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下雪天

赫晨

又過了零點。此時的天色總給我一種快要天亮的錯覺。站在13樓，看了一眼隔壁學(xué)校的操場，恍惚中，竟以為下過一場薄雪。

記得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下了我人生中第一場雪。那雪下得特別用力，我也玩得特別用力。在其他小朋友陸續(xù)回家之后，我還在那里繼續(xù)玩著。正當我忘乎所以的時候，奶奶找我找得焦頭爛額。她找到我之后就是一陣責罵，我心里全是委屈。挨罵之后，我隱約看到了奶奶眼中的淚光。

奶奶不喜歡下雪。她說下雪天格外的冷。我說不下雪冬天也好冷。奶奶就說下雪就更冷了。每到這時候，我就會帶著優(yōu)越感對奶奶進行科普，說下雪天其實不冷，雪融化的時候才是最冷的。奶奶每次都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有一年暑假，我放假回家，和表姐一起陪奶奶翻老照片。18歲嫁給爺爺之后，奶奶每年都會固定去照相館拍照片。每次都只拍一張，拍的是那個年代最常見的個人照，每一張造型都大同小異，奶奶的表情也都如出一轍，都是她最正兒八經(jīng)的樣子。奶奶說她想留下自己每一年的樣子。

奶奶邊翻照片，邊說著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情，說時一副貌美如花的樣子。奶奶半方言半普通話的呢喃低敘讓我沒有把她的故事組合得很完整，但我知道那些都是她最美好的記憶。后來也許是累了，奶奶說想去睡一會，便留下我和表姐在客廳，去了房間。

表姐突然對我說，有沒有注意到有些照片是缺了一部分的？我再次拿出相冊來翻了翻，發(fā)現(xiàn)是真的。沒等我追問，表姐就主動說起了一件往事。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個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穿著姐姐穿不了的舊棉衣，獨自看家。其實她想出去玩雪，一個人呆在家里有些無聊。如果可以像姐姐那樣去學(xué)校讀書該有多快樂，不過她知道這件事請明年就可以變成現(xiàn)實了，因為爸爸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了。如果可以像姐姐那樣得一個小感冒也被媽媽帶去看醫(yī)生，被媽媽溫柔地呵護，她是非常情愿生病的?；蛘呤歉职秩ド习啵m然只能安靜地呆在爸爸的辦公室，她也覺得幸福。但爸爸媽媽卻讓她乖乖呆在家里。她一直都是那個最聽話的孩子，不吵也不鬧，她一直都是那個讓爸媽最放心的孩子，也是那個得到鄰居家叔叔阿姨最多表揚的孩子。

因為不需要大人太操心，所以被留下。帶著失落，她翻出了姐姐的連環(huán)畫。姐姐跟她說過這是八仙過海的故事，不過她不是很能看懂，但還是決定看看。她特地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用小手小心翼翼地擦掉窗戶上的水汽。好想去摸一摸雪啊，就算被鄰居家的小牛哥哥用小雪球砸到，她也愿意，站在雪地里，躺在雪地上，把雪做成棉被，做成枕頭，當作新衣服，該是多么快樂的事情！

正一頭扎進在想象里，她突然被一個小男孩的聲音拉回了現(xiàn)實。哦，是小牛哥哥。他在門外叫她。她很小心地半開了門，輕聲問他找她有什么事。原來小牛哥哥也是一個人在家，想出去玩雪，就來找她了。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理由當然是爸爸媽媽出門前的叮囑。小牛哥哥悻悻地離開了。他順利地找到了另外幾個玩伴。他們嬉戲打鬧的聲音不斷傳來，她擦去窗玻璃上的水汽，偷偷地盯著在雪地里玩耍的小伙伴們。

“一起出來玩吧。”其中一個流著鼻涕小臉蛋凍得通紅的男孩對她喊道。

“不行。我要看家?！彼貞?yīng)著。

“沒事。就在你家附近玩。不去遠的地方。”還是那個男孩。

“出來玩嘛，我們來打雪仗。”小牛哥哥也說話了。

“你會用雪球砸我。我不去?！彼肫鹆艘郧氨恍∨８绺缭业降氖虑?。

“他如果用雪球砸你了，我就砸他。”那個小男孩又說話了。

“真的?。俊彼悬c驚喜。

“嗯。我們可以拉勾勾。”小男孩說。

她有點心動了。其實她一直都在心動，只是在男孩們與她說話之前，她完全不敢想象自己真的會出門玩雪。

看出了她的猶豫，小牛哥哥有點著急地說道：“哎呀，我保證你可以比你媽媽先回家，不會被你媽媽發(fā)現(xiàn)的?！?/p>

小牛哥哥到底可以拿什么來保證呢？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吧。但小牛哥哥的話在她心中又是那么的有說服力。既然不會被媽媽知道，為什么不出去玩一下呢？這么想了一下，她就帶上家里的鑰匙出門了。

好冷，姐姐的舊棉襖好像有點不勝寒氣。但容不得她想這個，小牛哥哥的雪球已經(jīng)砸過來了。不是說好了不會被砸的嗎，她有點不高興。就在這時候，她聽到小牛哥哥“哎呀”一聲，發(fā)現(xiàn)小牛哥哥也被砸了?？粗∨８绺鐚Ｗ⒂谂穆渥约荷砩系难?，趁他沒有任何防備，她也抓起一小團雪，從背后襲擊了他。

“快跑，小牛哥哥要來砸我們了。”聽到這句不知是哪個男孩的叫喊，她笑著迅速地跑走了，跑向那一群男孩們。也許這就是孩子們最大的快樂了吧，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跑著跳著笑著。她忘乎所以地跑著，終于跑累了，想要休息一下。她找到了一個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角落，覺得是一個很好的藏身之地。于是她決定坐在那一小塊雪地里，好像坐著還不滿足，然后她就躺了下來。真舒服。她大口喘著氣，扭過頭看著遠處還在互相追逐著的男孩們。他們可真能跑啊，自己可跑不動了。那個男孩千萬別被小牛哥哥追到啊。小牛哥哥好厲害的。她這么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等她醒過來，她已經(jīng)找不到小牛哥哥了也找不到其他伙伴了。她甚至聽不到任何一點聲音，她的身邊是白茫茫的大雪，好像什么都被凍得死死的。她站起來，胡亂走了一會，又停住了，又走了一會，又停住。她不知道該往哪走，不知道回家的路。大雪把回家的路都蓋住了。她想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想知道爸爸媽媽回家了沒?？墒撬裁炊疾恢?，就決定一個人在原地先玩會。因為爸爸說過，如果迷路了就在原地等他。她堆了一個有點粗糙的雪人，盯著雪人看了半天，覺得有些不好玩。于是又堆了一只小白兔，一只小綿羊，一匹小白馬，一只長頸鹿，堆了幾棵樹，幾朵花，幾棵蔬菜，她還想堆一個大房子，可以把她堆的雪人和小動物都裝進去的大房子。忙著忙著肚子就有些餓了，她正想著媽媽做的熱騰騰的飯菜，發(fā)現(xiàn)那只雪做的長頸鹿居然咬了幾片樹上的葉子給她。她驚呆了。她發(fā)現(xiàn)所有剛剛她做出來的小動物們都動了起來……

當然這一切都是我想象的。我只是聽表姐說在我的家族里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個女孩，她在雪地上睡著之后，再也沒有醒來。而奶奶正是那個女孩的媽媽。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奶奶當年在雪地里找到我，在責罵之后會流下眼淚。也許這是一個母親最大的悲傷。也許一到下雪天，奶奶就會想起這個女孩。

這一刻我站在窗邊，朦朧的路燈光和冷冰冰的空氣讓我仿佛又看到了下雪天，仿佛又看到那個女孩在雪地里快樂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