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張歐亞
提要:上海外灘踩踏事件發(fā)生后,對復旦遇難女生的報道再次引發(fā)新聞倫理話題。在災難發(fā)生后,遇難者的公開信息可否被媒體引用?媒體報道對遇難者及其家人是否構成二次傷害?本文作者結合多年新聞實踐,對災難報道的倫理提出了自己的思考。
關鍵詞:災難報道 新聞倫理 采編實踐
“傷心漫過那片?!?,是2002年5月8日我在采訪大連“5·7”空難時,所寫的一篇記者手記。在這前后,我還先后實地采訪過溫州空難、包頭空難、煙臺海難。采訪中親歷的災難現場還有:造成309人遇難的洛陽大火,造成234名村民遇難的重慶開縣井噴事故,以及江西芳林小學爆炸、廣東江門爆炸、陜西榆林爆炸、廣西南丹特大透水事故,等等。
做過這么多災難報道,我也有了越來越多的思考與反思。
首先,我們先來聽聽這樣一個“段子”:
某國總統(tǒng)在發(fā)動一次戰(zhàn)爭時說:我們將殺死幾百萬敵人和一個修理自行車的人。記者爭相問:“總統(tǒng)先生,為什么要殺死一個修單車的?”
總統(tǒng)笑了笑,對著站在一旁的官員說:“看看我說什么來著,從來沒有人關心那幾百萬人。”
這當然是個虛構的故事,但這是否告訴我們這樣一個“真相”:無論東方或西方,無論何種社會,對個體命運的關注,才是恒久的,也更能打動人心?
人是所有社會關系的總和。正是一個個單元的個體組成的社會,讓我們感受到溫情和力量。悲他們所悲,痛他們所痛,即所謂“悲傷著你的悲傷”。實際上,無數偉大的文學作品,也正是因為表現具體人物的命運,才能深深震撼人心,因而才能偉大。
文學作品是這樣,歷史更是如此,也正是一個個人物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構成上下五千年栩栩如生的歷史。脫離了具體的人物,歷史和新聞就是一張蒼白的紙。
回到上海踩踏事件,這一現實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慘劇,作為報道者,我們又如何只依靠冰冷的數字來組織報道?
有必要討論關于“二次傷害”問題。以最近引發(fā)熱議的內蒙古呼格吉勒圖案、慘死在派出所的打工女周秀云為例,正是家屬在媒體支持下堅持不懈地上訪與持續(xù)報道,呼格吉勒圖的冤案才得以昭雪,討回應有的尊嚴。在持續(xù)多次的報道中,有沒有人認為呼格吉勒圖的家人受到“多次傷害”?而討錢打工女被警察踩在腳下的那張照片,我們感受到這是對周秀云的褻瀆了嗎?
恐怕沒有。真正的傷害,是沉冤的亡靈等不到正義的伸張。對周秀云來說,正是這張照片的公開,震撼了國人,繼而引發(fā)媒體廣泛關注與持續(xù)報道,才有了今天當事單位負責人對亡者及親人的道歉。
可以設想一下,什么人最害怕那張讓人憤慨的照片公之于眾?掩蓋事實與真相,正義得不到伸張,才是對受害者尊嚴最大的褻瀆。
在這兩案中,受害人的家庭經歷與遭遇,從各個角度被公開報道,我們及他們本人感覺隱私被冒犯了嗎?正是他們悲歌式的境遇,引起了廣泛同情并得到社會各界的聲援!實際上,有關對南京大屠殺,對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紀念,所展示的那些令人驚悚的畫面,也從來沒有人認為,這是對家屬的“傷害”、對亡靈的褻瀆。正是這些真實的畫面,讓我們在紀念中反省戰(zhàn)爭、珍愛和平。
不論是事件當事人,還是普通讀者,我們應該相信大多數人在了解事實真相過程中所保持的善意。
有高校在一場專業(yè)討論中,運用了“在滿足知情權與消費遇難者之間”這樣的表述。這使我想起2000年河南洛陽大火案,這一震驚全國造成309人遇難的大火,引起各媒體關注,其中某地方大報,竟刊發(fā)了這樣一條消息:“某地大火引發(fā)新聞大戰(zhàn)”。我在內部論文和多次課堂中,提起過這篇報道:報道所稱的“新聞大戰(zhàn)”建立在什么基礎上?難道是309個亡靈!這樣的報道缺少了良知與底線。
倫理探討意義在于,促使記者保持最大程度反思,如何保持善意。作為從業(yè)者,我們需要反省,但絕不是在新聞事件中的缺失。
12年前,采訪一起災難報道結束返鄉(xiāng)途中,我在記者手記《另一種責任》中曾寫道:“關注事故、關注災難,是記者的天職。告知讀者事件的真相,是為了讓公眾從悲劇中吸取教訓,是為了喚醒良知,使責任者受到懲處,使無辜者得到救助。然而,每一次事故發(fā)生后,總有人對記者采訪進行阻擾,千方百計隱瞞真相。”“正是由于記者們的苦苦尋訪,南丹特大透水事故、陜西榆林爆炸真相始大白于天下;正是媒體的執(zhí)著,南丹縣委書記等一批貪官、昏官才最終受到懲處?!薄敖沂臼聦嵳嫦?,是媒體的責任,是社會不可或缺的另一種責任。”
因而,我認可石扉客的觀點:空難事件,出發(fā)和到達機場,與空難現場一樣,乃至與遇難者生前空間一樣,都是敬業(yè)記者應該抵達的廣義現場。當事人的眼淚、家屬的痛苦,和災難過程、災難原因等一樣,本身就是災難的組成部分。遇難者家屬的悲傷,是命運的無常,也是我們作為人類的共同悲傷,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一部分,更是追問事件原因與責任最具道義力量的拷問。
▲ 圖為作者在汶川災區(qū)采訪。
關于面對遇難者家屬問題,并不是所有的家屬對此排斥。不同情況不同分析,也應予以不同對待。但有為善之心,不添亂,家屬愿意談,又有何妨?
2014年春節(jié)后,上海寶山發(fā)生大火,兩名消防戰(zhàn)士犧牲,其中一名來自湖北。因為當時特定的現場情境,我自始至終沒有打擾家屬。這有前因:1.前期其他媒體采訪時,剛問話就導致被采訪人當場昏倒,被輸氧緊急搶救;2.飛機上對方明確提出不希望被打擾。
但這并不表明,同類事件可以復制。具體情況須區(qū)別對待,實際案例中又有親屬希望或愿意接受采訪,大連空難、包頭空難中,甚至有家屬主動聯系媒體探求事故真相,釋放壓抑心聲。
2004年11月21日8時21分,包頭飛往上海的MU5210航班起飛出現事故,墜入包頭市南海公園湖中并爆炸起火,機上47名乘客,6名機組人員以及地面2人共55人在事故中喪生。這起空難中,湖北乘客、武漢吉思達公司總經理呂新輝不幸遇難。我趕到現場采訪中,呂新輝哥哥呂新軍主動配合,并在當地相關部門清場時,還挺身而出,堅持要我一起和他前往事發(fā)地憑吊。
如當年我在報道中所記載:“事故處理小組通知家屬到南海公園為死者憑吊,呂新軍向工作人員表示堅持要我同往,并從工作人員手中要來一件嶄新的軍大衣,披在記者的身上?!薄拔矣檬帜﹃┯熊姶笠碌暮蟊?。我知道,再堅強的男人此時也需要一個支點?!?/p>
整個采訪中,我深深感受到包括呂新軍在內的遇難者家屬對記者的友善。而事實上,很多家屬在從最初的悲痛走出來之后,對媒體采訪的態(tài)度,也會發(fā)生改變。當然,也不能不承認,面對災難,確實存在記者采訪時的方式方法問題,但這是另外一個問題,而不能將之作為排斥記者采訪家屬,甚至認為記者不應該出現在現場的理由。
毫無疑問,面對災難事件的發(fā)生,當然應該悲天憫人,也必須有悲天憫人的情懷。但值得注意和研究的是,無論是上海踩踏事故,還是不久前發(fā)生的姚貝娜事件,在新聞倫理之爭中,反對或贊成的雙方,最初都是以“正義和善良”的名義出發(fā)。然而由于最初的認識并不是建立在全面掌握了解事實“真相”的情況下作出的最初判斷,討論雙方會陷入為反對而反對的循環(huán)。一個“事實”、一個觀點出現,首先需冷靜思考與判斷,而不是被推動裹挾著瞬間就被點燃的“正義的怒火”。
常記湖北日報傳媒集團一位領導的話:多些友愛,多些寬容,多些建設性。
凡有為善之心,大家會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