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身已千山萬水

王稻

那是一個明媚的秋日下午，和我玩得最好的同村小伙伴梅交給我一封信，說是放學路上鄰班的男生孫剛讓他帶給我的。我拿著那封字跡優(yōu)美只有我姓名卻沒有地址的普通又神秘的信滿心狐疑。

當我抖擻著展開信兩人湊在一起看完，不禁大驚失色。天吶！這是一封“求愛”信。而寫信的是我曾經(jīng)的同班同學劉為民。他曾經(jīng)和我同班過，現(xiàn)在在鄰班。這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事。那時候男女生基本上都不說話，而我和他更是沒有過交流，他居然給我寫這種信，這太意外了，怎么可能？一時間我和梅彼此傻呆呆地對望著說不出話來?？蛇@是千真萬確的。他信上寫得很清楚，說他喜歡我，說我的文雅嫻靜深深地吸引著他，說我讓他知道了愛情…….

天吶，愛情！這樣的字眼多么讓人羞澀和難堪，好像還有點下作。我心里一時間充滿了驚恐、羞辱、激動、委屈、害臊和害怕，兩邊的臉像著了火一樣，呼吸也變得急促，仰頭望見天上的白云正跟著成排的秋雁飛翔，竟忍不住掉下淚來。梅見狀也是驚恐萬分，只是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幾天后他的第二封信又來了，依然是孫轉(zhuǎn)給梅，梅又轉(zhuǎn)給我的，孫可能是他最好的朋友，而梅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他們倆就成了書信中轉(zhuǎn)站了。他的信大致是對第一封信的解釋和補充，說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是認真的，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是關系一生的決定，還說他就要離開學校了，理想是成為一名軍人，本來準備去當兵，但現(xiàn)在要走上工作崗位了，去頂替他父親的職，不再是一名學生了，在臨走時思量再三才向我表白，還說他對我的感情埋藏在心里很久了，現(xiàn)在到說出來的時候了，并說因為第一封信帶給我的突然表示道歉……我看后又是萬分的震驚，天吶，怎么是這樣，這太意外了，我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信的內(nèi)容，可真的就是這樣的。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受不了。我有種好像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被人盯上了一樣的感覺。他說得那么正式和嚴肅，關于一生的決定，啊，一生，一生是什么，是多久？本來要當兵的現(xiàn)在又要工作了？??？這所有的一切都讓我驚訝，他到底還有多少秘密？而現(xiàn)在這一切又與我有何關聯(lián)？我小小的腦子快速旋轉(zhuǎn)，回想著我知道的關于他的一切。我和他同班沒多久就分開了，他不是個成績好的學生，當時曾坐在我前排，非常安靜，從來不多說話，而我倆好像從沒說過話。是從那時起嗎？還是以后？那又是什么時候？還有，他的字怎么寫得這么好？一派行云流水，比老師的字還好，這是他寫的嗎？還有那些優(yōu)美的語言和措辭，怎么能是他？他明明是個學習不好的人?。咳绻皇撬约簩懙幕蚴窃谀某?，那他拿我當什么，這樣來侮辱我？如果是他，這又讓人不敢相信，他有這么好的文筆嗎？內(nèi)心的波瀾又擴大了一圈，我坐臥不寧，決定回信給他，想弄清楚究竟。

我回信的內(nèi)容當然是出于少女的驕傲和自尊表示拒絕，并讓他以后不要再來信，同時祝賀他參加工作并囑咐他好好工作，還大人似的說些我們現(xiàn)在還小，這些問題不適合談論，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之類云云。后來我在學校里悄悄觀察，還真沒有看到他，打聽后得知他還在，于是覺得他是個騙子，有種被騙的憤恨的感覺。 可是沒多久他的信又來了，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告訴我他現(xiàn)在正在辦頂職的各種手續(xù)，一旦辦好了就要上班了，那時就沒時間來學校了，本來現(xiàn)在都可以不來的，但為了能看到我，所以在上班之前還會來。天吶，這又讓我吃驚，我又感覺到自己身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而我在明處他在暗處，這真讓人受不了！我委托我的朋友和他的朋友鄭重地談談，我不想這樣下去了。可這兩個信使卻在這些給我傳信的日子里互生了情愫。兩個女孩都被這朦朧的感情弄得惆悵不已，心像一江春水日夜喧騰奔流著卻迷茫地不知道流向何方。

后來他果真去縣城上班了，來信對我大致描述了他的工作。他在糧食局。那時國家正處在計劃經(jīng)濟時期，糧食部門是很好的單位。當然還對我訴說了思念，又是一番信誓旦旦，好像我已和他定了終身，我的心真的亂了。他不是騙子，他的文他的字他的感情都出自他自己，出自那個成績平平外表平平的沉默寡言的男孩，可他的字里行間卻像個責任感強有追求有擔當?shù)哪凶訚h。我一邊在心里清醒地告訴自己不能與他戀愛，一邊卻不由地給他回信，內(nèi)容當然還是拒絕，說話像小大人似的。

就這樣你來我往地通信，我才知道他其實是個上進的人，他比同齡的人懂得都多，只是讀書不好罷了。他對我的感情是真摯的，我開始告訴他我的煩惱和快樂，告訴他我總有一天會跟父母去遠方（我寄養(yǎng)在外婆家），告訴他我當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我不會和你有未來。他的回信又是讓我吃驚，他說這些問題他全都考慮過，他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去遠方，不過這阻擋不了他對我的感情，“我愿意一生等你，不管是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看到這些時我一邊感動一邊又忍不住偷笑，覺得他的幼稚和可愛。誰知道以后呢？以后的事誰能說得清呢？就當是一句好聽的話吧。

后來因為學習緊張我們開始住到學校了，隔三差五地回家。而我偏科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了，學習上出現(xiàn)了兩極分化，文科名列第一，理科卻難以及格，心里的恐慌也一天天加深。我清楚地知道不能再和他來往了，他已讓我在功課上分了太多的心思。此時我才后悔自己不應該和他保持通信，也覺得非常愧對家人，我一直都是個最聽話懂事的好孩子，現(xiàn)在卻在學校里背著家人“談戀愛”，真的是無地自容?。∷硇疟硎静淮驍囄覍W習，不過除了我他不會找別的女孩子云云。我煩躁極了，說不打攪我為什么要給我寫信，不是你一直在打攪我嗎？我理智地不理他了，他也真的做到了很久不來信。

快到元旦了，他居然意外地到學校來了一回，而我是偶然在窗口看到他的背影的，他穿著當時很時興的軍裝，還有一雙皮鞋，我想起他說過的要當軍人的理想，想起這個16歲男孩對我的愛情以及他的擔當，心里一下子莫名地傷感和激動，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元旦時我收到了他寄來的明信片，漂亮極了，是我們這里小攤上所沒有的精致和美麗。一共五張，用一個大號的有花紋圖案的信封寄來的。我好像是欠了他的人情還禮似的也給他寄了五張，不過卻沒有一張有他給我的好看。

有一回他讓信使傳來的是禮物，我打開來看到的居然是一只精致美麗的項鏈表，啊，我從來都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東西，可能要不少錢的，真是太奢侈了！其實這類東西非常討女孩子的歡心，也非常能滿足女孩子驕傲和虛榮的心理，但我不一樣，我是斷不會收別人東西的，不管是什么東西，哪怕是金珠玉石。我退了回去，但他又送了回來，還在信上說，他現(xiàn)在是有工資的人了，這是他自己掙的錢，他只是非常想送禮物給我，可是他不知道我喜歡什么，想到這個表可能對我有用……我一封信過去發(fā)了一頓火，還義正辭嚴地告訴他不許再給我買任何東西，不然我就永遠不再理他。

寒假過后沒多久我們村東頭的一個老太太去世了，外公是方園百里最有學問的人，不管哪里有紅白喜事都來請外公主持，這回當然也是，我傍晚去給外公送衣服，居然看到我的數(shù)學老師一家都在那里，后來才知道去世的老太太是師母的外婆，也是他的外婆，我的數(shù)學老師和師母竟是他的姐夫和姐姐！我的心跳動得厲害，一直以來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好像是個有預謀的家伙，這真可怕！后來我非常怕見到我的數(shù)學老師，我的數(shù)學也越來越糟糕。

我自小一直身體不好，總是生病。春暖花開了，我又生病了，人也很消沉，功課也落下不少，總是一個人無由地傷心。他得知我病了總寫信安慰我，讓我安心養(yǎng)病，別太著急。梅也快要離開我了，她要頂她爸爸的職去市里上班了。我們相約一輩子都是最好的朋友，還說些不要嫁人之類的傻話。

時間在幽幽淡淡的愁緒中一天天流逝，一顆青春敏銳的心像霧像雨又像風。我寄養(yǎng)在這里，內(nèi)心深處難免有一種對父母的思念與幽怨，父母也商定要把我接回身邊。我當然也要把這事告訴他，看來不久以后，真要天各一方了。

一個夏天的黃昏，他約我在放學后見面，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見面，卻又沒有推辭。他在距離學校不遠處的路邊上等我，路兩邊是綠油油的一人多高的玉米林，晚風吹來沁人心脾的玉米的清甜氣息。我在學校磨蹭到薄暮時分才慢慢去見他，這就是“約會”嗎？我的臉燙得像發(fā)高燒的病人，心也跳得厲害，既害怕又后悔。兩個人隔著距離，誰也不敢看誰，別別扭扭地說了些無關風月的話，我責怪他不應該給我寫信，還從他那里得知他姐姐也知道這事，當時內(nèi)心里氣憤又委屈。他手足無措地安慰我，對我又道歉又保證。

天色已晚，月光已如水銀般瀉滿大地，我別了他慌張地小跑著回家，他在后面跟上要送我，我拒絕著。但自己從來沒有這么晚走路，心里害怕極了。他不再說話，只是固執(zhí)地與我一前一后地走，一路無語。

第一次和一個男生單獨行走還是在晚上，心里如揣著一只兔子樣的上蹦下跳。他真的在我離家不遠的地方停住了，我轉(zhuǎn)身回頭看了一眼月色下的他就默默回家了。

而家里等待我的卻是一場從沒有過的沉悶的風暴。面對質(zhì)問，我只好老實交待。這可是誰都沒想到的事，每個人都很驚訝，外婆又氣又慌，忙問東問西，不知道男生是不是欺侮了我，我只是哭，表示什么都沒有，就是在一起說說話。小表哥比我大兩歲，正值青春，當時瞞著家人居然騎著自行車找他算賬去了，聽說還帶了條“九節(jié)鞭”。那是我以后才知道的事。

暑假時媽媽回來把我?guī)ё吡?，臨走的頭一天，表姐騎車帶著我到要好的同學家去告別，路過他村子時表姐讓我去和他告別，我們?nèi)チ?，但鄰居說他去縣城上班了。我想起那晚發(fā)生的事，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我挨了打，心里對他無比地愧疚。

后來我沒有再和他通信。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關于他的一切無從得知。

老家的老人故去了，我基本不再回去。幾年前我收到一條短信，是我曾經(jīng)的數(shù)學老師（他的姐夫）發(fā)來的，說輾轉(zhuǎn)得到我的號碼，詢問我的情況。我激動不已，立即與老師通話，聊了很多很久。末了，我向老師詢問他的情況，老師說他如今一個人在外地就業(yè)，至今沒有成家，別的沒對我多說。我瞬間驚呆了，這個結果是我怎樣也想不到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怎么就沒能找到個與他共度晨夕的女子？他為什么要這樣？難道真是為了我？為了他16歲時曾對一個女孩的關于一生的承諾？

我的心像壓上了巨石一樣沉重，我甚至覺得是自己影響了他的一生，有沉重的負罪感。后來和老師一直保持聯(lián)絡，而老師始終沒再對我透露過有關他的任何消息，我不知道老師究竟是想保護我還是保護他，或是保護兩個他關心的人都不再受傷，讓我們在現(xiàn)世里各自安穩(wěn)度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