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瑞秋：讓戰(zhàn)爭中的性暴力受害者不再沉默

劉婷鈺

2014年12月13日，首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作家段瑞秋在北京西單圖書大廈舉行了新書《女殤》的發(fā)布會。依據(jù)PPT展示書中的11張照片，段瑞秋講述了自己800多天調(diào)查、采訪和100天閉關(guān)寫作的過程。

從凄美的愛情故事到猙獰的歷史真相

段瑞秋本來想寫一些美麗的故事。2012年3月17日，她聽說一個不幸淪為慰安婦的中國姑娘與日本佐官之間的愛情故事，就登上了飛往云南騰沖的飛機。然而尋找之路并不順暢，結(jié)果也令人驚訝。那里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位堅守愛情的秀眉大眼的老人，只有一位手指在日本人發(fā)情時被咬掉的阿婆。阿婆叫楊美果，“那個時候她才22歲，有一天出門去找柴燒，沒想到遇著日本兵被這些雜種抓進據(jù)點關(guān)起來。她反抗，他們就打她嘴巴，咬她，用刺刀刺她，血流得滿身都是。為了活命，她不敢反抗了。她的小指頭就是南沿大武那個畜生咬掉的。她疼得昏死過去，日本兵還一個接一個糟蹋她?！边@是段瑞秋最初采訪時聽滇西抗戰(zhàn)博物館館長段生馗講述的真相。

類似杜拉斯《廣島之戀》 中凄美的愛情不但不存在，關(guān)于侵華日軍對中國女性實施性暴力的故事卻在別人的講述中一點點呈現(xiàn)出猙獰的原貌。離血淋淋的真相越近，震驚和羞愧之感就越猛烈地沖擊著段瑞秋。“之前所想象中的一切全部化為泡影。同時也有一些慚愧，作為一個中國人或者說一個中國女性，對那段歷史居然一無所知。”

“中國還有二十多位受害老人活著，你想要采訪她們，就要快！每幾個月就會有人去世，她們已經(jīng)太老了?！敝袊堪矉D問題研究中心主任蘇智良先生告訴段瑞秋。

于是，從云南中緬邊境的畹町，到黑龍江中俄邊境的東寧;從海南保亭縣一個叫什齊的苗族山寨，再到山西盂縣一個叫七東的鄉(xiāng)村窯洞，段瑞秋不斷探訪，找到了27位侵華日軍性暴力的受害者。

她們生活的世界太困頓

“堂屋差不多二十平方米，裝滿了年深月久的貧困，似乎往后還會延續(xù)。除了一張木頭方桌、一個方幾和一長一短兩條板凳，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叫做家具……”這是段瑞秋采訪90歲的韋紹蘭時，在她家中所見。

韋紹蘭是段瑞秋采訪的第一位老人，她家的房子是整個屯子里最破敗的。自打日軍拉走過她以后，村里的人便用“日本兵沾過的女人”替換了“韋紹蘭”的稱呼，輕蔑和白眼無情地把她推入了飽含恥辱與苦楚的世界。

段瑞秋知道，可能隨著時間流逝，知道她們故事的人越來越少，但戰(zhàn)爭和性暴力給她們造成的傷害卻永遠不會消失。

例如從慰安所逃回來的陳亞扁，這個黎族少女從此被人叫做“日本娘”，再也嫁不掉了。這個“娘”，在海南話中是“妓女”的意思。多年來，她一直被頭痛和婦科疾病困擾著。

段瑞秋很感慨：“僅我見到的27位老人，她們都不得不生活在偏僻閉塞的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背靜的街道，她們簡陋的居所、困頓的生活、慘痛的記憶、悲傷的內(nèi)心、多病的身體、落寞的神情總是讓我不安和難忘。”

段瑞秋介紹，她見過的這27位老人，大多每人每月的補助只有300到500元不等，看病吃藥都要自己花錢。例如韋紹蘭每個月可以領(lǐng)85元的國家補助，從90歲開始，她每個月可以多領(lǐng)30元的壽星補貼，這些錢遠遠不能保障她的生活。

令段瑞秋感到稍微放心一些的是，一些國外公益機構(gòu)正在積極援助慰安婦們。李鳳云是朝鮮人，國外一家公益機構(gòu)每月會給她寄來5000元的生活費，并寄來醫(yī)治關(guān)節(jié)炎的藥和提高免疫力的紅參口服液等。段瑞秋表示，她寫這本書一個重要目的就是還慰安婦以尊嚴，用愛溫暖她們，在這一點上國內(nèi)還做得不夠。

日本人的孩子

韋紹蘭被日本人帶走強暴，甚至還懷了孕。逃回家后，她身體非常虛弱，懂中藥的婆婆知道，如果用藥打胎，說不定兒媳會有生命危險，而且兒媳已經(jīng)被那么多日本兵糟蹋過，以后也很難保證有生育能力，出于怕羅家絕后的考慮，婆婆說服了韋紹蘭的丈夫，讓韋紹蘭生下了兒子羅善學(xué)。

然而，羅善學(xué)是日本人的孩子的消息不脛而走，全村人都知道了。從此，他有了個代號“日本仔”?！皼]辦法啊！”羅善學(xué)對段瑞秋說。

羅善學(xué)向段瑞秋回憶，他的父親打心底不認可他這個兒子，吃梨最小的給他，弟弟妹妹做錯事也怪他，有時候生氣也會打他?！拔也皇撬锢锏拿?，沒辦法?！薄澳莻€人”是羅善學(xué)對自己親生父親的稱呼，羅善學(xué)恨透了日本人，和段瑞秋提起“那個人”時情緒總是非常激動。

韋紹蘭的故事不是特例。段瑞秋了解到，一名叫曹黑毛的老人也遭遇了韋紹蘭一樣的不幸。她同樣是懷著孕從日本人的據(jù)點逃回家的，在山溝里生下孩子后，她還沒來得及看孩子一眼，孩子便被她的媽媽扔進河里給水沖走了。

這僅僅是一個縮影，韋紹蘭、曹黑毛背后有許多一樣經(jīng)歷的女人，懷孕并沒有讓她們體會到將為人母的喜悅，留給她們的全是恥辱。她們不愿意留下血液中流淌著日本人血液的孩子，很多人甘冒生命危險也要把孩子打掉，或者在孩子出生后就把他們?nèi)拥簟?/p>

“曹大娘的兒子生出來馬上就死了，羅善學(xué)活下來，但是我覺得他們倆的命運是一樣的悲劇、一樣的慘痛。羅善學(xué)雖然得到了看世界的機會，但他看到的是凄涼、苦痛和無奈。死去的和活下來的，因為戰(zhàn)爭，他們的命運一樣悲慘。”段瑞秋說。

戰(zhàn)爭是罪魁禍首

1815年，威靈頓大敗拿破侖于滑鐵盧。獲勝后，他視察戰(zhàn)場，登高一望，只見尸橫遍野，慘不忍睹，他嘆道：“勝利是失敗以外最大的悲劇?！?/p>

從某種意義上說，戰(zhàn)爭從來就沒有勝利者。關(guān)于抗日戰(zhàn)爭，段瑞秋師兄、作家張慶國說，一個中國農(nóng)村的漂亮媳婦，突然掉入戰(zhàn)爭中的性暴力歷史黑洞，從此便生不如死;一個日本青年，溫文爾雅，他可能成為畫家，也可能成為工程師，卻一夜間變成軍人，走上戰(zhàn)場，再變成虐待無辜女性的惡魔，由人而獸，苦不堪言。

曾經(jīng)的日軍隨行軍醫(yī)、日本作家千里夏光曾在《隨軍慰安婦》中描述日軍性暴力的場景，在慰安營里的一個個小隔間外，士兵們成隊地排在門外，隊伍排了足足有三公里長，隔間就是黑暗的魔窟。她們沒有說話和行動的自由，只是被告訴如何為日軍提供服務(wù)。

段瑞秋的采訪相當于喚醒了這些受害者關(guān)于不幸的記憶。一邊采訪，一邊抱頭痛哭是那段日子里的常態(tài)。那個時候，段瑞秋非常痛恨日本軍人，痛恨日本，直到她去了一趟加德滿都。

在加德滿都，段瑞秋遇到一個日本人，“他主動幫我拍照，他說他在加德滿都當志愿者，幫助一些窮困的人，甚至愿意給我當導(dǎo)游”。這位友善溫雅的日本人讓段瑞秋很驚訝，“我在想，如果有了戰(zhàn)爭，也許他也會變得很瘋狂，而不是在這里當志愿者。戰(zhàn)爭能夠把一個人變成魔鬼，戰(zhàn)爭才是罪魁禍首?！边@次經(jīng)歷讓段瑞秋重新思考了戰(zhàn)爭與人性的關(guān)系，也調(diào)整了這本書的控訴對象。

從加德滿都回來后，段瑞秋刪掉了已經(jīng)寫下的宣泄她激憤心情的幾萬字。她知道，如果沒有戰(zhàn)爭，那些日本人可能都很正常，回到日本去，他們會成為父親、成為員工，只是過著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因此我覺得我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要冷靜，我不能因為我恨日本軍人對大娘的惡行而失去對歷史的冷靜態(tài)度?！倍稳鹎镎f。

段瑞秋還記得老人劉鳳孩接受采訪時的猶豫，劉鳳孩當時說，這事兒不想再說了，村里人背后議論不好聽，孩子們不愛聽。很多老人都是這樣，一會兒說愿意接受采訪，一會兒又帶來口信來說還是算了。段瑞秋理解她們的顧慮，“讓人難過的是這份傷痛竟然在一個受害者心中深深埋藏這么多年無法傾吐，不能得到一點慰藉和平衡，到今天還在矛盾和羞恥中痛苦和糾結(jié)”。

“性暴力是特殊的傷害，更為特殊的是人們對這種歷史的輕視、回避和缺失反省。其他類型的戰(zhàn)爭受害者，比如親人死亡、自我傷殘、喪失財產(chǎn)，都可以昂首挺胸、義正詞嚴控訴戰(zhàn)爭的罪惡，唯有性暴力受害者忍氣吞聲，沉默寡言，等不到應(yīng)有的同情和正視?！倍稳鹎镎f。

慰安婦幸存者救濟之難

在采訪過程中，段瑞秋親眼見到阿婆們生活的貧苦、被病痛纏繞的不幸，很痛心國家對這些受害者沒有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救助制度。段瑞秋說：“我們做得實在是太不夠，我希望大家看到我的書后都能伸出援助之手，政府也應(yīng)該站出來去關(guān)愛他們，改善他們的生活，給他們一定的生活補貼。”

受訪過程中，大部分慰安婦都有風(fēng)濕痛、腰腿痛，云南白藥成了段瑞秋常帶在身邊的藥。即使是采訪結(jié)束后，段瑞秋仍繼續(xù)關(guān)注著她們的生活。有一次，她接到符桂英女婿的電話，說符桂英臉和手都在腫，需要藥品治療，段瑞秋便立刻寄了藥過去。

事實上，一直以來，國內(nèi)的慰安婦都生活在無人問津的苦悶之中，她們尋求加害者的賠償而不得，國內(nèi)也缺乏相應(yīng)的救助機制。

早在1992年，中國外交部新聞發(fā)言人就曾明確表示，抗日戰(zhàn)爭中的民間受害者可以直接要求日本政府賠償損失。同年12月9日，聯(lián)合國人權(quán)委員會首次召開了“戰(zhàn)爭受害女性國際聽證會”，聽證會在東京舉行，中國的唯一代表、當時64歲的慰安婦萬愛花站起來控訴了日本的罪行。對于中國來說，萬愛花這次控訴的意義不言而喻，這是中國慰安婦幸存者第一次站出來向世界控訴日本的罪行。然而多年來，中國慰安婦走上了一條崎嶇的維權(quán)之路，她們對日本政府提出的控告無一例外以失敗告終。

后來，日本政府成立了一個“亞洲女性國民基金”，號稱可以援助中國的慰安婦幸存者。2007年，有機構(gòu)曾做了一個調(diào)查，當時的中國慰安婦有338名，但她們從未通過這個途徑得到日方的補償。原因是申領(lǐng)這筆基金的前提是相關(guān)人必須簽字承諾，不再在慰安婦問題上糾纏日本政府。大多數(shù)慰安婦在眼看著就能領(lǐng)到錢的時候，拒絕簽字，放棄了這筆基金。“我們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不能為了一點錢，還要看日本政府的臉色。”這是慰安婦幸存者共同的心聲。

而反觀國內(nèi)，至今也沒有國家層面的慰問或救助。政策性救助是空白的，慰安婦幸存者始終未能被納入社會保障體系。上海師范大學(xué)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主任蘇智良介紹，中國慰安婦幸存者主要集中在黑龍江、山西及海南等地，其他地區(qū)也有分布，慰安婦居住得較為偏遠，也給民間救助增加了難度。

國家沒有相應(yīng)的救助機制，所有對“慰安婦”幸存者的援助都來自于民間。盡管力量微弱，但民間團體或個人仍在以各種形式進行著對“慰安婦”受害者的救助。

比如從2000年開始，國內(nèi)民間機構(gòu)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發(fā)起對慰安婦幸存者的援助，標準為每人每月200元，但杯水車薪;從1992年開始，旅日華人班忠義走遍大半個中國，尋訪戰(zhàn)后還幸存著的在中國的日本、韓國婦女以及當年中國慰安婦，通過拍攝紀錄片《蓋山西和她的姐妹們》號召民眾捐資救助慰安婦;中國日報記者黃一鳴于2005年發(fā)起了名為“一個攝影眼中的17位慰安婦”專門救助海南慰安婦的活動……中國對于慰安婦幸存者的救濟，始終行走于民間。

“雖然慰安婦的救濟情況并不理想，但《女殤》這本書已經(jīng)讓這段歷史不再沉默，這是我最欣慰的地方?！倍稳鹎镎f，“我想應(yīng)該有更多的人來關(guān)注這段歷史，我想我們的國家也會盡快來關(guān)愛她們，這是一個復(fù)雜的希望，這種希望是多重的?！?/p>

對這些耄耋老人來說什么才是最好的結(jié)果？段瑞秋說：“大家的愛與寬容，能送她們最后一程才是最實實在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