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殿忱
(北華大學文學院,吉林 132013)
《貶官潮州出關作》不僅彪炳文學史,而且以其政治背景、思想內涵輝耀中國政治思想史、哲學宗教史。正因其重要,自唐迄今,多入選家法眼,校注箋釋者代不乏人,致令這首連標題在內才63字的七律,異文竟達20來處。前賢時俊“述而不作”者多,今試結合時代背景、詩作意境、聲韻格律諸多方面,對異文之是非優(yōu)劣給出己斷。祈盼讀者方家指正。
詩題《貶官潮州出關作》錄自《又玄集》[1](影印日本江戶昌平坂學問所官板)。
校:《唐詩紀事》[2](以下簡稱《紀事》)作《次藍關示侄孫湘》?!度圃姼灞尽罚ㄒ韵潞喎Q《稿本》)①錢謙益的《全唐詩稿本》,(清)季振宜遞輯,臺灣經聯(lián)出版事業(yè)公司景印版,1976年。據(jù)《韓文》(明嘉靖南平游居敬刻本)作《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手寫題注:“憲宗元和十四年,表乞燒棄佛骨。疏入,貶潮州刺史?!变涀浴短圃娂o事》?!短圃妱e裁集》[3](以下簡稱《別裁》)詩題同《稿本》,題注:“湘,字清夫?!薄度圃姟穂4]詩題亦同《稿本》,題注:“湘,愈侄十二郞之子,登長慶三年進士弟(第)?!?/p>
考辨:《又玄集》詩題,缺乏后人津津樂道的“八仙”之一的韓湘子。實則那是神話與本詩題旨無大干涉?!都o事》詩題,缺乏貶官潮州的主題?!陡灞尽吩婎},缺貶所潮州,但手寫題注已補充之?!秳e裁》《全唐詩》詩題雖同《稿本》,但題注稍遜一籌。綜合考慮,似以《稿本》詩題并題注為佳。
以下詩句亦據(jù)《又玄集》。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校:“陽”,《稿本》《全唐詩》《韓昌黎詩系年集釋》[5](以下簡稱《集釋》)皆作“州”。
考辨:兩唐書均載“貶為潮州刺史”。據(jù)《新唐書·地理志(七)》:“嶺南道潮州潮陽郡,縣三:海陽、潮陽、程鄉(xiāng)?!盵6]《中國歷代詩歌選》:“潮陽,今廣東潮陽縣,唐潮州州治所在?!盵7]《舊唐書》亦云:“愈至潮陽,上表曰……?!盵8]韓愈又有遷潮旅次詩作《題臨瀧寺》,其中有“潮陽未到吾能說”句,可見“潮州”是屬概念的上位詞,“潮陽”是種概念的下位詞,邏輯上無對錯之分。但慮及時代背景,從充實此詩題解角度看,“州”字佳。另從格律角度看,此七律為首句平起(封)平收(天),由于“陽、州”均為平聲,故于格律無礙。
本為圣明除弊事,豈將衰朽惜殘年?
校:“本”,《韓文考異》①(宋)朱熹撰《韓文考異》,商務印書館影印本。(以下簡稱《考異》)《集釋》均作“欲”。“明”,《太平廣記》②(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校點本。作“朝”?!笆隆?,《詩話總龜》③(宋)阮閱編《詩話總龜》,四部叢刊影印本。(以下簡稱《總龜》)作“政”?!柏M將”,《考異》《稿本》均作“肯將”。《總龜》作“豈于”。“衰朽”,《韓詩舉正》④(宋)方崧卿撰《韓詩舉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以下簡稱《舉正》作“衰暮”?!跋А?,《紀事》作“計”。
考辨:先從格律看,出句應作:仄仄平平平仄仄,本為圣明除弊事,全合律。而欲(仄)朝(平)政(仄)三字亦皆合律。從詩意看,“欲”是想要如何的未來義,可而今已遭貶謫在左遷途中,故“本”字佳,即原來想要之意。“圣朝”指英明之一朝,而“圣明”直指憲宗,且首句已有“朝”字,故“明”字佳?!笆隆奔粗赣鸸侵拢瘎t擴大為全部朝政了,此時獲罪之韓愈就事論事尚需膽量,那里還敢“議政”?再看對句應為:平平仄仄仄平平,豈將衰朽惜殘年,全合律。而肯(仄)于(平)暮(仄)計(仄)四字亦皆合律。足見古人錘詞煉句功夫之精湛。再從意境看,雖有前賢曰“肯,猶豈也”,但終不如“豈”字這個疑問詞表意準確?!柏M將”也較“豈于”在語氣上更有力。“衰朽”是凝固詞組,“衰暮”嫌生澀,且“暮年“與“殘年”相重復?!坝嫐埬辍庇杏嬎銡埬旰蜑闅埬暧媱澏x,不若珍惜余生的“惜殘年”語義曉暢且不生歧義。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校:擁,《舉正》作“揜”。
考辨:按格律,頸聯(lián)對句,應為:仄仄平平仄仄平?!皳怼R”皆為上聲,均合律。然從意境看,“擁”有“抱”義,較“揜”之“覆蔽”義更形象地展現(xiàn)了藍關雪景。
知汝遠來深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校:“深”,《紀事》《別裁》《集釋》均作“應”?!犊傹敗穭t作“須”。
考辨:按格律,尾聯(lián)出句應為:仄仄平平平仄仄,“深、應、須”均為平聲,皆合律,從事件背景看,《輯注唐韓昌黎集》⑤(明)蔣之翹輯注《輯注唐韓昌黎集》,明崇禎蔣氏三經藏書刻本。云:“初公南謫時,湘年二十七,滂年十九,皆從公以行。觀公《宿曾口示湘詩》及在袁州作《滂墓志》可見。而此詩末句所為遠來者,蓋公既行而湘始追及于此。而深有意之言,亦不過感嘆之意焉耳?!?/p>
今按:言湘追及一事,從《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⑥(清)方世舉撰《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乾隆盧氏雅雨堂刻本。中可得旁征:“愚按公作《女挐壙銘》云:‘愈黜之潮,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迫遣之’。此詩喜湘遠來,蓋其時倉促,家室不及從,而后乃追及,公尚未知,故以將來歸骨,委之于湘,蓋年已逾艾,身入瘴鄉(xiāng),九死一生,不覺預計。此時勢當考者也。”從中不獨知韓湘后追來事,而且后二句又駁前引“亦不過感嘆之意焉耳”?!端拊谑鞠嬖姟酚卸祝謩e有“仰視北斗高,不知路所歸”、“茫然失所詣,無路何能還?”真真是“瞻望前路,危機重重”。不作死于貶所的打算而只發(fā)此感嘆,豈非怪事!這從韓愈獲赦返途所作另一詩題里亦可得到證實。預讓韓湘收骨殖,絕非故作駭人之語。該長題作:《去歲自刑部侍郞以罪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后家亦譴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峰驛旁山下,蒙恩還朝過其墓,留題驛梁》詩云:
數(shù)條藤束木皮棺,草殯荒山白骨寒。
驚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眾知難。
繞墳不暇號三匝,設祭惟聞飯一盤。
致汝無辜由我罪,百年慚痛淚闌干。
此情此景,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好收吾骨瘴江邊”絕非妄言。故“深”字佳。行文至些,筆者記起宋代作家對韓愈貶潮州時所表現(xiàn)出的畏死苦窮、汲汲求歸等言行的一些評論、指責。受拔高歷史人物思潮的影響,一些人反問道:這不是往韓愈身上抹黑嗎?全國韓愈研究會會長張清華研究員分析道:“韓愈因一封為君為民除弊事的‘朝奏’,一下子從刑部侍郎,幾于處死后而貶偏僻的天涯海角潮州,這是他雖知上《表》冒險,而這樣的結果卻是他內心始料不及的。故他在委屈里發(fā)怨氣,在危難中顯怯懦。但這只是在他離開長安的路上與到潮之初。到潮,特別是一入政事后,那種無私無畏、勤政為民的高昂氣勢,是任何被貶官員無法相比的?!匪揽喔F的怯懦,只是一時的思想情緒,勤政為民才是韓公的本質。若是否認貶潮有怯懦情緒,是不合事實的為賢者諱;若把這種一時的情緒表現(xiàn),當成韓公的思想實質而指責韓公的思想品格,那是只見一時表象,而不懂韓公?!盵9]竊以為這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科學方法。
比勘諸多版本,擇善而從,該詩題、序、句似應如下: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憲宗元和十四年,表乞燒棄佛骨。疏入,貶潮州刺史。)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本為圣明除弊事,豈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深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1]韋莊.又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394.
[2]計有功.唐詩紀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23.
[3]沈德潛.唐詩別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487.
[4]曹寅.全唐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853.
[5]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097.
[6]歐陽修,宋祁,呂夏卿,等.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1097.
[7]林庚,馮沅君.中國歷代詩歌選: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854.
[8]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4:4198.
[9]張清華,張弘韜.論韓愈[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