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年輕時,曾在大上海的十里洋場拉黃包車討生活。動亂年代,家鄉(xiāng)鬧饑荒,祖父卻迷上聽?wèi)?,把辛苦拉車掙來的錢,幾乎全扔進戲院里了。對此,祖母是怨祖父的,那種怨,甚至帶了恨。雖然祖父早已從上海回到鄉(xiāng)下,可他還是喜歡熱鬧。鄉(xiāng)下熱鬧少,偶爾有戲班來,祖父便全然不理祖母的責(zé)罵,追著去看。雖然這些草班子戲唱得很粗糙,做打也很一般,但他仍看得津津有味。祖母每次見祖父去看戲,氣便不打一處來。后來祖父買了臺紅燈牌收音機,喜歡得很,整日捧在手上聽?wèi)颉?/p>
他們以前總是吵吵鬧鬧的,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祖父和祖母變得親密起來。偶爾還看見兩個老人一起在檐下忙著,一個擇菜,一個掃地;一個炒菜,一個燒火。
他們也常一起聽?wèi)?。祖父喜歡京劇,祖母卻喜歡越劇。祖父竟舍了自己喜歡的,跟祖母一起聽越劇。什么時候什么臺播,他比誰都清楚。一到播放時間,兩人就搬了凳子,緊挨在一起聽。有一次聽《梁山伯與祝英臺》,祖母聽到梁山伯不娶祝英臺時,邊跺腳邊連聲說:“她是女的扮的呀,傻子傻子!”祖父在一邊笑呵呵地看她。那樣的畫面,很柔軟。
是的,除了柔軟,我想不到別的詞來形容他們在一起的樣子。
祖父對祖母很依戀,亦很愛。祖母偶爾去親戚家住一兩天,祖父必在門口一日望數(shù)回,望不回,就馬上追了去,直到纏著祖母回家來。祖父一生的愛仿佛到老才覺醒。他會走上大半天的路,只為去給祖母買她喜歡吃的薄荷糖;也悄悄地給祖母買新衣新鞋,尺寸竟不大不小,剛剛好。
祖母去世得很突然,下午還好好的,到了晚上,她說頭暈,人就倒下了,再沒醒過來。祖父一直拉著她的手,大家硬把他拉開,給祖母換上壽衣,祖父才驚醒,哭了一聲人就倒下去了。他的淚成串成串地流,卻沒有一點聲音。
祖母去后,祖父變得沉默了,整天呆呆地坐著,對著一處看。每到吃飯時,他會先盛一碗飯擺到祖母遺像前,他叫:“奶奶,吃飯了。”然后守在一邊等,估計那邊的祖母吃得差不多了,他會說:“奶奶,我收碗啦?!卑炎婺傅娘埗俗?,自己吃掉。他總說:“我?guī)湍棠坛允o埬??!?/p>
后來有一天,從沒向子女提過要求的祖父卻要父親買一臺紅燈牌收音機給他,原來的那臺壞了。父親沒有找到紅燈牌的收音機,那牌子早被淘汰掉了。父親跑遍了各大商場,買了一臺和那臺差不多的。祖父一把接過收音機,緊緊抱進懷里面,有失而復(fù)得的歡喜。他喃喃地說:“奶奶啊,有戲聽嘍,好聽哦?!彼难凵駶u漸變得迷離沉醉,他在戲里面與祖母相會。
九十高齡的祖父,這個時候,已耳聾好多年了。
【作者系湖南省汨羅市第五中學(xué)小雨文學(xué)社社員,指導(dǎo)教師:黎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