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線風箏

張繼中

一個原本單純、膽小的女孩，因母親復雜的婚史而受到他人的歧視與侮辱，心生仇恨。她仇視身邊的人，把不良少年視為知己，為發(fā)泄心頭之恨，把養(yǎng)父砸成廢人，直到身陷獄中失去自由方慢慢悔悟。

導致這一悲劇的是誰？是那些不明事理、愛搬弄是非的好事者？是那個兇暴陰冷的養(yǎng)父？生活中有陽光也有陰影，作為孩子，假如這種不幸與不公被你遇上，你該怎樣應對？

一

我從家里偷偷溜到村頭的小路上，看看身后的村子，又望望遠方，我走走停停，不知該去哪里好。

天空有些昏暗，一只花蝴蝶風箏搖搖晃晃地飄過來，突然一頭栽在我面前的土路上。我呆呆地望著那只“花蝴蝶”?？戳撕芫茫滩蛔∽吡诉^去。

我撿起風箏舉在頭頂上，想讓它飛起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我很想有這樣一只漂亮的風箏，但不會做，也不會有人給我買。

盡管我很喜歡這只風箏，卻沒有把它留下來的想法，打算玩一會兒后將它放了，讓它乘風回到主人身邊去。我想，丟了風箏的人一定很傷心。

記得小時候媽媽帶我放過一次風箏的，但那時我很小，沒有親手放過。眼下我不知道怎樣讓“花蝴蝶”飛起來，只好牽著半截引線發(fā)愣。

三個男孩一個女孩慌慌張張跑過來。

“誰讓你搶我風箏的！”胖胖的男孩狠狠地推我一掌，將風箏奪了過去。

我沒有分辯，只呆呆地看著他們。

他們盯著我，眼神怪怪的，臉上的笑也怪怪的。

“哈哈，陳夢眉，陳夢眉?！?/p>

“陳夢眉來了，快跑哦……”

孩子們哄笑著跑了。

他們的笑聲像一根根尖刺扎在我心上。我很想跟他們吵，跟他們打，但是我站在那里連動一下都沒有。

陳夢眉是我媽媽。我很怕別人提到她，村子里的人提到這個名字時語氣怪怪的，眼神也怪怪的。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茨菢颖梢曣悏裘?。我恨這些人，也恨陳夢眉，自懂事后沒叫過她媽媽，就是因為她，我常常被人像猴一樣耍。她也是個可憐的人。我知道她也想保護我的，但她很懦弱，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我一直想離開這個讓我感到恥辱的地方，但我能上哪里去呢？除了這個給我許多恥辱的小村子，外面的世界對我而言都是陌生的。我偷偷從家里跑出來，又偷偷溜了回去。

回到那座氣派的小樓房前時，屋子里傳出一陣低沉而惡毒的打罵聲與驚恐的叫聲，嚇得我心里咚咚跳。

我進去的時候廚房一團混亂，呂德福死命用巴掌抽著陳夢眉，陳夢眉躲避著，卻不還手。

我看不起陳夢眉，她太軟弱。我更討厭這個長相還好行為可惡的男人，他經(jīng)常對陳夢眉不是打就是罵，他對我有一種天生的敵意，常常用一種冷漠的、古怪的眼神看我。

我站在廚房門口，死死盯著這個我從來沒有喊過一聲爸爸的男人。

他住了手，看了我一眼，很快將目光移開了，死死盯著陳夢眉。

陳夢眉歪著身子坐在地上喘氣，嘴角流著血。灶口還冒著煙，打架之前她可能在做晚飯。

呂德福雖然很兇暴，但從我十三歲開始他不再打我。從那一年開始，面對他的拳打腳踢我不哭也不躲避，只是用眼睛死命地盯著他。后來他就不再打我。

一家人都這么僵著，屋子里靜得讓人害怕。

天黑下來。我怕黑，想去開電燈但沒有動。我不是傻子，在這個家里這么多年我明白了一些事，對付呂德福這樣的人必須比他更犟、更狠、更兇。陳夢眉就是缺少了這一點才受呂德福的欺侮。后來我才明白，事情不完全是這樣。陳夢眉身上有很多秘密。這些秘密使她不敢與呂德福反抗。

這些我在出事之前才知道。

我們?nèi)齻€人僵了很久，最后還是陳夢眉掙扎著爬起來開的燈。她洗凈臉上的血，把飯菜擺上餐桌，拉我過去吃飯。我沒有拒絕，走過去端起飯碗大口大口吃起來。我很餓，也很恨，所以我吃飯的樣子很兇。我在心里暗想：我必須多吃飯快快長大，替軟弱的陳夢眉討回公道。

呂德福拿來一瓶尖莊酒坐在我對面喝。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

陳夢眉沒有吃飯，她木頭一樣地坐在一邊。等我們吃完，她過來收拾碗筷，我不忍讓她一個人受累，也幫忙收。

二

認識葉星使我的生活出現(xiàn)了一個大改變。

讀了一年初中我就退學了。陳夢眉生病了，需要很多錢治療。呂德福是個建筑包工頭，別人都說他有錢，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從別人討好他的樣子我看出他確實有錢。有錢又怎樣呢？他不會給陳夢眉錢治病。陳夢眉治病全靠外婆，外婆并沒有多少錢，靠給別人當保姆一月掙八百來塊錢。

我沒錢上學，想出去做事掙些錢給陳夢眉治病。餐館、紗廠、食品廠、啤酒廠我都去了，沒有人要我。我很傷心很沮喪，覺得自己太沒本事。

呂德福難得回家住兩天，回來就板著臉罵人摔東西。陳夢眉每天都要我送她去村醫(yī)那里打吊針，打了好幾個月沒有一點效，后來改吃中藥，屋子里一天到晚一股難聞的中藥味。家里沒有一點生氣沒有一點快樂。

在村里我沒有一個朋友，小伙伴都在上學，很難見到他們。假日在家他們也不和我玩，我也不敢跟他們玩，只有袁嬸的女兒會玉愿意和我說話。會玉的姨媽在縣城做生意，她經(jīng)常去縣城玩。有一天會玉把我?guī)У娇h城，在她姨媽家吃過午飯，她帶我到網(wǎng)吧教我上網(wǎng)。

會玉把我?guī)肓艘粋€新奇的世界，我最喜歡玩“穿越”與“槍殺”游戲。在網(wǎng)絡世界我可以上天入地，隨心所欲，發(fā)號施令，想殺誰就殺誰，長期積壓在心底的恨在這里得到發(fā)泄，我找到了快樂，心情特別好。

很快，我迷上了網(wǎng)絡。家里一般沒人管我，只要有錢我就躲進網(wǎng)吧玩得不曉得東南西北。我上網(wǎng)主要是為了解心頭之恨，可上網(wǎng)的次數(shù)越多那種恨越大，所以我拼命在網(wǎng)絡上發(fā)泄，我把網(wǎng)絡世界中的人物想象成那些曾經(jīng)傷害過我的人。

上網(wǎng)需要錢，我掙不到錢，只有陳夢眉偶爾給點錢，這不夠我上一次網(wǎng)。以前我手里有點錢可以在口袋里裝到票子發(fā)黃，現(xiàn)在只要搞到錢我就往網(wǎng)吧跑。沒有錢上網(wǎng)我心神不安，連飯都吃不下。

我想到了偷錢，我偷呂德福的錢。不只是因為他有錢，還帶有一些報復心理。我偷了三次，一次是五十一塊，一次是七十塊，一次是一百塊。最后一次被呂德福發(fā)現(xiàn)了，他用鞋底死命抽我，一邊抽一邊罵，他罵陳夢眉偷我也偷，沒一個好貨色。把我逼在墻角，打得我身上青一條紫一塊。他罵我偷我不恨，他罵陳夢眉偷我恨極了。我不傻，我知道他在侮辱我與陳夢眉。

我雖然恨極了呂德福，但我也感到這次的事極丟人，被打得很慘卻沒有半點反抗的表示。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網(wǎng)吧。陳夢眉和呂德福發(fā)現(xiàn)我上網(wǎng)后不讓我出門了，更主要的是我手里沒錢。但網(wǎng)吧的誘惑實在太大，我人在家里心在網(wǎng)吧。

一天，外婆來看陳夢眉，給了我十塊錢，第二天我就溜到城里，在網(wǎng)吧不分白天黑夜玩。餓了，吃點零食，累了，就趴在電腦桌上打個盹，玩蒙了的我下線時才知道手里的錢遠遠不夠交網(wǎng)費。店主把我一頓臭罵，我回了一句，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就打。這時候葉星出來了，我們在網(wǎng)吧認識的。她一指店主，你網(wǎng)吧還想不想開？幾個臭錢啊打人。她從口袋里摸出一疊百元鈔票，抽出一張很霸氣地往店主面前一扔，拉上我就走。走到網(wǎng)吧門口，葉星回頭對店主說，我小妹來這里玩是看得起你，以后不能收費。

店主一臉的諂笑，連連點頭。

葉星太厲害了，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她高個子，留短發(fā)，緊身內(nèi)衣外穿一件黑風衣，很有些派頭。

葉星帶我到風味龍蝦店吃龍蝦。吃完了，她對老板娘招招手，晏總，埋單。

付了錢，葉星說，晏總，我和我小妹到里間沙發(fā)上瞇一下。老板娘笑笑，讓服務員帶我們過去。

進了房，門一關，葉星外套一脫，叫一聲累死了，在沙發(fā)上躺下來，問我說，碧宜，你姓什么？我說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葉星翻過身來望著我，然后笑了，說，你不必說了，我懂。

我不知道她懂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我這輩子不會姓呂。

葉星帶我進網(wǎng)吧，上歌廳，逛大街，吃酒樓。她花錢一點不心疼，好像很有錢，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過得蠻開心的。我很少回家，葉星也從不回家。有次我問她想不想家，她哈哈大笑，說，你傻呀，天天在家里，想什么家？這座城市就是我的家。有一次喝醉了酒，她傷心大哭，我才知道她父母感情不好，吵得家里無法安寧，她沒有人管，待不下去就跑了出來。兩年多了，她不知道家里找沒找，反正她沒碰到過家里人。

我擔心膽小病又多的陳夢眉，有時候回去看看她。她眼淚汪汪，反復問我在外面干什么。我懶得理她，就說，我都這么大了，還要你操心嗎？我在外面上班。有次在家里碰到呂德福，他粗起喉嚨問我在外面干什么，還說，你應該在家里照顧你媽，想像她一樣在外面學壞，我打斷你的腿。我一直低頭不出聲，他說出后面那句話時我抬起頭狠狠地盯著他。他在侮辱陳夢眉和我。

回到葉星身邊，我才感到開心。

葉星好像誰都不怕，在誰的面前她都是那樣大氣霸氣，我很佩服她，她對我也好。我一直都是吃她的喝她的，她還給我買衣服。有次我問她是不是很有錢，她哈哈一笑，說，我在外面做業(yè)務，錢不是問題。后來我發(fā)現(xiàn)葉星有幾個鐵哥們，他們不常見面。朋友一來，葉星就跟他們出去。她從不帶我出去，讓我待在網(wǎng)吧等她回來。時間長了，我感到很悶，要葉星帶我出去做業(yè)務。盡管有葉星我不愁吃不愁穿，我還得學會掙錢。陳夢眉有病，要很多錢治。盡管她給我?guī)砹顺靶εc冷眼，她畢竟是我媽。

葉星沒有答應我，她說我還小，還不懂得工作。我說我都十四歲了，什么都懂，你不也十四歲就出來了嗎？葉星看了我很久，搖搖頭說，你不能和我比，你個子矮，身體又不好，現(xiàn)在還做不了。最后，葉星被我纏得沒辦法，就說，你把身體養(yǎng)好了就帶你出去。

這天，葉星又出去忙業(yè)務去了，我一個人悶得慌想去上網(wǎng)，剛到網(wǎng)吧門口聽到有人叫我，是袁嬸。在村子里袁嬸是唯一對陳夢眉好的人，只有她從不用那種怪怪的眼神看我，是值得我信賴的人。袁嬸說，很久沒有回去了吧？你媽讓我來找你。我來過好幾次都找不到你。你現(xiàn)在的家回不去了，跟我走。我沒有說話，只默默地搖頭。袁嬸急了，說，孩子，你大了，應該懂事了，不能這樣蕩下去。你媽很擔心你，大人的事現(xiàn)在沒法跟你說清，你以后會明白的。別人誤會你媽你不能這樣。你媽的病可能……可能好不了了。你這樣她怎么能放得下心？

袁嬸的話讓我流淚了。我回到住處給葉星留了字條，告訴她家里來找我，我過一兩天回來。

我跟袁嬸上了公共汽車。在車上袁嬸告訴我說，你媽要你不要回原來的家了，她的病好不了，你還小，得有一個人把你撫養(yǎng)大，你一定要聽話。我感覺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說，我要回去看她。袁嬸說，你媽說了，要你聽話，不要回去。我跳起來大叫，要司機停車。袁嬸打了我一耳光，吼道，你吵什么？那里已經(jīng)不是你的家，媽都不在那里了，你回去干什么？我一下子蒙了，我媽她去哪兒了？到底怎么回事？袁嬸摸摸我的頭，說，她離開那里了，我也不曉得她在哪里。

我心里很亂，不說話。下了車，袁嬸帶我順著一條高低不平的路朝一座村子走去。路邊的那些房子我是熟悉的，十一歲那年我在這里生活了一些日子。那年陳夢眉去南方打工，讓我寄居在舅舅家。舅舅是個冷面人，舅媽有些怪怪的，從來不理我，他們根本不像是我的親人，在這里我感覺不到一丁點快樂。

路邊一棟樓房前幾個大人在嘻嘻哈哈聊天，看見我他們停止了說笑，看著我。

有人說到陳夢眉，聲音很小。我的腳步慢了下來。

這伢兒我覺得還是有點像呂德福。

我看更像李前鋒。

那些人忽然就笑了起來。

我站住了，死死盯著他們，他們也盯著我。

我想罵人，也想問他們李前鋒是誰，為什么把我和他扯到一起。我是敏感的孩子，我能感覺到他們沒有好意。

袁嬸回來拉著我往前走。她說，人長了嘴是要說話的，不要理他們。

到了舅舅家。舅媽只顧做家務，舅舅只顧和袁嬸說話，他有時回頭看我一眼，看得我很不舒服。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

袁嬸搬了把椅子讓我坐在門前的曬場上，自己回到屋里繼續(xù)和舅舅說話。袁嬸聲音很小，舅舅不時粗聲打斷她的話。我隱隱聽到他們在說陳夢眉與我，好像還在說誰走了，親子鑒定什么的。

袁嬸離開這里之前把我叫到一邊，一再叮囑我聽話，說這里就是我的家，不要再回原來的家了，更不要到外面亂跑。

我知道袁嬸為我好，很想聽她的話。但我只待了四天就離開了，實在無法繼續(xù)待下去。我想葉星了，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感到開心。

去找葉星之前，我悄悄回了以前那個家。我想看看陳夢眉。我不信她離開那個家了，病成那樣她能去得了哪里？我要告訴她，我會掙錢給她治病，我會讓她離開呂德福過自己的日子。

我沒有見到陳夢眉。進門時，一個比陳夢眉年輕的女人在和呂德福說說笑笑，很親熱。他們用一種冷冷的目光看著我。呂德福說，你不是不要這個家了嗎，還回來干什么？到外面顯你的本事去。

里屋外屋都不見陳夢眉的影子。我覺得家里變化很大，陳夢眉的衣服都不見了。我問呂德福，我媽呢？呂德福粗聲吼我說，你還有臉問你媽？你媽讓你氣死了。

我覺得呂德福不像是在亂說，心里咯噔了一下，盯著他說，是因為你不給我媽治病，她才死的，你等著！

我轉(zhuǎn)身往外走。呂德福在后面吼了兩聲，我頭也沒回。

在去袁嬸家的路上，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袁嬸見我回來，她很生氣地說，你回來干什么？我的話你不聽，你媽的話你也不聽嗎？我說我沒有不聽，就想回來看她，沒想到……我說不下去，我很難過很后悔。我問袁嬸我媽到底怎么死的。袁嬸嘆口氣說，你已經(jīng)懂事了，有些事該告訴你了。你媽命很苦，這一輩子人生浪費了。她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上學時成績很好。后來因為你外公得了病，你媽讀完初中就四處打工。她十九歲時談了個男朋友叫李前鋒，就是你喊舅舅的那個人，兩人感情很好，準備結婚。因為你外公病情危險，要一大筆錢住院，你媽只好嫁給了有錢的呂德福。你媽生下你后呂德福懷疑你不是他的孩子，經(jīng)常打罵羞辱你媽，村里一些好事者也胡說八道往你媽身上潑臟水。你媽被霉了頭，一急就落了一身病。

袁嬸的話讓我好后悔，我以前不該對媽媽那個樣子。

袁嬸說話的時候已經(jīng)把飯菜做好。她做了很多好吃的，勸我多吃，我哪里吃得下呢？

袁嬸說，你一直追問你媽是怎么死的，原因很多，她受不了疾病的折磨，呂德福對他的薄情與侮辱，村里人說她的那些難聽的話，加上你也那個樣子，這一切都傷透了她的心。

后面的話我沒有聽進去，我心里全是恨，我恨村里人，更恨呂德福。

袁嬸告訴我，很久以前媽媽就想死，只是對我放不下心。袁嬸勸過她幾次，最終還是沒有留住她。死前，她一再求袁嬸把我送到“舅舅” 李前鋒家，還拖著病得一把草的身子給李前鋒寫了一封四頁材料紙的信。她相信李前鋒會看在他們以前的情分上，加上我是他的孩子，好好待我。

李前鋒對我一點也不好，他根本不像是我的親生父親。呂德福是害死我母親的仇人。這兩個男人都讓我恨。

媽媽的死讓我心里說不出地悲傷和悔恨，她的死我也是有責任的。可惜我當時根本沒有想自己的錯，痛苦和仇恨已經(jīng)讓我分不清是非。

我騙了袁嬸，我想都沒想再回到李前鋒那里。見到葉星我大哭了一場。在我心里，葉星是比袁嬸更值得我相信和依靠的人。

三

葉星答應帶我出去做業(yè)務了，我好高興。

我們四個人在北門車站上車。兩個男孩一個叫朝子，一個叫博士，朝子十九歲，博士十七歲。朝子和博士是他們的“藝名”，葉星的“藝名”叫飄兒，是我們的頭。在外面他們都叫“藝名”不叫本來的名字。

在八字門下車，我們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上了一輛公交，到了福興路，葉星下了車，我們也跟著下。

“下班了?！比~星伸出右手五根指頭在博士與朝子面前翻了幾翻。朝子也豎起大拇指，然后伸出中指。只有博士不說話。

葉星帶頭進了二號私房菜，找了個包間坐下來。菜上齊后，葉星說，今天運氣不錯，朝子掙了八百，我整數(shù)二千。然后掏出一疊錢，給博士五百元，又給了我二百。之后，開始吃飯。我問葉星為什么給我錢，葉星說，你今天第一次上班，給你開工資啊。我說，我們就這樣到處亂逛，這是上什么班？葉星嘻嘻地笑，說我們是搞手指藝術的。我問什么手指藝術。葉星拍拍我的肩，想了一會兒說，你口袋里有多少錢？你不必說，我來告訴你，一共是三百七十塊錢的樣子。我問她怎么知道的。葉星笑笑又說，你現(xiàn)在一分錢都沒有了，被人偷了。我不信，掏遍口袋果真一分錢都不剩了。剛才葉星給我兩百，上次袁嬸給我兩百花去了二三十塊，剛好三百六七十塊錢。我大叫，誰偷了我的錢了？葉星拍拍我的肩說，不急不急，財去財來，錢已經(jīng)回到你口袋里了。我不相信，伸手一摸口袋，錢真的回來了。我明白了，是葉星使的手腳，她是個高級扒手。我當時很吃驚，呆呆地看著他們好久。

盡管我覺得他們的所作所為很不光彩，是一種犯罪，我還是很佩服葉星他們。我很想知道他們是怎樣神不知鬼不覺把別人的錢搞到手的，我對他們的這一手太好奇了。

葉星他們每次出去“做業(yè)務”都會帶上我。她說我現(xiàn)在是實習階段，好好跟他們學，爭取早日上崗。跟他們跑了兩三個月，一直都很順利，雖然很多時候跑空，但大多數(shù)日子都能搞到兩三百元，順手的時候還能搞到一兩千、兩三千。葉星曾多次為我創(chuàng)造機會要我試試身手，我一直在猶豫，我沒這個勇氣也不想這樣做。幸好葉星從不怪我。

那天，我們在北街福香港盯上了一個中年人，博士過去下的套子，沒想到失了手被中年人扭住了，朝子過去警告對方放手，中年人反而更兇了，朝子一錘子把那個人砸昏在地。葉星說聲散，大家不要命地跑，躲起來好幾天不敢露面。后來從電視新聞中知道那個人搶救過來，我們才把心放下來。

又躲了七八天，大家才出來透氣，但手氣沒以前順了，十次有七八次落空，葉星煩得很。

這天，我們從銀行門口經(jīng)過，我看到呂德福摟著一個女人從銀行出來，看到他們得意的樣子，我想起了死去的媽媽，想起呂德福死命打媽媽的情景，恨得心里直冒火。我悄悄告訴葉星，這個土財主很有錢，剛從銀行取了錢。葉星點點頭，對朝子打了個手勢。朝子裝作匆匆趕路不小心撞了一下呂德福，呂德福大罵，朝子一邊道歉一邊找時機下手。呂德福耍橫耍慣了，沒完沒了，罵得很難聽。我早就恨死他了，趁葉星他們過去勸架的機會，我悄悄拾起一塊磚頭，朝他后腦砸去。一下、兩下……我越砸越不能解恨。

這一次呂德福差一點被我砸死，雖然命保住了，但是人變得和傻瓜一樣。

出事后我嚇壞了，葉星他們也嚇壞了，往日的霸氣不見了。葉星的驚恐與無助使我更加感到恐懼。盡管我們東躲西藏，還是被抓了。

在獄中，一位和我媽媽年齡差不多的女管教干部問我，就為了發(fā)泄心中的恨，你被關到這里，而且這一關就是十幾年，你后悔嗎？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這里的管教干部都很威嚴，氣氛很緊張，沒有一點自由。

管教阿姨又問我，你把呂德福砸成植物人，一點都不后悔？

我連連搖頭說，他該死！

當管教阿姨問我有沒有對不住的人時，我想都沒想就說，我對不住葉星，我連累了她，不是我，她不會被抓。阿姨嚴肅地打斷了我的話，說，你錯了，葉星被抓是遲早的事，她和她的同伙已經(jīng)犯下了偷竊罪與搶劫罪，隨時都會進監(jiān)獄的。你犯罪主要責任在自己，但她是起了一些作用的。你對不住的有三個人，第一個是你自己，你為了圖一時之快，泄一時之恨，把自己送了進來，等于把自己毀了，你對得起自己嗎？你不認為自己很傻嗎？你對不住的第二個人是你死去的媽媽，你媽這一生活得那么累，為了你不知吃了多少苦，如果她知道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想她會有多傷心呢？你對不住的第三個人是呂德福，不管他有什么對不起你的，你們畢竟是一家人，他總有對你好的地方，再怎么也不至于殺他。你好好想想吧。

管教阿姨走后我一直在想她說的話，我還是不覺得有什么對不起呂德福的，媽媽的死他要負很大責任，差不多就是他害死了媽媽。

想起媽媽，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次，媽媽出遠門打工，一年都沒做上頭就回來了。見到我的時候媽媽許久不說話，看著我無聲地落淚。她把我從李前鋒那里接回來，給我做了我愛吃的排骨燉冬瓜，還有好多好吃的。飯后又燒了熱水給我洗澡，她看著我瘦弱的身體，小聲道：“孩子，你又瘦了……”洗完澡，媽媽又給我穿上從外面買回來的新衣左看右看好一陣，然后摸摸我的頭，笑了。

晚上，我睡著了，迷迷糊糊的我聽袁嬸在和媽媽說話。袁嬸說，你不是說在家過得不開心，想在外面做幾年給碧宜攢點錢上大學嗎？怎么就回來了，外面事不好做吧？媽媽說，外面肯定辛苦，不過廠里效益還不錯，一個月能掙二千好幾，出滿勤差不多拿到三千塊。我這人心小，放不下孩子，經(jīng)常做夢，不是夢見碧宜掉進水里，就是夢見找不著了，孩子還小，哪里安得下心？

媽媽出去打工是為了我，把好好的工作辭掉了回來也是為了我。現(xiàn)在想起來媽媽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只是她很少把心底對我的愛說出來，使我誤以為她不愛我。這么多年我看不見媽媽對我的愛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不好的名聲使我受到別人的歧視，加上她對于呂德福的欺侮從不反抗，讓我看不起她。我一直對媽媽很冷漠，也很少和她說話。

我迷上網(wǎng)絡以后很少回家，每次回去已經(jīng)病得很厲害的媽媽都要硬撐著起床，想辦法給我做點好吃的。她再三叮囑我不要在外面亂跑，家里這個樣子出去玩玩也是可以的，但不要老是跑出去，不能亂交朋友。還對我說，現(xiàn)在送我讀書沒能力了，就是結結巴巴讀完中學，不上大學還是找不到工作，過一兩年我大一點了，她會想辦法送我學門技術?？晌耶敃r根本就懶得聽，不相信她的話。甚至說她自己都管不了自己，還管別人，實在好笑。她當時一定很傷心。

如果媽媽知道我現(xiàn)在犯了事進了監(jiān)獄，她不知道會有多傷心。

袁嬸來看我了，沒想到以前對我輕聲細語的袁嬸冷臉盯著我，語氣生硬地說，你這個不爭氣的孩子，我今天是替陳夢眉來教訓你的，你不配做她的女兒。陳夢眉孝敬父母，為了給父親治病，放棄了幸福的生活，嫁給一個比她大十四歲，話說不到一起的男人。你呢？你怎么對待你媽媽的？你不聽媽媽的話，話都不和她說。她害大病你不管，跑到外面不回家，做壞事，死的時候你都不在她身邊。陳夢眉愛自己的孩子，她早幾年悄悄存了一點錢，自己病成那樣都沒有拿出來治病，她擔心自己死后你吃苦受累，把錢給你留了下來。如果你不悔改，這些錢我就替你媽捐給那些失去父母的殘疾孩子。

聽了袁嬸的話我傷心地哭了，現(xiàn)在才知道，我真的太對不起媽媽了。

看到我傷心的樣子，袁嬸沒有再罵我。等我哭夠了，袁嬸說，真沒想到平時老老實實的你會做出這種事，對自己的親人你怎么下得了這么重的手呢？

聽了袁嬸這句話我抹去淚水，大著嗓子說，呂德福不是我親人，他是我的仇人，他該死！

袁嬸死死地盯著我看了半天才說，孩子，你怎么還沒有想明白呢？你怎么就不想想自己有什么錯呢？呂德福是有對不起你們母女的地方，但你總不能說他沒有一點好吧？是他把你養(yǎng)這么大，你不報答他就算了，怎么會這么狠心去殺他呢？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比死更難受。大人的事你還不懂，你媽和他之間的事，你媽也不是沒錯，這事沒法跟你說清，長大后你就懂了。你媽表面很軟弱，實際上很剛烈，就因為她認為呂德福對她不好，侮辱了她，她一直對他冷冰冰的，很多年沒有盡到一個妻子的責任。你媽生病呂德福想送她去醫(yī)院，你媽總是說死不了不肯去。你媽死后，呂德福也打聽過你的情況，他說如果你沒地方去可以回他那里，我告訴他你有地方去。沒想到你跑到外面胡混，孩子，你現(xiàn)在該好好想一想了。

袁嬸的話讓我再次傷心地哭了。我很后悔很后悔，但是再后悔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有些晚了。

直到管教阿姨催我回去，我才抬起頭來擦臉上的淚水。從鐵窗望向外面，高高的天空有一只斷了線的風箏正搖搖晃晃往下墜。我突然想起上二年級那年，媽媽帶我在外婆家門前田野上放風箏的情景。風箏平穩(wěn)地在天空中飛，媽媽一邊放線一邊說，女兒就像一只漂亮的風箏，不管飛得多高多遠都有一根長長的絲線牽在媽媽心上。

如今，我成了一只斷了線的風箏，沒有了媽媽的牽引，我不知道會飄落到哪里。

媽媽，我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