話,但浩劫的規(guī)模、災難性遠不及后者:
在這天崩地塌價的聲音中,女媧猛地醒來,同時也就向東南方直溜下去了……略一回頭,便灌了一口和一耳朵的水,伊趕緊低了頭,又只見地面不住的動搖……伊站起來,用指甲去一彈……竟和破碗的聲音相差無幾了。
《補天》將客觀景觀改換以女媧的視角寫出,較于原始神話中天地渾然一體的狀態(tài),《補天》的洪水、天、地更像經(jīng)過有天文地理知識的文明人透視的“有秩序”的災難,天地相分離、用指甲一彈等皆可證明。其次,女媧與天地同高,災難的描寫與女媧的“身體”發(fā)生聯(lián)系,因而原始神話中天地維度的大洪水規(guī)模變得與女媧相差無幾,女媧所看到的易轉(zhuǎn)換成讀者的想象。第三方面,原始神話先述浩劫之重,再述女媧“分門別類”地拯救天地,整體來看女媧呈現(xiàn)出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雄性”狀態(tài)。而《補天》中,她要做的并不比家務困難多少——收集石頭、撿蘆柴,并且女媧對這些工作的“無聊”“厭惡”情緒也有一種做家務的錯覺。
神話尤其是漢民族的遠古神話,敘述往往不以某人/神為中心,而是某一自然現(xiàn)象,人物也必定有一個“自然化”的過程。大禹治水、精衛(wèi)填海、夸父逐日莫不如此,首先有“水”有“?!庇小叭铡?,人物才有出現(xiàn)的理由或存在的價值。女媧、大禹最終成為大神,夸父更是“化為棄其杖,化為鄧林”。進一步說,神話中的人物與“自然”實際上是同質(zhì)的,人物“神”的能力或“神”的屬性決定了他們與“自然”同屬于先民對自然的修補性想象,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善/惡屬性之分——以神的“善”對抗災難(自然)的“惡”。
《補天》明顯吸收了古希臘神話的因素,女媧的身體以及情感的因素得到了強調(diào),女媧在自然面前獲得了主體性,由原始神話“洪水興風作浪,女神下凡”變?yōu)椤芭畫z遇浩劫”——無論是補天和治水都附屬于女媧而存在。從視角(以女媧的視角寫災難)、心理(女媧補天的煩躁心情、收集同樣顏色石頭的愛美心理)以及結(jié)果(女媧最終一樣累死)來看,女媧生命的、女性的一面得到凸顯,與災難搏斗下的神性的、男性的一面被削弱。
二、戲仿敘事——從女神救世到知識分子啟蒙
補天神話顯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幾種最基本的敘事模式或母題。《補天》戲仿了其中的循環(huán)及二元對立模式。
(一)“循環(huán)”模式
神話中“秩序——失序——秩序”循環(huán)的完成也就是一次“再生”。《補天》在結(jié)構(gòu)上以四季的變化來結(jié)構(gòu)全篇,四季本身就是一個循環(huán)的概念。其中有一段景色描寫在女媧醒來(春)與女媧死后(秋)分別重復:
天邊的血紅的云彩里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巖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冷且白的月亮。但不知道誰是下去誰是下來。
云彩部分是魯迅少有的瑰麗詭譎之筆,融入月亮的描寫卻很容易使人想起魯迅被稱作“安特萊夫式的陰冷”的《藥》的結(jié)尾,也是魯迅經(jīng)典結(jié)尾方式?!堆a天》本應到此結(jié)束,正如作者語“后半部分是很草率的,絕不能稱為佳作”,但該“失之滑稽”部分實際上是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戲仿作者所反對的“大團圓”敘事。春天部分是女媧摶土造人的部分,冬天“禁軍殺到”之后便在女媧的死尸上扎了寨,“說惟有他們是女媧的嫡派”——從女媧造人到人類的“認祖歸宗”完成了一次“循環(huán)”,也是最終的“大團圓”?!堆a天》由此生發(fā)出由諷刺而來的美學風格。
(二)二元對立模式
補天神話中,自然之力被具象化為惡人之力,女媧則成為不折不扣的救世之至美至善。共工這一惡的力量在后世不斷地被歷史化甚至意識形態(tài)化,從而將該二元對立納入政治的或倫理的話語體系中。
《補天》中共工的與顓頊一方使用戲仿《尚書》的古奧語言與女媧對話,從而在語言的維度上象征他們與女媧的對立。同時,“小東西”們實際上都可以在魯迅的小說中找到原型,甚至女媧身上也未必沒有狂人的影子。因此,在神話的幕布后面實際上依舊是啟蒙的歷史價值觀。女媧原本保護的人類此時成了被諷刺的笑柄,女媧與人類的關(guān)系隱喻了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關(guān)系——啟蒙者反被被啟蒙者迫害,正如《藥》中夏瑜與華老栓,《狂人日記》中狂人與哥哥。啟蒙這一行為在時代的現(xiàn)代性整體語境中遭懷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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