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慧
(南京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9)
在邁克爾·翁達杰的所有后現代作品中,《世代相傳》被認為是向傳統(tǒng)界限提出最猛烈挑戰(zhàn)的作品之一。這部“挑戰(zhàn)界限的巔峰之作”[1]是作者根據自己身世構建的一部家族史。翁達杰經過多年的醞釀,收集各種殘缺不全的日記﹑碑文等資料,以一種自傳體小說的形式生動地再現了翁達杰家族在斯里蘭卡(當時稱為錫蘭)的那段歷史。
邁克爾·翁達杰出生于斯里蘭卡一個農場主家庭,有著復雜的荷蘭人、僧伽羅人和泰米爾人多民族的血統(tǒng)。11歲時,他隨母親到了英國,幾年后移民加拿大。1978年和1980年,翁達杰兩次回到斯里蘭卡,搜集資料,尋訪親戚朋友,記錄下關于家族的故事軼聞,構建一部家族史,以此來了解從他三歲以來就不斷缺席的父親,重新塑造心目中的父親形象。
《世代相傳》是從翁達杰的一個夢開始的。身在加拿大的作者“看見父親處在一片混亂之中,一群狗圍住了他,對著熱帶景色尖聲吠叫”[2]。這是作者很多年來對父親和其出生地斯里蘭卡的一個記憶碎片。翁達杰的父母在其三歲時離婚,之后他被寄養(yǎng)在父母的朋友家中,偶爾見一次父親。在離開斯里蘭卡之后就再也沒和父親見過面。對于翁達杰來說,父親就像是 “一出歌劇”,在他的記憶中定了格。所以,當那個夢帶著他回到爬滿藤蔓和蕨類植物的熱帶叢林時,翁達杰下定決心要回到生長于斯的家,回到他父母那一輩的親戚朋友當中,記錄下他的家族和他的父母,使“他們再次富有生命力”[3]。
成長過程中父親的缺席使翁達杰極力想要在其作品中尋找父親,這也是作家創(chuàng)作這部家族史的動機之一。文本對父親的每一次表現都是對缺席父親的尋找,然而長期缺席的父親讓翁達杰沒有辦法也不愿意書寫真實的父親。因此在《世代相傳》中,作者利用重述歷史的任何嘗試中的虛構手法,對其父親的形象進行美化和放逐,擺脫了現實中父親帶給他的失望和困擾,在塑造了一個符合他想象的、完美的父親形象的同時,理解了處于那段歷史中的父親的經歷和感受。
翁達杰家族是具有混血血統(tǒng)的歐洲殖民者后裔。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下的斯里蘭卡,這個家族屬于特權階層,過著富足悠閑的生活。他的父親默文·翁達杰和這個階層的其他年輕人一樣,桀驁不馴﹑揮霍青春﹑縱情享樂;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民族解放運動之后的斯里蘭卡,歐洲殖民者后裔的特權時代結束了。不愿接受現實的默文 “走上了一條父母和妻子都不了解的路”[4]。最終,翁達杰父母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默文沉溺在醉酒的世界里,一個妻子和兒子都無法接近、難以理解的世界里,仿佛遠在北極。酒成了默文逃避問題的一種方式,他終于也在醉酒中找到了最后的歸宿:將煤油燈里的黑色液體當成酒倒進了嘴里。醉酒后的默文不省人事,到處惹事生非。他經常在醉酒后爬上火車胡鬧,然后從火車上逃跑,赤身裸體地跑進了黑暗的隧道或者叢林之中。翁達杰竭盡文字篇幅描述父親醉酒后的種種荒誕表現。
父親不知怎么悄悄地把酒帶上了火車,車還沒離開亭可馬里他就發(fā)作了?;疖囷w速穿過隧道和灌木叢林地,歪歪斜斜地繞過急轉彎,而父親的怒氣也像這火車一樣,他橫沖直撞,東搖西晃,高聲喊叫,喘著粗氣在車廂里竄來竄去,把喝空的酒瓶扔出車窗外,還搶走了約翰·科特拉瓦拉的槍。(281)
這個父親已經不再是兒子小時候所信任崇拜的人了。一個經常酗酒的﹑暴力的﹑有“逃跑情結”的父親不是翁達杰心目中理想的父親形象。這個形象在兒子的想象中和現實生活中被一并放逐了。他需要的是一個“美化”了的父親來替代這個現實中讓人失望的父親。所以,那個給家人和朋友帶來無盡麻煩和痛苦的酗酒者的種種荒誕行為在翁達杰的筆下以一種戲謔﹑輕松的口氣娓娓道來,讓人忍俊不禁。在描寫默文最后一次醉酒后坐火車的情景,翁達杰寫到:
他設法把火車司機也灌醉了,自己則以每小時一瓶的速度喝酒,除了腳上穿著鞋以外,全身一絲不掛地在車廂里走來走去,醉醺醺地一口氣說出幾首絕妙的五行打油詩,以此逗樂車上的乘客。
……父親正和受他控制的兩名軍官檢查車上的每一件行李。他一個人就發(fā)現了二十五枚炸彈。當他把這些炸彈集中在一起時,其他人都沉默不語,不再爭辯?!淮未蔚貨_回車上,把乘客攜帶的一罐罐酸奶捧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躺著未來首相的身邊。在去醫(yī)院之前,父親把二十五個罐子都扔進了河里,親眼看見這些罐子掉進水里而引起了“巨大爆炸”。(283-284)
翁達杰在書中放逐了一個企圖逃離現實的、給家人帶來恐懼和黑暗情緒的父親形象,將其美化成一個雖然行為古怪,但不失幽默風趣﹑和藹可親的父親形象。弗洛伊德認為兒童在其成長過程中,會經歷對父母從崇拜到失望的心理變化過程。當孩子小的時候,他們會以自己同性別的父親或者母親為榜樣,認為父母是“惟一的權威和全部信任的源泉”[10]。逐漸地,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他們會發(fā)現父母并非完美,于是開始想要擺脫現實中令人失望的父母,并尋找一個完美的父母形象來替代他們。事實上,孩子不是在擺脫父親,而是在美化他。想象中父親的高貴品質恰恰就來源于對現實中父親的真實回憶。也就是說,在虛構父親的過程中,美化和放逐是同時進行的。
在《世代相傳》中,通過與其他翁達杰家族成員的交談,作者成功地虛構了一個父親:他對家庭有責任心,即便對于不是親生的女兒也充滿了愛意,父親“把她當做小公主一般帶大,保護她不受任何人欺負”[6]。當他再一次丟失了工作,他非常地自責,不停地說:“我把你們全都毀了,全都毀了?!盵7]他能讓孩子們聽話,他能使孩子們對所做的事感到興趣。他喜歡孩子們的天真無邪,他把孩子們帶到蛋糕店,告訴他們吃得越多,付得越少。他捐了三百一十三盧比給慈善機構,因為他的體重是三百一十三磅。他還把洛克山莊的好幾頃土地捐出去做運動場。甚至在父親去世后,還被傳言化身為蛇,游離在洛克山莊附近,保護著家人的安全。
在關于家族歷史和關于父親的趣聞軼事的各種交談中,每個講述者都完成了放逐和美化家族歷史和家族人物形象的過程,講述的過程中,講述者對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不斷地修改加工,使之符合他們自己的想象:
我們互相交換奇聞軼事和模糊的記憶,試圖推出日期的順序,再加上旁白,以使它們逐漸變得充實,并且像裝配船身一樣,把它們連接起來。所有的故事都講了不止一遍。無論是回憶還是荒謬可笑的丑聞,一個小時后我們會再重述一遍,補充一些內容,增加一些評論。我們就這樣安排好了歷史。(175-176)
在這些修改了的故事里,翁達杰家族這樣的殖民者后裔的生活頗具浪漫色彩,即便是在殖民統(tǒng)治結束之后,他們仍舊保持幽默樂觀的心態(tài),在生活中尋找樂趣。
除了從交談中獲取信息并不斷糾正、歪曲以符合虛構的真實之外,作者也極盡其想象之能事。例如在“照片”一章中,翁達杰看到了他“一生都在等著看的照片”——父親和母親的合影。作者在詳細地描繪了這張互相扮著“可怕的鬼臉”,父親“看上去像個白癡一樣”,母親“看上去像猴子一樣”的合照之后,總結道:“當然,這張照片說明了一切:變形的臉龐后面是他們英俊美麗的容貌,他們的幽默,還有他們都是極為夸張的演員這一事實。這張照片是我要找的證據,證明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8]雖然在小說的開始作者描述下的父母訂婚的過程如同兒戲,雖然父母最終離異,翁達杰不斷地強調他們是合適的﹑快樂的一對和了不起的父母:“父親不那么直截了當,還有些不夠老實的幽默,母親很喜歡,一直都很喜歡,即使在離婚多年之后她的最后年月里仍然如此。沒有什么能像這一點一樣使他們緊密地聯系在一起。”[9]默文有魅力有才智,每次都能把因為間歇性酒狂導致的戰(zhàn)爭補救過來,并且讓妻子反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感到幸福。默文被塑造成了一個具有“愛”﹑“激情”和“責任感”的丈夫,一個孩子心目中完美的父親。因此《世代相傳》也就成了作者“寫給他那個從不曾了解的父親,那個遠處高大而富有魅力的男人的一封愛的書信”[5],由此表達了他對童年時期一直缺席的父親的思念和愛。
在《世代相傳》中,邁克爾·翁達杰打破了虛構與真實、小說與傳記之間的界線,將各種奇聞異事﹑模糊的記憶以及自己的想象拼貼起來塑造了一個 “符合虛構的真實”的父親。在小說接近尾聲時,翁達杰坦承:“我從沒有作為一個成人和他交談過,這是我的損失。”[11]因此,作者不僅努力地去虛構一個完美的父親形象,還嘗試著站在父親的角度去理解他。在“撒尼卡瑪”①一節(jié)中,作者一改之前的第一人稱敘事方式,完全以第三人稱的敘述“回憶”了有關父親生活的一個片段:“他”帶著兒子騎著馬去看散發(fā)著肉桂香的 剝皮機;“他”如何試圖正視與妻子和孩子們的分離;“他”回到家尋找一本一直在讀的書。此時,敘事又切換回第一人稱,作者出現了,回想起兒時的那些令人疑惑不解的詞匯:愛,激情,責任。這些因兒時父親缺席讓作者一直難以理解的詞在這部小說化傳記中找到了答案。
通過編史和虛構,作者放逐了記憶中生活在混亂、黑暗中的不在場的父親,不斷地依靠想象和歪曲事實塑造父親形象,填補父親在其記憶中的空白。作者坦承:“我們不知道的太多了,很多事情只能猜測??坎聹y去接近真實的他,根據愛他的人告訴我的這些零星的事去了解他,然而他仍然是那些我們渴望閱讀而書頁仍未切邊的書中的一本”[12]。這個虛構的父親雖然作者“只能寫一次”而且“仍然不完整”,但他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父親。正如作者在小說結尾時說的:“對于你的一些小事,常常有愛就夠了。我們?yōu)槿魏文芙o你帶來慰藉的東西喝彩”[13]。從這個意義上說,自傳體小說《世代相傳》無疑是邁克爾·翁達杰給予其父親最好的慰藉。
注釋:
①撒尼卡瑪,泰米爾語,意為回憶。
[1]Linda Hutcheon, “Running in the Family:the Postmodernist Challenge”[J].Spider Blues:essays on Michael Ondaatje, ed.1985:302.
[2][3][4][6][7][8][9][11][12][13]邁克爾·翁達杰.世代相傳[M].姚媛,譯. 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172,173,279,314,300,289,296,304,320,321.
[5]Christopher Ondaatje,The Man-eater of Punanai:A Journal of Discovery into the Jungles of Old Ceylon [M].Toronto: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ltd.,1992:52.
[10]Sigmund Freud, “Family Romances,” On Sexuality: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 and Other Works,ed.Angela Richards[M].London:Penguin Books,1977:221,224-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