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儒家忠義思想與《趙氏孤兒》的忠義精神

杜筱穎，孔美艷

（山西師范大學(xué)戲曲文物研究所，山西 臨汾 041004）

一、先秦儒家思想中的“忠”和“義”

（一）“忠” 忠君觀念的起源可以追溯至上古時期，由于當(dāng)時實行世襲制度的宗法統(tǒng)治，君臣關(guān)系與父子關(guān)系沒有什么根本利益上的沖突，所以人們將“盡孝”與“盡忠”觀念同一視之。《論語》有云：“其為人也孝弟，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1](P2)說明了“孝”與“忠”之間密不可分的觀念。

直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樂崩壞，傳統(tǒng)世襲制度所規(guī)范的秩序被打亂，權(quán)力下移，君臣關(guān)系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爸揖彼枷霃摹靶彼枷胫蟹蛛x出來，并結(jié)合“禮”制將“忠”這一道德規(guī)范化：“禮之可以為國也久矣，與天地并。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也。君令而不違，臣共而不貳；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夫和而義，妻柔而正；姑慈而從，婦聽而婉；禮之善物也?！盵2](P1480)晏嬰的這一思想成為了儒家思想的重要來源?！爸揖庇^念對于君與臣都有一定的要求，《左傳》中云：“君人執(zhí)信，臣人執(zhí)共。忠信篤敬，上下同之，天之道也?！盵2](P1068)《國語》中也說：“為臣必臣，為君必君，寬肅宣惠，君也；敬恪恭儉，臣也?！盵3](P76)規(guī)定了為君者必須有的德行與行為的規(guī)范。而作為臣子，既要對自己的國家忠誠，要有為國家不惜犧牲個人利益甚至生命的忠心，也要有對君主的忠貞。

由于春秋時期民本思想深入人心，所以“忠君”觀念強調(diào)的“忠”是先國家人民而后君主。那些從國家百姓角度出發(fā)，直言進諫的士人受到人們的尊敬與肯定。當(dāng)然也有一些“愚忠”人物，不顧為君者的德行，堅持忠之侍之，但仍然得到后世的肯定，如伍子胥、文種等人。

“忠”的觀念是從“孝”的觀念中分離出來的，在越來越復(fù)雜的統(tǒng)治階級關(guān)系中，有時人們會面臨忠孝兩難全的抉擇?！靶ⅰ弊鳛榱?，從倫理道德上講，應(yīng)當(dāng)以孝為先。但在實際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從自己的主觀情感愿望出發(fā)，君上會強烈要求臣下將“忠君”放在第一位。臣子在面臨忠與孝的道德抉擇時，難以做到忠孝兩全。

孔子與孟子將忠君思想納入君子修身養(yǎng)性的道德價值規(guī)范，強調(diào)：“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盵1](P30)要求君主要提升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臣下對君主也并不是不顧天下百姓、不顧正邪是非、不顧國家安危而絕對服從的“愚忠”?？鬃釉唬骸肮苤僬f襄公，襄公不受，公之也；欲立子糾而不能，不遇時也；家殘於齊而無憂色，是知權(quán)命也；桎梏而無慚心，自裁審也；事所射之君，通於變也；不死子糾，量輕重也。夫子糾未成君，管仲未成臣，管仲才度義，管仲不死束縛，而立功名，未可非也。召忽雖死，過與取仁，未足多也。”[1]孔子肯定管仲不受君上之命，從國家安危角度出發(fā)為國家人民盡忠。孟子也同樣強調(diào)“忠君”：“規(guī)矩，方員之至也。圣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盵4](P165)所以，在孟子心目中的忠臣之忠應(yīng)該是：“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盵4](P141)荀子則提出：“伊尹、箕子可謂諫矣，比干、子胥可謂爭矣，平原君之于趙可謂輔矣，信陵君之于魏可謂拂矣。傳曰：‘從道不從君?！酥^也?！盵5](P161)“從命而利君謂之順，從命而不利君謂之諂，逆命而利君謂之忠?！盵5](P161)荀子認(rèn)為“忠君”要從國家出發(fā)，從百姓利益出發(fā)，才是真正有利于君上，真正的為君盡忠，并不是罔顧國家百姓的絕對服從的“愚忠”。

由此觀之，先秦儒家忠君思想要求，君子應(yīng)以“忠”作為其道德行為修養(yǎng)的準(zhǔn)則，并提倡“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2](P1068)，反對盲目服從的“愚忠”，提倡從國家利益出發(fā)，從百姓利益出發(fā)的“忠”。

（二）“義” 孔子還將“義”的道德觀念與“忠”相輔相成?！墩撜Z》中就有記載：“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盵1](P127)“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1](P196)

“義”的思想在孔子看來，是從其核心思想“仁”引發(fā)出來的：“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1](P163)“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盵1](P36)以及“克己復(fù)禮”為“仁”。說明利益的獲得，需要有仁與禮的制約：“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盵1](P36)孔子認(rèn)為，只有保持仁與禮的制約，在此之下獲得利益，才能稱之為君子取利之道：“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盵1](P71)孟子認(rèn)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當(dāng)“利”與“義”發(fā)生沖突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時，君子的道德要求是應(yīng)“懷仁義而舍利益”：“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盵4](P265)

以先秦儒家學(xué)者的義利觀來看，當(dāng)“義”與“利”發(fā)生沖突時，應(yīng)當(dāng)“重義輕利”、“舍利取義”。

二、作品《趙氏孤兒》

紀(jì)君祥所著元雜劇《趙氏孤兒》，全名《冤報冤趙氏孤兒》，是一部在中國戲劇史上有很大影響的劇作。故事演述春秋時期晉國國君晉靈公手下大將屠岸賈，為了專權(quán)，設(shè)計陷害大臣趙盾，并將趙盾一家三百口滿門抄斬。因趙盾的兒子趙朔身為駙馬，屠岸賈不敢擅殺，就假傳晉靈公旨意，命其自刎身亡，又將公主囚禁在府中。不久，公主產(chǎn)下趙朔的遺腹子，即趙氏孤兒。接下來，圍繞這個嬰兒的命運展開了一場“搜孤救孤”的殊死斗爭。先是公主將嬰兒托付給程嬰，自己自縊身亡。然后是程嬰將嬰兒藏在藥箱逃出之后，遇到奉屠岸賈之命把守的韓厥。所幸韓厥是一個忠義之士，他放走程嬰，自刎而亡。之后，為了捉拿趙氏孤兒，屠岸賈揚言如果三天之內(nèi)，窩藏者還不交出嬰兒，就將晉國所有一月以上、半歲以下的嬰兒統(tǒng)統(tǒng)殺死。為了保住趙氏孤兒，程嬰去找公孫杵臼，最后決定用程嬰的兒子冒充孤兒，再由程嬰向屠岸賈告發(fā)公孫杵臼藏匿孤兒。屠岸賈中計，派兵捉拿公孫杵臼，殺死假趙氏孤兒，公孫杵臼撞階自殺。這以后，屠岸賈為了嘉獎程嬰，把他收作門客，還把他的兒子（實為趙氏孤兒）認(rèn)作義子。二十年后，趙氏孤兒長大成人，程嬰將過去的一切向他和盤托出。最后，趙氏孤兒手刃仇人，滿族滅門的血海深仇終于得報。

該故事最早見于左丘明的《左傳》中的《晉靈公不君》：“厚斂以雕墻，從臺上彈人，而觀其辟丸也；宰夫胹熊蹯不孰，殺之。寘諸畚，使婦人載之以過朝。趙盾、士季見其手，問其故而患之，將諫……宣子驟諫，公患之，使鉏麑賊之?！盵2](P655)這里只記載了晉靈公與趙盾之間的矛盾，談到了“忠君”思想。直到司馬遷的《史記》才詳細(xì)記載出趙屠兩家的恩怨與眾人救孤，以及孤兒報仇的故事，顯示出“忠”與“義”的思想。

雜劇《趙氏孤兒》圍繞搜孤救孤為中心展開，有兩次托孤：一是趙朔受命自盡，只得立下遺囑，對公主托孤；一是公主追隨夫君自縊，對草醫(yī)程嬰托孤。有三次救孤：一是韓厥俠義，違抗屠岸賈命令，放走程嬰與孤兒；二是程嬰獻計，以親子換趙氏孤兒；三是公孫杵臼施“苦肉計”舍身保孤，騙過屠岸賈，以死來保全國嬰孩與趙氏孤兒。最后還有程嬰以畫訓(xùn)孤，完成所托之人、所救之人的期望，令孤兒洗雪冤仇。

《趙氏孤兒》的斗爭性質(zhì)，并不是單純的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忠奸斗爭，其更著重描寫的是眾位忠臣義士救孤保孤的斗爭。屠岸賈斬盡殺絕是為消滅忠臣，以確保其篡權(quán)奪位的陰謀得逞；趙氏孤兒的保全是趙氏一門忠良的象征，這與國家、與人民的安危密切相關(guān)。孤兒的復(fù)仇，最終扼殺屠岸賈的“竊國”陰謀。所以，這場斗爭中，從不足月余的孤兒到年過七旬的老人，上至公主宰相下至草醫(yī)貧民?？梢哉f，是趙國上下各個階層和年齡的人民，進行的一場正與邪、忠與奸、竊國與保國的全面斗爭?！囤w氏孤兒》劇中眾人合力救孤保孤的忠義行為也為后人感嘆，如著名詞人辛疾棄在他的《六州歌頭》中寫道：“君不見，韓獻子，晉將軍，趙孤存；千秋傳忠獻，兩定策，紀(jì)元勛。……依舊是（存）趙須韓”[6](P639)。文天祥在他的《使北》詩中寫道：“程嬰存趙真公志，賴有忠良壯此行?！盵7](P319)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王國維在其被譽為中國戲曲研究的奠基之作《宋元戲曲考》中對《趙氏孤兒》更有高度評價：“明以后，傳奇無非喜劇，而元則有悲劇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漢宮秋》、《梧桐雨》、《西蜀夢》、《火燒介子推》、《張千替殺妻》等，初無所謂先離后合，始離終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劇之性質(zhì)者，則如關(guān)漢卿之《竇娥冤》、紀(jì)君祥之《趙氏孤兒》。劇中雖有惡人交構(gòu)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盵8](P85)

三、《趙氏孤兒》的“忠義”精神

王氏從劇情結(jié)構(gòu)方面討論，強調(diào)的是《趙氏孤兒》的悲劇性質(zhì)。而從主題方面，我們認(rèn)為，《趙氏孤兒》通過一個“冤報冤”的故事，賦予劇中人物不畏強權(quán)、見義勇為、舍生取義的忠義精神，較突出地體現(xiàn)了先秦儒家所推崇的“忠義”思想。其忠義精神主要表現(xiàn)為公主情義、韓厥俠義、公孫杵臼大義、程嬰忠義幾個方面。

（一）公主情義 公主有情有義，有巾幗不讓須眉的慷慨大氣，她的慷慨赴死，既有一位母親為保全孩子的自我犧牲，又有與夫君生死相伴的情深意切。第一折中公主為完成丈夫臨終囑托，將孤兒托于草醫(yī)，并為了讓程嬰走得放心，自縊赴死：“罷、罷、罷！為母的也相隨一命亡?！盵9](P233)正是因為公主對自己的夫君有著生死相隨的情義，當(dāng)這種情義必須在自己的性命和孩子的性命之間做出取舍的時候，作為一個情深意重的妻子、一個尚未滿月孩兒的母親，公主為讓程嬰安心救走孤兒，保住孩子的性命，完成夫君臨終遺命，所以會毅然選擇舍棄自己的生命，奔赴死亡。

在先秦儒家思想中，“信”是人的天性之一，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可以概括為：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五種，“信”在這五種關(guān)系中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夫妻之間的“信”是夫妻之間彼此忠誠守護的基礎(chǔ)，公主用自己的生命保住孩子，完成自己的承諾，這不僅是對夫君遵守承諾的“信義”之舉，同時也是與夫君夫妻情深的“情義”相隨。夫妻一心同體、母子血肉相連，在深厚的情感基礎(chǔ)上，生命的實質(zhì)意義對于公主來說就是“信”與“義”?！靶拧钡膶嵸|(zhì)在于堅守對夫君真實的承諾，“義”的實質(zhì)在于對孩子“舍生取義”的舍命相護，這是在先秦儒家思想中傳承數(shù)千年的人倫道德內(nèi)涵。

（二）韓厥俠義 韓厥身為屠岸賈的下屬，貴為一軍之將，眼看屠岸賈陷害忠良令趙氏滿門抄斬，心中仍然保持清明。面對為藏孤奔走的程嬰，韓厥當(dāng)即投身加入救孤保孤的行動之中，表現(xiàn)出頂天立地的俠義之心。第一折中【醉扶歸】【青歌兒】【賺煞尾】這三段唱詞與對白可以看出，韓厥見到一介草醫(yī)程嬰尚且能夠明辨忠奸，為保趙氏遺孤而舍命奔走；而自己也是不愿為屠岸賈這樣的奸佞之臣效命，更何況是誅殺忠良這樣的不義之舉！當(dāng)剛直不阿、嚴(yán)守軍令的韓厥面對程嬰救孤保孤的忠義之舉，其潛藏在其內(nèi)心深處的、最初的那份從軍報國的忠義之心被喚醒了。所以韓厥對程嬰說：“你若肯舍殘生，我也愿把這頭來刎?！盵9](P237)隨后不愿自己成為程嬰救子逃跑的隱藏憂患，立刻撞階自盡，只余一縷忠勇之魂。韓厥選擇舍棄生命，不愚忠于奸惡之主——屠岸賈，選擇了忠良之臣，為其盡忠盡義。在救孤保孤的過程中，韓厥沒有對屠岸賈繼續(xù)“愚忠”，而是選擇了忠于趙國、忠于忠良的正義。這體現(xiàn)了先秦儒家忠君思想中反對“愚忠”的觀念。

（三）公孫大義 公孫杵臼雖早已遠(yuǎn)離廟堂之高，卻將朝中忠良奸佞分辨透徹，早知屠岸賈賊子野心，害死趙氏一門。公孫杵臼與趙盾是“名為刎頸交”的朋友，朋友之間生死相交的情誼讓公孫杵臼面對草醫(yī)程嬰抱孤而來尋求幫助之時，舍身用計，在第二折中向程嬰許下一諾千金的承諾：

【二煞】他把繃扒吊拷般般用，情節(jié)根由細(xì)細(xì)窮；那其間枯皮朽骨難禁痛，少不得從實攀供，可知道你個程嬰怕恐。（帶云）程嬰，你放心者。（唱）我從來一諾似千金重，便將我送上刀山與劍峰，斷不做有始無終。[9](P243)

如果不是公孫杵臼堅守著與朋友相交要言而有信的精神，怎么會有他在趙盾死后對其遺子的庇護?？梢韵胂笠幌拢热艄珜O杵臼用趙盾死者已矣做借口，或者是以自己早已遠(yuǎn)離朝野之爭作為托詞，那么他便不會在刀山油鍋面前許下對朋友猶如千金一般的承諾。其中不難看出朋友之間要以“信義”交友的先秦儒家思想對公孫杵臼的影響。

公孫杵臼面對滿身殺氣的屠岸賈，能夠直指屠岸賈用神獒撲咬忠臣的荒唐奸惡手段陷害忠良；當(dāng)面痛斥奸臣屠岸賈殘暴地相繼害死趙盾、趙朔、公主，最后甚至喪盡天良的將趙家三百余口滅門。這表現(xiàn)出公孫杵臼不畏權(quán)貴，剛強不屈，大義凜然的氣節(jié)。他忠于自己的國家，忠于國家的百姓，沒有盲目的忠于被奸臣蒙蔽而殘殺忠良的君主，這才是真正從國家利益出發(fā)，從百姓利益出發(fā)的“忠”。公孫杵臼智瞞屠岸賈，使趙氏孤兒得以保全；當(dāng)面對屠岸賈的嚴(yán)刑拷打，這位老者雖然表面掙扎痛訴，但實際內(nèi)心顯得泰然自若，這是經(jīng)歷過多少歲月的磨練，才有如今為保全“大義”而藐視生死威脅的淡然與從容。其心不可謂不勇，其膽魄不可謂不讓人嘆服。這種不畏強權(quán)，藐視生死威脅，舍身赴義之舉稱之為“大義”。

（四）程嬰忠義 程嬰作為趙朔門客，受到趙氏一門的禮遇之恩、知遇之恩，面對突如其來的“托孤”，面對心狠手辣的屠岸賈，承受死亡甚至滅門威脅，他又是如何能夠承擔(dān)下救孤保孤的重?fù)?dān)呢？第一折中程嬰的內(nèi)心活動解釋了這一點，面對忠良之臣在市曹中被斬首，奸佞之臣在帥府內(nèi)作威作福，甚至半君半臣掌控朝野的政治局面；程嬰雖然只是一個明辨忠奸的普通百姓，但在其內(nèi)心深處，早已憤恨地將屠岸賈和其滿布在朝野的爪牙視作不忠的奸佞之臣，并認(rèn)定他們終有一天會被誅殺殆盡。

當(dāng)程嬰面對死去丈夫的公主，一個失去依靠的弱女、一個走投無路的母親的請求，讓程嬰動了“惻隱之心”；也是因為他心中明白善惡忠奸，有“羞惡之心”，孟子說：“人皆有所不為，達之于所為，義也。”[4](P337)這即是說，依據(jù)羞惡之心，不去做不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而做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就是“義”。所以，程嬰選擇了他內(nèi)心道德規(guī)范所認(rèn)為的應(yīng)該做的事情。在經(jīng)歷內(nèi)心掙扎之后，程嬰義不容辭地接受“托孤”，其勇不可謂不大。

在保孤救孤期間，他不僅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還忍痛舍子。在第二折中程嬰找到公孫杵臼，向其提議以親子換趙氏孤兒：“念程嬰年近四旬有五，所生一子，未經(jīng)滿月。待假妝做趙氏孤兒，等老宰輔告首與屠岸賈去，只說程嬰藏著孤兒，把俺父子二人，一處身死；老宰輔慢慢的抬舉的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可不好也？”[9](P241)人常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盵2](P182)程嬰為了保全趙氏孤兒，以親子換趙氏孤兒，自己的親子將會被屠岸賈斬殺，程嬰處于忠孝兩難全的境地。但他又想到，屠岸賈若找不到趙氏孤兒便會將全城嬰孩全部斬殺，自己愛子之心尚且如此之深，難以割舍，推己及人，全城嬰孩何其無辜，其父母們又將何其悲痛。所以，為了救全城嬰孩和趙氏遺孤，毅然選擇了更多百姓的安危喜樂，舍棄小家保全大家，舍己救人，舍私為公，舍生取義。

程嬰忍辱負(fù)重，假意做了通風(fēng)報信的“小人”，與公孫杵臼合力演出一場戲來騙過屠岸賈。當(dāng)屠岸賈疑心兩人之時，程嬰忍痛行杖打公孫杵臼，以“忠義”之心，行假意背離“忠義”之事，為的是內(nèi)心真正的“忠義”。

當(dāng)屠岸賈找到孤兒后，將其“剁了三劍”。這個被剁了三劍的孩子，正是程嬰用來替換趙氏遺孤的孩子，是程嬰自己的親生孩子?！久坊ň啤俊臼战稀績啥纬隽顺虌雰?nèi)心烈火油煎的痛苦之情。父子之間骨肉相連，一劍，兩劍，三劍！這三劍施加在自己孩子的身上，卻讓程嬰瞬間驚疼，那一劍一劍比砍在自己身上還要疼痛千百倍。眼見親子被殺，在血泊之中，程嬰內(nèi)心如烈火焚燒，全身悲憤顫栗，悲痛難當(dāng)。俗話說，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程嬰老來得子，這種內(nèi)心深處的期待與驚喜在瞬間湮滅的痛苦并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倘若此時程嬰沒能忍住心中鋪天蓋地的喪子之痛，被屠岸賈看出破綻，如何對得起之前前仆后繼“舍生取義”相繼赴死的的忠義之士，又將會有多少無辜的孩子難逃魔爪、隨之喪命？

程嬰眼見親子無辜被剁三劍而亡，內(nèi)心萬分掙扎矛盾，卻無可奈何，強自忍住內(nèi)心劇痛。這里將程嬰之大義推向高潮：其義薄云天，寧失親子的自我犧牲精神，保住了忠良遺孤和全國嬰孩，義無返顧的堅持履行自己的諾言，踐行“忠”與“信”的義舉。時間是可以修復(fù)傷口的，但時間對于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的程嬰，卻是一柄時時刻刻一點一滴反復(fù)研磨傷口的利器。程嬰在二十年的內(nèi)心煎熬中度日如年，細(xì)心養(yǎng)育孤兒，教導(dǎo)其正直忠義，最終點醒孤兒得以報仇，將先秦儒家所倡導(dǎo)的“忠義”精神貫穿始終。

四、總結(jié)

眾義士之“忠”，并非“愚忠”。因為這些義士救孤保孤的行為，實際上正是違背趙靈公旨意的行為。程嬰等義士真正忠于的是自己內(nèi)心中的善與良知，忠于國家的安危，忠于人民的安樂。“義”是在救孤保孤的過程中，程嬰獻子，韓厥、公孫杵臼舍身，救全國嬰兒和趙氏孤兒的“義”舉。

從《趙氏孤兒》全劇所書寫的眾義士救孤保孤的壯舉中，人們看到了義士們?yōu)榱税傩瞻参Ｏ矘?，為了國家忠良，不“愚忠”地?zhí)行奸佞之臣陷害之下的“忠君”之命；而是以民為先、以國為先的真正的“利君”之“忠”。元雜劇《趙氏孤兒》將一幅幅舍生取義、見義勇為、慷慨赴死的畫卷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些義士內(nèi)心所懷有的，是明辨是非善惡的“仁義”，舍生取義的“忠義”，體現(xiàn)出先秦儒家學(xué)者們所倡導(dǎo)的道德思想意識及倫理價值觀念。

[1]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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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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