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榮才,男,1970年出生,平和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各級報刊發(fā)表文章近兩百萬字,出版《閑讀林語堂》等書六部,有文章近百篇被轉(zhuǎn)載或者入選各類選集,獲獎若干?,F(xiàn)為平和縣新聞中心副主任、平和林語堂文學(xué)館館長、平和林語堂研究會會長。
1
陳地理死的那天,是大年三十,農(nóng)歷除夕上午。
陳地理死在陳氏家廟。
除夕那天祭拜祖宗,是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逝去的人要比活著的人先過年。陳地理用籮筐挑著一擔(dān)供品到達陳氏家廟的時候,正是除夕那天上午九點,陳氏家廟很熱鬧。排成四排的十六張供桌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滿了雞、鴨、香腸、豬肉條、甜粿、菜碗等等供品,家廟里香火繚繞,門口不時傳來陣陣鞭炮聲。陳氏家廟很新,剛剛重新裝修,雕梁畫棟,大紅底色的屋梁,描繪著龍鳳。
陳地理挑著供品走進大殿的時候,有人和他打招呼,也有人只是看著他不說話。陳地理放下?lián)?,剛好有個人祭拜完畢把桌上的供品收拾了,給陳地理騰出個位子。陳地理一邊往桌上放東西,一邊回應(yīng)著招呼。當(dāng)陳地理點燃香的時候,沒有誰想到他會突然發(fā)飆。男人在燒香的時候,往往是默默祈禱,即使念出聲,那也是分貝極低,只有站得很近的人才聽得到。陳地理卻聲調(diào)很高,有點刻意的成分:“陳氏祖宗在上,今天我陳地理給祖宗燒香了,我陳地理等人辛辛苦苦帶頭募捐,重修了陳氏家廟,卻被一些人嚼舌頭。各位祖宗明鑒,如果我陳地理有吃了修家廟的錢,我不得好死,今天就死在祖宗面前。如果我沒有占便宜,那就讓說這話的人嚼了舌頭,斷子絕孫?!标愂霞覐R里原來很熱鬧,燒完香的人在等著祖宗收受供品的同時聊一些過年的話題,聽到陳地理居然如此祭拜,家廟里頓時安靜下來,大家面面相覷。
陳地理是重修陳氏家廟的理事會成員之一。該理事會共有五個人,從前一年開始,他們就發(fā)動募捐,籌集資金40多萬元重修了陳氏家廟。陳氏家廟原來破破爛爛,有點頹敗,重修后顯得富麗堂皇。按道理,理事會應(yīng)該收獲許多稱贊,但事實是,理事會聽到的罵聲遠(yuǎn)遠(yuǎn)多于表揚。陳氏家廟開始修的時候,有人就對理事會的賬目表示質(zhì)疑。陳地理作為主事人之一,聽到質(zhì)疑聲,很是惱火,在背后罵了好幾次,后來曾經(jīng)當(dāng)面和人吵架。問題的關(guān)鍵是無論吵架或者背后罵娘,理事會依然沒有把賬目公開,而且重修宗祠的泥水匠、木匠和運送材料的司機都是理事會成員的親屬。陳地理等人無可避免地讓人猜疑。
陳地理燒完香,臉很紅,好像喝了酒,邊把要燒給祖宗的壽金、銀子等紙錢錯開,邊繼續(xù)罵道:“干你佬,現(xiàn)在不少人都是沒良心,良心都讓狗吃了,好像說出去就是話,也不怕死光光。”沒有誰接腔,大家都知道這幾年陳地理脾氣越來越差,誰接腔可能會撞到槍口上。陳地理也沒指望誰接腔,他就是要借今天的熱鬧場合罵給大家聽。陳地理看到當(dāng)時和他吵架質(zhì)疑賬目的幾個人也在祭拜祖宗的隊伍當(dāng)中,罵得更加起勁。
陳地理蹲在天井燒紙錢的爐前,燒紙錢給祖宗?;鹈缟v而起,陳地理嘴里不停:“祖宗你可要開眼啊,把說謊的人抓去吧。如果我說謊今天我就死在這里,如果沒有,誰亂說就去找誰啊。”陳地理的紙錢燒完了,吹過的風(fēng)裹起一點點紙灰,升騰而起,飄了一會又掉落地面。陳地理剛要站起來,好像有點費勁,搖晃了幾下,噗地?fù)涞乖诘?。靜寂的人群突然發(fā)出幾聲驚叫,有人趕快過去,扶起陳地理,陳地理喉嚨里咕嚕咕嚕作響,手指著供奉祖宗牌位的神臺,說不出話。有人趕快給陳地理的侄兒陳大眼掛電話。等陳大眼和陳大牙兄弟倆趕到陳氏家廟,陳地理已經(jīng)不行了。陳大眼兄弟倆哭喊著“叔、叔、叔”,在幾個人的幫襯下,把陳地理抬走了。
過年的喜慶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幾個人看著供臺,從一世祖開始,一排排用木頭刻成的祖宗牌位按照世系排列整齊。供臺上,有個碗特別醒目,碗里裝著八分滿的大米,豎著插了一個紙做的牌位,用墨水寫著“顯考陳公天文之位”,有點突兀,有點孤零零地放在供臺的角落。
拜祖宗的人回到村里,得知陳地理已經(jīng)死亡。有幾個近親前往,看到陳地理已經(jīng)躺在堂屋,從頭到腳蒙著被單,靈前放著用泥團做成的香爐,三炷香很孤單地燃燒,一只煮熟的雞擺在泥香爐前。陳大眼、陳大牙兄弟失魂落魄,跌坐靈前。
陳地理沒有結(jié)婚,陳大眼、陳大牙既是侄兒,也是過繼給他的兒子,大家一起過。陳大眼的母親,也就是陳地理的嫂子羅菊花已經(jīng)哭過一場,坐在屋里的竹交椅上,不時發(fā)出哀哀的幾聲哭泣。陳大牙的兒子陳小木,臟兮兮的,流著口水,看到有人來,指著靈床上的陳地理,含糊不清地說:“叔公死翹翹了,叔公死翹翹了。”陳大牙一巴掌打過去,他摸了摸嘴巴,撇了撇嘴,好像要哭起來,最后只是跑到一邊,追著幾只雞跑遠(yuǎn)了。
陳大牙回頭,看到陳小板,陳小木的弟弟,正想去揪靈前的雞翅膀,陳大牙一腳踹過去,把陳小板踢到旁邊,陳小板哭得驚天動地,引發(fā)了陳大眼老婆和陳小木的哭聲,陳小木哭得號叫一般,陳小板反而不哭了,顛顛地跑出去??粗惔笱纼蓚€瘋兒子,鄰居搖了搖頭,眼光瞄一眼躲在角落的陳大牙老婆細(xì)月,她用手隨便抹一下臉,用手指著大家,嘻嘻地笑了。細(xì)月是個弱智的女人,笑了也就笑了。
“陳天文,你怎么死了幾十年,也沒有保佑一下家人。你在地下就那么好吃好睡嗎?你這夭壽鬼啊。你看看這幾個,這是人嗎?”羅菊花突然放聲,順著竹交椅滑下來,癱倒在地上。
羅菊花是陳天文的老婆,陳地理的嫂子。
2
陳天文是陳地理的哥哥,死去多年。
陳天文當(dāng)過保長,國民黨任命的保長。陳天文在當(dāng)保長之前,在陳家保就是個名人,村民說陳天文為人仗義,舉例就是有一年旱災(zāi),村里許多人家里揭不開鍋,陳天文把家里糧倉的稻谷全部送到輾米廠,加工成大米,按人口分發(fā)大米,還有米糠。當(dāng)時陳天文還不是保長,只是家里有一片田地,收獲的糧食囤積了好幾個糧倉。陳天文家里經(jīng)常客人很多,陳天文有什么東西就上什么東西,光是自家釀的米酒,一年要喝幾十甕。陳天文的人緣就很好。
陳天文很會打架。當(dāng)時陳家保和鄰村的林家鋪世代不和,經(jīng)常為了一點什么事就械斗。陳地理到老的時候,還經(jīng)常講故事給陳大牙聽,說起當(dāng)時鳥銃、鋤頭柄、砍刀齊上,驚心動魄。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陳家保在和林家鋪械斗中,處于劣勢,陳家保的人,見了林家鋪的人,經(jīng)常有惹不起躲得起的舉動,這讓陳天文很不爽,陳天文覺得陳家保好像少了一根柱子的草房,隨時有倒塌的可能。陳天文回想父親陳鐵鍬臨死前說的話,陳天文的父親很早就死了,被氣死的。那時候陳天文兄弟還小,他們跪在臨死的父親陳鐵鍬面前,陳鐵鍬說得很傷感:我這次被人瞧不起就是說話不算數(shù),人窮說話不算數(shù),人不硬氣說話不算數(shù),你們要過上好日子,要在鄉(xiāng)里說話硬氣,說大聲話。陳鐵鍬掛著眼淚死了。陳鐵鍬老實,但要面子,偏偏陳家保里幾個有錢人瞧不起他,他們不時拿陳鐵鍬逗樂,好幾次陳鐵鍬被氣得夠嗆。這次陳鐵鍬進門的時候,幾個人在泡茶,主人端著茶盤,挨個送上一杯熱茶,到了陳鐵鍬這里,就跳過去了。陳鐵鍬端茶的手僵在半空,老半天收不回。那幾個還沒感覺到什么不妥,依然嘻嘻哈哈地說陳鐵鍬還用得著喝茶。陳鐵鍬一口氣沒上來,滑溜到桌下,抬回家就不行了。爹,我一定活出個人樣。陳天文跪在陳鐵鍬的墳?zāi)骨?,哭得號叫一般?
那年清明節(jié),陳家保二十幾號人去掃墓,人都是陳天文點的,是經(jīng)常和他在家里喝酒的那幫人,清一色青壯年。陳家保祖宗的墳?zāi)乖诹旨忆伒牡亟?,到了地方,林家鋪有人幾乎把菜地開到陳氏祖先的墳頭,陳天文看了很生氣。很生氣的陳天文二話不說,拿起鋤頭就鏟,其他人也一起動手,菜地很快就被夷為平地。往年也發(fā)生這種情況,陳家保的人最多就是把靠近墳頭的幾棵菜拔掉了事,往往還和菜的主人要吵一架。菜的主人是林木枝,陳家保的人來掃墓的時候,林木枝就招呼兄弟林木棍等人,預(yù)防陳家保的人拔菜。林木枝沒想到陳天文一上手就是鏟菜。關(guān)鍵林木枝敏感性不足,沒有細(xì)心看清楚,今年陳家保來掃墓的清一色是青壯年男子,沒有婦女、小孩和老人。
林木枝拿著扁擔(dān)帶著林木棍跑過來的時候,嘴里邊大聲叫罵,氣勢很兇。陳家保去的人沒有像往年那樣選擇后退,墳?zāi)共淮螅以谝巴?,陳家保的人成扇形站立。林木枝沖過來,陳天文毫不含糊,他不叫罵,只是用行動說話。陳天文迎上,一鋤頭過去,正砸在林木枝的頭上,林木枝馬上倒了下去,鮮血咕嚕嚕往外冒。陳天文看到林木枝倒下去,沒有停頓,掄起鋤頭往第二個人揮過去。林家鋪的人愣了一會,掉頭就跑,陳天文起身直追,嘴里大喊“打死這幫王八蛋”,打架往往這樣,有人帶頭,氣勢出來了,也就不怕。陳家保的人看陳天文追過去,也就大喊跟上。林家鋪的人沒有思想準(zhǔn)備,氣勢上矮了一截,在家門口被人追得屁滾尿流。陳天文知道不宜久留,否則被圍堵在村里,再來一二十個人也死定了。陳天文追著林木棍他們,趁林家鋪的人正在聚集,奪村而出?;氐疥惣冶#麄兞⒖處峡车?、鳥銃,另外一幫人跟著,來到村口。陳天文帶著這幫人,有點豪氣和雄壯。林家鋪的人到了兩村交界的地方,看到陳家保的隊伍,知道對方早有準(zhǔn)備,今天這架不用打了,林家鋪肯定輸。林家鋪的老人見勢頭不妙,招呼村里的人后退,先忍下這口氣,好漢不吃眼前虧。
林木枝死了。陳天文那一鋤頭鏟到林木枝的頭部。林木枝的弟弟林木棍召集了一幫人,想到陳家保討回公道。陳家保的氣勢在陳天文的號召下,空前高漲,林家鋪的人知道占不了便宜,一紙訴狀告到縣政府。陳天文找了關(guān)系,當(dāng)時的國民黨縣長出面調(diào)解,陳家保的人賠了林木枝“人命錢”,給了一筆款,這件事就算了結(jié)。陳天文在陳家保的威望迅速上升。
陳天文是在一個雨天遇見陳天木的。陳天木不是陳家保人。冬天的陳家保有點冷,又下雨。陳天文在家里,讓老婆羅菊花炒了一盤米粉喝自家釀的米酒。當(dāng)陳天文把一碗米酒端到嘴巴的時候,門被推開了。陳天文一看,這個人不認(rèn)識,放下酒碗剛想發(fā)問。那個人已經(jīng)走到桌前,端起米酒猛喝一口,說“我是陳天木”,陳天文明白了,陳天木是另外一個鄉(xiāng)的,關(guān)鍵他是游擊隊長,傳說中的神奇人物。
陳天木把一碗酒分幾口喝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抹了抹嘴,說:“本家兄弟,我不跟你客氣。我現(xiàn)在子彈有,但糧食沒有了,你得幫我?!标愄煳目戳丝搓愄炷?,說:“我為什么要幫你?”陳天木盯著陳天文,頓了一會,說:“很簡單,你也姓陳?!标愄煳脑俚沽艘煌刖疲平o陳天木。陳天木不端碗,說:“外面有我一百多號弟兄,我不能自己喝酒。我要讓他們吃飯?!标愄煳南肓艘粫酒饋硗庾?。陳天文“破谷倉”了。這“谷倉”是陳氏宗族的。陳氏家族有一片田地,三十多畝,租給陳氏族人耕種,每年收到的田租用于年末謝平安演社戲,還有清明節(jié)祭拜祖宗。陳天文把糧倉打開輾米,也叫“破谷倉”,一個“破”字,稻谷使用得很徹底,碾出大米有三千斤。當(dāng)時陳天文不是保長,也不是陳氏家族的族長,不過陳天文做了。他這樣做有點霸道。林木枝就曾經(jīng)說陳天文是土匪。
陳天文讓陳天木手下把輾出來的大米全部帶上,離開陳家保。“米我可以給你,但你們必須馬上走。我要為全村大小考慮?!标愄炷驹陔x開村子的時候,拍了拍陳天文的肩膀:“兄弟,你哪天想?yún)⒓佑螕絷犃?,找我。我們隨時歡迎你?!标愄煳膿]了揮手,笑笑,轉(zhuǎn)身走了。
陳天木走后,陳天文當(dāng)了陳家保保長。國民黨縣長原來就想讓陳天文當(dāng)保長,陳天文的威望高,國民黨縣長知道鄉(xiāng)村需要這樣的人物,強龍不壓地頭蛇,國民黨縣長想依靠陳天文這地頭蛇把陳家管治好。陳天文不干。陳天文打死林木枝,縣長替陳天文擺平了這件事,只是讓陳天文賠錢,但沒有償命。陳天文幾乎就擋不住縣長的要求了,拒絕的聲調(diào)很低。陳天木走后幾天,縣長把陳天文找去,只是說了一句:“三千斤的大米,不少了。當(dāng)保長吧?!标愄煳臒o話可說,陳家保保長的帽子戴在陳天文的頭上。
3
其實林木枝說得沒錯,陳天文確實當(dāng)過土匪。陳天文當(dāng)土匪的生涯不長,三個月。在陳天文把鋤頭砸向林木枝的時候,陳天文當(dāng)土匪的歷史已經(jīng)過了一年多。陳地理還記得,那年冬天,家里的糧食空了,米缸很干凈,陳地理把身子撲向米缸,使勁抽了抽鼻子,大米的香味已經(jīng)很淡了。墻角的地瓜也越來越少,老鼠還不時來搶地瓜吃,陳天文用木板拍死過幾只老鼠,燉湯喝了。陳天文看著很香甜地喝老鼠湯的陳地理,嘆了口氣。摸了摸當(dāng)時才十二歲的陳地理的頭,陳地理把裝老鼠肉湯的碗推給陳天文,說:“哥哥,你也喝,很好喝的?!标惖乩碚f話的時候,眼睛很快回到湯碗,盯著那塊老鼠肉。陳天文又摸了摸陳地理的頭,走了出去。
多年之后,陳地理才知道,那天晚上陳天文約了同村的幾個人,上了角頭山當(dāng)了土匪。角頭山位于三個鄉(xiāng)鎮(zhèn)交界,有多股土匪出沒。其實這些土匪都是當(dāng)?shù)卮迕?,平時種地,冬閑的時候上山當(dāng)土匪,有種趁著農(nóng)閑外出打工的味道。陳天文幾天回一趟家,帶點糧食什么的回來。除了陳地理,陳天文家里還有一個母親。陳天文在夜里經(jīng)常想起父親臨死前說的話,要過上好日子,做人要硬氣。陳天文要保證自己和母親、弟弟不能餓死,這土匪他就當(dāng)下去了。
陳天文的土匪生活結(jié)束在那年春節(jié)前,頻繁的土匪出沒讓國民黨縣長很惱火。國民黨縣長也明白這些土匪其實就是餓極的村民,隔三岔五帶著幾個兵進山一回,嚇唬嚇唬也就算了,沒有動真格。讓國民黨縣長勃然大怒的是有股土匪把縣長的表弟給搶了,還把他表弟給殺了。這不是國恨,關(guān)鍵是家仇,國民黨縣長就大動干戈,帶了一幫人馬進山圍剿,殺了幾個人,把人頭掛在縣城的門樓上示眾。陳天文他們見勢不妙,回家了。他們當(dāng)土匪連槍都沒有,就幾把砍刀,還有就是木棍,典型的烏合之眾。
陳天文和林家鋪的人打架,其實底氣就來自當(dāng)土匪的經(jīng)歷。陳天文曾經(jīng)和陳地理說過,打架就是靠狠,靠膽大。當(dāng)時陳地理和林家鋪的一個孩子打架,打輸了,回家哭訴。陳天文甩了陳地理一巴掌,說男孩子打架打輸了還有臉哭,父親在地下都會被氣得爬出來打他一巴掌再死去。甩了陳地理一巴掌后,陳天文就和陳地理長談了一次,不管陳地理聽懂沒有,陳天文那天說了很多。碰到什么事情,哭沒用,越哭越讓人瞧不起。輸人不輸陣,輸陣雞巴面。摔倒了就爬起來,他打你一拳,你還他兩拳。哪天哥哥不在了,你就是男子漢,不能哭。記住爹的話,要過上好日子,做人要硬氣,說大聲話。
陳天文當(dāng)了陳家保的保長,還種著自家的地。有人告訴陳天文,當(dāng)了保長,不要再種地了。陳天文罵了一句:放狗屁。我就是個農(nóng)民,今天是保長,明天也許就不是了。只有農(nóng)民的身份,不容易丟,只要我種地,只要我靠種地過日子,我就是農(nóng)民。不種地,那我不當(dāng)保長的時候,我豈不是狗屁都不是。
陳天文再次見到陳天木,還是在晚上。陳天文正要睡覺,門被敲響了。陳天文以為是哪個村民,門一打開,陳天木就閃了進來。拖著一把椅子,坐在陳天文面前,笑了笑。陳天文說你簡直就是個鬼魂,纏著我。我這次可沒有糧食給你了。陳天木很干脆,說我這次不是要糧食,我要藥品,還有情報。陳天文說宗親只能偶爾用用,不能老用這個理由。陳天木聽了,拔出腰里的駁殼槍,放在桌上,說我今天不用宗親說話,用這個。你要知道,現(xiàn)在游擊隊不是以前的游擊隊了,你也不是以前的小土匪,你是國民黨的保長。我不跟你認(rèn)宗親了,這陳字,什么時候都在那里。我給你說道理,大道理。你要對自己的老婆、孩子負(fù)責(zé),以后共產(chǎn)黨坐了天下,你才不會后悔。陳天文看了看內(nèi)屋,羅菊花擁著周歲的兒子陳大眼已經(jīng)睡著了。
陳天木告訴陳天文,我這次不要你搞大動作,不要“破谷倉”, 你應(yīng)該聽說過“白皮紅心”,簡單說,你還當(dāng)你的保長,但你在替國民黨縣政府干活的時候,也要替游擊隊干活。還有就是,你給國民黨干活,要出工少出力,替游擊隊干活,可是要想盡辦法真出力。怎么做,你自己想辦法,我只是告訴你原則。我們同姓陳,怎么寫也是這個字,我不想哪天要用槍頂著你的腦袋。
陳天木說完,盯著陳天文。陳天文用手搓著煙葉,把一撮煙絲都捻碎了。陳天木也不說話,好像他今晚就是來看陳天文捻煙絲。夜很安靜,連狗都不叫,只有一絲絲風(fēng)吹過,陳天文家的燈罩著燈罩,風(fēng)也只能微微帶動油燈火苗抖動,屋子里只有兩個男人的喘息聲。過了很久,陳天文終于開口,說我盡力吧。別把我逼太緊,繩子拉太緊容易斷。陳天木把槍別回腰里,說我是農(nóng)民,我干過農(nóng)活,牽過牛,繩子硬拉會斷,但太松就掉地上了,牛不聽使喚。再怎么說,我們都姓陳,我知道分寸。狗屁,陳天文也不客氣,說我寧愿不姓陳,省得和你扯不清楚。陳天木拍了拍陳天文肩頭,說這由不得你,今天你不姓陳,只要你當(dāng)保長,我還找你,不過可能就不是用姓陳說話。記住,今后我單線和你聯(lián)系,你不能告訴任何人你是游擊隊的人,這也是保護你,保護你的家人。
陳天木走出去的時候,陳天文沒有起身送他。看著門關(guān)上,村里有幾聲狗叫,帶動其它的狗也叫起來。陳天文吹滅油燈,但他一個晚上都沒睡。
4
陳地理一直都記住哥哥陳天文被抓的情形。
陳天文被抓那天,天氣很好。陳天文正在門口,看著家門口那條小河發(fā)呆??h城解放的消息前幾天就傳到陳家保了。陳天文知道陳天木的游擊隊已經(jīng)進入縣城,陳天文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陳天文是陳家保的保長,征糧征兵的工作,他不干不行。陳天文還記得陳天木的出工不出力的話,陳天木過一段時間就到陳家保,告訴陳天文近階段要干什么。陳天木從陳天文手中拿走了不少藥品、食鹽,還有縣城的兵力布置等情報。陳天文曾經(jīng)想辭去保長職務(wù),干脆跟陳天木干。陳天文明白,陳天木的游擊隊遲早是這個縣的主角,國民黨已經(jīng)不行了。陳天木聽了陳天文的想法,堅決反對:我現(xiàn)在不缺少一個戰(zhàn)士,但我需要一枚楔子,揳在敵人心臟的楔子,你就是??晌也幌刖瓦@么夾在中間,陳天文還想爭取。革命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只是需要。陳天木結(jié)束了和陳天文的談話。
幾個民兵走過來的時候,陳天文以為是陳天木派他們來接自己的,陳天文覺得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回可以公開自己的身份了,陳天文其實很討厭“白皮紅心”,他認(rèn)為要么是白,要么是紅,虛虛實實就像女人化妝,看不到真實面目。陳天文暗自慶幸自己當(dāng)時沒有拒絕陳天木的要求。陳天文回頭看到陳地理和自己的老婆羅菊花,還有兒子陳大眼。陳天文意識到不對的時候,那幾個民兵已經(jīng)撲過來,其中兩個把陳天文的手反剪按住,另外幾個拿槍對準(zhǔn)陳天文。羅菊花嚇得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陳地理想撲過來,有個民兵調(diào)轉(zhuǎn)槍口對準(zhǔn)他,陳天文叫道:地理,別過來。照顧好你的嫂子,我會說清楚,很快就會回來的。陳大眼哭了,羅菊花只是摟緊他,身子直發(fā)抖。
陳天文沒能回來,陳天文是國民黨的人,偽保長,縣里要求押送縣城。陳天文說自己是地下黨,是根據(jù)陳天木的安排干工作的??垂荜愄煳牡拿癖宓匦α?,說陳天文病急亂投醫(yī),當(dāng)保長吃香喝辣的,到了落進游擊隊之手,就說是地下黨。陳天文吼道,陳天木可以作證。有個民兵說,那看來你這地下黨只好到地下去才說得清楚。陳天文意識到不妙,果然陳天木在攻打縣城的時候犧牲,唯一能夠為自己作證的人已經(jīng)到了地下,陳天文無話可說。
陳天文出發(fā)那天,看到押送自己的人中有林木棍,林木枝的弟弟。陳天文要求換人,可是區(qū)公所的人一巴掌過去:你以為你是誰啊?連押送的人你都想挑,是請你吃飯還是請你喝茶?陳地理要去找區(qū)長,區(qū)長不見,讓陳地理趕快回去,否則連他也捆起來送到縣里。陳天文說:地理,一切聽天由命。千萬別逆天。你回去,萬一我有不幸,你一定要照顧好你嫂子和侄兒,她肚子里還有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都過繼給你。
陳天文走在路上,要求尿尿。林木棍在他身后,拿槍對著他??雌渌麅蓚€人不注意,林木棍告訴陳天文:雖然你殺了我哥哥,但畢竟我們隔壁村,你不仁我不能不義,再說我敬佩你是條漢子。如果你到縣里,你肯定得死。等會經(jīng)過暗潭,我會故意踩重腳步,你趕快跳潭,然后我對空放槍。我知道你水性好,能否逃過這一劫就看你自己的命了。等會我把你的繩子放松一點,老鄉(xiāng)我就幫你這一次。信不信由你。
陳天文在心里想林木棍的話,按道理林木棍恨不得自己死,怎么會幫自己?但如果到了縣里,陳天木已經(jīng)死了,沒有誰能夠證明自己是“白皮紅心”的保長,自己絕對是死路一條。那就賭一把了。陳天文點了點頭,他知道林木棍在看著自己給信號。走了幾百米,暗潭在前方。暗潭陳天文很熟悉,他知道暗潭有四五米深,他經(jīng)常到暗潭游泳,從路上跳下去,往下游十幾米,有個凹進去的弧形,從路上看不到。只要能游到那里,就可以仰著把鼻子露出水面。陳天文潛水很有一手,可以在水里潛兩分鐘。從岸邊跳到水里,游到那凹進去的地方,平時就十秒的工夫?,F(xiàn)在手被反綁,但只要到水里,不用手,單靠腳,有個二十秒也就夠了。
看到陳天文點頭,林木棍故意喝道:陳天文,站住。陳天文聽令站住,林木棍走過去,拉了拉反綁陳天文的繩子,把繩子打結(jié)的地方松了松,重新打結(jié)。陳天文感覺繩子有松了一下,他想轉(zhuǎn)頭對林木棍笑一下,林木棍不讓他轉(zhuǎn)頭,喊道:別動。林木棍小聲說:注意,我重踩第三步時你起跳。第六步我就要開槍。陳天文微微點了點頭。有三步的時間,夠了。
暗潭在前,陳天文深深吸了口氣。他沒有看到,身后,林木棍把槍平端著。機會來了,林木棍故意踩重腳步,一步、兩步、三步,起跳。陳天文縱身斜躍。沒等到第六步,就在陳天文剛剛起跳的時候,槍響了,正中后心。陳天文掙扎一下,滾落暗潭。在他滾到路邊的時候,又連續(xù)響了兩槍。當(dāng)陳天文掉進水里,林木棍撲到岸邊,又補了一槍,另外兩個押送的士兵也撲過來,開了好幾槍,血從水里涌出來。
陳天文被定性為反革命分子,畏罪逃跑。陳天文的尸體從暗潭里被撈出來,被示眾三天,才允許家屬領(lǐng)回尸體下葬。沒有人敢?guī)兔?,羅菊花和陳地理用一扇門板,抬回陳天文的尸體,用草席裹了,下葬在一個荒坡上。他們連哭都不敢,埋葬一只死貓一樣。
林木棍成為功臣,光榮立功,到處宣傳自己知道陳天文水性好,如何保持警惕性,預(yù)防他會在暗潭邊跳潭逃跑,做好準(zhǔn)備,及時開槍,讓反革命分子陳天文受到懲罰。林木棍只字不提他對陳天文說的那些話,也不說他看到陳天文的尸體被撈出來的時候,心里默念著:哥哥,我替你報仇了。林木棍還念了另外一句:你不死,我這輩子永遠(yuǎn)沒有出頭之日。
5
陳天文死的那年,陳地理十七歲。陳天文的老婆羅菊花二十四歲,陳大眼三歲。三個月后,陳大牙出生。
羅菊花嫁給陳天文的時候,父母已經(jīng)去世。她孤身一人,一出嫁就沒有了娘家。在陳地理的印象中,陳天文死后,陳家保的人與他們家好像突然就離得很遠(yuǎn)。陳地理原來還想召集保里的人控訴林木棍公報私仇,但他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其他人都不感興趣。到后來,看到他走近,路上的人就走開了。他想到誰家串門,沒等跨進門,門毫不掩飾地關(guān)上。
羅菊花帶著兩個孩子,生活得很困難。陳天文活著的時候,羅菊花從來沒下地干過農(nóng)活。陳天文死后,家里的水田被當(dāng)做反革命分子財產(chǎn)被沒收分給農(nóng)民了,只留了兩畝山地,還有五分山田。農(nóng)活全部靠陳地理。
陳地理沒有娶老婆,反革命分子的弟弟,誰愿把女兒嫁給他。陳地理把所有的氣力都用在那田地里,一心一意幫嫂子羅菊花維持家庭,撫養(yǎng)兩個侄兒。陳家保已經(jīng)更名為陳家村。村里開始有人說,陳地理和羅菊花已經(jīng)睡到一張床上,嫂子和小叔子其實是事實上的夫妻。要不然,陳地理那么出力干什么。說的人振振有詞,一種很曖昧的口氣。陳地理也聽到流言,很氣憤。有一回扛著鋤頭回家,剛好聽到有人在說這事,陳地理掄著鋤頭追了很遠(yuǎn),把那個人嚇得夠嗆。
陳地理回到家不久,村里的民兵就上門了。一根繩子把陳地理捆到村部,召開批判大會,罪名是反革命家屬意圖毆打革命群眾。被追打的村民上前踹了陳地理幾腳,陳地理低著頭,任他踹打,還有幾個婦女,朝陳地理吐口水,陳地理也不動。陳地理聽到被打的村民在鼓動:如果陳地理態(tài)度不好,就把羅菊花這破鞋也拉出來批斗,讓這對狗男女丟人現(xiàn)眼。
陳地理被批斗三天,放回家。一到家,他洗洗就到自己的房間里,陳大眼和陳大牙叫了幾次,讓他吃飯,他也只是揮揮手,讓他們走開。半夜的時候,羅菊花端著一碗稀飯,還有幾塊咸菜,到陳地理的床頭,陳地理不動。羅菊花跪了下去:“地理,你不吃飯。我和大眼、大牙怎么辦?天文死了,你就是我們家的主心骨啊?!标惖乩矸恚戳_菊花跪在地上,他急忙想拉羅菊花起來,羅菊花不起來,陳地理也跪下了,兩個人相互跪著,拉扯著。
陳地理家不時有人趁夜里拿大糞潑在大門上。羅菊花從來不叫罵,早晨開門后看到大糞,只是默默地拿水桶裝水清洗,也不像開始的時候眼淚流得歡,她沒有眼淚,好像干的就是一件普通的農(nóng)活。陳地理好像也不想找出來是誰干的,有時候也幫羅菊花洗大門。陳大眼十來歲了,看到大門被潑大糞,曾經(jīng)有一次拿著個兩齒的鐵耙在門前揮舞,對著遠(yuǎn)遠(yuǎn)張望的人叫罵:“哪個絕后代的干這事,全家死?!绷_菊花喊了幾聲,陳大眼不停嘴,陳地理從家里出來,手指頭弓起來,敲了陳大眼的頭,低聲叫罵:“罵有屁用,你想找事啊。”陳大眼的腦殼被彈打得生疼,不敢吭聲了。
陳大眼十幾歲,記得每年冬閑叔叔陳地理都要出門一趟,好幾天。后來陳大眼才知道,陳地理是去看望他的一位師傅,看風(fēng)水地理的師傅。陳天文還在當(dāng)保長的時候,曾經(jīng)收留過一個人,那個人是江西贛州人,看風(fēng)水地理的。那個師傅走到陳家保病倒了,是陳天文找了醫(yī)生,給他看病,還讓他住下來,治好病再走。風(fēng)水先生在養(yǎng)病期間,陳地理跟他粘在一起,風(fēng)水先生教陳地理看風(fēng)水的常識。病好之后,風(fēng)水先生曾經(jīng)想替陳天文找塊好地,可是陳天文不感興趣,說風(fēng)水是哄人,算命也是騙吃的。風(fēng)水先生很生氣,就走了。陳地理追了一段路,把幾個飯團交給風(fēng)水先生,風(fēng)水先生要陳地理如果想學(xué),就把自己教給他的口訣背熟,以后有機會還會教他。
風(fēng)水先生在解放后入贅隔壁縣,陳地理經(jīng)常在冬閑的時候,去他那住幾天。陳大眼后來聽陳地理說過,這風(fēng)水先生不僅能看風(fēng)水,還會算命,連陰陽,念咒語。在陳地理眼中,這風(fēng)水先生就是全才。陳地理說他有一回去看風(fēng)水先生,約了另外一個朋友前往?;貋淼臅r候走在山路上,有月亮。這條路陳地理已經(jīng)走了好幾回,很熟悉??墒亲咧咧?,陳地理發(fā)現(xiàn)不對勁,感覺路中間突然多了一些樹。陳地理記得很清楚,來的時候是白天,這路上沒有樹,這時候出現(xiàn)樹,情況不妙。陳地理沒有吭聲,拉了同行者一下,右手拇指抵在手心,口中低聲念念有詞,埋頭疾走。路上的樹影婆娑,好像路要被堵死了,陳地理的汗刷地下來了,加快念咒語的速度,樹影終于退了,最后路還是路,沒有了樹。陳地理不說話,拉著同行者的手,疾走。最后幾乎是跑了起來。走到村口,陳地理幾乎要癱下來,回到家里就大病一場。那是鬼魂擋路要收人啊,陳地理告訴陳大眼。陳大眼聽得驚心動魄。
陳地理還是每年去看風(fēng)水先生,不過再也不晚上趕路了。陳地理記住風(fēng)水先生臨死前的一句話:你陳家劫數(shù)不斷,你要找一門好地,重新安葬你哥哥。最好讓你哥哥進祖祠。這句話盤旋在陳地理的腦海里,但他知道目前不可能,要等待機會。陳地理告訴自己要有耐心,當(dāng)年父親給自己取名地理,給哥哥取名天文,或許就是一種命運。
6
林木棍在相當(dāng)長時間里活得不輕松。林木棍因為預(yù)見陳天文會逃跑,及時采取果斷措施,在區(qū)公所當(dāng)副區(qū)長,后來區(qū)公所改為鄉(xiāng),改為公社,然后又該回鄉(xiāng),林木棍也就從副區(qū)長變成副鄉(xiāng)長、副社長,然后又是副鄉(xiāng)長。
林木棍最初的快意恩仇和終于當(dāng)官的得意消退之后,有點愧意。這愧意就像家里釀酒水缸里加了酒娘的糯米飯,慢慢發(fā)酵。到后來,林木棍經(jīng)常做夢,夢見陳天文滿身血污向他索命。騙子、陰險,林木棍不時在陳天文的怒罵中醒來。醒來后,林木棍就抖抖索索,盡量向床角縮。林木棍睡覺一定要睡在里面,而且后背一定要向著墻。林木棍睡覺不敢翻身,他覺得只要把后背向床外,好像陳天文就會突然出現(xiàn),掐住他的脖子。
林木棍走路的時候,感覺到陳家村人越來越明顯的敵意。陳家村的人已經(jīng)從最初對陳地理家的敵意和疏遠(yuǎn)中走了出來,他們是宗親。林木棍告訴老婆:陳家村的人在背后議論我,說我是殺人兇手,不是英雄。老婆安慰林木棍,說你就別疑神疑鬼了,陳家村的人現(xiàn)在誰會去管這事,誰會去干這事。林木棍搖搖頭,他們現(xiàn)在不敢公開說,但他們想說,我看到他們的目光,他們想哪天敲死我。我哪天突然死了,就是他們干的。
林木棍在一個晚上,拿著一疊紙錢,跑到村口,燒紙錢給陳天文。林木棍蹲在路旁,念念叨叨:陳天文,你和我哥一命抵一命,你又賠我家錢,我沒有。我現(xiàn)在燒紙錢給你,希望你在地下過得好一點。林木棍用一根竹枝翻著燃燒的紙錢,紙灰飛舞。突然,林木棍感覺到一種涼意,似乎陳天文就站在身后。林木棍的屁股被什么拱了一下,他嗷地叫一聲,起身狂奔。林木棍沒有聽到,一條黑狗被他嚇得也是一陣瘋跑。林木棍跑回家里,開門之后,迅速關(guān)門,靠在門后還是抖個不停。
林木棍自殺了。陳地理在哥哥陳天文每年的忌日,都會去掃墓。從最初的悄悄進行到后來的公開祭拜。陳地理祭拜的時候,高聲禱告:哥啊,你在地下有靈,你就去找害你的那個人吧。林木棍聽人說過這事,已經(jīng)不是剛解放那陣子了,林木棍無可奈何。
林木棍自殺那年,陳地理看風(fēng)水地理已經(jīng)小有名氣,不時有人請陳地理去看風(fēng)水地理。陳地理在林木棍家對面的山包上,替人看了一門地。這墳地大兇大貴,墳?zāi)剐尥曛?,對著的那戶人家會兇氣罩宅,家人會逐一死去,但墳?zāi)沟闹魅藭找姘l(fā)達。陳地理在墳?zāi)雇瓿芍?,大肆宣講。林木棍很生氣,可是他無法讓墳?zāi)沟闹魅诉w墓。很生氣的林木棍就向自己的脖子下手了,他用菜刀割了自己的脖子。菜刀不夠鋒利,林木棍又沒有醫(yī)學(xué)常識,不知道割喉是要割脖子旁邊的血管,他直接割了脖子正中,力度又不夠。林木棍沒有死成。當(dāng)氣管咕嚕咕嚕往外冒氣的時候,林木棍爬起來,拍打鄰居的門,倒在鄰居家門口。帶著孩子回娘家的老婆知道消息后,林木棍已經(jīng)在醫(yī)院搶救。
出院之后,林木棍就很少出門了,偶爾出門,也是圍著一條大圍巾,把脖子重重包裹。就是夏天,林木棍也圍圍巾,林木棍成為林家鋪唯一一個常年圍圍巾的人。林木棍的家里也沒有鏡子。
陳地理聽說林木棍自殺,他高興不起來。陳地理不是同情林木棍,他是為自己的家事著急。陳地理沒有娶老婆,可是陳大眼和陳大牙兄弟已經(jīng)到了娶老婆的年齡。兄弟倆長得還可以,不過只要聽到是陳天文的兒子,媒婆再怎么說,對方都是搖頭,甚至被竹掃掃出門。
陳大眼是在幫人建房子的時候遇到龔得梅的。當(dāng)時建房子,是用土夯墻。地基打好后,一個長方形的墻合,一畚箕一畚箕的紅土倒進合里,四個男人分別站在四個角落,把土夯實。然后一個人提合,重新夾合倒土夯墻。墻逐合延長,逐層升高。跟在墻合后面,還有個打墻的,就是用一個米把長的木拍,拍墻,把表面拍打?qū)?,拍打光滑,遇到墻有空洞或者缺口的,用木拍的一角挖土,補上,然后拍實。陳大眼負(fù)責(zé)拍墻,他把木拍飛快揮舞,墻被拍得啪啪作響,墻會顫動。龔得梅幫忙扒土,陳大眼拍墻在她眼里,是個技術(shù)活,陳大眼也就是個高手。
陳地理請媒婆去提親,龔得梅的父親龔老西一口回絕。龔得梅的堂哥龔冬瓜更是拿著一根木棍要追打媒婆。龔得梅家就父女兩個人,母親很早就死了。龔冬瓜是龔得梅叔叔的兒子,龔老西曾經(jīng)答應(yīng),如果龔冬瓜給他養(yǎng)老送終,他就讓龔得梅姑換嫂,給龔冬瓜換回一個老婆。龔老西開口后,在龔冬瓜的眼中,自己的老婆就靠堂妹龔得梅了,陳大眼要娶龔得梅,陳大眼又沒有姐妹,那豈不是直接搶了自己的老婆?龔冬瓜不拼命才怪。
龔得梅和陳大眼私奔了。龔老西發(fā)現(xiàn)女兒不見了,不用想,他也知道女兒去哪里了,他帶著龔冬瓜趕到陳家村陳大眼家門口。兩個人堵在家門口,揚言如果龔得梅不跟他回家,他會一把火燒了房子。陳地理解釋龔得梅沒有前來,龔老西不相信,堅決要搜房子。要搜房子可以,你先喝杯茶,等會讓你好好搜,你看我家就一個門,你坐在這里,誰也跑不掉。龔老西覺得有道理,就坐下來喝茶,龔冬瓜在旁邊急得繞圈。龔老西到了一叫嚷,很多鄰居就趕過來了。陳大牙趁亂出去了。
龔老西喝了幾杯茶,不理眾人的勸說,在房子里細(xì)細(xì)搜了一番,沒看到龔得梅。在樓上,他看到龔得梅常穿的一件衣服。龔老西撲到后窗,他知道問題所在。陳地理家在一條路的下面,屋后的路距離后窗只有兩三米,路高和后窗的高度差不多。龔老西下樓趕到屋后,對著后窗的路沿,有幾個新蹭出的痕跡。龔老西明白,這是架木梯的痕跡,剛才龔得梅就是被自己堵在樓上,只是在自己喝茶的時候,她從后窗逃跑了。龔老西急眼了,開始撿石頭砸屋頂,龔冬瓜更是利索,泥塊、石頭、磚頭,撈到什么東西都砸。陳地理家瓦房的屋頂被砸得亂七八糟。陳地理攔住忍不住氣的陳大牙還有鄰居,陳地理把嫂子羅菊花拉到門外,說讓他砸,砸過氣就順了。
龔老西和龔冬瓜砸累了,看看龔得梅不知道在哪里,不理會陳地理的招呼,走了。后來又來了幾次,都沒找到龔得梅,也就懶得來了。龔冬瓜看見換老婆無望,不管龔老西了。等龔得梅女兒出生之后,龔老西又來了,不過,這次他是提著兩只雞,陳地理把龔老西迎進家,親家公親家公叫得親切。龔老西對陳大眼嚷道,還藏著啊,趕快把孩子抱過來讓外公看看。
很多年來,陳地理家難得響起笑聲。
7
陳大牙沒有哥哥陳大眼幸運。
陳大牙也是個好青年,但陳大牙沒有好出身,還沒有好運氣。陳大牙娶不到老婆。陳大牙其實有過老婆,兩天的老婆。陳大牙買過一個老婆,外省的。陳地理反對陳大牙買老婆,陳地理覺得買來的老婆靠不住,說不定幾天就跑了,到時候人沒有錢也沒有。陳大牙翻臉了。你偏心。我哥哥娶老婆,你讓人家把房子砸了,屁都不放一個。我娶老婆,花錢你就心疼,我還沒讓人砸房子呢。陳地理氣得說不出話。羅菊花抄起掃把,打陳大牙,說不是你叔,你能活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有本事能吵嘴了,敢吵架了。陳大牙不停嘴,他就是偏心,要不然就是有病,自己娶不到老婆也不讓別人娶老婆。陳地理原來剛想站起來拉羅菊花,聽到陳大牙的話,他跌坐回竹交椅。羅菊花哭了,跪下,給你叔賠禮。陳大牙不干,羅菊花看扯不動陳大牙,也就不拉了。好,你不跪,我跪。羅菊花跪到陳地理面前,哭著說,小叔,大牙不懂事,我給你賠禮了。我知道,沒有你,我們?nèi)齻€人早就不知道在哪里,可能骨頭都可以打鼓了,大牙是個不孝子。你別見怪。我和你哥知道你的好。
陳地理看羅菊花跪下,他也從竹交椅滑到地上,跪在羅菊花面前,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嫂子,你別說了。這些年,你更苦。你是為了我們陳家的血脈,為了陳家的香火。要不然,你丟下兩個孩子,你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當(dāng)年也不用被批斗,不用被罰跪。嫂子,你起來,當(dāng)年我們是被逼無奈跪下來,我們現(xiàn)在自己不能跪下來。那么多年的苦我們都過來了,我們不能跪。陳地理要把羅菊花拉起來,羅菊花聽到陳地理說到往事,放聲大哭。
陳天文死后,陳家村的人看到羅菊花、陳地理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羅菊花被迫下地干活,最苦最累的活就是她的,沒有人愿意跟她搭伙,沒有人和她說話,來往都是她自己一個人。有陣日子,她還經(jīng)常要被批斗,白天干活,晚上接受批斗,跪磚頭、跪杉木枝,罰挑大糞。羅菊花已經(jīng)哭到?jīng)]有眼淚了。曾經(jīng)有人悄悄介紹,要羅菊花丟下兩個孩子,嫁到外地。羅菊花沒有答應(yīng)。
羅菊花其實沒有那么堅決。有一回,她已經(jīng)走了,走到村外了。她站在高處,回頭看看自己家的房子,好像門口有個人影。她突然轉(zhuǎn)身回來,到最后是用小跑。跑到家門口,看到陳地理站在門口。陳地理只說了一句:回來了。再也無話,轉(zhuǎn)身干活去了。羅菊花的臉?biāo)⒌丶t了,她知道陳地理已經(jīng)看出自己想走。屋檐下,柴火堆得很整齊,進家門后,羅菊花看到自己挑滿的水缸,水還是滿滿的。
陳地理把羅菊花連拉帶抱,放到竹交椅上。自己又跪回地上:哥,我答應(yīng)你,我一定讓大牙娶上老婆。陳大牙看羅菊花哭得傷心,眼淚也掉下來,蹲到羅菊花跟前,說:阿母,你別哭了。我不說了。羅菊花甩了陳大牙一巴掌,哭著說,大牙,這是阿母第二次打你,你要記住,做人要有良心,飯可以隨便吃,話不能隨便說。陳地理站起來,出門,他不走出去,也許會失聲痛哭。
陳大牙是在十多歲的時候,被羅菊花打過一次。陳大牙也是在和陳地理吵架的時候被羅菊花打了。陳大牙想?yún)⒓蛹t衛(wèi)兵,可是人家不收。陳大牙回到家,和陳地理哭鬧。鬧到后來,陳大牙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時候就睡在我阿母床上。要不是你,我就可以參加紅衛(wèi)兵了。陳地理還沒發(fā)話,羅菊花的巴掌就甩過來了。那天,羅菊花讓陳大牙罰跪了一個晚上。
陳大牙娶了一個外省的老婆,花光了家里的錢,還跟別人借了債,當(dāng)時錢不夠,陳地理在家附近還撿到4000元。陳大牙剛高興兩天,老婆跑了,陳家村很多人出動,但那個女的就像長了翅膀,飛了,比當(dāng)年龔得梅在她父親眼皮底下消失得更徹底。陳大牙坐在家里的竹交椅上,一句話說不出來。幫忙找人的鄰居安慰了幾句,都回去了。陳地理把一碗飯放到陳大牙面前,說,吃,死不了人。錢沒了,再賺,老婆跑了,再娶。娶不到好的,我們就娶差一點的。我答應(yīng)過你爹,一定讓你娶上老婆。
陳地理到處托人,給陳大牙找老婆??墒?,還真不好找。兩年后,陳大牙終于娶了一個老婆,本縣人。陳地理給陳大牙娘家送去了一筆彩禮,陳大牙就有了個叫細(xì)月的老婆。細(xì)月名字挺好,整天笑嘻嘻,細(xì)月會笑不是因為性格好,是她有事沒事都笑,細(xì)月其實是個瘋子,當(dāng)時村人說是“半丁”,后來時髦的說法就是智障。細(xì)月的父親收了陳地理的彩禮后,讓陳地理把人領(lǐng)走,以后就不用回娘家了。要回也是女婿來就可以。陳地理知道細(xì)月的父親是嚇怕了。細(xì)月其實嫁過三次,每次嫁后一回娘家,男方就找機會走了,丟下細(xì)月不要了,直接退貨。陳地理知道細(xì)月的父親其實就是卸包袱。村人倒是羨慕細(xì)月的父親,開玩笑說細(xì)月是個次品,卻賣了個上品的價錢。每次彩禮不多,不過多賣幾次也就不少。
陳大牙看到細(xì)月,心涼了,好像夏天澆了井水。在門口坐了半天,也就認(rèn)了。陳大牙不會說自己是歪瓜,也就只能找個裂棗,但他知道,腳瘸的只能找個手跛的,臭頭只能找個爛耳。自己雖然身體正常,可是頭上有頂反革命家屬的帽子,那比殘疾還嚴(yán)重。
陳大牙認(rèn)命后,和細(xì)月過起日子。其實就是他帶著細(xì)月過日子,細(xì)月的唯一作用就是和他睡覺,連吃飯有時候都得陳大牙滿村子找。細(xì)月連續(xù)給陳大牙生了兩個兒子,陳小木和陳小板。
8
陳地理一直想給哥哥陳天文找塊好地,陳地理相信人有命運,好風(fēng)水會庇佑家人過上好日子。陳地理在頭腦中把自己看過的風(fēng)水一遍一遍過濾,電影回放一般。陳地理還是沒有滿意的。
陳地理是偶然相中一塊地。那地方原來樹木叢生,陳地理曾經(jīng)走過多次,覺得那地方不錯,但總感覺那地方原來有個墳?zāi)?,風(fēng)水再好,但如果疊在別人的墳?zāi)股?,除非是無主的,好像欺負(fù)人家是空房子一樣,住了也就住了。如果那是有主的墳?zāi)?,豈不是強入民宅了。
陳地理是在一場山火之后,發(fā)現(xiàn)那地方僅僅是個土包,沒有墳?zāi)?。樹木被燒光了,視線也就沒有阻隔,長驅(qū)直入。陳地理很激動。陳地理找到山地的主人,協(xié)商想在那做個墳?zāi)?,陳地理沒敢說是遷葬他的哥哥陳天文。雖然到陳地理想給哥哥陳天文修墳?zāi)沟臅r候,反革命分子的稱呼已經(jīng)不為人注重,人都死去那么多年了,但畢竟這是頂帽子,帽子不能因為舊就不是帽子。
山地主人答應(yīng)得很爽快,山村里不是城市寸土寸金。陳地理很快找了黃道吉日,開始動工。事情很蹊蹺,動工當(dāng)天,陳地理回到家,嫂子羅菊花告訴他,家里的豬死了一頭。陳地理說這是墳?zāi)箘庸ど反虻?,大兇大吉。陳大眼抱著感冒的女兒,有點擔(dān)憂,陳地理安慰說已經(jīng)制煞了,接下來沒事了。
陳地理是在晚上的時候,挖了陳天文的墳?zāi)?,不少骨頭都化為塵土了。陳地理撿了剩下的一點骨頭,裝到金斗甕。陳天文的墳?zāi)雇旯さ哪翘欤惖乩砗攘司?。自從哥哥陳天文死后,陳地理就戒酒了。陳地理喝酒的歷史其實很早,十歲就開始喝酒。陳地理知道自己喝完酒喜歡說話,陳天文死后,陳地理滴酒不沾,他擔(dān)心自己酒后亂說,惹事。陳地理喝了一碗米酒,睡著了。
陳地理是在哭聲中醒來的,陳大眼的女兒死了。小孩子感冒多天,陳大眼紅著眼,說叔是不是因為我爹的墳?zāi)狗笡_?一句話,讓陳地理像寒冬一樣發(fā)抖。陳地理扛著鋤頭出門,前一天剛剛完工的墳?zāi)惯€很簇新,沒有墓碑。陳地理在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說哥,福地福人居,我們的福還不到啊。陳地理把哥哥陳天文的墳?zāi)菇o挖了,背了金斗甕,來到原來的墳?zāi)古裕诹艘粋€洞,把金斗甕塞進去。陳地理雙手合十拜了三拜,說哥,你就在這繼續(xù)住著吧,我爭取讓你進陳氏家廟。
陳氏家廟已經(jīng)有幾百年的歷史了。陳地理對家廟的歷史不感興趣,他興趣的是想讓哥哥的靈位進家廟。陳氏子孫去世,大多把靈位在家里供奉一年,“對年”也就是一周年之后,再請進家廟供奉。也有的是供奉到“三七”就送到家廟的,更為簡單的是出殯當(dāng)天就把靈位送進家廟。已經(jīng)幾十年了,陳天文的靈位進不了家廟,他是反革命分子,是被斃的人,屬于沒有資格進家廟的,有污點,還是兇死。陳天文剛死那些年頭,陳地理壓根不敢提,只是在家里隱蔽的地方,用木板寫了個陳天文的靈位,逢年過節(jié)悄悄祭拜。陳地理動了心思是后來的事情,可是他提了幾次,族人都堅決反對。沒有進家廟,陳天文就是黑戶,是孤魂野鬼,陳地理耿耿于懷。
陳氏家廟破損嚴(yán)重,陳地理看到機會。他找了另外陳家村幾個有威望的老人說事。陳地理這時候以風(fēng)水先生的面貌出現(xiàn),他從瓦片漏光說到漏財,從有些木頭殘損說到出不了人才,從墻體裂縫說到村風(fēng)不正。為什么這些年我們村發(fā)展不如人家?為什么我們村會出現(xiàn)兒女不孝,甚至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就是因為家廟破敗,根出現(xiàn)問題了,祖宗住不安穩(wěn)了,不出問題才怪?,F(xiàn)在還只是祖宗不高興,警告警告,如果再不修,不出三年,肯定出大事。陳地理的話讓幾個老人很激動,修,以前祖宗有我們現(xiàn)在好嗎?他們都能修建這么好的家廟,我們連修一修的能力都沒有,我們就是不肖子孫。我們百年后都沒臉見祖宗了。
陳氏家廟重修工程很快啟動,由五個人的理事會負(fù)責(zé),陳地理是其中一個。陳地理就是在修家廟的過程聽到許多閑話。陳地理原來已經(jīng)從反革命分子陳天文的陰影中走出來,他會看地理,人又實在,十幾年前人家就不拿陳天文和他放在一起說事了。陳地理曾經(jīng)和陳大眼、陳大牙說,別人差不多忘了你爹,這是好事,我們要做的是過日子,把日子過好。
陳氏家廟前后修了三年,前后募捐三次。有人不滿意了,說理事會一再提高資金預(yù)算,沒有計算好是一個方面,理事會成員肯定不干凈。剛開始,陳地理他們不理會,在祖宗牌位前燒香,表明心志,以為自己問心無愧。閑言碎語并沒有停止,好像越來越多。理事會成員有兩個人在修家廟過程中去世,靈位被送進家廟,等待工程完工。
陳地理就是在家廟重修竣工后的那年春節(jié),死在家廟的天井旁。陳地理死后,有關(guān)他吃了黑錢,被祖宗責(zé)罰,當(dāng)場暴死的說法到處流傳。陳地理已經(jīng)死了,聽不到,也不會辯解。陳大眼在陳地理靈前哭訴,叔,你何必這樣。為了我爹進家廟,你要這樣繞道嗎?陳家村的老人感覺這話有玄機。陳大牙帶著火氣:我叔就是為了讓我爹進家廟,才發(fā)動重修家廟的。在陳氏家廟重修竣工“進火”之前,我叔不是管著陳氏家廟鑰匙嗎?我叔把我爹的靈位連夜請進陳氏家廟。陳家村的老人才知道,陳氏家廟“進火”的時候,他們曾經(jīng)一直阻止進入家廟的陳天文已經(jīng)接受祭拜,生米做成熟飯。陳大牙的說法讓陳家村的老人很生氣,這陳地理,做人不厚道,耍陰謀詭計。陳大牙沒想到自己說出真相,不僅沒有讓叔叔陳地理的死因得到洗清,還讓陳家村的不少人憤憤不平,覺得陳地理死得活該。陳地理畢竟?fàn)款^修了陳氏家廟,這件事也不要再說了。也有陳家村的人這樣說,只是這說法的聲音很小,被淹沒了。
陳天文的靈位已經(jīng)進了陳氏家廟,沒有人敢把他遷出去。陳大眼、陳大牙也許有人不放在眼里,但陳天文、陳地理沒有人可以忽略,惹死人的事沒人愿意干。陳地理以這樣的方式讓陳天文進了家廟。
9
陳大牙決定去上訪。羅菊花曾經(jīng)聽陳天文說過,自己是“白皮紅心”的保長,只是單線聯(lián)系的陳天木死于陳天文之前,無人證明。
陳大牙去找了檔案局、民政局,都沒有結(jié)果。陳大牙不甘罷休,在信訪局大吵起來。陳大牙后來說他這一吵,遇到貴人。有個副縣長剛好路過信訪局,聽到吵鬧聲,就拐進來。副縣長看到一個蒼老的人,穿著一件已經(jīng)洗得泛白,袖口和領(lǐng)子磨損嚴(yán)重的中山裝,腳上穿著一雙解放鞋,褲子沾著點泥巴。副縣長耐心聽完陳大牙的傾訴,現(xiàn)場辦公,馬上打電話叫來黨史辦主任和老區(qū)辦主任。黨史辦主任一聽這件事,說在哪個材料看過,是有關(guān)方面在整理陳天木材料的時候,從陳天木的留下的材料中發(fā)現(xiàn)有這件事的記載。老區(qū)辦主任也說對陳天文這名字有印象。副縣長要求相關(guān)部門認(rèn)真查證核實,給個說法。
事情簡單得出乎陳大牙的意料。陳天文被斃一事,在1952年7月就有了說法,是被錯殺的。當(dāng)時陳天木犧牲的材料被移交相關(guān)部門,里面就有記載陳天文是“白皮紅心”保長一事,也許陳天木覺得戰(zhàn)爭期間,萬事皆有可能,本著對陳天文負(fù)責(zé),在自己的日記上寫了一筆,也許是陳天木那天順手寫了一筆。陳天木為什么寫下有關(guān)陳天文的事情,無從查證。事實是,陳天文是被錯殺,而且這事在他被錯殺三年之后就有了定論。
陳大牙很激憤,陳天文被平反之事為什么那么多年居然沒有人通知家屬?副縣長也很激動,要求徹底查清。線團繞到林木棍這里,林木棍癱在床上,看到人進來,剛提起話頭,林木棍就長嘆一聲:我對不起陳天文,更對不起陳天文家的人。我不僅僅槍殺了陳天文,我還殺了陳地理啊。
當(dāng)年陳天文平反,通知書送到區(qū)公所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是林木棍。林木棍臉都白了,他沒想到陳天文居然是“白皮紅心”的保長,如果陳天文不是罪大惡極,那自己設(shè)圈讓陳天文往里跳,就絕對是公報私仇了。林木棍找到他的領(lǐng)導(dǎo)。當(dāng)時林木棍是英雄,領(lǐng)導(dǎo)聽了林木棍的匯報,老半天說不出話。他家人沒找,就不說。我估計他們這時候不敢找這事,陳天木死了,死無對證。林木棍咬咬牙,說了自己的想法。領(lǐng)導(dǎo)沒搖頭也沒點頭,林木棍走了。
林木棍把陳天文的平反決定用塑料紙包了,塞到自己床后的墻縫里??吹胶髞黻愄煳募业脑庥?,林木棍幾次想說出來,但他不敢。他知道自己一說出來,陳地理他們會殺了自己。你們知道人陷在淤泥的田里,越掙扎陷得越快,最好的辦法是別動。我就是這樣子,我想爬起來,可是爬不出來,旁邊連抓的草都沒有。林木棍說得老淚縱橫,我終于可以在死之前把這件事說出來,我要死了,要怎么處理都隨便你們了。我原來想打死陳天文后,就可以成為功臣,全家就可以過上好日子,可以得風(fēng)光,硬氣,在村里可以說大聲話??墒?,就那么幾年后,我自己就說不出大聲話了。我有罪。陳大牙和陳大眼聽得目瞪口呆,想揮拳痛打林木棍一頓,可是林木棍已經(jīng)病癱在床,不用打,也已經(jīng)快要死了。
大牙,你買老婆時撿到的那筆錢,是我故意扔的。林木棍喘了幾口氣,我當(dāng)時聽到你叔在借錢要替你買老婆,我把家里的4000元錢故意丟在你家附近,我藏在那等了三天,看到你叔要走過來了,我才丟的。陳大眼知道這事,當(dāng)時他叔叔陳地理為了給陳大牙買老婆,到處借錢,后來在路上撿了4000元。陳地理還和陳大牙兄弟商量,決定不吭聲,先用了再說。你想想,4000元也不是太小,如果有人真丟了,能不找嗎?林木棍加了一句。林木棍指點兒子林火苗,在墻縫里掏出個塑料紙包,里面包著的是陳天文的平反通知書,已經(jīng)泛黃。
陳大眼和陳大牙兄弟趕到陳氏家廟,燒了三炷香,告知陳天文和陳地理這件事,把陳天文的平反通知書復(fù)印件燒在紙錢爐。兄弟倆號啕大哭,癱軟在地上。后面趕來的羅菊花以及陳大眼的老婆、孩子也哭得一塌糊涂。只有細(xì)月笑嘻嘻的,一手抓著亂亂的頭發(fā),一手用袖子擦了一下口水。陳小木和陳小板在旁邊叫:哭了,哭了??戳丝?,自己也哇地哭出來。
陳天文不是反革命分子,是“白皮紅心”保長,這讓陳家村的人很尷尬。年輕人趕到陳大眼家,說著祝賀的話。有女人坐到羅菊花的床頭,不斷安慰哭得有氣無力的羅菊花,說苦日子熬到頭了,弄清楚就好了。雖然吃了這么多的苦,到底弄清楚了。以后你們家就可以挺直腰桿做人了。最怕的是沒法弄清楚,你們還得頂著反革命家屬的罵名。最尷尬的是當(dāng)時那些批斗過羅菊花和陳地理的那些人,他們基本不上門,不知道怎么說。他們只好派自己的晚輩來。那幾天,羅菊花家的雞、鴨以及雞蛋、鴨蛋很多,都是陳家村的人送來的,說“脫殼”,有壞事霉運遠(yuǎn)離、脫胎換骨的意思。
林火苗代父親到羅菊花家請罪。林火苗在縣精神康復(fù)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那天剛好回家看生病的父親,一向認(rèn)為父親是正義化身的他轟然不知道說什么。林火苗帶著鞭炮、紅花彩到了羅菊花家門口,長跪不起。陳大牙和陳大眼不看他,讓林火苗在那跪著。羅菊花從床上起來,拉起林火苗,說你回去吧,告訴林木棍,陳天文家人不會原諒他,他害了我們幾代人。你看看大牙,他過的是什么日子。你讓他想想,這幾十年我們是怎么過的?林火苗聽著羅菊花的罵,低著頭,說我爸死了。就在剛才,他死前最后一句話就是讓我來請罪。我知道,這罪大了,賠不起。
羅菊花聽說林木棍死了,愣了一下,說你回去吧。惡有惡報,林木棍害了天文,害了我家。他自殺過,他大熱天也要圍圍巾,他不敢見人。他病了十幾年,癱了五年,連屎尿都要別人服侍,這是他的罪讓他受到責(zé)罰。你回去吧,人都死了,說什么都沒用。羅菊花說完,也不管林火苗,轉(zhuǎn)身回屋里,讓陳大牙把大門關(guān)了。
林火苗在羅菊花門前又跪了半個小時,磕了三個頭,回家處理父親的喪事?;仡^的時候,他看到陳小木和陳小板在門口玩,臉臟兮兮的,細(xì)月站在旁邊,笑嘻嘻。
10
陳大牙的生意沒法做了。陳大牙原來是賣豆芽的。自己在家發(fā)豆芽賣。陳大牙家里有一溜發(fā)豆芽的大水缸。陳大牙經(jīng)常一大早就挑著豆芽走村串戶叫賣,生意說不上怎么好,但一擔(dān)豆芽一個早上賣光是正常,下午還可以做其他的事。
陳地理死后,陳大牙的豆芽賣不動了。陳地理活著的時候,他負(fù)責(zé)發(fā)豆芽,陳大牙出去賣豆芽。陳地理死后,陳大牙只好自己做,老婆、孩子幫不上,只會在旁邊礙手礙腳,陳大牙經(jīng)常在干活的時候要分心呵斥他們幾句,或者用手推開他們,甚至用腳對著他們的屁股來一下。不過兩個兒子和細(xì)月就像蒼蠅,轟一下離開一會,等會又撲棱飛回來,落到豆芽缸邊。
陳大牙發(fā)豆芽的時候,看到有人路過,會熱情打招呼。小本生意,嘴巴要甜,圖個人緣。陳大牙記得陳地理這句話。細(xì)月嘻嘻笑,兩個瘋兒子抹著口水、鼻涕要過來拉路人到家里。路人急忙閃開,陳小木和陳小板拉不到,回頭拿個瓶子往豆芽缸里倒了一些水,陳大牙大吼一聲,兩個孩子跑了幾步遠(yuǎn),看陳大牙沒有追過來,抹了一下鼻涕,順手涂在靠近的豆芽缸上,細(xì)月嘻嘻笑著,用手去揪豆芽。路人想起前一天剛買了陳大牙家的豆芽,有把肚子里的東西吐空的感覺涌上來。
陳大牙家的豆芽很臟的說法悄悄流傳。有人加了一點佐料,說如果那傻老婆或者瘋兒子在陳大牙不在家的時候,往豆芽缸里倒點農(nóng)藥什么的,不是完蛋了?這想法越來越讓人害怕,有人拿出更多的證據(jù),說細(xì)月這女人,連兒子都可以放在水里沖走,還有什么事不可能發(fā)生?陳小木幾個月的時候,差點就讓細(xì)月給溺死了。陳大牙家門口是條水渠,水量不小。陳小木原來都是羅菊花帶的,細(xì)月帶不了。那天陳小木在籮筐鋪成的搖籃熟睡的時候,羅菊花上了一趟廁所。廁所出來,陳小木不見了。羅菊花很緊張,細(xì)月笑嘻嘻,說洗澡,洗澡。羅菊花一聽壞了,跑到水渠前,看不到孩子的身影。羅菊花要癱下去了。陳地理抱著孩子回來。水渠在陳地理家旁邊順勢彎了一道彎,下地干活的陳地理在那沖洗腳上的泥巴,看到一個東西半浮半沉,撈起來一看,居然是陳小木。陳小木裹著嬰兒被,沒有馬上沉下去,順?biāo)艘欢?。?xì)月被陳大牙打得鬼哭狼嚎,羅菊花讓陳大牙別打了,“夭壽啊,差點孫子就沒了”。
陳小木干的壞事多了,陳大牙就咬牙切齒,說早知道這樣,當(dāng)年被水沖走就好了。陳小木和陳小板,基本就是村里人眼中的禍害。把別人家的絲瓜花掐了,把剛種下的菜苗拔了,剛卷的包菜給挖個洞,菜花上給涂個牛糞。陳大牙基本上隔幾天就會接到一次投訴,罵過,打過,可瘋子沒記性,你剛打完,他轉(zhuǎn)身又惹個事。陳小木把要去上學(xué)的女孩子摟住,女孩子被嚇得大哭,她的父母不干了,找上門來。陳大牙掄起個木棍把陳小木追得滿村跑。
林火苗來的時候,陳大牙正對著空空的豆芽缸發(fā)愣。豆芽沒辦法賣了,陳大牙一下子想不出以后要靠什么生活。林火苗一進門,不等陳大牙開口,直截了當(dāng)說你明天帶著陳小木和陳小板到縣精神康復(fù)醫(yī)院,直接找我。林火苗說得很快,好像不趕快開口,陳大牙會把他轟出去。他看到陳大牙眼中的火了。陳大牙確實想把林火苗轟出去,只是話到喉嚨口,被林火苗那兩句話生生壓回去。
縣精神康復(fù)醫(yī)院有個項目,就是上級補助,免費收治那些精神病患者,能康復(fù)當(dāng)然好,更重要的是集中救治、集中管理,避免發(fā)生傷害事件。陳大牙曾經(jīng)幾次去找過,不過床位有限,陳小木和陳小板沒能被接受。院長很客氣,說你的情況讓人同情。院長也很堅決,你看看,全縣有一百多名需要治療的患者,可是只有四十個床位。不少是武瘋子,危害程度比你的兒子更大。不收治他們,可能就不是拔拔菜的事情,弄不好就是人命。
陳大牙知道兩個兒子能進精神康復(fù)醫(yī)院,肯定是林火苗的努力。林火苗在醫(yī)院是個主任,以前就有人建議陳大牙去找他,可是他是仇人的兒子,怎么開口?陳大牙突然有了重?fù)?dān)卸下一大半的感覺,趕快要泡茶請林火苗,可是只有茶盤,沒有茶壺,杯子也只剩下兩個,還缺了個口。不用說,肯定是兩個瘋兒子干的。林火苗擺擺手,說不用客氣,你明天帶他們找我,記得把他們的衣物帶上。林火苗說完就走了,只留下陳大牙在竹交椅上呆坐很久,眼淚從蒼老的臉龐流下,五十來歲,陳大牙已經(jīng)有七十歲的蒼老了。細(xì)月站在旁邊,看到陳大牙哭了,撇撇嘴,好像也要哭,馬上又笑嘻嘻了。
11
陳小板在縣精神康復(fù)醫(yī)院里呆了18天就死了。陳小板是被車撞死的,在縣精神康復(fù)醫(yī)院門口。接到醫(yī)院通知,陳大牙和幾個村鄰趕過去,陳小板的尸體用白布蓋著,陳小木坐在地上,看到陳大牙,陳小木說他睡覺了,睡覺了。陳大牙掀開白布,看到陳小板緊閉雙眼。陳大牙想哭,卻流不出眼淚,陳大牙有種想呼出一口氣的感覺,好像又不對,就壓住嗓子,讓氣流慢慢地呼出,拉得很長很長。
院長和林火苗一起見了陳大牙他們。院長說陳小板來后,一直鬧要走,今天中午,他吃完飯趁醫(yī)生不注意,跑出去。醫(yī)生追出去的時候,陳小板剛要跑過公路,被一部汽車給撞了。我們已經(jīng)報警,司機也投案了。我們會配合交警部門和家屬處理好善后事宜。
陳小板的后事處理得并不順利。保險公司賠償20萬元,陳大牙向縣精神康復(fù)醫(yī)院提出賠償要求。醫(yī)院看管不嚴(yán),讓陳小板跑出去。醫(yī)生處置不當(dāng),追出去讓陳小板慌亂之中橫穿公路,造成陳小板被車撞死。陳大牙提出縣精神康復(fù)醫(yī)院賠償50萬元,繼續(xù)免費收治陳小木,增加免費收治細(xì)月。醫(yī)院答應(yīng)繼續(xù)免費收治陳小木,但收治細(xì)月和賠償50萬元不可行。雙方犟在那里,經(jīng)過兩天的談判,縣有關(guān)部門也介入調(diào)解,答應(yīng)收治細(xì)月,但拒絕賠償50萬元。陳大牙也不繼續(xù)談了,他帶著細(xì)月和陳小木到了縣政府門口,系牛一樣,用繩子把陳小木的一只腳綁了,另一頭系在石柱上,細(xì)月也是。旁邊放著一個紙箱板做成的牌子,寫著“冤”“還我公道”“我要吃飯”,陳大牙揚長而去。
政府大院的人看到政府門口多了一個流鼻涕口水的瘋孩子和一個笑嘻嘻的傻女人,傻眼了。陳小木無聊的時候,就把鼻涕口水往縣政府幾個牌子上涂抹。陳大牙不出現(xiàn),吃飯的時候也不送飯,陳小木見了人就喊“飯”、“飯”,還不時搖動縣政府的牌子。信訪局的人只好買了兩份快餐送過去,兩個人吃得很香,陳小木還用吃完肉的雞腿骨在牌子上描描畫畫。信訪局的人找不到陳大牙。羅菊花躺在床上,說她要死了,陳天文叫她去了。真的,他來叫我了。昨天晚上他來叫我了,就站在你站的地方。幾十年了,他要叫我去了。信訪局的小女孩嚇得哇的地一聲,跳開了。信訪局局長聽得毛骨悚然。
天黑了,陳大牙依然沒有出現(xiàn)。陳小木在縣政府牌子下撒了幾泡尿,還拉了一泡屎。細(xì)月在旁邊笑嘻嘻。領(lǐng)導(dǎo)發(fā)火了,讓衛(wèi)生局馬上把那兩個人弄走。衛(wèi)生局長讓縣精神康復(fù)醫(yī)院院長派車,把兩個人拉回醫(yī)院,先安頓下來再說。醫(yī)院的車來了,陳大牙出現(xiàn)了。陳大牙說沒說好之前,誰動他就殺了誰,反正我這日子沒法過了。夜幕中,陳大牙蒼老的臉有幾分猙獰,那件中山裝已經(jīng)抽紗了,發(fā)出一股餿味,胡子拉碴,頭發(fā)花白,一說話,頭晃動著,就像一團亂草在搖動。
林火苗說你能不能讓步一下,當(dāng)時我想做點好事,把兩個孩子接進來,減輕一下你的負(fù)擔(dān)。現(xiàn)在醫(yī)院都怪我惹事。讓步?嗤。你減輕我負(fù)擔(dān),我這輩子的負(fù)擔(dān)你能減多少?不是你父親,我有這些負(fù)擔(dān)嗎?做了一點事就以為功勞很大,你父親的罪,你三代人都還不清。我就是要讓你試試,放在火中烤是什么滋味。陳大牙火氣很大,大嚷大叫。是,我父親有罪,我父親對不起你們家??墒俏掖蟛彩潜荒愀赣H打死的,你父親當(dāng)年就一土匪,你父親也是為了自己樹立威望才帶領(lǐng)村民到我們村打架,你以為你父親就多高尚?他就是個墻頭草,為什么他不跟著陳天木去當(dāng)游擊隊,為什么要當(dāng)國民黨的保長?他就是騎墻,看哪邊好就倒哪邊。我父親是殺了你父親,你以為就我父親毀了你們家。你父親也毀了我們家。我父親自殺,還沒死成,還要被人說是罪有應(yīng)得,是報應(yīng)。我讀書,要被人說成是殺人犯的孩子,要被你們陳家村的孩子欺負(fù),最后還上不了好學(xué)校。好不容易從醫(yī)校畢業(yè),就被分到康復(fù)醫(yī)院,那是說得好聽,其實就是整天面對一群瘋子、傻子,到最后,我都羨慕他們,不管什么他們都不知道,都不會痛苦,不會焦慮,不會著急。你看你老婆,整天笑嘻嘻的,你幸福還是她幸福?陳大牙被林火苗一吼,愣愣的。
事情最后解決,縣精神康復(fù)醫(yī)院賠償陳大牙10萬元,免費收治陳小木和細(xì)月。保險公司把理賠款送到陳大牙家的時候,縣精神康復(fù)醫(yī)院的賠償款也同時送達。縣保險公司經(jīng)理和康復(fù)醫(yī)院院長約定,請來電視臺記者,宣傳縣康復(fù)精神醫(yī)院的人性關(guān)懷,宣傳保險公司的及時理賠,把壞事辦成好事。交接儀式之后,在電視臺記者采訪之前,陳大牙堅持在屋里支上小桌子,對空燒香,告訴陳天文和陳地理,還有陳小板,家里決定用這30萬元翻修房子,陳大牙把30萬元碼在桌上,用有點顫抖的聲音說:我們家要改變命運了,你們就放心吧。以后我們家可以過上好日子了,在村里不用低頭做人了,可以說大聲話了。燒完香,陳大牙還在天井旁燒了一疊紙錢,說我們家有錢了,給你們燒錢了,你們也多花一些吧。細(xì)月笑嘻嘻的。
燒完香,陳大牙到門口接受電視臺采訪??h保險公司和康復(fù)醫(yī)院的人也到門口。屋里只剩下細(xì)月和陳小木。等陳大牙接受完采訪,送走客人,回到家里,他的眼睛直了,桌上碼得整齊的錢沒有了,細(xì)月和陳小木正把最后一扎錢扔進天井旁的火堆里,陳小木嘴里還念叨著:燒錢了,燒錢了。細(xì)月笑嘻嘻的。陳大牙拿起一根木棍,猛地打過去,陳小木沒有被打到,細(xì)月被打中頭部,血噗地出來,細(xì)月倒了下去,笑嘻嘻的表情還沒完全消失。陳小木躥了出去,陳大牙摸了下細(xì)月的鼻孔,已經(jīng)沒有氣息。死人了,死人了。陳大牙扔掉木棍,飛奔出去。羅菊花在里屋,想掙扎起來,撲到床沿就滾下來了。
許多來看陳大牙交接賠償款的村鄰,還在門口議論,說陳大牙總算熬到頭了??吹疥惔笱缽募依镲w奔而出,有人進屋看了,大喊死人了,死人了。陳小木在前,陳大牙在后,沿著山嶺奔跑。后面是幾個追著的村鄰。死人了,死人了。陳大牙邊跑邊呼喊。陳大牙父子倆逆著正要落山的太陽奔跑,陽光有點刺眼。陳大牙跑得很快,村鄰追不上。死人了,死人了,陳大牙的呼喊聲越來越遠(yuǎn)。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