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書
(江蘇省社科院,江蘇 南京 210000)
鴛鴦繡取從君看更把金針度與人
——改詩漫論
王同書
(江蘇省社科院,江蘇 南京210000)
改詩是中國詩苑的“傳統(tǒng)”??鬃右院蟮母脑姞顩r大致有兩大類:一類是在專著中列專門章節(jié)評說,如鄭康成、朱熹等對《詩經(jīng)》的探幽解讀和評說;另一類是散見于雜俎、筆記類論說和民間的街談巷議中。改詩既有“美詩”,通過追求詞語精切來體現(xiàn)主旨提升、韻味加濃等,亦有借之調(diào)侃、諷刺、責斥,以表達自己對世事的譏諷及憤懣情緒。
改詩美詩
改詩是中國詩苑的盛況、奇觀,可謂上下五千年,縱橫全中國,影響全世界的卓越的時時發(fā)光的特色文化遺產(chǎn)。
世界公認的中國最早的詩歌經(jīng)典 《詩經(jīng)》是孔子編定的,是孔夫子對大量的官方和民間的詩歌資料經(jīng)過刪改,編輯(分為風、雅、頌三大部分)而成的??鬃硬⒃凇墩撜Z》首提讀詩、論詩的要求:“不學詩,無以言”,“詩可以興觀群怨”等等。這些刪改、編輯都是“改”的事證,對詩的認知闡述,毫無疑問是“改詩”的深化和總結(jié)。
孔子的“詩言志”,“思無邪”,“樂而不淫”,“興觀群怨”改詩規(guī)范,改詩精神,一直作為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綿沿至今,惠澤中外。
孔子以后的改詩狀況大致有兩大類:一類是在專著中列專門章節(jié)評說,如鄭康成、朱熹等對《詩經(jīng)》的探幽解讀和評說,如唐、宋、元、明、清各代的詩話、詞話中的對《詩經(jīng)》以及當時朝野的諸多詩作的評說。宋代洪邁的《容齋隨筆》就列有專節(jié)談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句中的“綠”字改建的情況。這是一大類。另一類是散見于雜俎、筆記類論說和民間的街談巷議,以及士、民的茶余酒后的打油閑聊中,多為一枝半葉,零零碎碎,但卻珠璣閃灼,時多趣味。涉及憤世嫉俗的,更多啟人心智之例,乃至形成“打油”、“剝皮”一個門類,一直在民間活躍、涌動,有時還左右時論,有的被引入著作,乃至入奏章,供當權(quán)決策參考。這也是一大奇觀。一大具震撼力的無法回避的奇觀。
這兩大類令人深思的不僅數(shù)量、質(zhì)量旗鼓相當,更重要的是秉持的原則、方法是百川歸海、殊途同歸——美詩、達情。
一
所謂美詩,即對認為需改的詩作,進行優(yōu)化、美化,這里有多方面,主要是通過追求詞語精切來體現(xiàn)主旨提升、韻味加濃等。如唐宋盛傳至今的“推敲”故事,當時詩人賈島創(chuàng)作《題李凝幽居》這首詩,有句“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覺得句中的“推”字不妥,擬改為“敲”字,但拿不定主意,一路手摹懸想,旁若無人,沖撞到當?shù)爻鲅泊蠊夙n愈的衛(wèi)隊,衛(wèi)隊拿問,賈告緣由,韓愈也極感興趣,不僅未治罪,還參加討論,確定“推”字不若“敲”字,“敲”字為佳,“敲”有動感,有音響,與上文“宿”字呼應(yīng),相對,比“推”字與全詩意境吻合,就入選“敲”了,從而創(chuàng)造了這一遺澤千古的佳話。與“推敲”齊名的是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詩句中“綠”字,《容齋隨筆》對此有最早最權(quán)威的記載:
王荊公絕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眳侵惺咳思也仄洳荩踉啤坝值浇习丁?,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黃魯直詩:“歸燕略無三月事,高蟬正用一枝鳴?!薄坝谩弊殖踉弧氨А?,又改曰“占”、曰“在”、曰“帶”、曰“要”,至“用”字始定。予聞于錢伸仲大夫如此。今豫章所刻本,乃作“殘蟬猶占一枝鳴?!?/p>
洪邁記述的以上二例,極具信實和啟發(fā),是“改”詩的經(jīng)典。元明清以來,詩話(包括詞話、曲話)勃興,著作星聚,今人編的各朝“詩話大全”,卷帙浩繁,讓人應(yīng)接不暇,這些詩話大全中,多有“改詩”的見解、例說,有的還列有專題篇章,這些篇章中多沿前人改詩為精選詞語求“美詩”之旨。比如說杜甫詩的“身輕一鳥過,槍急萬人呼”句中落“過”字,擬為之補“下”、“落”、“飛”等,皆不如“過”字之顯身手敏捷。如詠早梅的“昨夜數(shù)枝開”句中的“數(shù)”字,改為“一”字,以突出“早”。比如說宋徽宗見俞國寶游湖詞,有句“明日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覺得“重攜殘酒”顯得俗氣,寒酸相,有失高雅身份,建議改為“重扶殘醉”,當即為眾嘆服。這些在今天看來,仍是點石成金之改。
“美詩”之改,有不少是關(guān)于“格律”的,如審知原作韻腳錯亂,平仄失調(diào),對仗欠工等,將其改為合韻合律。如五四后不久,胡懷琛將胡適之的“也要不相苦,可免相思苦,幾度細思量,還是要相思”的無韻詩,改為“也要不相思,可免相思惱;幾度細思量,還是相思好”的有韻詩。改稿一發(fā)表,即為眾所贊賞。成為“二胡詩爭”佳話。
今人類此佳話,不勝枚舉。筆者曾見詞人顧浩在煉字用詞上所下工夫未必遜于王安石的選用“綠”字,如《沁園春·登高》詞末三句“更凝遠,我讀峰悟水,龍騰霞翻”中的“讀峰悟水”,初時為“注峰凝水”,改為“觀峰察水”,又改為“望峰觀水”,再改為“讀峰解水”,最后定為“讀峰悟水”,別致醒目,寓意深長,也是“一詩千改始心安”的功夫!
改詩中組織結(jié)構(gòu)的改建也有佳話。對整詩結(jié)構(gòu)改優(yōu)也有,如柳宗元的名作《漁翁》:“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蘇軾認為末二句是“蛇足”,可刪去(“熟味之,此詩有奇趣。結(jié)二語,雖不必亦可”,見《唐詩三百首注疏》)。還有人將杜牧的《清明》詩改為:“清明雨紛紛,行人欲斷魂,酒家何處有?遙指杏花村。”又有人將此詩改為:“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鼻罢咧皇莿h減一些詞語,后者是重新斷句,這些多屬結(jié)構(gòu)性的改動。
二
在對林林種種的改詩跡象的審視中,人們發(fā)現(xiàn)有改詩并非為了美詩的另類情況,如有人對世事情狀不以為然,對某人有所非議,對某詩不為認可,就改動一些作品(包括改動當事人作品)調(diào)侃之,諷刺之,責斥之等,以表達發(fā)抒自己對世事、對某人、對某詩的不以為然的譏諷、憤懣情緒。這其中也不乏善意對好友缺失的調(diào)侃、捉弄、戲謔的,如宋朝大詩人賀鑄患病,眉落鼻陷,好友蘇軾改劉邦《大風歌》嘲之:“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猛士兮守鼻梁!”引眾人大樂。但這類改詩絕大多數(shù)為揭示“負面”情狀的,尤其是現(xiàn)當代則多諷刺之類,如魯迅、瞿秋白改崔顥《登黃鶴樓》詩,譏國民黨當局的只要文物,不要國土的錯誤政策:
闊人已騎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復返,古城千載冷清清。專車隊隊前門站,晦氣重重大學生。日薄榆關(guān)何處抗,煙花場上沒人驚。
魯迅還有同一主題一首改曹植《七步詩》的,也很有趣味:“煮豆燃豆箕,箕在釜下泣:我燼你熟了,正好辦教席?!币灾赋庖恍W者辦學謀利和指責愛國學生等不良行為。類此者還有郭沫若改胡適詩:“偶有幾根白發(fā),心情微近中年;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惫鶎⒃娭小捌础弊?,改為“奉”字,以示胡適丟棄清高、自由、寬容、博愛,而聽命蔣氏,丑化共產(chǎn)黨等,這些改動,實為改他人之語,發(fā)自己憂憤。
毛澤東的《卜算子·詠梅》標明是對陸游同題詞作的“反其意”,廣義說來,也可說改陸游詞,對“老修”的指斥,和對正義力量必勝的信念。還有傳說,毛澤東在得知林彪葬身蒙古之后,改杜牧詩:“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中南海里鎖二喬?!币彩鞘惆l(fā)心頭的不安!
這些調(diào)侃、發(fā)泄、譏諷式的改詩,都是為了“達情”,為了表達自己的不以為然的譏諷憤懣情緒而已!
美詩、達情也可說是改詩的正、負兩面。當然,一般而言,絕大多數(shù)改詩都是為了錦上添花,去弊揚優(yōu)。負面影響有時只是一時之需,偏激之詞,是個人的情緒化的發(fā)泄罷了。有遠見卓識,學術(shù)研究學術(shù)風格高尚公正,仍是盡力弘揚“改”的正面優(yōu)秀作用。
在當代中國詩苑改詩中還有一點引人深思,改詩情況多發(fā)生在“當代詩詞”這一領(lǐng)域,這一領(lǐng)域又主要集中“改之使其合律”上,許多詩詞刊物編輯,津津樂道對稿件的“改之使其合律”,有意無意滋長了“唯合律是好”之風,從而既影響了“韻味為先”的評詩原則,又助長了“詩改止步”。這種有意無意的以辭害義的改動,名家有時也難免,如李銳改胡耀邦詩,“平仄”是協(xié)調(diào)了,韻也諧了,但與作者的創(chuàng)意卻大相徑庭了,以致原作者不能接受,仍用原句發(fā)表了,并加說明。李的費心改動就成了勤而不美之舉。有鑒于此,筆者特草此文,并贅此數(shù)言,聯(lián)系以往情況作些梳理,為愛詩和愛寫詩者,提供參考資料。
改詩也是詩人(改者)思想修養(yǎng),學術(shù)品格,藝術(shù)修養(yǎng)的集中表現(xiàn)。自己改自己的,好歹是自家事,影響不大;如果改別人的詩,那要慎之又慎?!皼]有金鋼鉆,莫攬大磁缸”,是告誡對別人的作品不要自以為是妄加改動,以致點金成鐵,佛頭著糞,貽害他人,貽笑大方。這還是小事,要是助長了不正之風,使詩壇變成了詩工廠。到處是“平仄機”發(fā)出的檢測聲,那就戕害藝術(shù),傷害繆斯了。所以“我有筆如刀,千萬莫輕用。”
古代改詩榜上首列的應(yīng)是孔子、鄭玄、朱熹,其次是杜甫,從杜甫“新詩改罷自長吟”,“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詩句,以及贈李白詩中的“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的弦外之音(不認可一些李白詩),可見杜甫在“改詩”上所下功夫,所作實踐,可惜具體改例今已難知。再下應(yīng)數(shù)袁枚“一詩千改始心安”,《隨園詩話》中,載有頗多啟發(fā)的例論,筆者俟機再作探討。
改詩,還有一點要特別說明:改詩與詩改極有關(guān)聯(lián)。改詩、詩改雖只是字序變動,但其內(nèi)涵和營運過程大不相同。改詩有時是詩改的前奏、起步,有時是詩改的局部,有時能導致詩改。而詩改則是詩歌發(fā)展的整體思考,宏觀思考,二者不能混為一談。改詩,并不是詩體改革能否成功、新體能否成立的絕對因素,但確實是與詩歌改革有血肉關(guān)系的因素。詩歌革新,推出新詩體,都與“改詩”的“改”字有很大很深關(guān)系。筆者曾在多篇文章中論述,詩歌發(fā)展必須也只有建筑在改革基礎(chǔ)上,詩的改革是歷史必然的趨勢,是任何力量阻擋不了的,但詩的改革新體的創(chuàng)立又不是一蹴而就,朝令夕成的事,它是一個巨大的漫長的疾行在“改”字大道上的列車,只有我們一代代人掌握方向、方法,不遺余力,全神貫注的駕駛,自會成功,自會像駿馬一樣,莫嫌海角天涯遠,但肯搖鞭有到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