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穎
〔摘要〕 20世紀以來,隨著世界范圍內幻想文學的迅速崛起,奇幻動物小說把童話的浪漫想象與小說的逼真寫實融合起來,形成獨具特色的奇幻敘事類型和審美風格,成為世界幻想文化的一種重要資源。中國一些作家的奇幻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與國外的一些作品相比還有很大的差距。奇幻動物小說作為一種新文體,亟需中國兒童文學界的“確認”,這對于提升中國奇幻動物小說的創(chuàng)作水平、推動中國幻想兒童文學的發(fā)展、擴大中國兒童文學的理論視野都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和思想文化價值。
〔關鍵詞〕 奇幻動物小說;敘事類型;文化價值;文體“確認”
〔中圖分類號〕I06.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5)01-0186-07
奇幻動物小說①是以動物作為作品的主人公,(人類作為輔助形象,或者人類根本不出現(xiàn)在小說中),并依據(jù)動物的生活習性、個體或集體經歷和情感變化等進行創(chuàng)作,帶有鮮明的幻想色彩、又不失小說細膩寫實風格的小說。奇幻動物小說是幻想小說(fantasy)②的一個分支,既不屬于擬人體的傳統(tǒng)動物童話(動物童話是那些穿上人的衣服、做人能做的事、開口說人話的作品,如米爾恩的《小熊溫尼普》,凱斯特納的《動物會議》),也不同于動物小說(動物小說以動物為主人公,在敘事上以動物行為、動物天性、自然法則為主,忠實于動物的自然本能和行為表現(xiàn),動物不能開口說話,亦不能像人類一樣思考行動,是一種寫實為主的小說,如加拿大作家西頓的《狼王洛波》、奧地利作家喬伊·亞當森 《生而自由:野生母獅愛爾莎傳奇》)。奇幻動物小說以動物為書寫對象和書寫線索,盡管尊重動物的一些自然天性,但是,在描寫上這些動物天性往往只是一個前提條件,動物的行為和心理被作家附加了超自然、非現(xiàn)實、魔法力、幻想性要素,動物除了靠它們的本能進行交流以外,還與人一樣思考并開口說話,講的是人化的“動物語”。中國奇幻動物小說有著豐富的歷史資源,如《山海經》《逍遙游》《鏡花緣》《西游記》《聊齋志異》等,主人公大多是人性、神性、物性結合得較好的動物形象,故事也帶有鮮明的奇幻色彩。進入近現(xiàn)代以來,以弘揚民主與科學的思想在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占主流,奇幻動物小說卻沒有在兒童文學園地里扎根。中國的幻想小說很少以動物為主人公,也很少把人類自身的問題與動物的問題聯(lián)系起來思考。在兒童文學理論界,對奇幻動物小說的認識還比較模糊,要么把它歸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童話,但其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尤其在表現(xiàn)生死、搏殺、暴力、愛情等問題上又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感和逼真性,不似傳統(tǒng)意義上的童話。要么把這些小說歸為動物小說,但它們又不同于西頓、黎達、椋鳩十等動物學家筆下的動物——這些動物自然屬性鮮明,不能說人話,亦不能像人類一樣思考,要忠實于動物的情感和行為習慣。中國的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者不多,真正意義上的幻想小說起步也較晚,致使中國的奇幻動物小說還沒有繁榮起來。對奇幻動物小說進行文體“確認”,會有一定的創(chuàng)作指導意義和理論認識價值。
(一)
國外奇幻動物小說的主題和題材極為廣泛,有以歷史、校園、家庭、成長、勵志、武俠、科幻、魔幻、探案等為主要內容的小說?;孟牒蛣游飪蓚€經典的兒童文學元素,其活躍程度不亞于化學元素周期表中的氫氣和氧氣,與各種主題的兒童文學融合產生了一系列的化學反應,形成了各種新奇有趣的奇幻動物小說,若用一個公式表示奇幻動物小說,應該是動物×幻想×小說,這個創(chuàng)作過程不是簡單的加法關系,而是動物、幻想和小說三者間的融合再生?;孟搿鞍凳玖顺匀灰蛩氐拇嬖?,可并不需要挑明” 〔1〕奇幻故事在保持“超自然現(xiàn)象及其滲透的經驗標準之間的張力” 〔2〕方面具有本質上的重要意義。動物生活有多豐富,奇幻動物小說就有多少種,應是一個個充滿動物生命主體性和情感生活的審美世界,更是一部部動物生活的百科全書。
正如蘇恩文指出的那樣,“奇幻故事的可替換性場所呈現(xiàn)了一種‘歷史的可替換性概念,或者人類事件的更理想的變動,通常簡化為圍繞著或者處于主要敘事要素中的個人的權利關系:只有在這樣的關系之中才能發(fā)現(xiàn)對于擯棄我們經驗性物理法則的興趣?!?〔3〕奇幻動物小說在動物的發(fā)展歷史中植入了新的生存環(huán)境,通過“移步換景”似的忠實來記錄一段歷史,美國艾琳·亨特《貓武士》描寫了四大貓族的發(fā)展歷史,理查德·亞當斯《沃特希普荒原》中的兔群不斷地遷徙生存領地,被人們譽為動物世界的《出埃及記》。韓國金津經《奇境貓王》和美國凱瑟琳·拉絲基《貓頭鷹王國》可以說是兒童校園生活小說的“動物版”。凱瑟琳·拉絲基《貓頭鷹王國》中谷倉貓頭鷹諾圖一家是一個溫馨快樂勤勞善良的大家庭,貓頭鷹媽媽在早餐桌上提醒孩子好好吃飯,“吃那只甲蟲的腿,依蘭,快吃腿。你說話太多了,把甲蟲最好吃的部分都錯過了?!薄?〕賽林被圣靈梟的貓頭鷹抓到孤兒學校,“滿腦子都想著爸爸媽媽。似乎每個小時他都會以一種新的更痛苦的方式思念他們?!?〔5〕母愛和父愛在奇幻動物小說中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因為以動物的自然屬性來表現(xiàn)這一情感,反倒增加了愛的趣味性和豐富性。還有奇幻動物成長小說,動物主人公也像人類一樣經歷“離家——歷險——迷?!龑АD悟”這一成長小說的敘事模式?!断穆宓木W》中小豬威伯從哭哭啼啼的孩子成長為有責任心能擔當照顧夏洛后代的男子漢?!敦堫^鷹王國》中的賽林從“幼兒”成長為一個身體健壯經驗豐富意志堅強的貓頭鷹。《貓武士》中的小貓從嬌生慣養(yǎng)的人類寵物成長為勇敢機智的武士,“再也不是幾個月前初到營地時那只天真的小貓了,他已經更加高大,身體更加強壯,身手更加敏捷,頭腦更加靈活。” 〔6〕
在中國的兒童文學界,尚未形成如此豐富主題和題材的奇幻動物小說?!八囆g在性質上是獨特的東西。然而由于它既多于真實又少于真實,所以它還可以被看作是情感強烈的現(xiàn)象。一方面,當然,它意味著缺乏既存經驗真實的僅僅可能性的創(chuàng)造;另一方面,它包含了一種超越一切真實的直覺的必然。它以絕妙的和諧提供可能性和必然性……可能性弱于真實性,必然性比真實性強一些。審美便像這樣從僅僅現(xiàn)存的事物向兩種程式的方向分離,可以用客觀主義的思想方式來對待,看成是一種情感強烈的現(xiàn)象。” 〔7〕奇幻動物文學的出現(xiàn)就把人類對動物經驗的真實與情感的可能性進行了不著痕跡的融合,愈是使情感獲得真實感的藝術創(chuàng)造,愈是使動物的生命質感獲得最大的生存空間和審美的可能。
當下中國比較敏感的作家的觸角已經自覺或者不自覺地進入了奇幻動物小說的創(chuàng)作領地,如兒童文學實力派作家常新港的《老鼠米來》《懂藝術的牛》《了不起的黃毛虎》《兔子快跑》《小蛇八弟》《土雞的冒險》《一只狗和他的城市》《豬,你快樂》均帶有奇幻動物小說的鮮明色彩,春風文藝出版社2013年出版這套書時將其標注為“動物勵志小說”,編輯推薦語中強調:“這套小說中的主人公,或被過分溺愛,或生下來就遭遇不幸,但是,無論是什么樣的境地,他們都心懷天下,心向陽光,努力成長,不畏磨難,戰(zhàn)勝挫折,最后出類拔萃?!睂嶋H上,每部作品都寫了一個“特立獨行”的動物英雄,因為有自己的追求和夢想,帶來了與祖輩父輩和周圍朋友截然不同的命運,《老鼠米來》中的老鼠因為學習了人類的文字,不僅幾次挽救整個家族的命運,還使敵對的老鼠都浩浩蕩蕩來給米來家族的老鼠送食物。動物小說作家沈石溪明確表示“突然對奇幻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有了興趣,陸續(xù)寫下了《火焰冰》《鮮花監(jiān)獄》《有色眼睛》《聰明丸》等四部中篇奇幻動物小說?!雹倏梢宰鳛橹袊婊脛游镄≌f創(chuàng)作的一個宣言。金曾豪的一些作品也類似于奇幻動物小說。但是,中國的奇幻動物小說不僅數(shù)量上比較匱乏,在創(chuàng)作質量上也存在許多問題:主題單一、人物僵化、幻想力貧弱、創(chuàng)作手法陳舊老套、故事情節(jié)缺少趣味性、結構不夠雄偉大氣、同質化嚴重、模式化生產、動物個性缺乏、生存環(huán)境虛化等等。
在中國兒童文學界,一方面,對奇幻動物小說認識比較模糊,沈石溪的許多作品中的動物雖然不開口說話,但是他們能夠巧用智謀,道德高尚、情感豐富、能力高超、思想境界甚至超出了人類,又打著“動物小說”的旗號,讓讀者閱讀時感覺不真實不可信,被兒童文學理論家稱為“帶著動物面具”的類人小說,也有的理論家稱這種動物小說是“獸面人心”的小說。②作家的創(chuàng)作亦陷入一種尷尬境地。③另一方面,中國奇幻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與國外奇幻動物小說相比,存在著比較大的差距,無疑給這種文體的“確認”,造成了諸多不便。
(二)
中國帶有幻想色彩的動物還不能稱為完全意義上的奇幻動物小說,我們考察世界著名的奇幻動物小說,對中國奇幻動物小說的創(chuàng)作也許會有一定的鏡鑒。小說中的動物既被賦于了人性,同時也是他者,它們“混合了與人類相關的和與人類相異的脈搏,類人性和他者性,這種做法將人類——動物關系的問題引向一個迥異的方向,這個方向與理論性二分法的不同之處在于:它更加多變,更加富有想象力,因此也就更能夠對真正的他者性做出解釋?!?〔8〕在兒童文學理論家喬納森·卡勒看來,動物引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或許可以被用來將抽象之物帶入人們的日常經驗領域,為我們思考層級制、多樣性和差異等的影響提供與眾不同的多種視角?!?〔9〕“藝術家不僅必須感受事物的‘內在的意義和它們的道德生命,他還必須給他的情感以外形。藝術想象的最高最獨特的力量表現(xiàn)在這后一種活動中?!?〔10〕奇幻動物小說作為探求生命意義、倫理道德價值、情感力量的“外衣”,在敘述手法上,不同于以往的童話作品,用小說逼真寫實的筆法,利用動物的天然屬性,展開充滿現(xiàn)實矛盾的故事,動物的性格飽滿,動物之間的親情友情愛情等情感關系亦被描寫得趣味盎然生機勃勃,給讀者一種身臨其境之感。
在奇幻動物小說中,作家對人們熟悉的動物以創(chuàng)新性手法重新演繹,呈現(xiàn)出完全新奇性陌生化的效果。理查德·亞當斯《沃特希普荒原》中的主人公是一群兔子,兔子先知小多子預知了族群的危險之后,整個兔群開始遷移,一方面是兔子內部的權力和政見之爭,一方面是外部環(huán)境遭到破壞的生存斗爭,兩種力量和危險一直伴隨著兔群。通常囿于吃喝拉撒睡等生物本能的兔子,被作家賦予一種崇高的使命感和道義感,把小動物的生命力量神圣化傳奇化,產生了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神秘而奇異的審美藝術感受。C·S·劉易斯《納尼亞傳奇》中的獅子阿斯蘭除了具有王者的智慧和勇氣,還多了愛的溫暖。當小女孩露茜見到久違的阿斯蘭,不顧一切地向它跑去,“用雙臂緊緊地摟住阿斯蘭的脖子,不停地呼喚它,親吻它,并且把自己的臉埋進那美麗而有光澤,像緞子般柔軟光滑的鬃毛里面?!?〔11〕阿斯蘭也把頭伸過來,用舌頭輕輕舔舔小女孩露茜的鼻子,它“那溫暖的氣息立刻遍布了她的全身。她抬起頭來,眼望著那巨大的、充滿智慧的臉?!?〔12〕這種愛的溫暖,帶給女孩心靈的安慰,同時,徹底顛覆了現(xiàn)實生活中作為百獸之王兇猛殘暴的形象,而是一個善良敦厚的獅子長者和慈愛的父親形象,給人類帶來一種愿望的滿足和情感的享受。
在奇幻動物小說中,把人們不熟悉的動物行為習慣進行人類日常性情感化敘事, “幻想的威力注入宇宙的每個角落,卻對統(tǒng)治這個宇宙的力量無能為力——那作為上蒼頭腦的星辰,那不可更易的律法大軍,仍自巋然不動——而這種類型的小說還有一種即興創(chuàng)作的味道,這也正是其力量和魅力的奧秘之所在?!薄?3〕E·B·懷特《夏洛的網》中的蜘蛛夏洛不僅有一個人類的名字,而且擁有超常的智慧和舍己救人的奉獻精神,蜘蛛夏洛的傳奇行為都被日常生活化了,她想救助小豬,但不像傳統(tǒng)童話一樣依靠魔法的力量,而是發(fā)揮蜘蛛結網的天性,她不舍晝夜地織出“王牌豬”三個字,小豬的主人朱克曼先生大驚失色,“這幾個字是‘王牌豬,再清楚不過。一點也錯不了。一個奇跡已經出現(xiàn),一個信號已經降落人間,就降落在這里,就降落在我們農場,我們有一只非比尋常的豬?!?〔14〕蜘蛛形態(tài)的丑陋和不為人所熟知的習性與她的奉獻精神相比,形成一個巨大的反差,讀者更容易被蜘蛛的精神所感動。凱瑟琳·拉絲基《貓頭鷹王國》系列故事中的主人公是貓頭鷹賽林。貓頭鷹這種夜行動物,對人類來說神秘而恐怖,晝伏夜出很難接近。小說寫了貓頭鷹們的學習生活和飲食習慣,如賽林吃了活的蜈蚣之后,感覺喉嚨癢癢的非常舒服,就唱起了開心的蜈蚣之歌,三個小貓頭鷹的性格與我們人類的孩子極其相似,但是,貓頭鷹又不同于人類,他們認識和理解世界的行為方式只能在黑夜中發(fā)生,翅膀是他們思想的力量,胃部是他們情感、思想和感覺的淵源,貓頭鷹的這些行為和感覺只能屬于他們自身。陌生而神秘化的貓頭鷹世界,能夠激發(fā)讀者對動物世界強烈的好奇心,使人類對不同與自己的生命多一份了解,多一份尊重,敬畏生命便不再是一句空談。
在奇幻動物小說中,作品往往以復線交叉結構為主,不再是傳統(tǒng)童話單一平面的結構,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同于人類世界也不同于動物世界的嶄新的“第三世界”,這是一個幻想的世界?!都{尼亞傳奇》中的納尼亞王國、《貓頭鷹王國》中的提托森林王國、《沃特希普荒原》中的沃特希普荒原、《貓武士》中的雷族領地、河族領地、影族領地、風族領地等等。這個世界既屬于動物們生存的家園,屬于他們自由自在生長的樂土,也是他們生兒育女和發(fā)展自我的空間。這個世界除去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之外,也像人類社會一樣充滿了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的激烈斗爭,有時整個動物家族都要面對自然環(huán)境惡劣的滅頂之災,有時還被人類侵蝕和外族入侵。但是,只要有一線希望,動物們就在積極進取,表現(xiàn)了一種積極樂觀的生命態(tài)度,這對成長中的兒童建立正確的世界觀和人生觀,起到了一種引領作用。無論是舍己救人的蜘蛛夏洛、突破重重困難的貓頭鷹賽林、一心為全族兔子著想的小榛子,還是盡心盡力的小保姆盲蛇皮圈太太、足智多謀的小雌貓頭鷹吉菲、未卜先知的預言家兔子小不點、服務熱情周到的醫(yī)生貓斑葉等等,這些動物都以其特有的動物屬性、職業(yè)特點以及自身的性格特征,成為世界兒童文學人物家族的鮮活一員,豐富著世界兒童文學的人物畫廊,逐漸成為兒童讀者和成人讀者熟悉的好朋友,甚至成為人類學習和效仿的對象。
可以說,奇幻動物小說給予世人的是“‘自外向內的美學,它以批評與描述心理學的精神竭力為該領域的特有價值作公正評判。它的全部內容因而可以表明如下:審美對象(和類別)是由特別特征顯示出來的,同樣,審美態(tài)度具備一定的合適標準,該標準顯示出許多包含在這一態(tài)度里的個體過程都有同一歸屬而不會偶然落到一處去。在客體這一方面,個體形式中具有多種特征的對象那種自足的統(tǒng)一與平衡是決定性的;在主體這方面,純粹的經驗則是決定性的。而主體在真理的領域中是沒有地位的??腕w在道德范圍里僅被當作是有待克服的東西。審美的主體與客體是不可分割的。因之,審美價值也就是經驗的主客體價值?!?〔15〕也就是說,動物的千奇百怪光怪陸離的生活習性是以“物性自然”的生命力和個性化顯示出來的,作家的審美選擇和審美態(tài)度既以生活中這一類的動物作為標準,又以“這一個”的獨特性表征在作品中,這種“合適標準”顯示出作者選擇的態(tài)度,歷史上狐貍的狡猾成為文學作品中的“集體無意識”,而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站在狐貍的角度給它們的行為一個合理的解釋,而每一個生命體又具有打破已有的共性特征和表現(xiàn)新的豐富個性的可能,在個性與共性之間形成自足的統(tǒng)一與平衡。而在創(chuàng)作主體作家方面,他們的創(chuàng)作經驗和人生經驗也許比對動物的“真理性”認知更重要,動物個性的豐富與作家經驗的復雜結合在一起,審美的主體與客體不可分割,奇幻動物小說的價值即形成經驗的主客體審美價值——對動物的態(tài)度情感認知與作家自我人生經驗的氧化生成反應的新物質。
(三)
兒童文學理論家帕米拉·S·蓋茨認為:“兒童幻想作品與成人幻想作品并沒有一條清晰的界限,二者區(qū)別很小,用在成人幻想小說中的創(chuàng)作手法在兒童的幻想作品中也可以使用?!?〔16〕也就是說,兒童幻想和成人幻想經常會強強聯(lián)手,為奇幻動物小說打造了一個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通過對外國奇幻動物小說的研究,中國奇幻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應該從以下幾個方面有所突破。
第一,營造一個自足豐滿的“第三世界”——動物主人公能夠往來于幻想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第三世界”,這是中國奇幻動物小說致命的弱點,動物行為應該屬于動物的“物性真實”和“物性標準”,也就是應該發(fā)揮動物行為的主體性。比較而言,傳統(tǒng)民間童話《三只小豬》面對大灰狼這樣的敵人只能束手就擒,而《夏洛的網》中的小豬威伯能夠發(fā)揮自己的主體性,通過蜘蛛和谷倉中動物的集體救助而改變命運。中國奇幻動物小說亟需拓展動物小說和傳統(tǒng)童話的審美空間,如果把動物納入到幻想小說之列,在幻想小說中可以對動物學知識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化處理,奇幻動物小說亦能突破傳統(tǒng)動物小說的種種限制,動物行為的不確定性和非理性會為小說的幻想增加動力源泉。實際上,幻想沒有絕對的對錯、美丑、善惡之分,只有合不合乎幻想邏輯的問題。奇幻動物小說建立在童話幻想的神奇和動物小說寫實的基礎之上,對童話幻想藝術的借鑒,能使奇幻小說的風格呈現(xiàn)出一種指向自然、浪漫唯美、情感豐富的空靈世界,另一方面,小說的寫實手法又使這種詩意情懷與現(xiàn)實的殘酷對接,使動物生活的幻想走向現(xiàn)實的豐富與復雜。中國的奇幻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會有一次質的飛躍,而不只是低水平的復制與量的積累。
第二,奇幻動物小說需要提供一個換位思考人類自身問題的全新角度。常新港的《懂藝術的?!肪蛷呐5慕嵌人伎既伺c牛的關系問題,父輩任勞任怨地給人類干活,在懂得藝術的牛看來是“慘無人道”的生活。兒童文學理論家舒?zhèn)ピ诜治鐾捫≌f時認為,童話“投射出的正是擺脫人類在社會轉型期出現(xiàn)的危機和困境的可能性,以及以象征形式表達的希望改進現(xiàn)實生活的美好愿望”。〔17〕經典的童話“能夠激活人們的心智和想象。”〔18〕奇幻動物小說在這點上,與童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奇幻動物小說表現(xiàn)的往往不只是關于動物的科普知識,閱讀動物小說也不僅僅是為了獲得關于某一種動物的科學知識,而是通過動物在思考人與人、人與動物、動物與動物、動物與環(huán)境、動物自身以及人自身發(fā)展的種種問題,動物小說呈現(xiàn)出完整的生命世界和藝術世界,并通過這個世界努力探索和嘗試著解決這些問題。當人類意識到有一個動物世界與自己并存時,人類便不會孤單,也容易開闊“去人類中心主義”的胸懷,對動物同情心同理心亦會加強。
第三,奇幻動物小說往往要建立一套獨特的敘事符號系統(tǒng)。它既屬于人類語言而被讀者閱讀體會,又屬于動物自身生命的感覺符號系統(tǒng),對人類的文學語言來說,是一次又一次沖擊與增容?!八囆g并不是對一個現(xiàn)成的即予的實在的單純復寫。它是導向對事物和人類生活得出客觀見解的途徑之一。它不是對實在的模仿,而是對實在的發(fā)現(xiàn)。” 〔19〕“我們所直接接觸到的遠不是一個物質的世界,而是一個心理的世界。我們只能通過這個心理的世界對事物的真實性質作間接的假定的推論。心理本身有著直接的現(xiàn)實,它剝開一切形式的精神現(xiàn)象,甚至包括哪些不涉及任何‘外部事物因而是‘不現(xiàn)實的觀念和思想。我們可以管它們叫‘想念或‘妄念,但這無論如何并不能減少它對我們的影響?!薄?0〕尤其是以語言作為符號系統(tǒng)的文學作品,不是對“實存”發(fā)現(xiàn)得太多而是太少。經典的奇幻動物小說在這方面一定有自己的“語像世界”,《貓武士》把人類居住的房屋稱為“兩腿動物領地”,《沃特希普荒原》在小說的附錄中列了一個詞匯表〔21〕,共有29個詞語,如“安布賴”解釋為“臭的,比如用來形容狐貍的氣味等”,“弗瑞斯”解釋為“太陽,另外也指兔子的太陽神”,“呼嚕嘟嘟”解釋為“機動車船(本書中指的是車輛)”,這些被稱為“拉帕恩詞匯”,拉帕恩是兔語的意思,是兔子之間交流信息表達情感傳遞思想的一套語言符號?!段痔叵F栈脑贰敦堫^鷹王國》《貓武士》等奇幻動物小說每本書的前面,還展示了一張動物王國的地理位置圖,如《沃特希普荒原》中恩波恩河、桑德弗德領地、弗瑞斯矮樹林、艾金威爾、納桑格爾農場、沃特希普荒原、坎農·希思農場、海爾·沃倫農場等等,一方面展示了兔子生活的確實性和特殊性,與人類生活地點的相異性與相關性。另一方面也創(chuàng)造了一套屬于《沃特希普荒原》文學世界的符號系統(tǒng),這一套系統(tǒng)具有幻想的原創(chuàng)性以及特殊含義。“語言表象思想,如同思想表象自身一般。構造一種語言或者從內部賦予語言以生命,并不需要基本的和初始的指稱活動,而只需在表象的核心處,表象擁有一種表象自身的力量,即表象憑著在反思的目光下一步步把自己與自己并置在一起,來分析自身,并且以一種作為自己的延伸的取代形式來委派自己?!?〔22〕語言的生命、文學的生命、兔子的生命都在這一整套符號系統(tǒng)中獲得了重生,而人類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獲得也往往從命名開始,人類符號系統(tǒng)的建立成為一種新的文學語言和對動物生命世界認識的基礎,從而實現(xiàn)了文化與現(xiàn)實相似性的對話與交流。
第四,奇幻動物小說要為想象力的飛揚提供無限生長的空間,具有個性化原創(chuàng)性的想象是作品成功的基礎?!艾F(xiàn)實、虛構與想象之三元合一的關系是文學文本存在的基礎。從這一基礎關系中,我們可以推斷出虛構化行為的特殊本質。無論什么時候,只要現(xiàn)實一旦被轉化為文本,它就必然成了一種與眾多其他事物密切相關的符號。因此,文本理所當然地超越了它們所摹寫的原型??紤]到虛構化行為總結出這樣一個特點,那就是,虛構化行為本質上是一種疆界的跨越。這實際上正是一種‘侵犯(transgression)行為。這種行為是與想像緊密相連的。根據(jù)一般的經驗,想像常常以一種彌散的形式呈現(xiàn)自己,它以一種瞬息萬變的方式把握對像。一般說來,想像沒有具體的固定形式。想像的幽靈猶如任性的鬼魅,常常在我們的眼前一閃而過,有時候,它以轉眼就銷聲匿跡、蹤影全無,有時它會悄然幻化為另一副面孔。胡塞爾說:‘就其本質而言,想像是自我意志的顯現(xiàn),它以絕對的任性來標明自我的本質?!薄?3〕特別是以動物作為主人公的小說,每個動物所面臨的最殘酷最現(xiàn)實的問題就是生存,那么,生存便成了最富挑戰(zhàn)意味的話題,看似動物吃喝拉撒睡玩的小事情,實際上,每一項都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問題,以及生命“向死而生”這一難題。無論是《夏洛的網》,還是《沃特希普荒原》,都在思考動物與環(huán)境的關系,都在探討生命存在的本源,以及有限的生命和無限意義之間的關系。
眾所周知,奇幻動物小說面對的當然不只是動物問題,也是人類自身的問題。奇幻動物小說在審美空間上加入人性化情感化的因素,會潛移默化地引導讀者向更深更廣闊的領域思考,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些形而上的哲學問題會通過“他者”化的動物,進入更深層次的思索。文學的“仿生學”或者說“仿生學的文學化”,無疑會對文學的“人格化”“標準化”的固有空間擴容增量?!鞍哑渌锓N的成員當作‘個人,當作具備遠遠超出我們通常所期望的潛能的生命體來對待,就能使它們作出最佳表現(xiàn),而每個動物的最佳表現(xiàn)包含了我們未曾預料到的天賦。” 〔24〕動物小說雖然一直不屬于主流文學,但是,其思考人類問題的深度和廣度絲毫不亞于以人類為主角的小說,姜戎《狼圖騰》曾經翻涌起對中華民族文化圖騰反思的巨大浪潮,也是只有文學并通過文學對中國人精神世界和文化傳統(tǒng)的一次嚴肅拷問。
綜上所述,奇幻動物小說的發(fā)生可以說是人類發(fā)展到信息時代和城市化加速時期一種文體的自覺和創(chuàng)作的必然。中國無理由也不應該拒斥這一文體的發(fā)展,中國當下動物小說中流行的暴力虐殺與死亡等描寫,以刺激人的欲望為主的負能量因素應該堅決抵制和剔除。在哈佛大學教授哈里斯看來,“語言和想象力的融合使得我們追求一種新型對話——交流和積聚大量情境思維,不是實際見證的,而是想象的:遙遠的過去和未來,神秘的與不可能的?!?〔25〕奇幻動物小說恰恰是刺激想象力的一種審美方式,奇幻動物小說為幻想文學的意義生成和保護想象力提供了無限可能性,為幻想、為動物、為文學都提供了一個新的發(fā)展空間和詩性表達的場域,是兒童文學作家和讀者雙向選擇的過程。當今世界,隨著科學技術的迅速發(fā)展,人類理性日益強大和高度制度化,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惡化,動物和人類的家園逐漸銳減,人類思考動物的問題就是思考人類自身,放動物一條生路在現(xiàn)實中成為考驗人類心靈的道德和法律命題。在奇幻動物小說的世界中,動物和人類的精神和情感可以一起飛翔,希望奇幻動物小說這種文體能夠得到廣泛認同與確立,給中國的奇幻動物小說一個“名正言順”的發(fā)展空間。另外,在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惡化的當下,奇幻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亦可謂這個世紀人類對地球上動物朋友們一次次深情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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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純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