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無論多么清高孤傲,陡峭冷峻
隔著蕩漾不定的湖水,薄暮中遠(yuǎn)遠(yuǎn)瞅上一眼
你儀態(tài)萬方的胴體、高貴的風(fēng)鬟霧鬢、撩人的聳秀雙峰
再堅(jiān)硬的巖石也會肝顫、癱軟、想入非非。傾倒是必然的
我的南坡,注定將發(fā)生一場無可挽回的雪崩
我的美人兒,你風(fēng)情萬種,睡態(tài)至美
酣睡千年,可曾知錯過了多少風(fēng)花雪月,暮雨朝云
為了蒼煙落照中,你那一回眸、一低頭的溫柔
我的額頭、記憶、誓言、淚珠,都在茫茫歲月中層層風(fēng)化了
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千般愁緒,肝腸寸斷,相思最苦
縱使胸中萬語千言,洶涌澎湃著一千個大海
也不忍,將一朵小小的浪花,濺在你寧靜的睫毛上
最不堪,幽夢中醒來,你花容失色,黯然神傷
五百里滇池已然縮水,怕你說,天下第一長聯(lián)是美麗的謊言
湖水那樣污濁,怎得一池清波,梳洗你的飄飄長發(fā)
何處可賒一抹純正的晚霞,給你作芬芳的胭脂
誰又能保證,斟滿夜光杯的,不是勾兌的月光
欲采一朵山茶花別在你的頭上,萬一它的香味有毒呢
不想再提什么四圍香稻,萬頃晴沙
九夏芙蓉、三春楊柳倒是有的,但全都插在老陳醋缸里
我甚至懷疑,我的愛情,也被時間做了手腳,摻了水
何時喚取浩蕩東風(fēng),掃盡這滿天陰霾
左挽金沙,右引珠江,為蒙難的湖泊換血,蕩滌盡人間污穢
一汪碧波中,將肉體和靈魂翻濯一千遍、一萬遍
到那時,美人兒,我在百鳥的歡唱聲中,將你從夢中抱出來
你羞赧的臉扭到月亮背后,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與漲潮的湖水比柔軟、比細(xì)膩、比漣漪、比波浪
西南
西南,對于我來說,并非一個普通的方位詞
而是結(jié)在舌尖上的兩粒并蒂的老花椒
時刻讓我五味雜陳,喉嚨發(fā)癢,淚珠亂滾
這是我心中起伏最大的地方
記憶無法翻越,只得提著一只鞋子往回走
時間無法貫通,只得用觸目驚心的巖堆打成死結(jié)
我是從幽深峽谷中逃出來的一條不安生的河流
早就掙脫了大山,參加了長江,考上了大海
為何卻要一次次化作疲憊的云,帶著滿滿的鹽和蔚藍(lán)回去
我在塌方中被掩埋一千次,從亂石中滿身鮮血爬出后
為何又要踉蹌著撲向掌子面,繼續(xù)挖掘那條沒有盡頭的隧道
從我頭上掉下來的一縷白發(fā),一捧在手里
為何就變成了你田埂上的一叢在秋風(fēng)中啜泣的秸草
我夢中的那朵葵花,被大風(fēng)一次次擰斷脖子
為何卻要帶著夭折的種子,微笑著,朝向你壯麗凋謝
為何你每遭遇一次污染,我馬上就蓬頭垢面,臉上無光
為何你清純的河流被野蠻的大壩一摟住,我心里就吃醋、添堵
為何你天降一次旱災(zāi),我的心中就是一片冒煙的騰格里沙漠
為何你一發(fā)生大地震,我就原地塌陷,滿身裂縫,變成廢墟和墳場
西南啊,這一切的一切,皆是緣由
你是我的親爹、親娘,你是我的產(chǎn)床、源頭
你是我的胎盤、臍帶、乳房,你是我的五臟六腑
你是我的搖籃、老房子、秋千、鳥巢、祖墳,你是我的因?yàn)樗?/p>
自從我呱呱墜地,你就是我唯一哭得出聲、流得出淚的地方
親愛的西南,一言難盡的西南,我魂?duì)繅艨M的西南啊
老煤洞
即便是時光,也無法縫合這道舊傷口
其確切位置,在記憶下方,羅漢林大山腹部
茂密的叢林深處,圓錐型死亡巖堆左側(cè)
每一次回顧,都是一次驚心動魄的歷險(xiǎn)
稍不留神,便會一腳踩空,掉進(jìn)它黑黢黢的巷道中
這幽深的人工黑洞,其長度,略短于兩個朝代
斷面起伏不定,勉強(qiáng)供歷史躬著身子,小心翼翼通過
我曾看見許多人,嘴咬油燈,肩背煤篼,手拿鐵鎬、撮箕
頭低過嘴巴,腰彎得比輩份還矮,緩緩向遠(yuǎn)方移動
黑色的時間,涼冰冰地從他們赤裸的腳背上無聲流過
就這樣向生活的盡頭走去,一直走到地獄隔壁
謙卑地跪下,取走前世存放的人間煙火
它居高臨下,洞若觀火,懷揣著豆戛寨的興衰
對人們的索取,表面上從不討價(jià)還價(jià),暗地里卻錙銖必較
你從它的痛處掘取煤炭,它就將你的日月星辰吸走
歲月就這樣被抽空,變成一條陰暗狹窄的隧道
頂天立地的大樹,拍著胸脯走進(jìn)去,出來斷了脊梁骨
青春煥發(fā)的漢子,生龍活虎走進(jìn)去,出來成了煤矸石
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整座羅漢林都在痙攣、顫抖
那洞口噴出的滾滾濃煙、火焰、鐵鎬、煤篼、撮箕和墳?zāi)?/p>
將豆戛寨記憶的天空,堵塞得水泄不通
從此,這里再無人敢越老煤洞雷池一步
有的說山民拋棄了它,有的說它拋棄了山民
老煤洞啞口無言
看著永遠(yuǎn)處于下風(fēng)的豆戛寨,面無表情
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
懷鄉(xiāng)
每當(dāng)夕陽西下,我常常獨(dú)自懷鄉(xiāng)
在摩天大樓重重疊疊、高深莫測的陰影里
嘗試著,以各種方式回歸
脊背上的那塊長長的舊傷疤
是故鄉(xiāng)為我預(yù)留的一道虛掩的后門
有時,只需將那雙珍藏的繡花鞋墊偷偷放進(jìn)鞋子
便會一腳踏進(jìn)羞羞答答的故鄉(xiāng)
有時,站在陽臺上久久地向那個方向眺望
一根筋地想,感覺心臟明顯向西南偏移的時候
溫馨的炊煙,便會在眼前裊裊升起
更多的時候,是一滴渾濁的眼淚
為我標(biāo)示回老家的方向
沿著那條滄桑的淚痕,往上游走
不要回頭,一直走到它的源頭
那里有我苦命的父親母親
分居陰陽兩界,誰也不知道誰的日子過得更好
昨晚,我將時間從目前某一點(diǎn)切開
在那暮色蒼茫的截面上,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故鄉(xiāng)
一眼望去,到處是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的城市
往后看,歷史猶如冷峻的峭壁
故鄉(xiāng)至今仍然蟄居在那后面,深深的巖石夾縫中
不知隔著多少年
比想象的更加遙遠(yuǎn)
【作者簡介】:曾瀑,本名曾正賢,主任記者。在《飛天》《青海湖》《邊疆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中國詩歌》《詩歌月刊》《文學(xué)月刊》《北京詩人》《南方詩人》《華夏詩刊》《詩歌周刊》《中國鐵路文藝》《中國詩》《中國散文詩刊》《長安》《詩民刊》《大路文學(xué)》《秦都》《關(guān)東文學(xué)》《亳州文藝》《工人日報(bào)》《科技日報(bào)》《人民鐵道》、《中國交通報(bào)》《中國鐵道建筑報(bào)》等發(fā)表詩歌、報(bào)告文學(xué)、散文、文學(xué)評論等250余萬字,出版?zhèn)€人作品集多部,多次在國內(nèi)詩歌大賽中獲獎,多次獲部省級以上文學(xué)及新聞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