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璨
進山那會兒,雪厚,路陡,得給車胎裝上防滑鏈。
我低頭看他裝防滑鏈。然后,注意到了他的小拇指。其實并沒有太多不同,一樣的男人的骨骼略顯粗糙的手,意外的是,留了很長的指甲。顯然是精心修剪過的,干凈得像一小截蔥管,微微翹著。昆曲里那些女子,一波水袖,行云流水,亦是這樣的蘭花微翹??墒?,這是個二十歲的大男孩。
雪大片大片地落。男孩俯下身一節(jié)一節(jié)仔細地安裝防滑鏈,全然不知我在注意看他的小拇指。不知何故我內(nèi)心無端滋生了一絲猶豫、糾結(jié),甚至連自己都搞不清的一些復(fù)雜。
我忍不住問他:你有女朋友嗎?
他抬頭看著我笑了笑,說:有了。
暗舒了口氣。知道自己的擔(dān)心多余,又為這樣的擔(dān)心感到好笑。也許恰好下雪的緣故,這個清瘦、有著干凈長指甲的男子,一瞬間卻給了我潔凈而輕盈的感覺,就像眼前飛舞的雪花,落在心上清清爽爽,連呼吸都輕了。
我抬起頭,伸開雙臂,深吸了一口氣。大片的雪紛紛落在我的臉上,隨即化了。
在我還是女孩子的時候,亦喜歡悉心地為自己留長指甲。在指甲的整個生長過程中,慢慢地像培育一株花的成長,將它修剪成向前延伸的漸瘦的弧形。指甲根處的鈍形,漸漸地越往前越細,整個手指變得纖長而優(yōu)美。那是一種很曼妙的感覺,就像做瑜伽時雙手合十舉過頭頂一直向天空延伸,簡直自己都要長到云端里。人的身體處于心無旁騖筆直向上的狀態(tài),連意念都變得單純寧靜。
事實上,男孩子的長指甲恰給了我那樣一種很單純寧靜的感覺,如同他總是微微笑著不說話的樣子。
那么,他的女朋友也會是一樣修長的指甲吧。能夠喜歡這樣一個小拇指留有長指甲的男孩的女孩子,必也是精致的。想象他們牽著手,修長的指甲并在一起,猶如白玉蘭殷長而潔白的花瓣,真是別有一番情意繾綣。3D版電影《西游記之大鬧天宮》,悟空和小狐貍久別重逢坐在清晨的山坡上,小狐貍回頭看到自己的長尾巴和悟空的尾巴優(yōu)美地纏繞在一起,轉(zhuǎn)過頭去,什么都沒說。很多時候,一些自然不經(jīng)意的動作,便所有的情意都在里面了,好像春天的風(fēng)輕輕地吹,花淡淡地開。
也在想,長指甲更多應(yīng)該是女孩子獨有的心思。一雙溫潤的手,修長的指甲仿佛她內(nèi)心生長出來的一根幽綠的藤,悄悄地將女孩子的一些秘密從心里帶出來,開成了指尖上一朵朵精致的淺粉色的梅花,或者一個精巧的丘比特的神箭穿心。那樣的女孩子,是讓人極其愛憐亦寵之不及的。男孩子,或者男人,似乎不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那樣的柔和,至少在表面上要堅韌些。
可是,我干嗎要想那么多,不過是大男孩他的小拇指留了很長的指甲。不管他的指甲處于何種狀態(tài),或者出于何種原因,喜歡也罷,為了美也罷,抑或有人說的不過留長了掏耳朵方便這樣一個牽強的理由,他自己并未覺得留有那樣長的指甲有什么不妥。一個人的生活,是他自己的軌跡,別人走不進。況且,他留那樣的長指甲在我看來,就像他總不言語又時時微笑著的樣子,讓我發(fā)自內(nèi)心有一種貼近。我想,我是真的喜歡這樣一種微妙的小心情,不管它發(fā)端于何處。
記得在我后來到成熟的年齡,便再未留過長指甲了。因為那會妨礙我的現(xiàn)實生活。做飯時,我的手指因那樣長的指甲,觸摸不到蔬菜從冰箱里取出時那種薄涼而清新的感覺,讓我覺得現(xiàn)實離我那么遠,我會找不到自己。而且,我得時刻小心自己費盡心思留長的指甲,不要一不小心被什么給碰斷了。何況,那樣長的指甲,如果不是每天都要精心地清理,怕它終是藏污納垢之所,我寧愿它禿禿地保持最簡單最干凈,不要連心都蒙了塵。真的,在我四十年的人生歷程里,我漸漸發(fā)覺很多東西它只是保持應(yīng)有的、合理而不加修飾的狀態(tài),我的心就會變得很輕,像冬季里輕盈的雪花,落在身上即便紛紛揚揚亦不會覺得累。
然而,男孩子他不一樣。他很年輕,生活仿佛剛剛在他面前灑下了大片陽光、大片的美麗晶瑩的雪花,他只需安靜地用雙手熟練地給輪胎套上防滑鏈,并讓小拇指小心翼翼地繞開那些笨拙的鏈條,就像繞開生活中他必須歷經(jīng)的薄薄的一些痛和堅硬,讓更多的快樂、更多精致微妙的小心情像留長的指甲一樣向前無限地延伸,那才是他應(yīng)有的、合理的、不加修飾的狀態(tài)。
年輕是加法,允許一天天地多起來,并且可以信心十足地負載。而年老是減法,一天天地少了,也淡了。但是,年輕終歸要到年老。等這個大男孩到了中年以至老年,當(dāng)一天天多起來的東西某一日讓自己喘不過氣來而不得不放棄時,他仍會留這樣的長指甲嗎?
這個問題,也許只是在心里問問罷了。
我想,無論哪個年齡,人處在自己愿意的一種狀態(tài),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并被另一些人喜歡,抑或不喜歡也無所謂,那樣子,也才是好的。
初秋的風(fēng)
入秋了,傍晚已明顯感覺到了寒意。風(fēng)卻很宜人,拂在臉上仿佛愛爾蘭風(fēng)笛悠遠的長音低回縈繞,心里清幽幽的。
夜市亦是一派清明。水果攤紅的、黃的、綠的,鮮艷的色;攤主拿拂塵輕輕晃著,一邊悠悠地喊:“蘋果嘍……香蕉嘍……便宜嘍!”包子鋪高高疊起的舊色籠屜,熟后一層一層往下取,一層一層往下?lián)涞臒釟怛v騰。夜間臨時搭建的燒烤鋪,一間間緊挨著,燈光斂室,一應(yīng)人間的煙火氣息。
及至道路拐角處,見好幾人圍在一處,似乎在等著看什么。走近了,原是一男一女流浪藝人正在準(zhǔn)備開場。
女的,大約四十歲模樣。席地而坐。因為胖,加之衣衫陳舊,連帶整個人仿佛地上隨置的一堆舊物,稍不留意便會錯過??雌涿婺浚m顯得滄桑,卻也黛眉鳳眼的,自有一種清秀。見她左側(cè)地上有個紅色小盆,里面零零碎碎幾張錢幣。右側(cè)一個塑質(zhì)袋,裝了什么吃的,女人不時手伸入袋內(nèi)抓起一些往嘴里塞,有時手牽著嘴高高仰起,怕漏了食物。
男的一旁站著,瘦高個兒,年長些。猛一眼,感覺其周身嗦哩啷鐺頗為繁瑣。仔細看時,發(fā)現(xiàn)他腰間有二胡與銅鑼兩物并掛,背上壓個黑色重物,右手正拿麥克風(fēng)忙亂地往胸前掛。原來,他背負的重物乃擴聲用的音箱,極為陳舊笨重的那種,整個瘦的身體被壓著往下塌,卻又使勁往上挺,再往上挺。
待麥克風(fēng)胸前掛好,一切準(zhǔn)備就緒,男的站定,開唱了。只見他左手摁弦,右手持胡弓猛一拉一回,隨著頭往上一甩,二胡的旋律當(dāng)即從音箱里迂回而出。只聽得那樂聲宛若綢帶,盈盈入耳,頓時贏得圍觀者陣陣的鼓掌喝彩。唱音則是豫劇的腔調(diào),聽不太懂,卻開頭即鏗鏘有力,蕩氣回腸。亦有快板均勻的“啪啪”聲作樂的間奏。原來他右手指縫間另掛一副快板,一手并與拉弓兩用,手揚起時快板密奏,手落下又胡弓柔長,那手忽上忽下,氣韻流暢,簡直令人嘆服!更為驚奇的是,他左手上下柔弦,連帶腰間的銅鑼竟也間或“鏘鏘”幾聲,使得整段唱腔更多了聲勢。離得稍遠,看不清楚,想必左臂肘間系一根繩連著鑼槌,手摁弦時略微抬一下肘,即牽動槌敲響了鑼。
一時間,竟覺得眼前魔術(shù)一般紛繁華麗,仿佛上演一出生旦凈末皇皇大戲,恍若隔世。然而,又真真切切的只一個人在眼前連唱帶奏,戴了大框的黑鏡隨那抑揚之聲搖頭晃腦,右手還抽空扶一下胸前的麥克風(fēng)。那扶的動作總感覺有些異常,無如說是在毫無方向地摸索著;臉被大框的黑鏡幾乎遮住大半,夜色中表情茫然,——原來是個盲人!
真是令人驚心驚嘆!一個盲人,竟可將周身紛亂之物運用得如此翻飛自如,且滿滿一種豪氣,真不知他為此動了多少心思。然而細忖,也正是因了生活的艱難和困苦,諸如蕓蕓眾生里看似弱小的他,不得不竭盡智慧借以延續(xù)平凡的生活。生命的張力,終會因苦難而變得強大和堅韌。
再看那女的,逢有人往盆內(nèi)放錢,必抬眼微微一笑,深鞠一下頭,大聲說著:謝謝!我注意看她神情,不論錢多錢少,她臉間總有一份安心安意,坦然自若,還不時與旁邊水果攤主聊幾句,大聲地笑著,不見絲毫卑微之意。想起那一句“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便是山野岑寂小花雖微雖渺,亦有它一份安之若素,別人竟是評不得更不能鄙視的。
一曲唱完,男的稍作休息,旋即開始了另一曲。這次是二胡獨奏《二泉映月》。旋律緩緩響起,如泣如訴,頓然喧鬧街市反而有了夜闌人靜、泉清月冷之意,人心油然渺茫起來。想當(dāng)年瞎子阿炳畢其一生,留下這一曲千古絕唱,亦是他坎坷人生之全部寫照。如今,這位盲藝人和他旁邊的女人,他們這一生,亦不知歷經(jīng)了多少的顛沛流離?。?/p>
幸而,圍觀者越來越多,喝彩聲亦隨之更加響亮。不時有人往盆里丟錢,五角、一塊、十塊……看得我心里高興,郁氣盡釋,連忙走近放錢進去。一個三四歲小男孩,遠遠跑來,往盆內(nèi)丟錢時不小心丟至盆外。他愣了愣,回頭看看遠處的媽媽,又折身撿錢放入盆內(nèi),遂跳著跑開了。而那女的仍在其后大聲追喊:謝謝!其時,我目光隨了那小孩一蹦一跳浪花一般,覺得這個傍晚雖有些初秋略寒之意,心中卻暖意融融。
聽了許久,心里真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南矏?,圍觀者亦不吝喝彩。眼看暮色漸深,男女藝人唱完最后一首,深鞠一躬,開始收工了。見那女的將盆內(nèi)的錢一股腦兒倒入隨身的挎包里,將鋪地所用歸納入一個大的編織袋,剛要站起,又因久坐,一時起不來,就手扶了男的一條腿一下一下往上撐。那男的連忙停下手中的忙活,靠前一步,好讓女的就近抓住,女的仰起頭看著他笑。兩個人收拾停當(dāng),起身抬步,才發(fā)覺那女的原來跛腳,一晃一晃地、持盲棍牽著男的往前走,身上另有根繩拉著一米見方的木板小輪車,載著那些零碎家用……漸漸地,他們走遠了。
夜很深了,商鋪的燈光逐次熄滅,一道光一道光地暗。我獨自站在那里,抬手擼了擼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看漸次寥落的燈光下,那一男一女,他們漸遠的身影在寬闊的街道只那么微小的一點,卻又那么安然和平靜。彼時,那一陣初秋的風(fēng)輕拂而至,像綢緞一般纏繞在心間,從未有過的柔軟和舒怡。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