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
一
看著小兒子摔門而去,文婆嘆了口氣。
小兒子想明年結(jié)婚,但是女方家里對文婆為小兒子準備的兩間婚房不太滿意。按當?shù)氐乃疁剩莾砷g嶄新的大瓦房已經(jīng)算是中上等了,可人家說了,文婆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文婆更不是一般的鄉(xiāng)下老太婆可比。文婆一個人,就給四個兒子蓋起了四套新房,能耐大著呢。方圓百里,誰不知道有個萬貫文婆?時代不同了,還照著哥哥們的標準來給小兒子蓋房,顯然說不過去了。女方家的意思,至少應(yīng)該在新房的兩邊,再加蓋上兩間。
小兒子的眼睛里滿是期待??墒牵钠耪娴牟幌朐俪鋈チ?。過了這個年,她已經(jīng)滿六十三歲了。這些年來,她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一個人在外面漂泊,真的很累了。
小兒子有些失望,后來失望就在一轉(zhuǎn)臉的工夫變成了憤怒。他是文婆四十多歲時生下的,是四個兒子中,文婆最寵愛最嬌慣的,也是最受不得一點委屈的。文婆不忍心讓他失望,就答應(yīng)他,過完年再出去??墒牵谷贿€不滿意,最后摔門而去。
文婆坐在椅子上,除了嘆氣,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孩子們都已長大成人,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就算心里感念文婆不易,但是感情上卻似乎越來越疏離。文婆想,這很可能是自己常年在外,跟家里人聚少離多的緣故??墒牵娴幕氐郊依?,她似乎就從一個讓外人羨慕讓兒女期盼的能人,變成了一個多余的累贅,好像所有的人都盼望著,她能早點再出門,出門掙錢去。
文婆覺得胸口憋悶,就站起身,穿上棉衣,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外面一蹦一跳地跑進來一個十來歲的小小子。
“奶奶!”小小子身上帶著一團寒氣,可聲音里卻透著無限的溫暖,正是文婆的大孫子李根。這個名字是文婆給他起的,跟那個前任美國總統(tǒng)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李根,就是老李家的命根子,更是文婆的命根子。
文婆用兩只手捧住李根冰冷的小臉:“外面冷不冷?”
李根搖搖頭:“不冷!奶奶,你要出去嗎?我陪你!”
文婆拉著李根的小手,祖孫倆一起出門。文婆一直覺得,李根就是老天爺給她的一種補償。雖然她一年也跟這孩子見不上兩次面,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也就十幾天,可這孩子卻跟文婆很親,是那種天生的親。出了門,李根徑直往村東走。文婆有些奇怪:“你知道奶奶要上哪去?”
李根說:“知道啊!奶奶是要上村東面的二叔和三叔家!”
文婆的心里像一瞬間點燃了一只小火爐,她拉緊了李根的手,說:“你怎么知道的?”
李根說:“我看見奶奶總上那去。可是,”李根有些疑惑,“奶奶,你為什么總是在外面站著,不進去呢?二叔家里可暖和呢!”
文婆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猛擊了一下,她喘了口氣,然后說:“噢,奶奶也沒什么事情?!?/p>
積雪很厚,路有些滑,祖孫倆沒再說話,小心翼翼地走著。遠遠地,已經(jīng)能看見二兒子家的煙筒了,煙筒里正冒著暖暖的煙。文婆停下腳步。那幾間房子是她用外出掙來的錢,為二兒子蓋起來的,不過,現(xiàn)在真正跟她有點關(guān)系的,似乎也只有那幾間房子了。二兒子明年春天準備把房子重新翻蓋擴建。到了那時候,可能連這一點點的關(guān)系也不再有了。
文婆轉(zhuǎn)身往回走。這幾年,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在家里,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就會到二兒子和三兒子家的附近轉(zhuǎn)轉(zhuǎn),看見那幾間溫暖的房子,她心里那些深深淺淺的孤寂和苦楚,就會被一只無形的熨斗輕輕地撫平。可是現(xiàn)在,那只熨斗的溫度已經(jīng)越來越低了,而她心里的那些孤寂和苦楚,卻越來越深了,深得像一些無法撫慰的疤痕。
李根很聰明也很乖巧,沒有再追問她為什么不繼續(xù)往前走了。
快走回家門口的時候,李根忽然問:“奶奶,你又要走了嗎?”
文婆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李根說:“剛才四叔和奶奶說話,我在外面聽見了?!?/p>
文婆嘆了口氣,說:“可能吧?!?/p>
李根說:“奶奶,你別走了,馬上就要過年了,你一個人在外地,會孤單的!”
文婆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把李根摟進懷里,說:“奶奶也不想走啊,可是,奶奶沒有辦法呀!”
李根說了一句什么,可文婆沒有聽清楚。李根說的是:“奶奶,我跟你一起走,我去陪著奶奶?!?/p>
文婆仰起臉,看看天上的太陽。太陽很亮,但那耀眼的陽光似乎無法讓人感覺到想象中的溫暖。
文婆所乘坐的客船是下午抵達D市的。這次出來,文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來D市。一來D市與老家隔海相望,不算太遠,她也熟悉;二來D市的冬天不算太冷,可以少遭一點罪。不過算起來,文婆也有兩三年沒來D市了。不是她不愿意來,而是因為她在D市實在是太“有名”了。她這次來D市,其實是要冒著一定的風險的。她心里盼著,那個朱站長已經(jīng)退休或者調(diào)離了,他的年齡看上去比文婆也小不了幾歲。
一路上都很順利??刹恢罏槭裁矗瑥某隽思议T開始,文婆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身后有人跟著她,可真的回頭看看,卻什么也沒有看見。
文婆剛剛走到客港的出口處,手機忽然響了。文婆拿出手機一看,是一個固定號碼打來的,而且還是D市當?shù)氐奶柎a。文婆一愣神兒,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朱站長。難不成他真的能掐會算,知道她又來了?
文婆猶豫了半天,才接了電話。電話里卻是個女人的聲音。文婆的心情剛一放松,又一下子緊張起來。電話里的女人說:“你是李根的奶奶嗎?李根因為逃票,沒有錢補票,現(xiàn)在在我們的辦公室里?!?/p>
二
從客港出來,文婆帶著李根打了輛出租車,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家叫作“小?!钡男÷灭^。每次來D市,她總是先在這里落腳,然后再慢慢找合適的租房。小旅館再便宜,也比租房要貴。
把簡單的行李放好之后,文婆就給大兒子,也就是李根的父親打電話。不承想,得知李根現(xiàn)在跟文婆在一起之后,李根的父親竟然說,那就讓他陪著你吧,反正他現(xiàn)在放假,也沒什么事情。文婆還想說幾句什么,他卻把電話掛掉了。
文婆放下電話,看了看李根。李根一臉的無所謂,說:“奶奶,我爸我媽正在鬧離婚,我不在眼前,他們正好可以好好鬧一鬧,早鬧明白了,早省心?!?/p>
這次回家,文婆也覺察出大兒子和大兒媳之間在鬧別扭,但她沒有多問。問多了,他們會不高興,會嫌她煩。他們過得好不好,離婚不離婚,又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雖然大兒子的房子也是用文婆的錢蓋起來的,但是房子里的日子還是他們自己過的。
文婆問李根:“你不怕你爸和你媽真的離婚了?”
李根說:“怕也沒辦法。他們又不會聽我的!”
文婆又問:“要是,他們真的離了婚,你會跟誰?”
李根說:“我誰也不跟。我跟奶奶一起過!”
文婆嘆口氣,把李根摟進懷里。李根仰著臉,小心地看看她的臉色:“奶奶,我偷偷跟著你出來,你生我的氣了嗎?”
文婆說:“沒有。有你陪著奶奶,奶奶高興還來不及呢!”
李根放心了,馬上興奮地說:“奶奶,你領(lǐng)我出去玩玩吧,你以前不是說過,這里很好玩嗎?”
文婆帶著李根來到西安路商圈。西安路變得更繁華了,雖然天氣寒冷,但因為靠近年關(guān),采購逛街的人還是熙熙攘攘,絡(luò)繹不絕。這里是文婆在D市最熟悉的地方了,現(xiàn)在站在這兒,她甚至還能看見幾年前的自己,就坐在對面那家商場的門口。
李根的眼睛有些忙不過來了。他問文婆:“奶奶,你是在這里干活掙錢嗎?”
文婆頓了一下,然后說:“是啊,奶奶是在這里掙錢?!边@時候,文婆忽然有些后悔了,不該帶李根來這里。這孩子是個機靈鬼,竟然能從老家一路尾隨著,跟著她來到這里,萬一哪一天,他突然從旅館里跑出來,跑到這里看見自己可怎么辦?
文婆領(lǐng)著李根在購物廣場里吃了晚飯,又在四樓的游藝廳里玩了一會兒游戲。李根很興奮,小臉蛋紅撲撲的。
從購物廣場出來的時候,從臺階下面迎上來一個端著破碗的乞丐。他瘸著一條腿,半張臉被破棉帽子擋著。李根有些好奇,湊過去想看清楚他的臉,被文婆拉住了。乞丐追在他們身后,嘴里喊著:“好心人,可憐可憐我吧!”
文婆拉著李根,加快了腳步,走出去十幾步遠,才擺脫了乞丐。
李根忍不住問她:“奶奶,他是要飯的嗎?”
文婆沒有吭聲。李根又問:“他為什么要飯呀?是因為腿有毛病嗎?他看上去挺可憐的……”
文婆厲聲打斷他:“你個小孩子,可憐誰呀!”
李根害怕了,閉上嘴,再沒敢說一句話。
文婆跟旅舍的老板娘商量好了,白天她出門以后,就讓李根自己呆在房間里,看看電視,寫點作業(yè)(他把作業(yè)帶來了)。呆悶了,就在樓前樓后轉(zhuǎn)轉(zhuǎn),不能讓他走遠了。中午和晚上開飯的時候,叫上他一起吃,飯錢文婆另付。老板娘人不錯,滿口答應(yīng),只是說:“別的都好說,只是不讓他走遠這一條,我沒法保證。孩子這么大了,我可看不住?!?/p>
文婆就再三叮囑李根,她不在的時候,不準走遠。李根連連點頭,說:“奶奶,你放心吧,我不會給你惹禍的?!彼荒樢苫?,“可是,奶奶,你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
文婆說:“哦,奶奶以前在這里干過活。這次來之前,已經(jīng)打電話跟人家說好了?!?/p>
三
文婆帶著一個小包袱出了門。她來到西安路上,在一家大商場的廁所里換上了衣服。那套衣服說不上破爛,也很干凈,只是很舊了。文婆不喜歡像有些人那樣,把自己弄得很臟,很破,甚至血淋淋的,還把傷口或者殘肢露出來給人看。文婆覺得那會讓人不舒服,也會讓她自己不舒服。他們在大街上,已經(jīng)是在作賤自己的臉了,何苦再作賤自己的身體?文婆慶幸自己沒有那樣的傷口或者殘疾,她也決不會去假造那樣的傷口或者殘疾。
換好衣服,文婆又去超市里買了一支水性筆,出來的時候,在商場門口順手撿了一張廢紙殼。文婆來到街口的一根路燈桿下面。這個地方,是文婆昨天領(lǐng)著李根過來的時候,就選好了的。這里人流密集,又在這家最大的商場的入口處。那些衣著光鮮、滿懷著鈔票和新年憧憬的人們,在進到琳瑯滿目溫暖如春的商場之前,也許會更有心情,給寒風中的文婆一些施舍。
文婆拿出水性筆,開始在紙殼上寫字。有一對小情侶饒有興致地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著文婆。女孩說:“她要干什么呢?”
男孩說:“不知道??纯窗伞!?/p>
文婆低著頭寫字,寫的是:年老體衰,心力枯竭。養(yǎng)不活自己,偏偏還有許多活下去的理由。
女孩眨眨眼睛:“什么意思?”
文婆鋪好紙殼,拿出那只塑料小盆放在上邊。
女孩很驚訝:“要飯呀!”
男孩說:“走吧,都是些騙錢的!”
女孩彎下腰,認真地看了看文婆,說:“她的樣子,不像是壞人哪。字寫得也挺好看,好像還挺有文化呢!”
男孩拉起女孩,說:“走吧走吧!我就是個大壞蛋,我也有文化,你都看不出來!”
文婆把包袱放到地上,盤起腿,輕輕坐在包袱上。文婆不是騙子。文婆十年前就被查出患了嚴重的心臟病,醫(yī)生說,如果不做手術(shù),文婆活不過三兩年。文婆既沒有去手術(shù),也沒有吃藥,反而走出家門,走到了陌生城市的街頭上。很多時候,文婆坐在街上,感覺胸悶氣短好像立刻就要死過去的時候,就會抬起頭,看著天上的太陽,心里想,我不會就這么死在大街上。我的大兒子二兒子還沒有房子,另外的兩個兒子還沒有成家,我死不了,也不能死。說來也很奇怪,似乎就是靠著這樣的念頭,文婆一次次地熬了過來,不但又活了十年,而且還給四個兒子掙來了四套房子。十年來,從文婆身邊走過的陌生人又何止幾千幾萬,可是他們所看到的,只是一個行乞的老太婆,沒有人知道,其實她還是一個偉大的奇跡,因為這十年間,那位令人恐懼的死神也很多次從這個老太婆的面前走過。
在西安路第一天的收入還不錯,文婆“掙”到了將近三百元。雖然現(xiàn)在像文婆這樣的所謂“職業(yè)乞討者”幾乎每座城市都有,但并不是每一個以此為職業(yè)的人,都會有文婆這樣的收入,就算有人遠比文婆更“職業(yè)”,更賣力氣。文婆身上似乎有某種特殊的“天賦”。她并不刻意地去做出“可憐樣”去“打動”人,也從不主動伸手,去“強迫”人,絕大多數(shù)時間就只是那樣靜靜地坐著,從不開口行乞,甚至不與任何人進行眼神的溝通,但是很多人一旦注意到她,心里就會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某種憐憫之情。
晚上九點半鐘,文婆才回到“小福”旅舍。房間里的電視還開著,李根歪在床前,已經(jīng)睡著了。這孩子顯然是在等她。文婆心疼地把他叫起來,讓他回到床上去睡。李根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問:“奶奶,你怎么才回來呀!”
文婆說:“你等得著急了?”
李根說:“我沒著急??墒?,奶奶,你下班怎么這么晚呀?”
文婆說:“哦,因為,今天是第一天上班,所以奶奶多干了一會兒。”
李根說:“奶奶,要是太累了,你就別干了。四叔要大房子,他干嗎不自己去掙錢?”
文婆摟著他,說:“奶奶掙錢不給他蓋房子,奶奶給李根攢著,等你長大了,奶奶給你娶媳婦。”
李根說:“我不要奶奶的錢。我長大,自己掙錢娶媳婦,還要把奶奶接過來,和我們一起住?!?/p>
文婆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好!我孫子有出息!奶奶一定好好活著,等著我孫子長大!”她把李根緊緊地抱在懷里,就覺得這孩子是她在寒冷的D市,不,是她在這個寒冷的世界上,唯一能給她溫暖的太陽。
文婆看著李根熟睡的小臉,心里想:再過兩天,我一定得把這孩子送回去!就算他再不愿意,就算我再不舍得,也得把他送回去!我不能讓這孩子知道我在這里干什么,永遠也不能!
四
第二天早晨,文婆被什么響動弄醒了。她睜開眼睛,看見李根正慌慌張張地在地上撿什么東西。她欠起身,看見地上撒了不少硬幣和小面額的鈔票,那些正是她昨天所得的一部分。
李根有點害怕地看看她,說:“奶奶,我想幫你把衣服拿到床邊上,沒想到從口袋里掉出好多錢來?!?/p>
文婆說:“哦,沒事兒,你幫奶奶撿起來吧?!?/p>
李根顯然還想問什么,可又不敢問。
文婆說:“哦,這些零錢,是奶奶幫人家收的,昨天太晚了,還沒來得及交給老板?!?/p>
李根似懂非懂地“噢”了一聲。
外面突然刮起了北風,雖然天上的太陽還明晃晃地掛在那兒,但讓人覺得冷了許多。
文婆一直到靠近中午才來到西安路。一來她知道,像西安路這種商業(yè)區(qū),上午來逛街的人會比較少;二來昨天她回去得太晚了,身體疲乏得要命。昨天晚上她夢見自己被一塊大石頭壓在下面,眼看就要被活活壓死了,李根忽然跑過來。她想讓李根幫忙把大石頭移開,可這孩子卻爬到石頭上面,俯下身,兩眼直直地朝下看著她,好像壓根就不認識她似的。她拼了命地掙扎,好容易才醒過來。
文婆去街邊一個廢棄的變電箱里拿出紙殼和那只塑料盆。因為風大,她又去撿了半塊破磚頭,放進塑料盆里,然后用塑料盆壓住紙殼。
一個小時過去了,文婆的塑料盆里除了那半塊磚頭,只有十幾枚一元硬幣和角幣。文婆痛恨這種刮著大風又掛著大太陽的天氣。這種天氣里,富于同情心的路人只顧了應(yīng)付大風,無暇注意文婆這樣的人;與此同時,明晃晃的太陽光照著文婆,沒能給她帶來多少溫暖,卻把她臉上那些令人同情和憐憫的陰影都驅(qū)散了,讓她看起來像一個滿臉幸福的人。
一個長得像四十歲,可穿得像二十歲的女人丟給文婆一張五元錢的紙鈔。那五元錢還沒等落到塑料盆里,就被一陣風刮跑了。文婆急忙起身去追,可那五元錢像是要故意跟她作對似的,起起落落,她手忙腳亂地足足追出去十幾米遠才終于把它摁在手掌下面。文婆氣喘吁吁地拿著那五元錢回來,一顆心跳得要從嘴巴里吐出來了。她低著頭,平靜了許久,才讓心跳慢慢平復下來。
文婆發(fā)現(xiàn)有一雙鞋站在她面前,好像站了一會兒了。文婆沒有抬頭,只是彎了彎腰,做出了一個感謝的姿勢??墒?,那個人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也并沒有往她的小盆里丟一枚硬幣。
文婆抬起頭,因為刺目的太陽光,一下子沒看清那人的臉??蓻]想到,那人卻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文芳英!”
不用看清那個人的臉,文婆也聽出他是誰了,他正是那個文婆在D市最不愿意見到的朱站長。文婆下意識地往后縮了一下身體,好像在猶豫是不是馬上起身逃走。朱站長卻笑著說:“文芳英,你不用躲著我,我已經(jīng)不是站長了。而且,現(xiàn)在政策變了,也沒有人能把你強制返鄉(xiāng)了?!彼Я颂掷锏囊桓埖男」髯樱f,“我現(xiàn)在只是一個退了休閑得滿街溜達,幫著環(huán)衛(wèi)工人撿撿垃圾的小老頭兒?!?/p>
朱站長蹲下身來,文婆這才看清他的臉。他好像比幾年前更瘦了,也明顯地老了。朱站長也仔細地看了看她,說:“可是,你怎么還在街上?”
文婆沒有吭聲。
不怪幾年不見,朱站長還可以脫口叫出文婆的名字,實在是因為當年他們打的交道太多了,而且文婆給這位朱站長留下的印象也太深刻了。那時候文婆在D市最怕見到的就是這個朱站長,每次在街上發(fā)現(xiàn)他的影子,文婆就趕緊躲開,有一次甚至連隨身的東西都來不及拿,就跑掉了。其實說起來,這個朱站長并不是一個多么兇惡的人,正相反,在文婆所遇到的不同地方的收容站的工作人員中,朱站長是脾氣最好的一個。每一次被遣返回鄉(xiāng),為了不被村里人知道,為了讓孩子們能昂著頭住進她新蓋起來的大房子里,文婆總是哀求那些遣返她的人,讓她自己從車站(從D市或者別的城市到文婆的家,最后都要坐一段汽車)回家就好,不要把她送回鄉(xiāng)里。可是,她的要求沒有人會理會。幸虧鄉(xiāng)里那個負責接收被遣返人員的民政干事是文婆婆家的一位遠房親戚。那位親戚可憐文婆的男人死得早,自己養(yǎng)大四個兒子不易,一直替她保守著秘密,所以這些年村里雖然有些風言風語,但是沒有人確切地知道文婆在外面的真實情況。只有這位朱站長是個例外。他負責送文婆回家的那兩次,都是在車站就讓文婆一個人回家的。而其中的一次,文婆甚至根本就沒有回家,又直接在車站買了票,回到了D市??刹恢罏槭裁矗M管文婆一次又一次地失信,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選擇相信文婆。所以文婆不愿意見到他,并不是因為害怕他,而是覺得自己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
最讓文婆難忘的一次,是她在街上被電視臺拍到了。文婆低著頭,想躲開鏡頭,但是那個女記者舉著話筒窮追不舍,一邊追還一邊大聲地問文婆:“據(jù)說,你靠乞討來的錢,在老家為兒子蓋了好幾套新房,是真的嗎?”文婆的心跳得太慌,跑不快,被她和她身后的攝像機追得無路可去,只好停下來,任他們拍,只是低著頭,一語不發(fā)。那個女記者一直在追問她,更準確地說,是在斥責她,幾乎要把話筒捅到文婆的臉上了。后來女記者又問她:“你覺得,像你這樣的職業(yè)乞丐,是不是在欺騙那些善良施舍的人?!”這時候,文婆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突然抬起頭,說:“我沒有騙人!我就是個當媽的,我就為了讓孩子能過得更好。我沒有職業(yè)!因為當媽不是職業(yè)!”女記者被文婆突然的“反擊”弄得愣了一下。接著,醒過神來的女記者有些惱怒,一連串地發(fā)問:“聽你的話,你好像理直氣壯。誰沒有孩子,哪個當媽媽的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生活得更好,可是她們?yōu)槭裁炊紱]有像你一樣,走上街頭乞討,利用人們的善良之心發(fā)財致富?你口口聲聲是為了孩子,難道是你的孩子讓你到街上乞討的嗎?!”
文婆站立不穩(wěn),幾乎要摔倒在地上??墒悄俏慌浾哒J定文婆是裝的,依舊不依不饒。那一次如果不是朱站長及時趕到,制止了采訪,把她送到醫(yī)院,她可能真的就死在街頭了。
朱站長拿出一只橘子遞給文婆,說:“你吃吧,是我家老太婆給我?guī)У?。?/p>
為了能讓他早點走開,文婆伸手接過了橘子??墒?,這個退了休的朱站長并沒有走開的意思,依然絮絮叨叨地說著。文婆心想,他原來好像不是這樣的,是不是退休了,沒人理他,找不到人說話了?
朱站長說:“我知道,你是為了孩子。我也有孩子,也理解當父母的心情??墒牵隳挲g越來越大,身體又不好,就別太拼命了。你已經(jīng)為他們付出這么多了,也不欠他們什么了?!?/p>
文婆忽然開口了。她說:“我也沒付出什么。你不是說過嗎,像我這種人,白要白拿,不勞而獲,我有什么可付出的?”
朱站長愣了一下,然后嘆口氣。
文婆說:“你有話就說。什么難聽的話我沒聽過?”
朱站長說:“你真的覺得,你什么也沒有付出嗎?”他指了指塑料小盆里的那些硬幣,說,“其實,為了這點錢,你付出了最寶貴的東西?!?/p>
文婆不以為然:“什么?”
朱站長說:“做人的尊嚴。這是做人最寶貴的東西,而你卻等于把它賤賣了!所以你坐在這里,貌似白要白拿,其實是得不償失!”
文婆愣了一下,然后撇了下嘴巴,說:“什么尊嚴?你跟我這種到城里來要飯的鄉(xiāng)下老太太,說什么尊嚴,你覺得我會在乎嗎?”
朱站長說:“你真的不在乎嗎?那你為什么不讓我直接把你送回家里?”
文婆不吭聲。
朱站長接著說:“如果你真的那么不在乎,那你告訴我,你為你的孩子蓋房子討媳婦,但你告訴過他們,你的錢是怎么掙的嗎?告訴過嗎?”
文婆有些心虛:“他們知不知道,又能怎么樣?”他們曾經(jīng)問過文婆,文婆不讓他們問,他們也就沒有再問過。他們真的不問了,文婆心里又有些難過。如果他們不問了,世界上就再沒有別人會問文婆了,文婆淤在心里的那些話,還能跟誰說呢?
朱站長說:“算了,我們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什么不明白呢?只是,有時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自己騙自己,讓自己心里好受些罷了。不跟你說了,我的腿都木了?!?/p>
朱站長站起身,伸了伸腿。他忽然說:“咦,那個小男孩站那兒半天了,往這邊探頭探腦的,他認識你嗎?”
文婆的腦袋里“轟”地一響,剛想轉(zhuǎn)過頭去看,又停下來,緊張地問朱站長:“是不是,頭發(fā)短短的,穿著紅色的羽絨服?”
朱站長說:“是啊。怎么,他真的認識你?”
文婆說:“他是我孫子?!?/p>
那個男孩真的是李根。李根站在文婆身后十步遠的地方,看不見文婆的臉,也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他的耳朵里還響著今天上午在旅館旁邊的小超市里,無意中聽到的兩個收銀員的對話。
“你哪來這么多零錢?”
“剛剛跟一個老太太換的。”
“老太太?是銀行的?”
“什么銀行的!那老太太是要飯的!”
“要飯的?你怎么知道?”
“她就住在‘小福,是小福的趙姐告訴我的?!?/p>
“有意思。要飯的錢,你也敢要?”
“怎么,你敢瞧不起人家?趙姐說了,那老太太老有錢了,一天下來,頂你我半拉月的工資!”
李根一步步朝這邊走過來,腳步有些遲疑,臉色的神情有些恐懼。
朱站長忽然也有些緊張:“那孩子朝這邊來了。”他低頭看看文婆,“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
一塊巨石壓在文婆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壓得她動彈不得。她拼盡全身的力氣,對朱站長說:“幫我!”
朱站長有些不知所措。文婆抬起手,打翻了那只塑料小盆??墒?,那張紙殼還壓在小盆下面。文婆的身體倒在地上。朱站長俯下身,想去扶她,卻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張紙殼。朱站長拿起小盆,拉開衣服的拉鏈,把它塞進懷里。紙殼立刻被風刮走了,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急匆匆地收走的。文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表情也隨之放松下來。
小盆里的硬幣滾落在地上。文婆耳朵里最后聽到的,是李根的喊聲:“奶奶!”眼睛里最后看到的,是點點耀眼的光影,像跌落的太陽散落在地上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