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靜
摘 要:莊子思想理論體系的中心在人的哲學上,即對人的個體價值、個體精神的開拓與探求,因而無論是審美還是審丑,莊子的最終目標是將丑轉(zhuǎn)向大美?,F(xiàn)象界的丑如何向美轉(zhuǎn)化,大體有這樣三種方式:矯揉造作之丑“法天貴真”、外在形體的丑陋以“德”來內(nèi)充、對于內(nèi)在心靈的鄙陋則應放棄功名之心。莊子重視人的內(nèi)在修養(yǎng)即“德”,其主旨在破除外在殘缺丑陋的觀念,樹立注重內(nèi)在心靈美的大美思想。
關(guān)鍵詞:莊子;審美;丑;美;轉(zhuǎn)化邏輯
中圖分類號:B2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03-0042-03
一、矯揉造作之丑“法天貴真”
莊子以自自然然為美,反之則丑,而這種背離自然之丑,唯一的化解之法便是“法天貴真”,“法天”也就是法自然?!胺ㄌ熨F真”既是莊子美學中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原則,也是莊子化丑為美的根本方法?!稘O父》曰:“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天”即自然,而“自然”之不可改易則是因為它存在著“真”性。人之所以要“法天貴真”,就是要師法自然以保持人類的真正自由?!罢妗笔且环N合天理、合規(guī)律的本來狀態(tài),只有真才有個體獨立的人格,才有個體的自我價值。而失“真”也就違背了自然,“自由”是莊子追求的人生目標,是“大美”,是“道”。因而,對于個體來說,失“真”也就是不自由、離“道”的表現(xiàn),從而也就導致丑。
西施皺眉是因心痛而起,是自然本真的行為,痛而皺眉是自然的常態(tài),所以美,且在其“真”, “真”也就是自然的常態(tài),。丑就丑本無可厚非,而東施卻忸怩作態(tài),便喪失了自己的本性,結(jié)果是丑上加丑,丑到了極點?!俺笕恕敝俺蟆辈辉谄浔救恢?,而在于失“真”,矯揉造作則丑。每個人都有屬于其個性之“真”,喪失這種“真”,也就沒有了本性。所謂“故鳧脛雖短,續(xù)之則憂”(《駢母》),長就長好,短就短好,一定要把長的變短,短的變長,不但帶來了痛苦,反而弄得更丑,破壞了自然之質(zhì),丑態(tài)百出。因而,作為個體的人來說,更應該根據(jù)其自然本性,率性而為,如果強其所為,則扭曲了自然之本性,而喪失了自我。只要自然,合乎了“真”,合乎了“大美”,也就合乎了“道”。
《天運》曰:“故西施病心而顰其里,其里之丑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切妻子而去走。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蔽魇╋A眉出于自然之真情流露,因而美。而其里之丑女刻意模仿,只能是丑上添丑。在莊子眼中,美的東西真實無偽,以真為本。失真則有違自然之理,也就與美掛不上鉤?!疤煺妗笔恰俺蟆迸c“道”聯(lián)結(jié)的先決條件,“天真”之“丑”也即自然的本真狀態(tài),只要是作為自然的本真狀態(tài)呈現(xiàn),“丑”的事物也可以由于其自身固有的內(nèi)在之美而在“道”那里得以升華。
二、“形”之丑以“德”充
莊子筆下還有一大批怪誕、丑陋形象。如《駢母》曰:“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趾;長者不為有余,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xù)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xù),無所去憂也?!边@段話意思是說,只要是合乎自然的“性命之情”,駢母枝指類的現(xiàn)象并沒有什么奇怪的?!洞笞趲煛穼懽与m“曲僂發(fā)背,上有五管,頤隱于齊,肩高于頂,句贅指天”,但他卻說:“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笨梢娒琅c丑都不過是自然的造化,這里主體的心態(tài)是自由的,合乎道的。以上這些形體殘缺之人可以說均可歸為“畸人”之列。
孔子《論語·述而》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边@里,孔子的“德”顯然不是莊子的“德”,孔子的“德”重“仁”、“禮”,而莊子的“德”則與“仁”、“禮”無關(guān),莊子的“德”,得“道”而生?!皩τ谇f子來說,德當然和仁、禮等無關(guān),它是宅心于虛的,也就是《人間世》中說到的心齋。但虛并不是一無所有,如‘虛實生白所顯示的,在虛靜的心靈中,可以生發(fā)出另外一個光明的世界,這就是不同于形體世界的精神的世界?!盵1]莊子對“德”多有論述,尤其明顯地體現(xiàn)于《德充符》。在《德充符》篇中,莊子虛構(gòu)了六個肢體殘缺或外形丑怪的“畸人”形象,以他們的完美道德來體現(xiàn)他們內(nèi)在精神的力量。何謂畸人?莊子說:“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保ā洞笞趲煛罚爸劣谇f子這里所說的‘德,不僅不同于一般的道德法則,而且也不同于所謂‘自律的德性,例如儒家崇尚的‘仁或康德的‘絕對命令。莊子倡導的‘德,實質(zhì)上是‘得,即‘得道。就是說,‘德充者乃是‘得道之人。因此,莊子倡導的‘德充實質(zhì)上乃是‘道充?!盵2]可見莊子之“德”有別于儒家之“德”。莊子之“德”是“道”在人事上的落實,能夠進入體道的人生境界,便達到了自由精神境界。鐘泰在其《莊子發(fā)微》中對莊子之“德”和《德充符》這一名有詳細敘述。曰:“‘德者,得也。得者,有諸己也?!洌鋵?。《孟子》曰:‘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曰美,曰光輝,皆形著于外者?!盵3]莊子視“德”于“形”之上,還提出“全德”一詞,即保持內(nèi)心之“德”而不搖蕩,“德不形于外”?!兜鲁浞份d:“‘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nèi)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薄肮实掠兴L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所謂“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啊蛊湫握呤潜取胃o的東西。單純就形體而言,死去的母親和活著時比較并沒有什么缺失,但豚子之所以受驚逃走,是因為‘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形體雖然在,但豚之所以為豚者卻消失了,‘使其形者消失了,這使形體完全失去了意義,因此‘母親也就消失了?!蛊湫握卟攀鞘鼓赣H成為母親的東西?!盵4]在《德充符》中,莊子列舉了魯國的兀者王駘受斷足之刑,而“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這是因為王駘能夠有“游心乎德之和”的自由心態(tài),因而他能“視喪其足為遺土”[5]。莊子視“形骸”不過是人的身體的寄托之所,人的內(nèi)在精神對“道德”的所歸才是人的根本。兀者申徒嘉和鄭國子產(chǎn)“同師于伯昏無人”,而鄭國子產(chǎn)以與之同座而感到羞辱,申徒嘉說:“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nèi),而子索我于形駭之外”。子產(chǎn)所見的是“形骸”的殘缺,而未能見其精神的全美,這是世俗的見解。《德充符》中還有一人物哀駘它,奇丑無比,“以惡駭天下”,卻見愛于眾人?!罢煞蚺c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shù)而未止也?!敝щx無和鴦大癭兩個形體殘丑人而深受衛(wèi)靈公、齊桓公所喜愛,以至于看常人都是殘疾人,顯然三人那種內(nèi)在完美的道德人格精神超越了外在形體的丑陋與殘缺。endprint
莊子的審美觀重人的精神層次,而且他還更加肯定了丑怪的形式完全可以包含和升華出精神的美,使得丑與美的對立消失,達到審美主體的精神自由。“事實上,他(按:莊子)更喜歡通過形體的殘缺來表現(xiàn)德的內(nèi)充。為此,他塑造了從兀者王胎、申徒嘉、叔山無趾到甕怏大癭等一大批形體殘疾者的形象,也許他覺得,形體的殘缺更能突顯出德的完全和充實以及它的意義。莊子筆下的形體殘缺者都是魅力非凡的人,這種魅力顯然不是來自于形體,而是內(nèi)在之德,是心靈中孕育的德性的光輝?!盵6]衛(wèi)靈公、齊桓公完全被“丑”的審美力量所征服,以至“視全人,其短肩肩”。在莊子看來,一個人如果人格精神是完美的,那么人們就不會在意他形體的丑陋,反而覺得他比形體健全完美的人更加高大。形骸之外的美高于形骸之內(nèi)的美,這是莊子所謂的美的真正所在。當然。這不意味著莊子否定形體美,例如莊子所理想的“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的“神人”之美及西施之美。當形體美與內(nèi)在的德之美相沖突時,他更重視的是內(nèi)在精神之美。
三、失“德”之丑棄功棄名
莊子推崇老子的圣人的觀念,并把它發(fā)揮到極致。提出“至人”、“神人”、“圣人”,這是他對失“德”之丑之內(nèi)化寄予的目標。失“德”也即失去內(nèi)在美的精神美德。那些神人、至人們不謀求功名利祿,逍遙于自然之中而不與人相爭?!啊寥藷o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倍切┏舐氖У轮艘仓挥邢裰寥恕⑸袢?、圣人那樣,做到了無己、無功、無名才將完滿?!洱R物論》曰:“圣人不從事于務……而游乎塵垢之外?!薄氨娙艘垡?,圣人愚鈍……”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載:“名,自命也。”《人間世》云:“德蕩乎名,智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智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盡所以盡行也?!薄短爝\》亦曰:“名者,公器也。”可見,在莊子看來,“名”是可以傷身滅命的。且《則陽》云:“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之虛。”《人間世》又云:“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不已。是皆求名實者也。”因而,莊子主張“為善無近名”(《養(yǎng)生主》),名與實應該排除掉,并從根本上去掉那些羈絆性的虛名。正如《庚桑楚》中云:“券內(nèi)者,行乎無名;……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p>
《逍遙游》云: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爵火不熄,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p>
可見,就名與實而言,主張用實來定名,人只有拋棄那些貪欲,才能面對所處的世界。失去“德”性是可怕的,“‘人刑或許只是對形體的懲罰,比如斷足或者無趾,而‘天刑則是對心靈的桎枯。相比起來,天刑是更可怕的事情,因為它帶來的是心靈的殘缺,是德的破壞。這是遠比形的殘缺更要緊的東西?!盵7]
《繕性》曰:
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己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什粸檐幟崴林?,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
可見,莊子認為要擺脫內(nèi)在的鄙陋得“不肆志”、“不趨俗”。所謂“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齊物論》)。莊子這里所說的“無為”,實際就是為了說明“無功”,而做到“無功”,則可以獲得心靈的自由了。《繕性》又云:“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澆淳散樸,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后去性而從于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zhì),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薄读杏堋吩唬骸胺蛎髡卟粍偕窬靡?,而愚者恃其所見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徐復觀先生也曾這樣說道:“人情總是以自己作為衡量萬物的標準,因而發(fā)生是非好惡之情,給萬物以有形無形的干擾。自己也會同時感到處處受到萬物的牽掛、滯礙。有自我的封界,才會形成我與物的對立;自我的封界取消了(無己),則我與物冥,自我取消了以我為主的衡量標準,而覺得我以外之物的活動,都是順其性之自然。”[8]莊子亦然,他認為可以通過回歸,把個體從紛繁雜亂的塵世中上升到無掛礙的自由境界。
因而只有摒棄世事的牽累,才能讓心境平和,而只有心境的平和方可進入自由自在的境界。免除世事的紛擾,才能使個體的本性得以復歸,成為自然之體。只有心靈的桎枯沒有了,個體才能真正自由地活著?!跺羞b游》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鼻f子給那些為外在名利所束縛的內(nèi)在鄙陋之人指出了這樣一條明路,也即“棄功”、“棄名”、“無功”、“無名”,這便是莊子筆下這些內(nèi)殘之人應該追求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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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海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