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性能小說世界里的罪與罰

陳 林(蘇州大學 文學院， 江蘇 蘇州 21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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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文學研究

胡性能小說世界里的罪與罰

陳 林
(蘇州大學 文學院， 江蘇 蘇州 215123)

通過對胡性能小說的具體分析，認為罪與罰是胡性能小說最重要的主題。并由此進一步探討了胡性能創(chuàng)作的特點和意義，尤其強調(diào)了其作品中的精神分析特質(zhì)和向后看的時間哲學。

胡性能小說； 罪與罰； 精神分析特質(zhì)； 向后的時間哲學

一

因找“雞”獲罪，作為懲罰，席叔和他找的姑娘都被警察抓到拘留所關起來。這是胡性能的短篇小說《在溫暖中入眠》里故事的開端。這可以理解為一個罪與罰的故事。它在最現(xiàn)實的層面講述了一個人如何因罪受罰，其罪與罰都為世俗現(xiàn)實的法律所界定、指認。

《在溫暖中入眠》接下來的故事有些出人意料，席叔用別人捐給他治病的五千塊錢救出了姑娘，而姑娘將她的身體獻給了席叔。可以說，關進拘留所是法律對席叔的懲罰，而“營救”行為則與法律無關，也與社會的各種既定秩序和規(guī)范無關，而與人性深層的隱秘纏繞在一起，與老人的罪意識相關。所以，對這部小說而言，法律上的罪與罰可以作為一個隱喻，其喻指的靈魂深處的罪與罰才是這個故事的深層內(nèi)涵。正因如此，這部小說的社會批判性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越來越淡化、曖昧，底層社會的辛酸苦辣，最終都和席叔一樣，“在溫暖中入眠”了。

事實上，人性深處的罪與罰是胡性能小說最重要的主題。

有人注意到胡性能小說的死亡主題。 毫無疑問，胡性能是如此沉迷于他的死亡敘事以至于會有程式化的嫌疑。但稍微留心就會發(fā)現(xiàn)，死亡在胡性能大多作品中，并未占據(jù)敘事的核心地位。在他的小說中，死亡更多的是故事的開始和引子，更準確地說，它是打開故事發(fā)展的缺口。由此引發(fā)的人物深層意識中的罪與罰才是小說真正的主題。這個區(qū)別至關重要，它關涉到對小說的藝術評價問題。如果死亡是小說的主題，那么死亡必須在場，但如果死亡只是故事的引子，那么千篇一律的死亡敘事就可能是藝術上的瑕疵。、

二

因醉心于人性的探索和思考，胡性能的小說很少關注社會歷史的維度，即便在具有較強社會批判性的底層敘事(如《在溫暖中入眠》)和具有強烈歷史批判性的知青敘事(如《下野石手記》)中，作者關注的依然是人性深處的疼痛與溫暖，靈魂與靈魂之間的耳鬢廝磨?！断乱笆钟洝繁緛硎且徊繑懖尻犐畹闹嘈≌f，它通過對特定歷史時期卑污、阬臟的社會現(xiàn)實的敘寫，實現(xiàn)對社會歷史的反思批判。但與一般知青小說不同的是，這部小說以夢境的形式，呈現(xiàn)出一個告密者幽暗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海清因為“我”的告密而被槍決，在目睹槍斃的現(xiàn)場后，“我”只能“倉皇逃離”，一路上“失魂落魄”，“槍聲一直回蕩在我的耳邊”。這是作為小說的敘述者同時也是人物的“我”的自我拷問。它不是由于觸犯了世俗的法律，而是緣于冒犯了人類的良知而激起的罪意識。對于世俗法律來說，“我”的告密行為有絕對的合法性，不存在犯罪一說，而在良知的審判席上，告密者則罪不可恕。海清因在法律面前有罪而被槍決，“我”則因在人類的良知面前有罪而要忍受“槍聲一直回蕩在耳邊”，忍受長久揮之不去的夢魘。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可能吸收借鑒了福克納《喧嘩與騷動》中的某些形式技巧，但絲毫不顯得生硬，相反，它的形式和內(nèi)容之間結合得非常完美。

罪意識以及罪與罰的主題在胡性能的小說中隨處可見?！短煅囊粔簟分校Ｇ逶诓忍な录胁恍疑硗?。作為參與者，杜丘長期陷入“歉疚”的深淵不可自拔。從慘案發(fā)生后的“后悔”，到多年來內(nèi)心深處的“愧疚”，直到二十多年后因罪意識的發(fā)酵而患上嚴重的心理疾病。對海清的死，杜丘一直認為“我有責任”。因為這種罪意識的存在，所以當杜丘面對自己喜歡的桑小楚躺在沙發(fā)上時，才會“冷靜下來”，“情欲落潮下去，代之是內(nèi)心的憐愛”。同樣，桑小楚也有很強的罪意識。她認為是她帶來的痛苦讓海清在人潮中“猶豫了一下”，才會“被人群推翻”，以致喪命。甚至她還因為自己沒把身體獻給海清而內(nèi)疚?！缎』⒖炫堋分?，干著為人所不齒的盜竊行當?shù)男』?，卻因偷了張先生給女兒治病的錢而“睡不著”，偷來的兩萬塊救命錢讓他深深地感到“內(nèi)疚與自責”。小虎的被殺，則讓師傅感到“后悔”，教小虎行竊的手藝在師傅這兒成了一種罪過。就連《變臉》中為了利益造謠生事的許偉和黎丹丹，在地震真正來臨時也產(chǎn)生了罪意識。許偉“見佛就拜“，黎丹丹則“總是做地震的夢”。《母親的愛情》中，蘇醫(yī)生在丈夫死后不愿改嫁，以及《來蘇》里，醫(yī)生蔣一在和女孩李琦的相處中終未越雷池半步，都與人物的罪意識密切相關。

在罪意識以及罪與罰的主題上，表現(xiàn)得最為徹底的是中篇《重生》。

18歲的陳棋為保護女友章瑤而被一群流氓刺死。此事成了章瑤一生的痛和悔恨。章瑤的罪意識由此被激發(fā)。她覺得陳棋不值得為自己丟掉性命，因為罪意識的膨脹讓她不斷地懲罰自己。首先是拼命作賤自己，和一些小流氓一起抽煙、喝酒，甚至做愛；然后是一次次的自殺，從割腕到放煤氣。這種自我懲罰的殘酷讓人觸目驚心、難以接受，但這正表明了罪意識在她那兒的強大、專橫。陳棋為保護她的身體而死，她就以作賤自己的身體來贖罪。小說主人公狹隘、偏激，又真切、率直的感情讓人動容。這種感情足以讓她沖破任何世俗的束縛。為了獲得“重生”，章瑤竟懷上陳棋同父異母的兄弟。

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很難找到一個作家像胡性能這樣如此密集而有效地書寫人的罪意識以及罪與罰的主題。

三

對胡性能小說創(chuàng)作做一個整體的把握，或許有助于對罪與罰的主題的進一步理解。

首先，胡性能的寫作是一種較為純粹的寫作。中國古代文學以“言志”、“載道”一類為主流。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所開辟的傳統(tǒng)雖然打著反對文藝的“載道”、“娛樂”功能，但實際上它們背負著“啟蒙”與“救亡”的重任，不過是所載之道由中國傳統(tǒng)里的道向西方民主、科學和中國現(xiàn)實政治之道傾斜，所以現(xiàn)代文學的產(chǎn)生有它先天的不足和局限。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由于西學的強烈沖擊和政治環(huán)境的相對寬松，“向內(nèi)轉(zhuǎn)”和“形式革命”改變了小說的路徑?，F(xiàn)代派和先鋒派粉墨登場。在短短的幾年后，先鋒派大潮退去，先鋒作家紛紛轉(zhuǎn)向，但其影響卻一直存在?？梢哉f，胡性能的小說就是在續(xù)接八十年代中后期以來形成的傳統(tǒng)，更確切地說是現(xiàn)代主義的傳統(tǒng)。他的小說形式自由，其寫作并不依靠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文化來完成，不根據(jù)道德倫理和政治教條的規(guī)訓來踐行，更不憑借市場的運轉(zhuǎn)方向來引導，而只是在文學內(nèi)部進行不斷地探索和實踐。只有在這種前提之下，罪與罰的主題才可能被關注。在中國的當代史語境中，只有擺脫政治和市場的綁架才可能實現(xiàn)這種寫作。遺憾的是，當人性和文學在八十年代被政治松綁之后不久，人們又紛紛與市場合謀，迅速奔赴到九十年代之后的肉體烏托邦的狂歡盛宴。

其次，胡性能的寫作是一種向內(nèi)的寫作?！凹兇獾膶懽鳌辈⒉坏扔凇跋騼?nèi)的寫作”。胡性能的小說，面對的是作為個體存在的小寫的人、內(nèi)在的人。他不斷地逼視人的內(nèi)心世界，把在豐富復雜的社會關系中的人還原為一張張赤裸的人性圖，他筆下的人物因此成為絕佳的精神分析的對象，他的每一部小說幾乎都可以是一個精神分析的案例。弗洛伊德視寫作為作家的白日夢，胡性能的寫作，不啻是一個個夢境的文字呈現(xiàn)?！短煅囊粔簟烽_宗明義，標題就直接點出其夢的特質(zhì)，而《下野石手記》，更是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是夢化的。《誰是小杏》的故事情節(jié)，也恰恰是由弗洛伊德認為作為潛意識的表現(xiàn)的“口誤”而展開的。另外，《重生》、《天涯一夢》、《來蘇》、《母親的愛情》，等等，都非常明顯地涉及到夢對現(xiàn)實匱乏的彌補這一弗洛伊德式的命題，這也正是死亡敘事在胡性能那兒的意義：因死亡帶來的缺席，將由夢來彌補。所以，胡性能的小說與其說是在寫死亡，不如說是在寫它的補充、替代物——夢。當然，他小說中那些充滿原欲沖動的人物形象設計所賦予的精神分析內(nèi)涵更是顯而易見的。

這種向內(nèi)的寫作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里是比較稀缺的。在作為個體的人的靈魂挖掘方面，一直是中國小說的短板。即便像魯迅筆下的阿Q，也只是一個類似于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的精神肖像，而個體靈魂深處的掙扎、痛苦則常常被作者所忽略。這種集體無意識在不斷的政治運動和革命歷史語境中，被具體化、簡約化為一種政治無意識，誠如詹明信所言，我們的不少文本因此都帶有“民族寓言”的性質(zhì)。在胡性能的小說中，重要的不是探討諸如死亡這樣的極端事件，而是辨析和描述這類事件在一個人的內(nèi)人深處引起的復調(diào)爭鳴。在這樣的寫作中，作者逼視自己的心靈，不僅需要抉心自食的勇氣，更需要探索人性幽深處的洞察力、思考力，以及書寫它們的才力?？梢哉f，沒有向內(nèi)的個人，就不會有罪意識，也就不會有罪與罰的主題。

再者，胡性能的寫作是一種向后的寫作。這是他的小說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加繆把自殺當作唯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人們閱讀胡性能的小說時，會有些費解。為什么總有人要自殺？為什么人物總是陷入不可自拔的內(nèi)心災難之中？人的執(zhí)拗、絕望、罪感為什么揮之不去？又為什么故事的時間經(jīng)常被打碎、重組？要解決這些問題，我們從小說的形式出發(fā)。

一般來說，小說的形式有兩層意義。在很多作家那兒，形式只是工具。他們喜歡把故事改頭換面地講，形式只是為了設置一些閱讀的障礙、留下一些有待填補的空白而已，這種形式上的游戲有故弄玄虛的嫌疑，其價值非常有限。而在真正有創(chuàng)意的作家那里則不然，形式本身有其意味?；仡^看胡性能的小說會發(fā)現(xiàn)，他是如此偏愛以一種倒敘的方式敘述故事。此中有真意，還是故弄玄虛？在胡性能慣用的倒敘中，我看到了他小說的秘密——向后看的時間哲學。在這里，倒敘并不只是一種技巧，而是與這種向后看的時間哲學相關聯(lián)。至此，我們的疑問迎刃而解。

在胡性能的小說中，過去像一個時間的黑洞，人物的目光被其強力所吸附，在那里塌陷、扭曲、不可自拔。過去像鬼影一樣纏著不放，主人公的意識“墮入過去”，而沒有未來的維度。沒有未來也就沒有希望，這是人物內(nèi)心災難的全部秘密。一旦意識被逼入過去這一狹長的時間甬道，它離罪意識已經(jīng)不遠了。在《母親的愛情》中，蘇醫(yī)生不愿改道，而要固執(zhí)地沿著老路回到他們曾經(jīng)相愛的地方這一情節(jié)，可以被理解為是一個隱喻，它喻指著蘇醫(yī)生如此執(zhí)拗地把自己的意識投向過去、甚至不愿有分毫偏離?！秮硖K》中的女兒偏執(zhí)、甚至是病態(tài)地沉溺在過去母親的氣味中，她因關閉了通向未來的窗戶而必然要自殺?！吨厣防锔前l(fā)揮到極致，男友陳棋作為過去，章瑤分秒不曾從中逃逸出來。盡管小說最后章瑤懷孕似乎預示著未來的到來，但是，那個未來早已塌陷在過去之中，她懷上的孩子不過是陳棋的影子。

我之所以提出并強調(diào)胡性能這種向后的寫作和向后的時間哲學，是因為這種寫作和時間哲學在現(xiàn)當代文學中像稀有氣體一樣稀缺。對中國現(xiàn)代社會而言，對現(xiàn)代性的擁抱使得無論是革命時代所追求的革命的烏托邦，還是在“告別革命”之后，后革命時代所追求的發(fā)展的烏托邦，其信奉的都是一種進步的神話。這種神話和進步的、單一的、線性的、向前看的時間觀情同手足。在革命時代，革命幾乎等同于歷史的墳墓，革命的火種所到之處，歷史被燒得片甲不留、面目全非。革命的暴力法則意味著對過往的毀滅和對未來的憧憬。后革命時代，發(fā)展的神話同樣要求人們把目光投向未來，這是一個“以百步笑五十步”的時代，誰落后了，誰就可能成為時代的棄兒。于是，人們普遍選擇向前看，無論是主動的還是被迫的。這種向前看的時間觀也為存在主義的哲學所倡導，所謂“存在先于本質(zhì)”、面向“可能性”的存在，等等，都在力圖撕破時間通向未來的帷幕。而今天當人們回過頭去反思現(xiàn)代性的時候，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反思現(xiàn)代性的時間觀。盡管我不認為胡性能的寫作是一種自覺的對現(xiàn)代時間觀的反思，但他確實給我們出示了一種查探和反思的路徑。

最后，胡性能的寫作是一種向上的寫作。他寫人意念中的紛雜萬象，性、欲望、盜竊、偷情、甚至亂倫在小說中占據(jù)著頗大的篇幅。他從來不回避惡，但也從來不乏向善的勇氣。他的人物在罪感中獲得向上的力量，又或者說是向上的力量讓人物有罪感。這種力量，讓我們能在罪惡的泥潭中，聽到靈魂的呼喚，能在丑陋的黑暗中，發(fā)現(xiàn)美麗的光線。我們突然感受到，娼妓，原來可以像圣母一樣圣潔，小偷，原來可以像英雄一樣偉大。我們因此覺得，那些墮落的靈魂也和我們一樣，我們愿意聆聽他們的傾訴，在他們的傾訴中，我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宗教般的力量。因為這種力量的存在，他們成其為真正的人；因為這些真正的人，胡性能成其為真正的小說家。

胡性能的小說是我喜歡的類型，這種小說有它強大的傳統(tǒng)——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福克納、昆德拉……如何汲取他們豐厚的營養(yǎng)又擺脫強大的影響焦慮，進而避免自我重復和重復他人，這是胡性能和許多寫作者都必須要面對的挑戰(zhàn)。在這方面，我們有理由對胡性能有更高的期待。

[1]劉再復， 林崗. 罪與文學[M].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

[2]弗洛伊德. 論藝術與文學[M]. 常宏， 譯. 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

[3]卡爾·古斯塔夫·榮格. 原型與集體無意識[M]. 徐德林， 譯 .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

[4]詹明信. 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M]. 陳清僑， 譯.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

The sin and punishment of Xingneng Hu’s novel world

CHEN Lin

(School of Literature,Suzhou University, Suzhou 215123, China)

By the specific Analysis，the article comes to the conclusion that sin and punishment is the most important theme of Xingneng Hu’s novels. And then,it further discusses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significance of his creations and heavily emphasizes its Psychoanalysis qualities and backward philosophy of time.

Xingneng Hu’s novel; the sin and punishment; Psychoanalysis qualities; backward philosophy of time

2014-12-15

陳林(1989— )，男，云南曲靖人，在讀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I207.42

A

2095-7408(2015)01-007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