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中地區(qū)民間泥哨的工藝與造型研究

周利明

（西安交通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 陜西西安 710049）

關(guān)中地區(qū)民間泥哨的工藝與造型研究

周利明①

（西安交通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 陜西西安 710049）

關(guān)中地區(qū)泥哨又稱“娃娃哨”“戲人”“泥叫叫”，是一種兼有音響和觀賞雙重屬性的低溫陶玩具。泥哨造型古樸、洗煉，以戲人形象為主，20世紀中葉曾暢銷全國，目前已瀕臨滅絕。本文比較了西安西郊魚化寨與東郊狄寨兩地泥哨風(fēng)格的異同，并以魚化寨泥哨為例，詳細論述了泥料、哨胚、焙燒、上彩等全套制作工藝，并總結(jié)了其關(guān)中地區(qū)民間泥哨的造型藝術(shù)特色。

魚化寨 狄寨 泥哨 制作工藝 造型風(fēng)格

西安民間泥哨又稱“娃娃哨”“戲人”“泥叫叫”，是一種兼有音響和觀賞雙重屬性的彩色低溫陶玩具。泥哨造型古樸、洗煉、寫意，以戲人形象為主，20世紀五六十年代曾暢銷全國。主要產(chǎn)地為西安西郊的魚化寨與東郊的狄寨（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3 年12月出版的《中國民藝采風(fēng)錄·泥咕咕》第74頁中誤將“狄寨”寫成“狹寨”）。泥哨多是陜西地方戲劇秦腔中的人物，也有歷史人物、神話人物等等。常見的題材有三國人物劉、關(guān)、張、諸葛、周瑜、黃蓋等，水滸人物林沖、武松、李逵、魯智深等，《封神榜》人物姜太公、雷震子、托塔李天王等，以及《鍘美案》中的秦香蓮、包拯、陳世美，《蝴蝶杯》中的田玉川、田云山、胡鳳蓮，《五典坡》中的王寶釧與薛平貴，《西游記》中的師徒四人、十二生肖及獅、龜、蟬等。

魚化寨有新石器時期文化遺址和西周文化層，文明起源較早。由同屬渭河流域的半坡遺址出土的陶塤來看，在仰韶文化時期，這里已經(jīng)具備了產(chǎn)生泥哨的條件。幾千年的滄桑變遷給這里積淀了豐厚的傳統(tǒng)文化，這里的泥哨實際上就是兒童啟蒙教育的活教材。民藝家稱：魚化寨娃娃哨是“寓教于叫”。

狄寨在西晉前后，曾有狄人居住，金初已成重鎮(zhèn)，明清均為咸寧八大鎮(zhèn)之一，新中國成立初為物資集散地之一。狄寨有兩位藝人代表，一個是狄寨鎮(zhèn)上的徐文岳，一個是五坊村的張振中，張振中是師法徐文岳的，徐文岳是師法魚化寨的。因此，狄寨娃娃哨也是魚化寨娃娃哨的一種流變。

魚化寨泥哨與狄寨泥哨的區(qū)別見表1。

表1 魚化寨泥哨與狄寨泥哨的區(qū)別

續(xù) 表

狄寨的張振中現(xiàn)已去世。徐文岳是1933年生人，1950年赴魚化寨學(xué)習(xí)泥哨技術(shù)后，積累了不少文字與圖片數(shù)據(jù)，風(fēng)格上逐漸有了自己的特色。他堅持收聽收看《秦之聲》《秦腔大戲臺》，因此，泥哨中戲曲味很濃。魚化寨泥哨在清末以前缺乏實證，暫不做分析?，F(xiàn)將清末以來的泥哨分為五個時期說明。

表2 清末以來的泥哨

西安泥哨制作工藝非常復(fù)雜，概括而言，共有23步：（1）采土；（2）曬干；（3）碎土；（4）加棉；（5）和泥；（6）搓條；（7）入模；（8）定腔；（9）縱腔；（10）刮胎；（11）出模；（12）橫腔；（13）磨壁；（14）透腔；（15）試哨；（16）陰干；（17）曬干；（18）焙燒；（19）刷胎；（20）擦胎；（21）吹哨；（22）上色；（23）罩油。

下面以魚化寨娃娃哨為例詳細說明。

圖1 藝人楊云峰在制作泥哨

一、泥料工藝

魚化寨娃娃哨的泥料是比較考究的，一般只選用“黑壚土”。由于魚化寨屬于西安西三環(huán)以內(nèi)，在快速的城市建設(shè)中，很多地面硬化了，黑壚土也不多見了，魚化寨近鄰的村莊還有不少黑壚土。比如，東晁村與之隔三環(huán)而望，也屬于魚化寨街道辦事處管轄，這個村裸露土地比較多，村北是黃土，村南是黑壚土。

黑壚土屬于鈣層土，處在溫帶半濕潤與半干旱地區(qū)，含有一定的腐殖質(zhì)。腐殖質(zhì)在土壤中主要以膠膜的形式包被在礦物質(zhì)土粒的表面上，呈黑色，黏粘力較強。黑壚土因顏色較重，老百姓稱之為“黑土”，這種土燒制的泥哨不裂不炸，是娃娃哨的首選泥料。

黑壚土有生、熟之分，表層土人們經(jīng)常施肥、耕種，被稱為熟土；深層土人們翻地時不易翻出，土質(zhì)也較密，稱為生土。據(jù)泥哨藝人講，做娃娃哨要用生土，因為熟土中常含有糞便、草木灰等不潔之物，而泥哨是常用嘴巴吹的，“病從口入”，這樣娃娃們很容易肚里生蟲，感染腸道疾病。

采好黑壚土后，先將其曬干、壓碎，放入適量棉絮，才能加水捶揉成泥料。棉絮是為了加強哨體的韌性，一般選用舊棉花套子多次撕剪而成。和泥要進行反復(fù)捶打和壓揉，直至棉絮均勻，泥質(zhì)細致光滑。藝人“和泥”的技藝是很高的，多少泥加多少水，配多少棉絮，餳上多長時間再和，和上多長時間才合適，以及怎么和泥，怎么捶泥，都諳熟于心，駕輕就熟。他們像庖丁解牛一樣得心應(yīng)手，但仔細詢問也問不出個“子丑寅卯”來，這大概也是“技高近乎道”吧。

二、按子工藝

西安的民間藝人將做泥哨的模具稱為按子。按子是制作泥哨的根本，技術(shù)難度大，非有高超技藝與藝術(shù)靈感的藝人而不可為。半個多世紀以來，只有早期的泥人楊，泥人樊，楊永全、楊廣元父子與現(xiàn)在的楊云峰幾位藝人可以創(chuàng)作按子。

按子是陰形，必須先做一個陽形的“楦”，才能翻制出按子。楦又稱為母、范、陽模、公模等。從楦到按子再到哨胚，哨胚再晾干、燒制完成后，體量一般會縮小20%，其中按子內(nèi)形會比楦小10%左右，泥哨成品會比按子內(nèi)形小10%左右。因此，楦的制作一般要大一號?，F(xiàn)將魚化寨幾個泥哨模具外形與內(nèi)形的大小加以說明。

表3 魚化寨幾個泥哨模具外形與內(nèi)形的大小

按子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合模，一類是平模，一類是頭模。合模是由兩片或多片模具像河蚌一樣嚴密地吻合，中間的空心便是泥哨的外形。平模是泥哨中最為常見的模具，呈平板型，戲人的按子大多是平模，這種按子“模印成型”最簡便，易于批量生產(chǎn)。頭模是指為泥哨的頭部或哨體的一側(cè)制作的模具，多呈楔子形。據(jù)說楊廣元做的搖頭獅子是一絕，他先用頭模翻制出頭部，再貼上棉花做的白胡子，然后用彈簧連在捏塑而成的身子上，極其生動傳神。

圖2 泥哨模具

三、哨坯工藝

哨坯所需工具有三種：一是模具（即“按子”），二是泥料，三是篾篾兒。篾篾兒就是透哨、塑哨用的工具，又叫簽簽兒，常用竹筷、木棍、高粱稈等物削制而成。

哨坯制作有以下十二步：一是搓條，就是從做好的泥料中取出一小塊，搓成條狀。二是入模，就是把條狀泥料放入按子中用力擠壓，使之形象飽滿。三是定腔，泥哨成哨的原理是有縱橫兩腔，使氣流受阻回旋，才能發(fā)聲，這步就是取個齊頭的篾篾兒，放至泥胎中部，然后用力捏合泥胎中部的篾篾兒頭，哨子的縱腔、橫腔的交叉點就形成了。四是縱腔，縱腔是與胎體垂直的哨腔，做法是將篾篾兒順手立起，用力捏合，短粗的縱腔就形成了。五是刮胎，篾篾兒抽出后順勢刮平胎壁。六是出模，從按子開口的一頭，按壓住泥胎，輕輕使之與按子分離。七是橫腔，橫腔與胎壁平行的哨腔，做法是用一尖頭篾篾兒從設(shè)定的一頭插入泥胎，并與縱腔相交，縱腔比橫腔窄長。八是磨壁，在橫腔里的篾篾兒抽出之前，用另一篾篾兒磨平腔壁。九是透腔，抽出篾篾兒后用其捅透縱腔、橫腔，保證哨腔暢通。十是試哨，嘴放在縱腔出口處試吹，氣流通暢即可。十一是陰干，將泥胎放入室內(nèi)自然陰干，可防止哨體干裂。十二是曬干，將哨坯拿到室外陽光下曬干。

哨坯工藝是娃娃哨工藝流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它是成哨的關(guān)鍵，泥哨藝人說，縱橫兩腔孔的長短、寬窄、深淺等極其講究，有時錯出幾毫米，哨就不響了，魚東村的楊生海與祖、父三代皆以制哨聞名，哨聲洪亮，成哨率高。

圖3 封神榜人物哨坯

四、焙燒工藝

焙燒是指一種低溫?zé)频墓に?。魚化寨娃娃哨的焙燒工藝很有特色，主要分為炕洞焙燒和專門焙燒兩種方式。20世紀60年代以前，大多采用炕洞燒制，當(dāng)時娃娃哨大都在冬季農(nóng)閑季節(jié)制作，家家戶戶都睡土炕，人們就自然發(fā)明了經(jīng)濟實惠的炕洞燒制工藝，一可取暖，二可燒制娃娃哨。80年代，隨著土炕拆除，泥哨市場下滑，制作量減少，炕洞燒制也被專門燒制所取代。

炕洞燒制，主要用麥糠、米糠、谷糠及秸稈兒等材料。在土炕的煨洞中，先鋪一層糠，接著擺一層哨坯，再鋪一層糠，再擺一層哨坯，可以反復(fù)放好幾層，最后蓋一層秸稈，將秸稈點燃，讓火慢慢向下形成暗火，煨烤焙燒娃娃哨。一天一夜之后，娃娃哨方可取出，這也是魚化寨制作娃娃哨的秘訣之一，稱為“時對時”。比如，頭一天18點放入煨洞到第二天18點才能從煨洞取出，這樣既包括了十二時辰，又包括了白晝與黑夜，焙燒出的泥哨才能保證不炸不裂。

專門焙燒就是專門安排一個現(xiàn)場焙燒娃娃哨，有時還壘上一圈磚塊兒擋風(fēng)，像個簡易磚窯。一次焙燒的娃娃哨數(shù)量一般為一兩百個。前些天，藝人楊云峰制作了一套之前已經(jīng)絕版的十二生肖，就是專門焙燒的，一次總共燒了20多個娃娃哨。由于糠已很少見了，他用鋸末兒代替了糠，用刨花兒、木屑兒代替了秸稈，就是在自家院子里焙燒的，由于天晴無風(fēng)，也沒有做簡易磚窯。泥坯燒好后，通體黑色，首先要用刷子刷掉胎體上粘連的草棒兒、灰渣兒，再用抹布擦掉浮灰，然后試哨，哨響了才算燒制成功，可以著色；哨不響就當(dāng)成廢品扔掉。

五、上 彩

民間流傳著“三分塑七分彩”之說，可見上彩之重要。魚化寨泥哨的黑色底色是焙燒后自然形成的，不是畫的墨底。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5年6月出版的《中國傳統(tǒng)泥塑》第117頁“墨底上彩”與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3年12月出版的《中國民藝采風(fēng)錄·泥咕咕》第74頁“將底色做黑”的表述似為不妥。上彩一般只是純度較高的點染，很少有疊壓或暈染等復(fù)雜技法。娃娃哨大批量生產(chǎn)時，都是流水線作業(yè)。正如藝人的描述：“一色一色地過，齊齊地畫臉，齊齊地畫衣服……”

早期上彩都是用顏色粉，要加膠熬制才能用，因為多在冬季制作，上色的時間一長，顏色就凝固了，所以老鄉(xiāng)們還自己創(chuàng)作了保溫裝置。保溫裝置很簡易，將熬好的顏色放入酒杯中，將酒杯放入裝著熱水的瓷碗中，將瓷碗放在一個鐵絲架上，底下點一盞煤油燈即可。因為現(xiàn)在上色多用廣告色與濃縮水粉顏料，所以就不存在這些問題了。

上完色后，還要上兩遍清漆才算最后完成。早期常用熟桐油或蛋清代替清漆。上過清漆后，色彩不但得到加固，還能與哨身融為一體，不會有浮土在表面的感覺。

圖4 色彩保溫裝置

魚化寨“娃娃哨”在西安方言中說成“娃娃傘”。它在色彩上有四個特點：（1）黑。魚化寨娃娃哨經(jīng)過低溫焙燒，自然熏成黑色，因選用的是黑壚土，連哨心也呈深灰色，就像穿了一身黑棉衣的陜西老農(nóng)，極具鄉(xiāng)土氣息。魚化寨藝人在著色時有意保留了很多黑底，“留黑”如同中國畫的“留白”，有尚質(zhì)重道的哲學(xué)意義。（2）簡。娃娃哨的設(shè)色極為精簡，一是便于批量生產(chǎn)，二是幾代藝人反復(fù)推敲的結(jié)果。例如，在戲人泥哨中，一點朱砂就代表櫻桃小口，兩點白粉就代表兩只高靴，留三道黑就代表三捋長髥……可謂“惜色如金”。（3）亮。娃娃哨用色純度高、明度高，放置在黑底上，顯得極為響亮，既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又鮮明強烈。觀娃娃哨之色正如聽秦腔：“古典聲情，雄壯悲激，寬音大噪，直起直落”，有種淳樸粗獷之美。（4）寫。泥哨的色彩均為寫上去的，沒有描眉畫眼的雕琢感與脂粉氣，雖然是流水在線彩，但色彩圖式卻是在統(tǒng)一中有變化，甚至能感受到藝人每一筆的呼吸與提按，絲毫沒有機器流水線那種生硬冰冷和整齊劃一。

魚化寨娃娃哨在造型上也有四個特點：（1）小。娃娃哨的體量都不大，一般都在一兩寸或兩三寸以內(nèi)。最大的一個娃娃哨是楊云峰研制的“塤哨”，約有十六七厘米大小，以關(guān)羽為外形，仿照原始樂器“塤”的發(fā)音原理制作。（2）簡。自古“秦人尚簡”，魚化寨娃娃哨以戲人形象為主，而戲人多為柱形站立，簡約率直，其直起直落，不單像秦腔，更像華山天險，人物形象一瀉而下，其高亢激越，就像攀登千尺幢、百尺峽一樣驚心動魄。（3）整。魚化寨戲人泥哨與全國各地的泥玩具相比，沒有天津泥人張的逼真，沒有北京兔兒爺?shù)娜A麗，更沒有無錫惠山泥人的精致，但它形體像刀削斧砍過一般，沒有枝枝杈杈，有樸拙雄渾之美。（4）意。魚化寨娃娃哨是寫意的，可謂“得意忘形，不似之似”。常常點畫出要害之筆，其他便極盡簡約，比如一拿鵝毛扇便是諸葛亮，一拿耙子就是豬八戒，一畫紅臉捋須便是關(guān)羽。有時人物還能通用，比如早期的娃娃哨中有一個挎籃女子，既可做秦香蓮，又可做王寶釧。正如魚化寨藝人所說：“是那個意思就罷啦?！?/p>

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郊區(qū)農(nóng)村生活的城市化，西安民間泥哨由于“吃力不掙錢”而逐漸銷聲匿跡。曾經(jīng)聞名遐邇的娃娃哨今日基本喪失了同娃娃的直接關(guān)系，變成了民間塵封的記憶。泥哨那精湛的工藝、率意的造型，已經(jīng)淪落為記憶、文物、傳媒意義上的存在。

① 周利明，男，河南濮陽人，西安交通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藝術(shù)系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