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錦
清明節(jié)還沒到,天已經(jīng)熱得仿佛到了春天的末尾,一出門,到處都是白花花的日光,杜老太瞇縫著眼睛,頭暈乎乎的,最近總是暈,她懷疑自己的血壓又高了,但是降壓藥已經(jīng)吃完,她一想到要乘兩三站公交車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眩暈就更厲害了,她就拖著這件事,有時在夜里,關(guān)于配藥的事會壓在心上讓她睡不著覺。
還有件更重要的事,自從去年年尾,這事就一直讓她坐立不安。春節(jié)頭里,她去上墳,老頭子墳前長了棵刺槐——以前是沒有的,興許她先頭眼神不好沒瞧見——槐樹已經(jīng)長得又高又大,她伸出手去握了一下,竟然粗得握不住了。杜老太很小的時候就聽老人講過,“墳上有刺槐,傷丁又敗財,墳上不長草,其壽長不了”,何況槐樹的根長得快得很,萬一把老頭子的棺材給弄穿了,再把老頭子的骨頭給動了,那可真是造孽啊。她本想把樹坳斷,被扎了一手的刺,樹紋絲不動,她悶悶不樂地回了家,坐在陰濕的屋子里想了兩天,她想還是趁著過節(jié)的時候跟孩子們提一提吧,這事跟他們都脫不了干系。
杜老太有三個孩子,老大是女兒,老二老三是兒子,她眼看也是要抱重孫子的人了。老頭子死的時候,三個孩子都成了家,這二十多年一直她自己過。她不愿意像村里的那些老人們,逢人就說自己的孩子不孝順,如今這個村子,都是些像她住的這樣的老房子,里面也都是住的像她這樣的等死的一個或兩個老人。冬天都搬個竹凳子在墻角根曬太陽,夏天都搬個竹凳子在門口乘涼,老頭老太們用幾乎沒有牙齒的嘴敘家常,說來說去總歸要說到兒女身上,杜老太就閉了嘴,搬起凳子回她黑乎乎的小屋子里去了。
正月里他們都回來了,約好了,正月初三回來吃午飯。杜老太怕來不及,趕在年三十的晚上就包好了餃子,三種餡,韭菜雞蛋的、豬肉白菜的和牛肉芹菜的,放在鄰居家的冰箱里凍上了。初三早上她四點多就起來,殺了只雞,把腌肉腌魚都預備上,等到他們進家門,也是操持一桌子好菜好飯在堂屋大飯桌上擺著。大女兒阿青先對杜老太還可以,后來見兩個弟弟越來越不像話,她索性也不管了,覺得自己從小就吃虧,憑什么現(xiàn)在還吃虧。她帶著兒子一家,坐了將近半個桌子,撇著嘴,等著兩個弟弟。
杜老太覺得,不如趁現(xiàn)在先跟阿青提提樹的事。
“阿青啊,年前我去上墳,你爸墳前長了棵槐樹,怕是不太好哇?!?/p>
阿青啐了一嘴瓜子皮在地上,眼睛睨過來,“樹咋啦,啥意思啊媽?”
杜老太手上粘著面粉,想等著人到齊了再開始炸拖黃魚,她摳指甲縫里的面坨子,因為眼睛看不清,她沒法剪指甲,都是留了老長了沒辦法用嘴慢慢啃掉的,年前她忘了這事,因為那棵樹,她幾乎很多事都忘了,她原是個很要體面的老太太。
她低著頭,眼睛沒有地方看,使勁兒張了張嘴,“老話兒講了,墳上有刺槐,傷丁又敗財——”
阿青沒等她說完,不耐煩地擺擺手,又啐了口瓜子皮,“媽,你別跟我說這個,你跟你倆兒子講?!?/p>
“媽,這屋坐著太冷了。”
“媽,我給你帶了兩盒蛋白質(zhì)粉,還有鈣片啊,你想著吃啊。有事多跟你倆兒子說?!卑⑶嘧チ艘话压献?,頭一揚就出去了。
不多會兒,老二和老三也回來了,桌子擠得滿滿當當,屋子里塞滿了人,有股熱氣從杜老太心里升騰起來,熬了一年到頭,就等著這一天,老太抹了抹眼睛,緊忙下灶去炸魚了。這是老三從小最愛吃的菜。菜端上來,他們正聊到熱鬧的地方,平時都忙著工作和孩子,一年到頭大概也沒見過幾次,老太把菜遞到老三媳婦手里,阿青鼻子里哼了一聲,老太裝耳聾,當沒聽見。一桌子人,吃的吃,聊的聊,老太在一邊站著,顯得有些多余,她怕大家停下來招呼她,就又下灶去了。她累得兩腳發(fā)軟,花椒肉做多了,她給自己留了幾塊兒,就著米飯,使勁兒往嘴里塞。
正吃著,老二跑進來,她慌忙站起來,使勁兒擺手,以為老二讓她去坐席。
“媽,你咋不上桌呢?我拿兩個碗,跟老三多喝點兒?!?/p>
“我不上桌了,給你碗——”
話還沒說完,老二接過碗轉(zhuǎn)身就走了,只留下一股酒氣還在她鼻子跟前晃,跟老頭子喝完酒的味一模一樣,她原想趁著灶屋里沒其他人把樹的事跟老二提一提。
一直到他們走,都沒來得及提,他們吃完就走了,走的時候一院子人,顯得這個家也是人丁興旺。拎來的照例都是大盒大盒的蛋白質(zhì)粉、核桃粉、鈣片什么的,盒子要夠大村子里的人才能看得見。杜老太把這些東西都存在土缸里,連同去年的和前年的,她覺得自己老成這樣,不配吃這些東西,早些死了才好呢。
可是樹怎么辦?老太每天想著那個槐樹,開春了,雨水很多,它又該長大了,它的根不知伸到多遠的地方去了。有天晚上做夢,夢見老頭子跟她說腦袋疼腦袋疼的,他抱著頭,頭上精光得沒有一根頭發(fā),老太太醒來后就開始犯暈病了。
離正清明還有幾天,老太翻出了一把鋸子,鋸子生滿了銹,怕是不好用,她去問老張頭借了鋸條扣上,只說雞籠子不好了要整治一下,她沒跟村里人提過樹的事,這事本不應(yīng)該她去弄,都是兒女的事,讓人知道了,都要在背后罵的。
杜老太臨出門的時候,還收拾了一下,她有七十歲了,臉還是像年輕時候一樣白,頭發(fā)剪得短短的,個子瘦長,一點不佝僂,打后面一看,不像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杜老太以前做過鄉(xiāng)村教師,想當年老頭子在的時候,是村子里頭號體面的人。她把鋸子裝在蛇皮袋子里,袋子里還裝了一瓶地瓜燒、一碗花椒肉和紙錢什么的,也許太陽太大了,也許袋子沉,她的步子比以前更蹣跚了些。
到了墳前,是在山腳陰面的林子里,林子外面有幾畝葡萄園,大棚搭著,快中午了,到處都是靜悄悄的,除了鳥叫和春風吹樹葉的簌簌聲。鋸樹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和刺耳。杜老太鋸了一會兒,心臟砰砰跳得厲害,就歇下了。停了會兒,先拔了些草,把酒肉擺上,紙錢燒了,望著升騰的青煙,老太想著自己其實很期盼也來到這里,只是到時候,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有空來燒點紙呢。
想完了,她又摸索著鋸樹,前段時間下雨多,樹干青濕的,不太好鋸,杜老太出了一身汗,把外面的罩褂脫了,還是熱得滿頭大汗,就把毛衣也脫了,只穿了件棉毛衫,這才覺得爽快些。
她總算把樹給鋸倒了,拉著枝杈子拖到遠一點的草地上,心里還盤算著等有機會還是要跟兒子們提一下,要把樹根刨掉才放心?;睒錁涓刹凰愦?,但枝葉散開很大,她拖的時候總是東絆西絆的,很費些工夫,白色的槐樹花一串串滴溜下來,香味和暖洋洋的春風攪和在一起,杜老太一心沉浸在實現(xiàn)了愿望的喜悅里。
她沒有留意,有個人從林子里走了出來。
直到那個人走到她身后,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里是有點偏,正午也到了,太陽穿過樹木的葉子,在這片墳堆里留下了光影,晃來晃去,有種陰森鬼魅的感覺。老太太不怕,活到快要死的時候了,她對死都是一種迫切的等待。
直到那個人箍住了她的胸。
她早就沒有胸了,棉毛衫里面只有兩個空面袋掛在那里。
那個人扯她的褲子,她才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她是個體面人,她一個安心守寡了二十多年的體面的老太太,這個人,在她老頭子的墳前,想干什么?她哇哇大叫了起來。
那個人大概也意識到了什么,他的手猶豫了一下,又箍住老太太的胸,從背后拖著她,一直拖到大棚里。棚子門口還有一層塑料簾子,那個人一只手拉上簾子,另一只手把她摔在了地上。沒等她動彈,就扯下她的褲子。
杜老太有些疼,葡萄棚里太熱了,她很快就感覺到另一種疼,是從腦仁深處發(fā)出來的,她眼前模糊了,看不清那個人的樣子,胃里惡心,拼命地想吐。一剎那間,她想起兒子們,這樣的事情,回頭要怎么交差?
很快,她什么感覺也沒有了。
她死了。
她的女兒和兒子們,幾乎是和警察同時趕到的,他們住得并不遠。阿青和她的兩個弟媳婦,頭上系著白布,穿著麻衣,嚎哭著進了村子。兒子、女婿、孫子和外孫們,長長的一隊,離遠了看,仿佛一根白布條,進了村子。然后他們又拐了彎,往墳前來了,其實應(yīng)該說,往現(xiàn)場來了。
杜老太在大棚里仰面躺著,上身只有一件棉毛衫,下身穿著側(cè)開門的褲子,看上去,衣著還算完整。但是現(xiàn)場勘查的警察發(fā)現(xiàn),雖然外褲上當褲帶用的紅繩子是系著的,但是側(cè)面的紐扣都掉在地上,里面的棉毛褲連同內(nèi)褲都是褪下來的。這是很異常的,法醫(yī)當場對體表進行了勘驗。死因暫時不明,但很明顯,這不是一起正常的死亡。
警察將情況通報給了阿青,她站在隊伍的最前面,阿青止住了哭。他們迅速鉆到林子里,過了一會兒,老二出來說,“我媽死已經(jīng)死了,我們不想追究她怎么死的,人死為大,我們要把尸體帶回去搭靈棚辦喪事!”
警察當然不答應(yīng),按照法律規(guī)定,尸體一定要去解剖的。雙方起了爭執(zhí),老三趁亂跑回到村子里,把他的舅舅一家請了來幫忙,說是因為警察扣留老人的尸體,他們沒法做喪事。村子里的人都義憤填膺地趕來幫忙,紙錢和香一路從村子燒到了大棚前。人群越積越多,有個年輕的警察被推到了溝里。
女人的哭聲也越來越慘烈,把林子的鳥都嚇走了。
“我可憐的媽啊,你不說一聲就走了啊,我們可怎么辦???”
“我可憐的媽啊,天這么熱,你是熱死的啊;路這么遠,你是累死的啊;你有高血壓啊,你咋不等我們回來一起來上墳啊媽?。俊?/p>
“我可憐的媽啊,惡毒的警察不讓你回家啊媽啊!”
“我可憐的媽?。∥蚁肽惆 ?/p>
“我可憐的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