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是這個世界——庾信《擬詠懷詩》中的認同與拒斥

鄭圣勛

(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重慶400044)

六朝文學作品中的“擬”已有許多重要的先行研究。有一類型著重于討論擬作對后世的影響及辨?zhèn)巫髌返目甲C。擬作的成功，必當始于擬作者的“神入”于原作者之位，回到自己，回到“他”以外的位置，并以其身為擬作者的唯一視域，將所“看”到的種種詮釋組織、賦予形式。由于“我”看到了“他”所不能看，故能補充其視域所限，而將其提升至完整的狀態(tài)。

重述詞句所負載的經(jīng)驗，將情感基形擴充至模擬的“他”以外，看到了“他”所不能看，這是既有論述中的“擬作的成功”重要條件。然而，庾信的《擬詠懷詩》并非“模擬/simulate”，如果我們細究此“擬”的質(zhì)地，當可叩問中國文學中的另一抒情類型。

一、不配當阮籍的“阮籍”

倪璠注《擬詠懷》時寫到:“昔阮步兵詠懷詩十七首，顏延年以為在晉文代慮禍而發(fā)。子山擬斯而作二十七篇，皆在周鄉(xiāng)關(guān)之思，與〈哀江南賦〉同矣?！爆F(xiàn)今文學史里已將庾信所有堪稱經(jīng)典的作品，在時間上都放置在他的晚年，這的確是最符合一個“經(jīng)過時間的焠煉”、“適合哀悼生平”的遣其悲懷的時間點——但這點也是我們在理解《擬詠懷》組詩的詮釋時所必須留意的，這背后往往包含著某種超易讀性(hyperlegibility)的“完整”觀念。把倪璠的話拆開來讀，這個“整體”所意味的是三個模擬關(guān)系:庾信如同阮籍的詠懷，如同顏延年的憂懼，而《詠懷詩》如同〈哀江南賦〉的憑吊。

接著，我們同時參照《擬詠懷．四》當中對阮籍的引用:

楚材稱晉用，秦臣即趙冠。離宮延子產(chǎn)，羈旅接陳完。寓衛(wèi)非所寓，安齊獨未安。雪泣悲去魯，凄然憶相韓。唯彼窮途慟，知余行路難。

《擬詠懷·四》從一開始就將歷史倒回《左傳》里的與家族相關(guān)的人際關(guān)系;庾信所召喚的時空，顯然也是為了將自我掙扎放進此關(guān)系。子產(chǎn)、陳完的生命張力與個人主義的動能，在六朝時是可以引證的辯白，這是在詩一開始所宣示的“楚材晉用”，庾信以春秋戰(zhàn)國比喻自己所處的時代，當時/春秋的楚材晉用，是實現(xiàn)自己人生抱負的合法途徑，這提供了詩人在現(xiàn)今/南北朝的入仕北朝的合法性。然而盡管有這些正當歷史理由，庾信仍凄然地感到“非所寓”與“獨未安”，作者在此又擦去了原先的“合法的時間”?！俺臅x用”是詩人對自己的嘲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稱不稱得上算“材”，卻尷尬地被北朝“用”了;在宣稱楚材晉用的合法性同時，也藉此表述了自己作不了“材”，當不成入秦的韓非——但庾信顯然也“不全然地否認”自己的生命，因為他同時也“雪泣、凄然”地認為，只有如窮巷痛哭的阮籍才能明白自己的艱難;他所面對的世界，仍然是一條沒有出口，讓人慟哭的窮巷——雖然，在《擬詠懷．一》里，就倪璠的閱讀而言，庾信所表達的正是自己羞恥地“深愧”阮籍。

從波特萊爾“交換病床”的譬喻來看，面對楚材晉用的恥辱時，詩人透過了“雪泣、凄然”的痛苦，讓自己替換到了阮籍的病床上，“唯彼窮途慟”——只有也曾窮巷痛哭的你能夠知道——以共享了的眼淚為名，我知道阮籍的悲慟，但那不是我，于是自己還是一位不配當阮籍的“阮籍”。

二、兩種“擬”的質(zhì)地

《擬連珠》與《擬詠懷》完全沒有采取如江淹的“模擬”策略，庾信在《擬詠懷》對引用典故的不斷翻覆、否定，“何必往長岑”、“吳起常辭魏，韓非遂入秦。壯情已消歇，雄圖不復申”，在輸誠的同時，成功的以“外鄉(xiāng)人”作為在北周朝廷的身分表態(tài);對吳起、韓非典故的“引用，接著掉過頭去”的過程里，擦拭了自己所引用的故事——但“我終究是關(guān)外人”。相同“偏移典故”的方式，也可見于《擬連珠．三十九》，庾信透過連續(xù)三段典故的排列以及否認，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異的、偏移于典故的歷史應然:

谷洛之斗，周王不能改，是以愚公何德，遂荷鍤而移山?精衛(wèi)何禽，欲銜石而塞海?

《文心·事類》里寫到，隸事征典最能夠表達作者才學，但也強調(diào)“引事乖謬，盡千載而為暇”。典故的“錯誤引用”是文人大忌，但庾信做到了一面“顯才”一面“訛用典故”，庾信在此推翻前兩則典故的詰問，讓“或許成真的故事結(jié)局”，逼真到不可思議。“谷洛之斗，周王不能改”，庾信說的并非是“即便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周王朝依然存在”，而是“那幾升斗的谷洛”——那些伯夷、叔齊所沒有吃的周粟的份量——伯夷、叔齊在饑寒中所堅持的節(jié)操，被陳述為“就算你們吃了，畢竟還是谷洛之斗”，庾信已經(jīng)不是用蚍蜉撼樹的譬喻，去形容伯夷、叔齊的對抗周王朝，而是“就算你們根本沒有痛苦地堅守節(jié)操”;另一個時代、歷史已然降臨，這與信守或放棄信念的你，完全沒有關(guān)系!庾信接著以一種怪誕的說法鋪陳了愚公移山的故事，在“谷洛之斗，周王不能改”的肯定語氣后，“是以愚公何德，遂荷鍤而移山?”讀起來像是一則失敗的寓言，愚公移山的毅力，在此被轉(zhuǎn)化為如精衛(wèi)填海的不可能——庾信的創(chuàng)作目的并不是“真的成為”，庾信在召喚的時空中的替代(vicarious)，或許正是庾信的“擬”的特殊性。

相較于“擬/simulate”的通往他性，庾信并沒有此神似的企圖，而是陳述一個假定的身分條件;異于江淹《雜體三十首》的“神入/像”，在庾信的創(chuàng)作中，并沒有發(fā)生如梅家玲所述的命題:“始于擬作者的『神入』于原作者之位，回到自己，回到『他』以外的位置”，庾信召喚了某部份的歷史時空，然而“并不神入”——庾信一直在“他/被仿真對象”以外的位置，所以亦沒有“回到自己”的過程，在模擬同時，庾信一直都是自己。由此點看，我們無法以此概念中擬作的“成不成功”來下判斷《擬詠懷》——庾信的“擬”具有“差異”的條件，但并符合“神似”的命題。

庾信之“擬”，并不是模擬，而是“替代”，進入了述形語言(performative language)的“宣稱”狀態(tài)，我宣稱了我所說的這一段歷史時空;這里的“擬”，并不盡然是“扮演”，而是成為“已經(jīng)成為了語言結(jié)構(gòu)中的歷史人物”，此語言效用是重新定義了詩人自己所處的現(xiàn)實，將此視野銘刻在語言中，同時由成為了一種與他人互動的關(guān)系。

多數(shù)的研究者會認為庾信“擬作”的“移情”過程，就是線性地“讓典故替代成為自己”，或者傾向于認為在“擬”的背后，是作者與所召喚的歷史人物背景、情感相同，召喚者能夠重迭的“代言”，但如果說江淹的《雜體三十首》是“移情成為他人”，那么，庾信的《擬詠懷》組詩應該是“讓他人假定地替代成為自己”。這兩者的差異，一則是“所移情的對象”的不同，江淹有一個明確的“擬”的成果，如《雜體三十首》里江淹直接從“被模擬者的特定事件”(如潘岳的喪偶)代言，同時成為了被模擬者的代言者本身(“我”說出了潘岳的哀悼，成為了潘岳)，但庾信則是夠過典故引用，讓“他人的故事成為自我表述的一部份”，庾信并沒有成為“除了庾信之外”的第二個身份。

《擬詠懷》組詩中的故事序列，與“可能會是”的推測是分不開的，它們只出現(xiàn)在這首詩、這個當下的，某件可能像是關(guān)于自我定位與何去何從的時刻。只要不是這個世界就好——波特萊爾在賦予文學偉大的特殊性的同時，似乎也給了“移情”的殘存最困窘的死巷——你去不了除了這個世界以外的任何地方。但即便庾信可以讓每個引用的修辭格都重新翻覆，可以讓他的國家認同得以不那么尷尬，但他的欲望與呼喊，仍然無法讓庾信離開自己的病床。從“尚未”的時間，終結(jié)在“到不了”的地點;庾信的《擬詠懷》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