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露洋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0)
當代文學(xué)視野中的“饑餓”書寫
——以莫言、閻連科為例
高露洋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0)
莫言與閻連科是兩個創(chuàng)作個性鮮明的作家,他們對于饑餓的書寫、想象雖然風(fēng)格迥異,卻都具有鮮明的人本主義色彩。莫言將饑餓還原為生理沖動,通過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批判,呼喚對人的尊重;閻連科則把人置于極限處境中,通過人對饑餓的抗爭,顯示了人性的光輝與偉大。
饑餓;莫言;閻連科;人本主義
饑餓既是人們生活中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也是人類必須面對的生存問題。它不單純是一個食物不足的問題,還與災(zāi)難、歷史、政治、宗教復(fù)雜地糾纏在一起,具有重要的文化意味。進入新時期以來,一批20世紀50年代出生,經(jīng)歷過嚴酷的饑荒年代的作家成長為文壇的主力軍,童年的饑餓經(jīng)驗也隨之成為他們重要的書寫對象,大量的出現(xiàn)在文本中,其中尤以莫言與閻連科為代表。兩人雖然采用了不同的方式來書寫?zhàn)囸I,卻表現(xiàn)了共同的人本主義訴求。莫言筆下的饑餓是無法壓制的生理沖動,猶如一個橫沖直撞的怪獸,把一切權(quán)力、道德、倫理、美好都撕得粉碎,通過人性的毀滅來呼喚對人性的體認與呵護。而閻連科則將人類置于一個被饑餓摧毀的悲慘世界中,在人類與饑餓的殊死搏斗中,顯現(xiàn)出人性的光輝與偉大。如果說莫言筆下的饑餓給人一種深深的挫敗感,那么閻連科筆下的饑餓則讓絕望的人重新獲得生的力量。
“莫言是當代中國書寫農(nóng)民饑餓生存最用心用力的作家?!盵1](P24)在斯坦福大學(xué)的演講中莫言曾提到,“我們就像一群饑餓的小狗,在村子中的大街小巷里嗅來嗅去,尋找可以果腹的食物。許多在今天看來根本不能入口的東西,在當時卻成了我們的美味。我們吃樹上的葉子,樹上的葉子吃光后,我們就吃樹的皮,樹皮吃光后,我們就啃樹干?!盵2](P48)童年時期對饑餓的體驗成為莫言難以抹去的記憶,并在小說中轉(zhuǎn)化為對吃的癡迷、對權(quán)力的憤怒、對倫理毀滅的悲哀,被一再地書寫。
首先,對吃的極限書寫。饑餓往往與吃相勾連,饑餓的殘酷逼迫著吃的兇猛。莫言小說中,有非常多的對吃的淋漓盡致的宣泄。他通過將食物變形,對吃的動作的延長、夸張,把吃還原為純粹的生理本能與無法遏制的生理沖動。吃成為支配人一切行動的根源,仿佛只有吃掉一切、不停地吃、兇猛的吃才會使記憶深處的饑餓感不再躁動。在《鐵孩》中,兩個小孩為了吃飽,竟然把“咸咸的,酸酸的,腥腥的,有點像咸魚的味道”的鐵吃得津津有味。人們的食物不是饅頭、大米,甚至不是野菜、樹皮,而是堅硬的鋼鐵。在凸顯了人們的生存困境的同時,也諷刺了“大躍進”的荒誕性。在《糧食》中,為了躲避保管的檢查,梅生娘先將豆子囫圇吞下,回到家中再吐出來,讓自己的兒子、婆婆吃。最小的兒子為了吃奶則“嘈嘈著跌到伊胸前,用烏黑的手掀起伊的衣襟,將一只干癟的乳房叼在嘴里,惡狠狠地吮著?!边@哪里是吃奶,簡直是一匹餓極的狼在撲向一只瘦削的母羊,恨不得將整個母羊一口吞下。在這里,吃所具有的歷史、倫理、文化因素被統(tǒng)統(tǒng)剝離,只剩下一個被夸張到極限的“吃”的動作。這樣的吃沒有必要溫文爾雅,也不必有什么太多的講究,更不在乎吃的結(jié)果(小兒子肯定吃不到奶),只需有這個動作的存在,饑餓的嚴重程度就已經(jīng)一目了然。在《四十一炮》,對饑餓的恐懼被戲劇性地轉(zhuǎn)化為對肉的迷戀。正是因為饑餓年代食物的匱乏,使羅小通對肉產(chǎn)生了難以控制的欲望,對肉的無止境的占有成為他的所有敘述的中心事件。肉取代了道德倫理、取代了事業(yè)理想,被塑造為唯一一個值得人們?nèi)リP(guān)注的神話,人也就完全退化為了動物。
其次,對現(xiàn)實政治權(quán)力的批判。在饑荒年代,饑餓只對普通的民眾而言是存在的,那些特權(quán)階層卻總是可以通過不同的渠道得到更多的食物?!都Z食》里,保管員掌握著食物的看管與分配,他從來不用為食物擔(dān)心,甚至利用自己的特權(quán),以食物為誘餌來欺凌渴望得到食物的婦女。《豐乳肥臀》中寫道:“農(nóng)場里沒有得浮腫病的人,只有十個。新來的場長小老杜沒有浮腫,倉庫保管員國子蘭沒有浮腫,他們肯定偷食馬料。公安特派員魏國英沒有浮腫,他的狼狗,國家定量供應(yīng)給肉食”。對食物的獲取,是人類生存最基本的條件,當一些人因為饑餓而瀕于死亡的時候,另一些人則依舊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尤其是這些人還生活在同一個社會空間中,由分配的不公平所導(dǎo)致的矛盾沖突,就會暴露得更加明顯。一方面,特權(quán)階層可以利用自己的權(quán)力得到更多的食物;另一方面,他們又利用權(quán)力和食物為自己謀取更大的利益,從而使無權(quán)無勢的普通民眾承受著雙重的不公平,進一步加深了饑餓對他們的戕害。這樣,莫言對饑餓的書寫就超越了純粹的生理感覺描寫,指向了對現(xiàn)實政治權(quán)力的批判,對社會不公平的控訴。
再次,饑餓對家庭倫理關(guān)系的破壞。在饑餓的逼迫下,為了獲得更多的食物往往激發(fā)出人類最原始的動物欲,而將人持久構(gòu)建的家庭倫理破壞殆盡?!端氖慌凇分?,羅小通對肉的重視就完全超過了倫理價值與道德價值?!拔遗瓮赣H能來把我接走,哪怕他讓我飽食一頓肥肉后再把我送回來。可我的父親,只顧自己和野騾子姑姑在一起吃肉享福,已經(jīng)把我忘記到九霄云外。”羅小通更加認同那個荒唐不經(jīng)、不務(wù)正業(yè)、與人私奔但酷愛吃肉的父親,而堅定地拒絕了母親那一套勤儉持家、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處世原則,即使母親把咸菜分一大半給他,自己只吃一小半。于是,父親的離開是羅小通最大的痛苦,意味著他與肉的告別;而父親的歸來自然就成為他最大的幸福,這樣他就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吃肉生涯。饑餓越過身體的界限,構(gòu)成了對家庭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一種破壞性力量,生理性的需求大于精神價值的維護。而當饑餓把所有的倫理價值、道德規(guī)范通通摧毀的時候,由“餓”(對肉的饑餓,對金錢的饑餓)所操控的現(xiàn)代社會便只有人性的泯滅和欲望的瘋狂。
最后,饑餓對美好人性的毀滅。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3](P203)。那么,在莫言的小說中就是將“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從而展示饑餓的不可抗拒性與破壞性。吃不再作為身體的享受存在,而是物化為滿足饑餓的身體運動,并作為唯一合理的生命需求存在?!敦S乳肥臀》中,被視為女神的喬其莎為了吃飯被張麻子誘奸,“她像偷食的狗一樣,即便屁股上受到沉重的打擊也要強忍著痛苦把食物吞下去,并盡量地多吞幾口。何況,也許,那痛苦與吞食饅頭的娛悅相比顯得那么微不足道。所以任憑著張麻子發(fā)瘋一樣地沖撞著她的臀部,她的前身也不由地隨著抖動,但她吞咽饅頭的行為一直在最緊張地進行著……”令人驚訝的不只在于女性貞潔的喪失與身體所遭受的侮辱,還在于在饑餓的折磨下,人的靈魂的徹底麻木,腦海中唯一的意識就是吃,即便是正在被奸污,也要吃下去。莫言總喜歡用美麗的少女的毀滅來揭示現(xiàn)實社會的險惡與骯臟。也許只有美麗的少女的毀滅最能夠引起人們心靈的震蕩,喚起人類的憐憫。
莫言對饑餓的書寫既是基于自己童年的經(jīng)驗,也是自己對歷史的反思。他把饑餓還原為最基本的身體需求,將食物與權(quán)力復(fù)雜地勾連在一起,使得傳統(tǒng)家庭倫理道德與美好的人性,在饑餓和權(quán)力的雙重擠壓下徹底崩塌。在這一片文明的廢墟上,莫言對“吃”的濃墨重彩的描寫在于喚起人們對人類基本欲望的尊重。對人的呵護不只是精神維度的呵護,也有對人的身體的呵護。在一個解決不了吃的問題的時代,人的精神也必然無法自立。
與莫言的饑餓書寫不同,閻連科小說中的饑餓書寫更多的指向?qū)Ξ斚律鐣祟惿庵玖θ趸姆此迹M而轉(zhuǎn)向?qū)ι鼜娏Φ膹垞P和呼喚。因反抗苦難而形成的崇高悲劇是閻連科生命寓言小說的主要格調(diào)[4](P76)。悲劇是閻連科小說的必要素質(zhì),小說《年月日》采用寓言的結(jié)構(gòu),通過人與饑餓搏斗的悲劇故事,贊揚人類的生命意志與道德品質(zhì),重塑人類生生不息的生命意志力,使虛弱不堪的人類走上自我救贖的道路。
閻連科在談及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說,“在中長篇里,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一種激情。一種苦難與戰(zhàn)勝苦難的激情。”[5](P24)在《年月日》中,“苦難與戰(zhàn)勝苦難的激情”具體化為“饑餓與戰(zhàn)勝饑餓的激情”。千古旱天來臨時,村里人紛紛外出逃荒,只有先爺和一只盲狗留了下來,日夜守護一顆玉蜀黍。保護玉蜀黍不只是為村里人保留種子,也是一個隱喻,意味著保留人類繁衍的希望,而先爺則象征神話英雄,承擔(dān)著保存人類的責(zé)任。為了保護玉蜀黍,先爺和盲狗每日清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到八里半外的山坡上用尿去澆灌玉蜀黍;像照看孩子一樣照看玉蜀黍,看它是否營養(yǎng)過剩,是否缺水;為了防止玉蜀黍被老鼠咬死,先爺與成千上萬的老鼠進行生死搏殺;最后,實在找不到一滴水的時候,先爺竟用自己的身體做了玉蜀黍的肥料,上演了以生命延續(xù)生命的壯舉。等村里人回到村里看到都已熟枯的玉蜀黍棵,才發(fā)現(xiàn)“玉蜀黍棵的每一根根須,都如藤條一樣,絲絲連連,呈出粉紅的顏色,全都從蛀洞中長扎在先爺?shù)男靥派稀⒋笸壬?、手腕上和肚子上”?!皩Ρ瘎碚f緊要的不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對待痛苦的方式。沒有對災(zāi)難的反抗,也就沒有悲劇。引起我們快感的不是災(zāi)難而是反抗?!盵6](P205)先爺?shù)臓奚?,表明了閻連科的文化價值追求。面對饑餓,人類應(yīng)該有直面苦難、直面死亡的勇氣,因為只有在與死亡的最后對抗中才能顯示出生命的不屈和人的偉大。先爺選擇留下來,直面死亡的威脅,與令人恐懼的災(zāi)難進行搏斗,用自己的生命為全村人保留了種子,使村里人繼續(xù)生活下去成為了可能,正是生命強力的彰顯。他高昂的生命意志力也終于感染了7個男子,他們留下來,在酷銳的陽光下播下種子,開始了新一輪的人與自然的搏斗。所以說,在先爺身上體現(xiàn)了人類最頑強、也是最古樸的生命強力。正是這種生命強力使人類得以存活,也只有這種生命強力才能使人繼續(xù)生存下去。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先爺隱忍犧牲的道德品質(zhì)。先爺具有頑強的求生欲望,為了能夠活下去,他想盡辦法取水,與餓狼對峙,與鼠群搏殺;但在饑荒最嚴重的時候,當先爺和盲狗必須有一個做玉蜀黍的肥料,使玉蜀黍活下去的時候,先爺選擇犧牲自己,而讓盲狗活下去。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先爺?shù)谋瘧懬閼?。另一方面,也是深化文本意義的需要。先爺放棄自己的生命,是對先爺?shù)纳鼜娏ψ鲎詈蟮纳A。先爺為了給全村人留下種子,留下生的希望,徹底犧牲了自己。這樣,先爺擺脫了物質(zhì)肉體這一具體存在,完全虛化為生命強力的精神存在,成為一個永恒的象征,昭示著人類的希望。
莫言和閻連科同為50年代生作家,都接受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都著力書寫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中國鄉(xiāng)村的命運,關(guān)注勞苦大眾的生存狀態(tài)。所不同的是,莫言通過對歷史、現(xiàn)實的批判,呼喚對人的尊重;而閻連科通過極限處境中人與苦難的抗爭,歌頌生命,呵護人性。可以說,兩人對饑餓的書寫都體現(xiàn)了鮮明的人本主義色彩,體現(xiàn)了中國作家的赤子之心。
[1]劉傳霞.饑餓的政治文化詩學(xué)——論中國20世紀80年代文學(xué)中的饑餓敘事[J].楊子江評論,2009,(3).
[2]莫言.饑餓和孤獨是我的創(chuàng)作財富.用耳朵閱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
[4]陳國和.1990年代以來鄉(xiāng)村小說的生命寓言書寫——以閻連科為例[J].山東社會科學(xué),2008,(7).
[5]閻連科,梁鴻.巫婆的紅筷子——作家與文學(xué)博士對話錄[M].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12.
[6]朱光潛.悲劇心理學(xué)[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責(zé)任編輯:朱 斌)
The Writing of Hunger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Take Mo Yan and Yan Lianke as Examples
GAO Lu-yang
(School of Arts,Hebei University,Baoding 071000,China)
Mo Yan and Yan Lianke are two writers with different and distinctive personalities.Although their hunger imagination and expression are different,they both embody humanism in their works.Mo Yan explains huger as physical impulse,he calls for the respect for people through the critique of the history and reality.While Yan Lianke places his characters in desperate situation,he displays the greatness of humanity through the fight against hunger.
hunger;Mo Yan;Yan Lianke;humanism
I206.7
A
123(2015)01-0070-04
2014-11-06
高露洋(1990-),男,河北邯鄲人,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