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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

      2015-03-22 05:42:41王季明
      小說林 2015年1期
      關鍵詞:雪兒

      ◎王季明

      夫妻

      ◎王季明

      1

      表妹來電說,你不是在蘇州工作嘛,我的好朋友羅伯特·李是個華裔后代,祖籍蘇州,幫我接待一下行不。對于接待,王雪兒成竹在胸??蛇@會兒聽到接待,一股怒火沖天,甚至想罵上一句老家話,你個龜兒子,接待個屁呀。不過她沒罵,那是自己表妹。

      王雪兒原是P省駐S市辦接待處處長。上世紀80年代初就來到S市。那么多年過去了,她接待了多少首長與領導,記不清了。被接待過的首長也好,領導也罷,說起王雪兒,總會翹起拇指說,行。

      首長與領導肯定了,不過沒用,她根本不知道哪件事兒犯了錯(或者說她壓跟兒沒犯過錯),被新來P省駐S市辦主任一腳蹬到蘇州,名曰駐蘇辦主任。蘇州自然不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畢竟離S市有一百多公里,更重要的是她的丈夫范山與兒子工作生活在S市。可沒辦法,一切服從組織安排。組織讓你上哪兒,就得上哪兒。你是組織的人,能不聽組織指揮嗎?她覺得這事一定要告訴丈夫。不過,她太了解丈夫范山的火暴脾氣了,說這事時,身子本能往后一縮。果然,范山先是眉頭一皺,回身就抽她耳光,幸虧躲得快,范山那雙蒲扇般的手掌只刮到她的嘴角,范山罵道:“他娘的,肯定得罪領導。為何要得罪領導?老子大小做官那么多年,從沒得罪領導。我告訴你,領導永遠是對的,你為何要與領導擰著干?你這個拎不清的外地女人!”王雪兒下意識地去捂火辣辣的嘴角,她看到手上有幾絲血,什么話也沒說。她早已麻木,這又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是什么呢?

      那是王雪兒隨范山從P省回S市生孩子在火車上那件事。

      王雪兒清晰記得范山買了兩張硬座票。范山說:“我們都是軍工廠的干部,什么苦沒吃過呀,買臥鋪票純粹浪費鈔票?!蓖跹﹥簺]說什么。她知道丈夫非常節(jié)約,不過這種節(jié)約都是為了自己以后的小家庭呀。只是在火車進行中,當她拖著笨重的身子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不知是火車晃動的厲害,還是自己沒留神,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幸虧女列車員正好路過衛(wèi)生間門口,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女服務員一看王雪兒,不由奇怪地問:“你怎么一個人上廁所呢,你男人呢?”

      王雪兒當時頭暈眼花,無力說話,指了指前面硬座車廂。女列車員邊扶她回座位邊說:“你懷孕了,我們有保留硬臥票呀,你看看那么大的肚子,若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呀?!?/p>

      女列車員無意中的一句話,讓王雪兒不由傷心起來,一股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只得搖搖頭。女列車員把王雪兒扶到座位前,一看座位前坐著位長得高大威猛的男人正靠在背椅上仰頭呼呼大睡,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便一把推了下他說:“哎,同志請您醒醒。”

      范山猛地醒過來,有些惱怒地看著女列車員。女列車員指了指王雪兒說:“你妻子剛才差點跌倒在衛(wèi)生間門口?!?/p>

      范山點點頭,一字沒謝人家,反而沖著王雪兒大聲說:“怎么回事?”

      王雪兒一張臉變得蒼白,頭上、額前都是汗水,慢慢地坐下。

      女列車員叫了起來:“你老婆大肚子了,上個衛(wèi)生間很不方便,你應該陪著嘛?!?/p>

      范山眼中像是根本沒有女列車員,而是沖著王雪兒說:“不就個大肚子。”

      女列車員忍不住說:“同志,我從你老婆走路的姿勢可以斷定她的雙腿一定腫得不成樣子,她懷孕了,只要添個二十元,就能辦個臥鋪?!?/p>

      范山似笑非笑地說:“我們是軍工廠的,鍛煉慣了,什么苦沒經(jīng)受過呀,沒事的?!?/p>

      女列車員一聽,氣得嘴唇哆嗦了一下說:“你們現(xiàn)在是坐火車呀,又不是在鍛煉?!?/p>

      范山說:“一樣的?!?/p>

      女列車員眉毛擰了起來,說:“聽口音是S市人吧?!?/p>

      范山說:“S市人又怎么樣?”

      女列車員撇了撇嘴說:“我就知道你是S市男人,咱全中國人都知道你們S市男人的特點,兩個字,摳門?!?/p>

      女列車員氣鼓鼓地走了,滿車廂的乘客都在看著范山,范山面不改色心不跳,拿起一張報紙遮著臉,暗里卻用腳猛地踹了王雪兒。

      王雪兒痛得叫了起來:“范山,你干嗎?”

      “是你把服務員叫來的?”

      “沒有?!?/p>

      范山板著臉閉上眼又睡了,不一會兒呼嚕聲響起了??粗敲春盟姆渡?,王雪兒有那么瞬間覺得這個叫范山的男人是她男人嗎?這個五大三粗來自Y軍工廠機槍制造車間主任的范山是她男人嗎?

      范山怎么會暗中踢她一腳呢?

      她恍惚了。

      他難道沒看到她懷孕后腫脹的小腿嗎?這些腫脹的小腿是需要精心呵護的;是需要男人精心撫摸的,而不是被人,尤其是自己深愛的男人拿來練腳的,且是那么操練自如。王雪兒根本沒意識到這是暴力的先兆。如果她真知道這么回事,那她會后悔得腸子都發(fā)青。王雪兒當時只覺得,這是范山丟面子后的所謂下意識動作。

      2

      范山與王雪兒抵達S市北站出口處時,王雪兒不由東張西望,問:“你媽怎么沒來接我們呢?”

      范山一臉大城市人的氣派:“我們有手有腳,接什么接呀。”

      王雪兒說:“我大著肚子呢,又有那么多行李?!?/p>

      范山說:“王雪兒你記住,你可能不懂我們S市人的規(guī)矩,那就是凡事不求人?!?/p>

      王雪兒一聽不高興了:“這是什么話,人活著總是需要互相幫助的,再說,我大著肚子,你媽如果來接我們也是應該的?!?/p>

      范山眼一斜,說:“就你嬌嫩。”說著,先是背上一個大包,隨后左右手各提著兩個大旅行袋,邁開大步說:“咱們坐公交車?!?/p>

      王雪兒只得緊緊跟上。

      王雪兒在公交車上被擠得頭昏腦漲,汗水滴溜溜地冒了出來,王雪兒眼巴巴地看著女售票員,女售票員叫了起來:“請哪位同志給孕婦讓個座?!避嚿弦黄聊姸嘧蛔映丝筒皇茄b睡,就是眼望窗外想心思。女售票員對一個小伙子說:“年輕人,請你讓個座好嗎?”

      小伙子好像沒聽見,像個聾子。

      王雪兒說:“算了,沒事,我行。”

      王雪兒根本沒想到范山會突然伸出粗壯的胳膊,老鷹捉小雞似的把小伙子活生生地拎了起來,瞪著一雙牛卵似的大眼,怒罵一聲:“我操你媽的,沒看見我老婆懷孕嗎?”

      范山震山般的吼聲,使得整個車廂哆嗦起來。

      小伙子目瞪口呆看著范山,口吃般地說:“我,我……”

      范山回頭對王雪兒說:“坐。”

      王雪兒這才挪動著笨重身子來到座位前坐下,看著被丈夫訓斥得面紅耳赤的小伙子說:“謝謝您。”

      小伙子看著王雪兒笑容可掬地謝他,口氣倏然一變,翻著白眼,沖著范山說:“叫我讓座,要客氣點,怎么罵人呀。”

      范山說:“老子罵了你怎么樣?”說著揮了揮拳頭。

      眾乘客一看不好,趕緊勸架。

      王雪兒沒多關心勸架,而是看著窗外車水馬龍的大街,早先在火車上的不愉快,此刻已經(jīng)一掃而空,只覺得神清氣爽。覺得關鍵時刻范山還真的是個疼自己的男子漢。

      公交車慢慢沿著老北站穿過南京路沿著南市區(qū)駛?cè)r,王雪兒覺得有點納悶了,S市與她居住的P省省城并無什么明顯區(qū)別。除了有好幾處高樓大廈,大多都是舊工房與破舊的平房,一點也沒看到所謂的遠東大都市,所謂的燈紅酒綠。就是那條橫貫S市的著名的蘇州河,也是一片渾渾噩噩。

      黃昏時走進南市區(qū)一條狹窄弄堂,在弄堂深處,王雪兒看到有幾個鄰居向范山打招呼,范山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王雪兒輕聲說:“是你們家老鄰居吧,你怎么這樣冷淡?”

      范山回頭白了她一眼,說:“你話真多。”

      他們在一座石庫門前停了下來,當他們走進去時,范山母親迎了出來。范母顯然見到王雪兒了,不過她好像視而不見,而是慌忙跑到范山跟前,心疼萬分地說:“山山,你回來了,那么多包壓在你身上,怎么吃得消啊。”說著忙把范山手中的包接了過去。

      只是當他們走進范山家的前廂房時,范山的母親這才上下打量著王雪兒說:“是雪兒吧?!?/p>

      王雪兒笑笑說:“媽,你好!”

      范山母親笑笑說:“好。坐吧,喝口水?!?/p>

      范山的母親在倒開水時,王雪兒已經(jīng)把他們?nèi)铱戳艘槐椤F鋵嵖磁c不看都是一個樣,全中國的老百姓家?guī)缀醵际沁@樣的。

      插圖:楊平凡

      范山母親把水放在王雪兒面前時,王雪兒說:“媽,我想上廁所?!?/p>

      范山母親說:“布簾后面是馬桶間?!?/p>

      王雪兒明白了,慢慢地走了過去,撩開布簾看見里面赫然出現(xiàn)了一只朱紅色的馬桶。王雪兒剛蹲上馬桶,就聽到一板之隔傳來幾個女人的聲音。她聽不大懂S市女人在說什么,但是大致的意思明白。

      一個說:“山山怎么討了外地女人做老婆呢?!?/p>

      一個說:“就是鄉(xiāng)下女人嘛?!?/p>

      王雪兒胸悶。

      王雪兒上完馬桶間,稍微洗了把臉,坐到了桌前。

      王雪兒那可真是餓極了,坐了七十二個小時的火車,吃的都是自帶的饅頭與面包,現(xiàn)在看到桌上小碗里盛著的大米飯與端上來的七八個菜,王雪兒的胃口就大了,再說她還懷著范山的孩子呢。

      然而當她正準備端起飯碗吃飯時,那雙筷子懸在空中停住了。

      她怎么也沒料到桌上端上來的菜盡管很豐盛,但都裝在小碟子里,那個量之少,實在讓她無法去吃。她想,就這些菜吧,不是自己吹的,三分鐘內(nèi)把它全給滅了。她愣愣地看著,隨后又瞄了眼范山,范山似乎視而不見。

      范山母親見王雪兒不動手,忙說:“你吃呀,你有范家小寶寶了,要多吃啊?!闭f著,夾了一小撮韭菜炒蛋放入王雪兒的碗里。

      在軍工廠里,哪怕在文工團里,哪個不是大口吃飯、大口吃菜,速戰(zhàn)速決。記得以前在機槍車間鍛煉,看范山拿著海碗大口吞飯、夾菜、吃肉,風卷殘云,那真是過癮啊??涩F(xiàn)在到了范家,先看婆婆,一點兒一點兒,細嚼慢咽,猶如嬰兒。再看范山,慢條斯理,嘴里的菜竟然像是山珍海味,津津有味,反復品嘗。見到這種架勢,王雪兒只得入鄉(xiāng)隨俗。她知道,若是稍微嘴巴張大了一些,吃飯聲音響了一些,范山的眼光有意無意地像雷達一樣掃了過來。

      王雪兒覺得與其說吃飯,莫不如說吃毒藥,盡管肚子餓得火燒火燎咕咕叫。

      無聲無息地吃著,喝著,慢慢地王雪兒覺得頭頂上的汗水順著光滑的前額流了下來,婆婆瞥了一眼,說:“慢點吃,別著急?!?/p>

      王雪兒哭笑不得,心想自己何嘗快過,已經(jīng)像老牛拖破車,夠慢的了。如果再慢下去,那就干脆別吃了。

      婆婆忽然站了起來,說:“啊,雪兒,我忘了還有一道菜,我馬上端上來。”

      說著婆婆就走到碗櫥前,啪地拉開櫥門,從里面拿出了一個小碗,端到桌上,王雪兒一看原來這道菜是一只浸在麻油里的皮蛋。

      婆婆說:“你快生了是吧,需要補點營養(yǎng)?!?/p>

      王雪兒內(nèi)心一動,心想,婆婆到底也是女人,懂得孕婦需要營養(yǎng)。

      王雪兒動手要夾皮蛋,婆婆說:“別忙,你坐下,我來?!?/p>

      王雪兒看見原本滴溜溜圓的皮蛋,在婆婆筷子底下,裂成三瓣。婆婆給她夾了一小瓣,另兩瓣分別放進范山與她自己碗里……

      3

      初次來到婆家,且是懷著范家種的王雪兒,對這頓飯的記憶實在太深了。

      晚上范山與王雪兒來到亭子間,范山坐在床前剛把雙腳放入腳盆,人一歪就倒下了,王雪兒聽到丈夫的鼾聲一下響了起來,看著丈夫如此好睡,王雪兒內(nèi)心似乎有點歉意,覺得丈夫一路也算辛苦了,于是慢慢蹲下,替丈夫擦干了腳,使勁把他挪到床上去后,王雪兒這才坐到床上慢慢躺下。

      王雪兒聽到有人敲門,馬上想到婆婆,便又慢慢爬起:“是媽吧。”

      婆婆說:“是我,山山睡了沒有?”

      王雪兒說:“睡了,他也累了,你沒聽他那震天響的呼嚕聲嗎?”

      沒想到王雪兒聲音剛落,范山突然從夢中醒來,一骨碌爬了起來:“是我媽叫我吧?”

      聽到兒子的回答,婆婆說:“山山,如果沒睡,你到我這里來一下?!?/p>

      范山嘴里回答著“哎”的同時,已經(jīng)蹬上拖鞋站了起來,隨即拉開門,上了前樓。

      范山這一系列眼花繚亂的快速反應,猶如軍工廠里緊急演習。王雪兒心沉重起來。她想,我說話,你范山就能呼呼而睡,視而不見,為何你母親那一聲輕喚聲,竟然能讓他從睡夢里如此驚醒,可見母親在他心里的位置。

      看著范山快速上了前樓婆婆的房間,王雪兒心里一動。王雪兒并不是個喜歡聽壁腳的人,但是范山這樣突如其來地被婆婆叫到前樓去,王雪兒覺得婆婆一定有事與兒子談,而這個談,必定關于自己。

      這是王雪兒最為關心的。

      王雪兒悄然無聲地拉開房門一條縫,從縫里她聽到婆婆在訓斥兒子:“你娶了個什么樣的鄉(xiāng)下老婆,她是豬八戒投胎呀,吃了一碗要吃兩碗,兩碗吃光了,還等著要吃三碗?!?/p>

      王雪兒一愣,難道吃晚飯時,她果真吃了兩碗等第三碗?好像沒有吧??墒侨绻麤]有,婆婆為何這樣說呢?再說了,她肚子里懷著的是范家的種,就算吃了三碗飯又怎么樣?那是什么樣的碗啊,連自己的手掌都能隨意覆蓋的碗也叫碗?

      王雪兒不想聽了,她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婆婆!人活著不就是要吃飯嗎?人活著不就是要吃上飽飯嗎?現(xiàn)在畢竟不是三年自然災害,糧食也沒那么緊張,這個范家到底怎么回事?她真的弄不懂了。

      王雪兒不想聽了,她只想上床睡覺。

      王雪兒剛躺下,范山悄然無聲地下到一樓半的亭子間。王雪兒憋住呼吸等著范山數(shù)落,范山什么話也沒說,而是躺下睡了。

      范山的打鼾聲又響了起來。

      以前吧,老實說,如果范山睡覺不打鼾,那么王雪兒還真難以入眠,可以說,每次睡覺王雪兒都是伴著范山的呼嚕聲而進入甜蜜的夢鄉(xiāng)。但是今晚怎么啦,王雪兒怎么也睡不著,她甚至厭煩他的打鼾聲,這是什么道理?王雪兒不知道。

      現(xiàn)在想來那件事就發(fā)生在凌晨吧,無法入眠的王雪兒突然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了起來。聽腳步聲應該是男人。這個男人估計是三層樓的鄰居,估計這個男人剛上完中班回家。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男人回家睡覺也就罷了,問題是他沒有睡覺,王雪兒只覺得他在樓上忙著什么事,也只一會兒,王雪兒在亭子間靠窗的床前,聽到窗口外傳來陣陣呼嚕呼嚕聲,而這呼嚕聲顯然不是打鼾聲,而是吃面條的聲音。伴著這聲音的同時,王雪兒還聞到一股濃重的香油味兒。王雪兒猛然醒悟,她覺得自己之所以睡不著,原來晚上沒吃飽飯,想到這里,王雪兒頓感饑腸轆轆,渾身如百蟻穿心。不但她自己覺得餓,肚里的孩子也跟著來搗蛋,一刻不停地使勁蹬著她的肚子,似乎也在不停地叫著媽媽我餓,媽媽我餓。

      王雪兒忍不住爬了起來,拉開了懸在床頭邊的一支8瓦電燈,隨即推著睡在另一頭依舊一刻不消打著呼嚕的丈夫說:“范山,你醒醒?!?/p>

      范山或許確實累極了,王雪兒的推動根本沒起作用,照例死沉沉地睡著。王雪兒無奈坐到椅子上,此刻那個肚子之餓,讓王雪兒身體開始抽搐起來,吸食面條的聲音不停地從窗外響著,不斷地傳進她的耳朵??粗璋禑艄庀陋q如死人般睡著的范山,王雪兒靈機一動,輕聲叫道:“范山,你媽叫你呢?!?/p>

      剎那間,范山的呼嚕聲停了,然而范山并沒有醒來,而是在床上翻了個身,又死沉沉地睡去了。

      王雪兒再次叫道:“范山,你媽找你有事。”

      睡在床上的范山不但無動于衷,而且呼嚕聲更響了。

      王雪兒不解了,早先他也是這樣睡的,也是這樣震天響地打著呼嚕,可為何一聽他媽找,就猶如聽到軍隊緊急集合的哨子聲,毫不猶豫,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可現(xiàn)在為何這樣不靈了呢?王雪兒想了想,是否自己的聲音與他母親不同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妨學著他母親的口吻叫他試試。王雪兒低下頭,對著范山的耳朵輕輕叫道:“山山,如果沒睡,你到我這里來一下?!?/p>

      王雪兒說完這話,心想如果這個范山再不醒來的話,那么她就徹底沒法了。還沒等王雪兒想完,范山已經(jīng)呼地從夢中驚醒,一下跳了起來,睜著惺忪的雙眼,看著王雪兒問:“我媽找我?!?/p>

      王雪兒發(fā)嗲說:“深更半夜你媽怎么會找你呢,是我找你?!?/p>

      范山說:“可我明明聽到我媽叫我,我得去看看?!?/p>

      范山說著一骨碌從床上翻了起來,就想往前樓去。

      看著這個迅猛動作,王雪兒心想,你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老婆懷孕了,叫你,你裝傻。你媽叫你,跑得比兔子還快,你以為還沒斷奶呀,便生氣地說:“我是裝著你媽的聲音叫你呢,否則你怎么會醒呢?!?/p>

      范山看了看桌上小鬧鐘,火了:“王雪兒,現(xiàn)在幾點了,你裝成我媽把我叫醒啥意思?”

      王雪兒說:“你聽聽窗外的聲音?”

      范山莫名其妙:“聲音?什么聲音?”

      王雪兒使勁支棱著耳朵,果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啥聲音都沒有。

      王雪兒說:“剛才我還聽到樓上男人吸面條的呼哧聲呢。”

      范山說:“即使有,與你有何相干呀?!?/p>

      王雪兒撒嬌說:“我肚子餓,想吃東西,哪怕一碗冷飯泡點開水也行!”

      范山一聽,眼睛瞪得大大的,說:“你假借我媽的名義把我深更半夜叫醒,難道為了吃一碗泡飯?”

      王雪兒說:“是的,我肚子餓。”

      一想到肚子餓,王雪兒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直冒金花,說:“范山,我真的餓,我沒法睡覺,幫幫忙,替我弄碗泡飯行不行。”

      范山又倒在床上,恨恨地說:“難怪我媽說你是豬八戒投胎,晚上吃了三碗現(xiàn)在還要吃?!?/p>

      王雪兒說:“那是碗嗎?酒盅都比它大。再說,我肚里還懷著你的孩子呢,他不要吃呀?!?/p>

      范山不理他,徑直又要睡去,這時,王雪兒那股火呀,騰地被點著了,說:“你不給我馬上弄碗泡飯過來,今晚你就別想睡?!?/p>

      說著挪動著笨重的身子走向床邊,用手指頭去掐范山的臉皮。范山被惹惱了,一把把王雪兒推開,王雪兒退后兩步,再次走到范山跟前,再次說:“你不給我吃的,你就別想睡?!?/p>

      這下一腔怒火從范山腦門沖天而起。

      后來王雪兒回憶當時的情景,說:“范山發(fā)起火來簡直就像被人摸了屁股的老虎,倏然撲到她身邊,伸手就是兩拳。”

      對于時常操弄制造重機槍的范山來說,這兩拳實在稀松平常,對王雪兒來說,那是勢大力沉的兩拳。當時她只知道先是一道勁風迎面撲來,她感到有什么東西落到了臉上,由于速度太快,她根本沒感到什么痛楚;接著是第二道勁風呼嘯而來,她才感到有什么重物落到她的臉上,她也沒覺得什么,只是當這兩道雷霆萬鈞勁風過去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怎么睜不開了呢?還有,鼻子里,嘴巴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噴了出來。王雪兒腦子是清楚的,她只知道自己怎么連痛楚都沒有,人卻變得搖搖晃晃,在根本無法控制的情況下,人怎么說沒知覺就沒知覺了呢?

      只是當她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腦袋火辣辣地痛,她想自己這是在哪兒呢,剛想睜眼咧嘴,可是發(fā)現(xiàn)眼睛已經(jīng)無法睜開,而嘴唇呢,除了撕心裂肺般地疼,已經(jīng)沒法講話了。

      但是她的意識告訴她,她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急診室的病床上了。

      怎么會躺在病床上的呢?

      4

      范山?jīng)]到醫(yī)院來,一大早來的是婆婆。婆婆嘴里嘮叨著說:“打是愛罵是親,以前范山他爹也是這樣揍我的。范山他爹有句名言,女人不打,上房揭瓦,誰讓我們是做女人的呀。不過話也說回來,你呀半夜里睡覺還喊什么肚子餓,這不是沒事找事嗎?以后你可要多注意些好嗎?”

      看著婆婆語重心長般地說著如此的話,王雪兒這才想起昨天半夜發(fā)生的事情。王雪兒猛地推開婆婆端到跟前的碗,從病床上掙扎著爬起來。婆婆問:“你想干嗎?”

      王雪兒冷笑地說:“范山打女人臉算什么東西?有本事照肚子打?!?/p>

      婆婆說:“打肚皮是不可以的,打了孩子怎么辦?!?/p>

      王雪兒說:“你也知道你兒子是不會打肚子的,那么照你說,我就可以打了?”

      婆婆說:“夫妻沒有隔夜仇,打幾下算什么呀,再說是你起因的,我看這事就算了,否則鬧出去,最終丟臉的還是你。”

      王雪兒沒理婆婆,而是掙扎著起來,去了廁所。在廁所里的鏡子前,王雪兒看到自己那張原本吹彈可破的嬌嫩之臉已經(jīng)變得烏黑發(fā)青。瞬息間,王雪兒竟然懷疑鏡子里的女人究竟是否是自己?

      王雪兒這時想到了父親。就在他們結(jié)婚前夕,父親明確警告范山:“你長得人高馬大,我們家雪兒長得嬌小玲瓏,時常會發(fā)小姐脾氣。夫妻發(fā)生事情,你可以發(fā)怒,但是絕對不能動手。你敢動我家雪兒一根指頭,其結(jié)局就是一個字,離。你明白不?”

      當時范山憨厚地笑笑說:“我怎么可能動雪兒一手指頭呢?我呵護她都來不及呢。”

      父親那雙眼睛可真是洞若觀火啊,一下截斷范山的話說:“你甭拿好聽的來說,我要看行動?!?/p>

      那時王雪兒在一邊笑,范山怎么可能動我一根手指頭呢?這不是笑話嗎?全中國女人誰都知道,嫁人就得嫁S市男人,這個城市是全中國最為著名的“氣管炎”城市,是最“懼內(nèi)”的城市。

      想到這里,王雪兒看到鏡子里那個滿臉烏青、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時,那眼淚憋不住地流了出來,她這才明白,鏡子里破相的女人的確是自己。

      王雪兒拖著笨重的身子,慢慢地回到病床前躺下。婆婆還在。她只對婆婆說了一句話:“我要向上級領導發(fā)電報,匯報他的暴力行為?!?/p>

      婆婆一愣,隨即說:“你不能這樣做?!?/p>

      還想說什么,王雪兒轉(zhuǎn)身側(cè)臥,閉上眼睛,不理婆婆了。她在想,我一定要告他,一定要讓他前景不妙,仕途多蹇。

      婆婆走了。婆婆來到醫(yī)院公用電話前打了一個電話,沒多久,范山騎著自行車趕到醫(yī)院。他沒到病床前看望王雪兒,而是直接去醫(yī)院結(jié)賬,硬拉生拽把王雪兒弄回家了。

      回到家里,王雪兒只說了一句話:“你是個領導,這事沒完?!闭f完上床睡覺了。

      婆婆見兒子把媳婦帶回家后,媳婦果真還在發(fā)豬玀脾氣,咬了咬牙,跺了跺腳說:“看來今天不出血,這個外地女人肯定會沒完沒了?!?/p>

      趕緊去菜場買了蹄子、小排還有一只老母雞,然后熬成三種不同的濃湯分別端到亭子間,放在王雪兒跟前,說:“你看看給你買來了什么好吃的東西?!?/p>

      躺在床上的王雪兒聞到陣陣濃濃的肉香味,這香味勾起了食欲,恨不得立馬坐起,放開肚子大肆饕餮??墒撬齽傄粍訌?,臉上的肌肉與牙齒劇烈疼痛起來,她想起昨天自己被范山那頓好揍。自己沒什么過高的要求,只不過半夜里肚子餓,想吃碗泡飯而已,為何竟然遭到如此暴力?這就是傳說中所謂S市男人體貼呵護妻子的言行舉止嗎?如果告訴父親,父親又會怎么樣呢?不但會讓她立馬離婚,同時必定會到軍工廠里讓范山身敗名裂,范山難道不懂其后果嗎?想到這些,王雪兒食欲像被一陣凜冽的寒風猛地吹跑了。

      王雪兒眼睛疼得難以睜開,瞇著一條縫,使勁說:“既然你們連一碗泡飯都不愿給我吃,從現(xiàn)在起我不會吃任何東西?!?/p>

      婆婆一愣說:“你什么意思?絕食?”

      王雪兒說:“對。我要范山當著全家人的面,向我賠禮道歉,同時確保今后不再動我一根手指頭,否則我不但絕食,而且死在你們家?!?/p>

      一個馬上就要生了的媳婦說要絕食,婆婆傻了。

      范山其實就站在亭子間的外面,聽到王雪兒如此說話,怒不可遏沖進門內(nèi)說:“王雪兒,我媽好心疼你,你還要絕食給我們范家看,還要我這個賠禮那個道歉,我告訴你,在我們范家行不通。你以為你是江姐啊,行,我倒要看看你有多高的志氣,不要到時搖尾乞憐就行了?!闭f完,立馬撤下了所有食物,同時說:“媽,她犯賤,咱倆吃。”

      婆婆沒作聲跟著兒子回了前樓房間。

      盡管在前樓房間范山與母親說話聲音很輕,但還是被王雪兒聽到了。

      婆婆說:“山山你就賠禮道歉吧,若真絕食,那可是兩口人命啊?!?/p>

      范山像是嘴里咀嚼著什么東西說:“媽,別怕,她若真的肚子餓,我告訴你,不要說吃食物,就是褲腰上的皮帶都會吃,放心好了。”

      聽著這些若有若無飄來的話語,王雪兒恨得想跺腳,可是腳一動就疼;想咬牙,可是一咬牙,牙槽里好像有血在流動;想罵人,可是一張嘴,嘴巴好像被人撕裂,除了不管用的淚水流了下來,她真的連一點用場都沒用了。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王雪兒已經(jīng)鐵了心了,生了孩子馬上與這個狗日的S市男人離了,同時一定讓他身敗名裂。

      無論是王雪兒還是范家母子都沒料到這時竟然發(fā)生了一件事情。

      躺在亭子間的王雪兒突然慘叫一聲。這一聲慘叫驚動了整個弄堂。正在前樓房間咀嚼著雞肉的范山與他的母親一愣。范山第一個想法是王雪兒又開始作天作地了,一下從前樓沖到亭子間,就在范山想發(fā)火時,卻看到王雪兒一張慘白像雪一樣的臉。他看到王雪兒的下身一片鮮血。范山嚇傻了,嘴里大叫著:“媽,快來。”

      婆婆此刻已經(jīng)站在亭子間門口了,一看此景也慌了:“山山,她提前生了,趕緊送醫(yī)院。”

      說兒子是個早產(chǎn)兒,可如范山一樣,極其強壯。其典型特征,剛從產(chǎn)道出來的第一聲啼哭,像部隊晨起吹響的小號,護士與醫(yī)生嚇得差點暈倒。王雪兒望著自己的骨肉,除了笑外,早已忘了范山的暴力。只是當三天后,范山來醫(yī)院把她與兒子接回家,左鄰右舍都爭先恐后跑到家里來看小毛頭,開口一致說:“這個小毛頭怎么與范山那么像呢,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王雪兒是清清楚楚聽到這話的,她這才仔細打量著兒子,果真如此,整個五官是范山縮小版,與自己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王雪兒恍惚覺得這兒子根本不是她生的。看著這個縮小版的范山,王雪兒的喜悅頓時消逝得無影無蹤,內(nèi)心深處倏然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戰(zhàn)栗感。

      她這才記起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

      她要與范山理論。至少賠禮道歉,否則誰都攔不住她,就算她最終不想離婚,父親知道了會善罷甘休嗎?

      絕對不會。

      可是老天竟然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

      兒子從醫(yī)院回來三天后,范山突然接到軍工廠的加急電報,必須立刻趕回單位。范山立即拿上簡單行李,走進亭子間,親了親兒子,像是對墻壁說話:“加急電報,我得飛回單位?!?/p>

      王雪兒一愣,說:“你想不賠禮道歉,一走了之,沒那么簡單,就算你走了,我也會……”

      范山依舊對著墻壁說:“你要永遠記住,我們范家從來沒有賠禮道歉習慣。但我可以用范家名義向你保證,從今以后,只要和你做一天夫妻,絕對不會再碰你一根指頭?!?/p>

      王雪兒冷笑:“名義算什么,值錢嗎?屁都不值一個,除非把你的手腳都砍了,才會罷休。”

      范山理都不理王雪兒,再次對著墻壁點點頭:“走了?!?/p>

      像范山這樣連媳婦懷孕都不肯出錢讓她坐臥鋪的男人,怎么會舍得坐飛機趕回單位呢,王雪兒馬上嗅出不同尋常的事件發(fā)生了。范山前腳去了機場,王雪兒馬上趕到長途電信局,一個電話打到單位,這才得知一個絕密消息,邊境即將開戰(zhàn)……軍工廠得立即做好后勤工作,將輕重武器運往昆明。

      王雪兒傻眼了。

      與戰(zhàn)爭相比,范山的賠禮道歉算什么?向軍工廠反映范山的粗暴行為,又算得了什么?告訴父親,讓他去和范山較勁,更算得了什么?

      大敵壓境,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王雪兒生完兒子二十天后,月子沒做完,立即返回軍工廠。

      兒子就由婆婆照料。

      1

      好多年過去了,軍工廠關、撤、并、停,王雪兒調(diào)入P省省府辦公廳任秘書一處科長不久,省府成立駐S市辦,然而整個省府機關沒有一人自愿報名。嫌遠不說,關鍵盛傳S市的人難弄,排外情節(jié)嚴重,男人小肚雞腸,女人斤斤計較,何況那是個經(jīng)濟極為發(fā)達燈紅酒綠的遠東大都市。P省呢,整個就是一個大省、窮省,駐S辦就像窮人女孩跑到富人家里做丫環(huán)的感覺。更重要的,一個小小的駐S辦對個人而言,莫說收入,連是否有多大上升空間或者說政治前途,誰都說不準,更不用說兩地分居。

      王雪兒時常在想,命運這個東西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能否掌握自己的命運。王雪兒不知道也搞不清命運,但是她知道,至少自己是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命運是個古怪的精靈。那天如果她不是送一份急件進入秘書長辦公室,可能她的命運將會是另一種模式出現(xiàn)了。

      雖然她與范山同在P省,依然在那個山溝里,與王雪兒聚少離多。范山果然遵守他的諾言,偶爾回家也不生氣了,就算生氣時已經(jīng)不會再動粗,但是整個人卻變得像大山一樣沉默寡言。其關鍵處,盡管他范山嚴重傷害過王雪兒,但更重要的是,整個軍工廠的模式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先是現(xiàn)代化的軍事格局已經(jīng)不需要機槍制造車間,于是車間被合并;其次,范山作為干部依舊在廠里留守,其實有職無權,他再也不像以前在整個車間說一不二。

      進入省府秘書長辦公室時,王雪兒見秘書長在電話里大發(fā)雷霆,只得在一旁靜候。秘書長發(fā)完火后,這才對王雪兒說:“他娘的都是龜兒子,白眼狼,誰都不愿去S辦,連條狗都不如,看來只得動用行政手段了。”

      王雪兒當然知道S辦的情況,可她不想搭腔,唯恐惹麻煩,趕緊放下文件就走。剛到辦公室門口,秘書長突然叫住了她,問:“小王同志,我記得你愛人好像是S市人吧?!?/p>

      王雪兒一愣,一個堂堂大省,有上百名秘書的廳級干部怎么記得住她男人是S市的人呢?她點點頭。秘書長話語一轉(zhuǎn),直截了當問:“小王,愿不愿意去S辦?”

      王雪兒說:“我去?我去干嗎?”

      秘書長說:“你愛人在我們省好多年,再說軍工廠不行了,有沒有考慮今后生活?”

      王雪兒確實沒考慮過,她考慮的是怎么與范山離婚。

      秘書長說:“如果你能去S市辦工作,級別會上調(diào),組織可以安排你愛人回S市工作?!?/p>

      王雪兒低下頭,沒吭聲。

      秘書長說:“說得明白一些吧,你愛人總有一天會葉落歸根,給你一天時間與愛人考慮,怎么樣?”。

      王雪兒這才心動了,不由點頭。

      王雪兒從秘書長辦公室出來后,趕緊回自己辦公室給范山打電話。

      好多年了,范山悶悶不樂。一聽王雪兒電話里說的事情,范山在電話里的聲音戰(zhàn)栗得厲害,破例地叫道:“老婆,真有這事?”

      電話那頭傳來的那種感激語調(diào),王雪兒捕捉到了。王雪兒忽然想到了他們的初戀,那時,范山時常用的就是這種感激中帶有謙卑的語調(diào)跟她說話的。

      一種初戀的感覺強烈地沖擊著王雪兒的心房。

      沒準這是一個重大契機。

      沒準這會改善他們的關系與感情!

      “你還猶豫什么,趕緊答應了。我馬上回家。”范山斬釘截鐵地回答。

      王雪兒這才掛了電話,隨即給秘書長打了電話,答應去駐S辦工作。

      那天下午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何突然想著請假回家。

      回到家里時,范山從門后猛地抱住了她。

      她身子一歪,人軟了。

      范山像扛重機槍一樣把她扛到床上,輕輕放下。她知道,暴風驟雨要來了。

      至今還記得,生完兒子好多年間,她與范山也過夫妻生活??墒敲看位叵肫穑锻老?。其過程就像流水線上的裝配工,沉默寡言不說,關鍵是裝配完走人。

      這次不同,是真正意義上的。

      讓王雪兒流下幸福淚水,并不僅僅在于肉體的結(jié)合,而是在于范山這個不善言辭的男人在床上由衷發(fā)出的一句感慨:“千好萬好不如自己老婆好?!?/p>

      秘書長沒有食言。

      王雪兒很快入駐S辦,任接待處處長,正處級。

      半年后,范山調(diào)回S市公安局,任“掃黃辦”主任,正處級。

      2

      調(diào)回S市,其喜悅心情自不用多說。不過夫妻雙方帶著一個孩子住在亭子間,實在不是個事兒。王雪兒想起了房子。一想到房子,她就有些后悔,如果來駐S市辦前與秘書長談好房子一事,那該是件多美的事情,可現(xiàn)在人已到了S市,再提條件不妥吧??扇绻慌c婆婆分開,說實話,若是半夜肚子餓,很難保證不與范山發(fā)生矛盾。分,一定得分。只有分了,一家三口才會過好日子,于是她試探性地問范山:“你也算處級干部了,能不能向市局申請房子?!?/p>

      范山頭也沒抬,一口回絕:“不行。市局好多同志都是住房困難戶,再說我剛上班不久,也沒做出成績,怎么可以向領導開口呢。王雪兒我不希望再聽到你這種話。”

      王雪兒傻眼了。

      看來要范山申請房子,水中撈月。可是日子這么一天天地過下去,那是度日如年。王雪兒想了半天,還是硬著頭皮給秘書長寫了封信。她也知道,十有八九石沉大海,沒想到一星期后,駐S辦主任找她談話了。

      主任不高興地說:“小王同志,你家里住房困難,想要套房子,這事可以向我提出呀,你跳過我,直接找秘書長,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p>

      王雪兒一聽嚇了一跳,滿臉通紅說:“主任呀,我真是不懂事。可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發(fā)誓今后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一定向您匯報,這次希望你能原諒我好嗎?或者我再給秘書長寫封信承認自己錯誤好嗎?”

      主任一聽這話笑了,說:“我不是那意思。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那樣,碰到事就向秘書長匯報,還要我這個主任干嗎?”

      王雪兒誠惶誠恐。馬上低下了頭。

      主任說:“這樣吧,馬當路上有套六十平方米的公寓房,是我們省機關原先的聯(lián)絡點,現(xiàn)在歸我們駐S辦了,看著你是駐S辦首批人員的分上,分給你吧。”

      王雪兒一聽呆住了,世上竟有如此好的事情,看來我王雪兒真是額角頭碰到天花板了。王雪兒喜極而泣。

      主任皺眉道:“不就是一套房子嗎?你這個樣子,我有點怕了?!?/p>

      王雪兒趕緊抹了眼淚說:“主任,我是激動?!?/p>

      主任說:“你先別激動,我還有話呢?!?/p>

      王雪兒使勁點頭說:“你說。”

      主任說:“你要好好工作,多想辦法與S市各級領導溝通,多為我省經(jīng)濟做出貢獻。”

      王雪兒點頭說:“主任放心,你知道我的溝通能力?!?/p>

      主任頓了頓說:“房子盡管可以分給你,但也是有條件的?!?/p>

      王雪兒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主任。

      主任說:“這房子當初是省直機關花錢買下來的,屬于私有財產(chǎn),現(xiàn)在要轉(zhuǎn)到個人戶頭上,你得象征性地出些錢,這樣可以銷賬?!?/p>

      王雪兒脫口而出:“那得出多少錢???”

      主任說:“一千吧?!?/p>

      王雪兒又是一愣,一千元?她與范山倆加起來的復員費也只是七百元,一千元到哪兒去找呀。

      主任有些不高興了,說:“請不要與組織討價還價,這是最低的數(shù)字了。當初購房時,組織花了兩萬,讓你出一千,那是除去折舊率等因素,你懂吧?;厝ジ銗廴撕煤蒙塘俊H绻?,趕緊提錢,否則過了這村沒那店,好多人都眼巴巴地盯著這套房子呢?!?/p>

      晚上,王雪兒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范山也正好剛回家,吃晚飯時,王雪兒把情況跟范山與婆婆說了。話還沒說完,婆婆說了:“一千元呢,你們領導以為我家是萬元戶啊,我先告訴你們,不要向我借錢,我可沒一分錢?!闭f完飯也不吃,溜之大吉。

      王雪兒看著范山說:“你媽怎么這樣,我沒說向她借錢啊?!?/p>

      范山說:“你當著我媽面前這樣說,其實就是想借錢。你知道我的脾氣,我的生活原則就是S市人的生活原則:不向人借錢,不借錢給別人。這事我看算了?!?/p>

      王雪兒火了:“是馬當路啊,市中心,離你我上班又近,再說是六十平方米的公寓房,煤衛(wèi)齊全?!?/p>

      范山雙手一攤:“你讓我怎么辦,是去偷還是去搶?你說說?!?/p>

      王雪兒說:“既然你單位沒法分房給你,借錢總可以吧?!?/p>

      范山說:“不行,要借你向你們單位去借?!?/p>

      王雪兒跳了起來:“單位已經(jīng)給了我房子了,我還向單位去借錢,你說,我這能開口嗎?”

      范山想了想:“開不了口就算了,S市夫妻雙雙住亭子間的多得是,人家能住,我們也能住?!?/p>

      王雪兒氣得一下撂下筷子,不吃飯了。

      第二天范山前腳去上班,王雪兒后腳也跟著出了門。

      王雪兒是看著范山進了市局的,隨后她進了市局,直接進入市局局長辦公室。

      當局長得知王雪兒是范山的妻子時,非常熱情地招呼著王雪兒。

      王雪兒還沒開口,局長說:“王雪兒同志,感謝你作為公安家屬支持范山同志的工作。范山同志進局內(nèi)時間不長,可是在‘掃黃辦’的活動中,戰(zhàn)果累累,尤其是在他的全面領導下,一舉端掉我市三個流氓團伙操弄的‘黑燈舞會’。”

      王雪兒糊涂了,她壓根兒不想知道這些事,她滿腦子盤旋的是如何向局長提出借錢一事。

      局長說:“前些日子范山?jīng)]日沒夜地工作,確實顧家少了,好多公安家屬跟我提意見,我呢,代表局黨委表示真誠的歉意。”

      王雪兒一聽腦子霍地一亮,心想,什么“黑燈舞會”呀,跟我沒關系,既然范山工作那么好,我更有理由向組織開口了,于是馬上把借錢的來意說了。局長一聽,說:“這算什么事兒?你們家范山怎么搞的,組織多次問他家里有什么困難,需要組織幫助解決落實的,可他每次總說沒問題,好著呢,不就是一千元嗎?”

      局長說完,馬上操起電話給財務處打了電話,命令立即提上一千五百元現(xiàn)金,幫助范山同志。范山所借之錢,逐月從工資中扣除。

      局長打完電話,王雪兒說:“局長,一千元夠了。”

      局長說:“搬家也是需要錢的?!?/p>

      王雪兒笑笑說:“感謝局長,真的,我們只要一千元就夠了,搬家花不了多少錢?!?/p>

      3

      盡管搬了新家,范山臉上并無多大喜悅。范山搬完新家后的頭天晚上,趁著無人時沖她揮著拳頭說:“你怎么可以向組織要挾呢,比我困難的人家多得是。你要記住,下不為例,否則我對你不客氣?!?/p>

      王雪兒沒多話,反正新房拿到了,他要說就讓他說吧。為此王雪兒還裝著小鳥依人般地發(fā)嗲說:“老公,我知道了?!?/p>

      范山說:“你知道什么?你這是背著我向組織討價還價,你的錯誤是嚴重的?!?/p>

      王雪兒笑了:“看你說得那么嚇人,有困難找組織天經(jīng)地義。再說是借錢呀?!?/p>

      范山不高興了:“你只知道借錢借錢,這錢還得從我工資里扣除,你知道嗎?”

      王雪兒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心想:“我們是一家人,什么從你工資里扣,這話多難聽?!辈贿^她沒說。她總想剛搬了新房,得喜慶些,忍為上策。

      轉(zhuǎn)眼到了夏天。

      那天王雪兒上班路上,經(jīng)過S市音樂廳時,見售票處有人在排隊買票。王雪兒心中一動,湊了上去,順手拿了一張音樂會的宣傳單,上面寫著幾行大字:唐韻小提琴獨奏晚會。大字下面還有幾行小字,那是演奏的節(jié)目。這些節(jié)目上寫著帕格尼尼,西貝柳斯,雷格泰姆,馬斯涅,馬斯涅,德彪西等等。王雪兒有些納悶,自己也是喜歡搞音樂的,也知道老外音樂家一二,可是這些老外的名字,自己怎么那么聞所未聞呢?這些是什么樣的音樂家?還有那個叫唐韻的小提琴家怎么那么陌生呢?

      王雪兒好奇了。

      于是排隊買了當晚兩張音樂會票。

      王雪兒到了單位,趕緊給范山打了個電話。王雪兒知道不能說自己花錢買票的,如果這樣說,范山非但不會去,還會逼著她退票。范山十七歲到軍工廠工作,可以說在工廠無論看戲或者說看電影都是不用花錢的,如果說要花錢看戲看電影,他寧愿睡覺。王雪兒只得說是駐S辦發(fā)的免費票,是晚上的音樂會。范山一聽就說:“聽音樂會?那有什么聽頭,你神經(jīng)病啊?!?/p>

      王雪兒一聽馬上發(fā)嗲說:“范山,我喜歡音樂,你就陪陪我好嗎?”

      范山半晌才勉強回答:“好吧?!?/p>

      回到S市后,包括搬進新房后,范山從未與王雪兒單獨出去過,不要說看電影,聽音樂會,就是讓他陪著上街逛會兒,他都不愿意?,F(xiàn)在能答應了,王雪兒內(nèi)心別提有多高興了。

      王雪兒下午提早下班,回到家里趕緊做飯,做完飯,范山難得準時下班了。王雪兒端上一瓶五加皮老酒。范山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喝過一小杯酒,吃過晚飯,天漸漸黑了,王雪兒和他從家里出來,剛到了馬當路,王雪兒有意識地貼著范山且挽著他的胳膊。王雪兒滿臉喜慶,心想聽過音樂會后,自己回到家里得趕緊洗澡,然后擦得香香的,然后……然后就像那次范山接到可以調(diào)回S市工作那樣,在家門后,猛地把她抱住,像扛重機槍一樣把她扛起來,迎接那美妙無比的暴風驟雨。

      王雪兒想著,范山重重地把她的手給撥開:“好好走路行不行,還挽胳膊,像什么樣子?”

      范山鄭重其事說著,王雪兒除了趕緊松手還能怎樣?心想,或許是自己不對了,你看馬路上有哪對他們這樣年齡的夫妻還手挽手地壓馬路啊。

      進了音樂廳,王雪兒徑直領著范山走到了第一排。范山皺眉說:“我們視力都是2.0,坐第一排不是有病嗎?”王雪兒悄聲說:“票子是第一排啊,再說這個唐韻是個出色的小提琴手,坐在第一排,就能看清她的指法了。”

      范山?jīng)]有回答。

      倆人在1排7座、1排9座并排坐下。

      七點整,一個報幕的年輕女人走到舞臺一角,漆黑的大廳里一束追光燈打在她的身上,報幕人甜甜一笑說:“各位來賓晚上好!今晚是我市唐韻小提琴獨奏音樂會。演奏的第一首曲子是帕格尼尼小提琴隨想曲?!?/p>

      報幕完畢,紫絳紅的天鵝絨帷幕緩緩拉開,整個舞臺華燈齊放,舞臺一側(cè)走出一個燙著短發(fā),身材瘦長,面容姣好,三十不到的年輕女人。只見她穿著一套袒胸露背的潔白禮服,手里拿著小提琴走到舞臺正中央,緩緩地向觀眾施禮,座無虛席的音樂廳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王雪兒自然也跟著鼓掌,一邊的范山用手指捅了捅,低聲說:“你瞎起勁干嗎?”

      王雪兒沒有理睬范山,雙眼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位和范山出生同一城市的女人。

      唐韻把那把朱紅色的小提琴往細長的脖子下一放,手指一動,那音樂緩緩地流了出來。

      其實唐韻拉了也就不過三五分鐘,王雪兒發(fā)現(xiàn)一邊的范山已經(jīng)坐臥不寧,她偷偷一看,范山的臉色鐵青,眉頭緊皺。范山發(fā)現(xiàn)王雪兒在偷看他,說:“這個女人拉的是什么呀,你懂嗎?”

      王雪兒不想說謊,說:“我也不知道她拉的什么,不過我覺得那音樂挺美的。”

      范山說:“連你都不知道這個女人拉的是什么,我們這樣坐著不是活受罪嗎?”

      王雪兒見范山嗓音有些大,便說:“你輕點好嗎?”

      范山說:“這樣的女人能拉出好音樂,那才叫怪呢。”

      王雪兒說:“你不懂,不要亂說好嗎?”

      范山說:“怎么亂說了,你看看她怎么能穿這種袒胸露背的衣服啊,如果在馬路上,格老子這個‘掃黃辦’主任,非把她抓起送勞教不可。”

      王雪兒說:“范山,你少說些行不,人家那是演出服。”

      唐韻拉完帕格尼尼,接著報幕出來說,接下來唐韻演奏西貝柳斯作品。

      范山一聽發(fā)怒了,對王雪兒說:“不要以為我不懂音樂,我告訴你,什么格尼尼,西貝斯,一聽名字就不行。再說她那吱吱呀呀的拉琴聲難聽極了,還獨奏音樂會呢,拉倒吧?!?/p>

      王雪兒急了,真怕范山一不留神弄出個大洋相,暗里用手指頭捅他,讓他少說話。沒想到范山越發(fā)來勁,說:“她拉得糗也就算了,但我弄不懂,這個女人為何不拉《毛主席的恩情唱不完》,不拉《打虎上山》,不拉《金色的爐臺》,再不濟也得拉首我們聽得懂的《苗嶺的早晨》呀,什么意思?”

      王雪兒也愣住了。

      范山像鐵塔一樣的身軀霍地站了起來,沖著王雪兒說:“走。”

      王雪兒急了,說:“音樂廳有規(guī)矩,得中場休息離座?!?/p>

      范山冷笑一聲說:“我倒要看看誰敢攔我?!闭f著直往外走。

      果然沒人攔他,王雪兒沒法,只得站起,她不敢看那些觀眾,低頭緊緊尾隨范山朝外走。黑暗中,她似乎看到大廳座位上無數(shù)雙嘲諷般的眼光盯著他倆,那種羞啊,真恨不得有個地洞鉆下去才好。

      倆人出了音樂廳大門,范山從口袋里掏出煙,點上,深呼一口,得意地說:“怎么著,我們不是出來了嗎?”

      看著范山得意洋洋的樣子,王雪兒火氣陡然上升,脫口而出說:“兩張票子花了我十元錢,可你……”

      話到一半,趕緊剎車,但已來不及了。

      王雪兒看到范山瞪大眼睛逼視她:“你說什么?爛人拉爛音樂,竟花了十元錢?你不是說是單位發(fā)的嗎?”

      王雪兒囁嚅道:“你知道我喜歡音樂,我怕你不想聽音樂,所以……”

      王雪兒話音未落,范山身上暴戾之氣爆發(fā)了,他像一座小山似的一步一步朝她壓來,蒲扇般的手掌跟著扇了過來,這時馬路上正好走過幾個當兵的,其中一個突然大吼一聲:“同志,住手!”

      范山手掌活生生地停在半空中,軍人雙眼咄咄逼人,一臉怒火:“怎么的,耍流氓?”

      范山上下打量著軍人,見是四個兜的,沒好氣地說:“她是我媳婦?!?/p>

      軍人看了看王雪兒說:“是嗎?”

      王雪兒點點頭。

      軍人說:“既然是你媳婦,更不能兇神惡煞,像什么樣子?!?/p>

      范山無話可說,調(diào)轉(zhuǎn)頭氣呼呼走了。王雪兒無奈地遠遠跟著。

      范山與王雪兒回到家里后,出乎意料,范山并沒有打王雪兒,或許他想到了那年的承諾。那年兩拳的代價,是王雪兒早產(chǎn)。

      范山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坐在床前,不一會兒倒頭就睡。王雪兒沮喪極了,原本營造好的氛圍全都沒了……

      彈指間,三十年過去了,不知范山是否記得當年那場音樂會?是否記得拉小提琴的唐韻?若是范山還記得他說過人家是“爛”的話,那么如今這個與他出生同一城市,年齡相仿的唐韻,早已成了舉世聞名的小提琴演奏家。自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定居美國,成為美籍華人,一直活躍在國際樂壇,先后與英國皇家交響樂團、倫敦愛樂樂團、伯明翰交響樂團、柏林交響樂團以及瑞士、意大利、葡萄牙、挪威、瑞典等眾多著名樂團合作,足跡遍布世界各地,她還是“AsiaAmericanOrchestra”第一首席。

      唐韻成為當代世界著名小提琴家已經(jīng)舉世公認。

      說人家“爛”的范山在干嗎?

      他從公安系統(tǒng)退休后,被返聘到一家私企,做些可憐巴巴的保衛(wèi)工作而已。

      4

      大清早,王雪兒起床時,范山還在呼呼大睡,王雪兒從弄堂口買回大餅、油條、豆?jié){,輕手輕腳回到家里時,發(fā)現(xiàn)范山不見了。范山早點都沒吃,已經(jīng)去市局“掃黃辦”了。

      王雪兒坐在椅子上,傻傻地看著還冒著熱氣的早點。

      從那天起范山很少再與王雪兒說話了,無論王雪兒與他說什么,他一概以“嗯、哈”予以回答,后來被王雪兒逼急了,也只是脫口一句:“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p>

      有那么一剎那,王雪兒反倒覺得范山發(fā)脾氣是好的,甚至于打罵她也是可以的?,F(xiàn)在對她不理不睬,熟視無睹,這是王雪兒最為難受的。

      令王雪兒怎么也想不通的是,范山這個有著鐵塔般身子的強漢,竟然不要夫妻生活了。王雪兒知道,范山也明白夫妻之間再怎么吵架,過了夫妻生活,十有八九事情會得到大大緩和。俗話說,夫妻沒有隔夜仇,王雪兒說,夫妻過一夜嗎事都沒有,更何況每晚同睡一床!

      范山與眾不同,王雪兒有時覺得,這可惡的家伙的確是個真正“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人”。這樣的“特殊材料”可謂密不透風,百毒不侵,滴水不漏,王雪兒萬念俱灰。

      王雪兒自然知道自己談不上美若天仙,但是略為打扮,走到南京路也好,淮海路也好,回頭率絕對不低,更何況她知道自己肌膚白得像雪。父母親也正因她出生時肌膚雪般白,才給她起了個雪兒的名字??扇缃襁@雪兒一樣白的身體,被范山視若糞土,這是她無論如何不想接受的。她想問,這是為什么?沒人會告訴她。直到有一天,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后,這個小巧玲瓏的漂亮少婦終于爆發(fā)了,聲稱要到單位向局長匯報時,他們夫妻生活才有了皮毛的改觀。

      那是個夏天的傍晚,王雪兒下班回家后,讓兒子吃過晚飯后,把飯呀、菜呀、甚至于酒整整齊齊地放好。范山像往常一樣回家了?;丶視r范山依然不茍言笑,像往常一樣,鉆進衛(wèi)生間不聲不響地洗冷水浴。

      王雪兒記不清她當時為什么要進衛(wèi)生間,也記不清進衛(wèi)生間拿什么東西。王雪兒知道,她與范山結(jié)婚那么多年了,范山有個古怪行為,從不去公共場所洗澡。在部隊,在市局也一樣。無論身上怎么汗水直淌,總是回家洗澡。以前住在婆婆家沒條件洗澡,他就會拎一大桶水,回到房間擦洗身子。而每次擦洗時,他總是把門窗緊緊關上,一個大男人總把自己弄成像個大姑娘似的,這讓王雪兒非常不解。結(jié)婚后,有一次王雪兒心血來潮,自告奮勇,自說自話地想替范山擦背,不料范山滿臉通紅,勃然大怒,當頭一棒讓她趕緊滾開??粗鴦优姆渡?,王雪兒很不開心說:“我們都結(jié)婚了。”

      范山怒吼:“那是兩碼事。”

      也怪范山,那天下班回家洗澡,忘了關衛(wèi)生間的門。王雪兒輕輕推門進去時,像被強大的電流猛地擊傻了。只見范山赤裸著身子面對著門。范山雙眼緊閉,不斷地撫摸著自己的下身,臉上洋溢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樂勁兒。突然范山低吼一聲,王雪兒看得清楚,范山下體噴射出一股濃烈的白色液體。

      王雪兒的臉蛋倏地滾燙。

      王雪兒回過神來,轉(zhuǎn)身離開衛(wèi)生間,回到客廳剛坐下,只聽到衛(wèi)生間里傳來一陣怒吼:“王雪兒你無恥!”

      坐在椅子上的王雪兒沒有理睬范山的怒吼,她有些不明白。范山為何放著自己老婆不用,寧愿手淫呢?

      想著想著,王雪兒的臉變得慘白,內(nèi)心深處閃出幾個字:“狗日的范山,你他媽的是在污辱我!”

      王雪兒從椅子上跳起,像頭發(fā)瘋的牝牛,閃電般的沖進衛(wèi)生間,一頭朝正在擦身子的范山撞去。范山冷不丁地被撞得滑倒在地。

      范山怒吼:“你干嗎?神經(jīng)?。 ?/p>

      王雪兒發(fā)瘋般地撲了上去,怒罵道:“你他媽的是男人嗎?你把我當女人嗎?你寧可手淫都不碰我一下,今天我要與你拼個你死我活。”

      王雪兒邊哭邊罵邊撕打著范山。

      倒在地上的范山一動不動,任憑王雪兒作為。

      終于王雪兒無力了,癱倒在范山一邊。范山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說:“你鬧夠了吧?我告訴過你,我發(fā)過誓,不會碰你一下?!?/p>

      王雪兒絕望了。范山像是沒發(fā)生過任何事一樣,穿好汗衫,走出衛(wèi)生間。這時王雪兒突然像頭猛獸一樣狂叫起來:“你個狗日的范山,這事沒完,我這就立即去市局,我要告訴你們局長,你這個‘掃黃辦’主任是如何對待妻子的。我要讓S局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怎么樣手淫的!”

      范山停住了腳,傻住了。一座無形的大山朝他壓了過來。

      王雪兒披頭散發(fā)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直朝房門外走去。范山輕輕一拉,王雪兒一個趔趄又回到了屋內(nèi)。

      范山面露兇悍,說:“你以為你走得出這扇門嗎?”

      面對殺氣騰騰的范山,王雪兒驚呆了:“難道他想殺死我嗎?”

      范山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會殺死你是嗎?不會的。我承諾過,我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會碰你,怎么會殺你呢?你又不是犯罪分子。我只是想告訴你,你不能去局里?!?/p>

      王雪兒說:“你別嚇我,我不是被嚇大的。你今天不讓我去,難道你明天、后天還能不讓我去?”

      范山的臉色緩和起來,說:“王雪兒同志,我真弄不明白,我們孩子都一點點長大了,可你為何老是要想著做那件事呢?再說,這是多大的事啊。難道我手淫不可以嗎?”

      王雪兒的臉倏地紅了起來。

      王雪兒覺得恐怖。

      王雪兒想著時,范山像老鷹抓小雞似的一把把她輕輕抱起,說:“你不是想過夫妻生活嗎?行啊,我這就滿足你。”

      王雪兒被范山扛著進了內(nèi)屋,放倒在床上,范山把門關上,隨即扒了她的衣褲……

      當范山像座大山般強有力地進入時,躺在床上的王雪兒惡心得連連干咳……

      王雪兒覺得自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當王雪兒醒來時,房間內(nèi)外漆黑一團。她聞到了一股煙味,她看到黑暗中煙頭閃著一點紅光。她突然想起那年他們在Y市結(jié)婚后的兩三個月,她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便讓范山陪著她去醫(yī)院。范山不肯說:“你急什么?”

      王雪兒隱約覺得有啥地方不對勁,說:“你非得陪我去不可?!?/p>

      范山見王雪兒生氣,這才勉強陪著一塊兒去了軍工廠醫(yī)院,到了婦產(chǎn)科門口,范山不知怎的躲得遠遠的。王雪兒進去后,一檢查,醫(yī)生驚愕之極,問:“你真的結(jié)婚了嗎?”

      王雪兒生氣地說:“這有假啊,要不要我拿結(jié)婚證書給你看?!?/p>

      醫(yī)生說:“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既然結(jié)婚了,可你怎么還是個處女?”

      輪到王雪兒傻住了。

      醫(yī)生說:“知道孩子是怎樣孕育的嗎?”

      王雪兒低下了頭,不吭聲。

      醫(yī)生說:“你說呀。”

      王雪兒語無倫次地說:“我丈夫說,抱在一起肚臍眼對肚臍眼就能懷孕了?!?/p>

      醫(yī)生笑了。

      醫(yī)生告訴她結(jié)婚做愛生育是怎么回事,她才驚訝不已,羞得只差有個地洞一鉆了之。

      后來醫(yī)生說:“你老公呢?”

      王雪兒說:“在門口?!?/p>

      醫(yī)生說:“把他叫進來?!?/p>

      王雪兒走到門口,把躲得遠遠的范山叫了過來。范山很不滿地問:“你們女人的問題,叫我干嗎?!?/p>

      王雪兒還是把范山拖進了婦產(chǎn)科。

      醫(yī)生說:“王雪兒,你出去。”

      王雪兒走到婦產(chǎn)科門口的長椅上坐下不久,就聽到婦產(chǎn)科里傳來范山的暴怒聲:“放你娘的屁,你這個挨槍子的女流氓,應該扒去你的白大衣?!?/p>

      想到這里,王雪兒猛地從黑暗中的床上跳了起來,尖叫道:“范山,你不配做男人。你是強奸,你是強奸。”

      面對王雪兒的尖叫聲,范山冷笑道:“那你去告我呀。就說范山強奸了老婆,怎么樣啊!”

      5

      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清早,王雪兒才醒來,雖說范山送兒子上學了,王雪兒還是聞到空氣中范山猙獰而又殺氣的氣息。想起昨夜的事情,仿佛噩夢般地再次出現(xiàn)在她眼前。王雪兒一陣惡心,哆嗦。

      她覺得自己怎么活得那么累啊,這是人過的生活嗎?有那么一剎那,她想到了死。死可以解脫一切,可是又想到了父親。如果她就這樣死去,父親怎么辦?父親知道她一死了之,會傷心欲絕。

      如果說,以前她多次瞞著父親,從不說起與范山之間的那些爛事,除了顧全大局,更重要的是范山是自己選擇的。當初父母都是反對的,近些年出了那么多事,她能與誰說呢?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可范山這狗日的不知存心還是無意,總是揍她臉,讓她時常紅腫著眼睛,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讓她破相,有這樣的男人嗎?曾經(jīng)有幾次被范山揍后,她就是這么去上班的,駐S辦的人自然是明白的,可都裝傻,沒等王雪兒解釋,總會說,雪兒,怎么又摔跟頭了?那時她總覺得像再次被人抽了耳光,總想找個地洞鉆下去。現(xiàn)在不對了,她要控訴,否則昨夜之事,她的委屈,憤懣,怨懟,仇恨,會讓她不死也得發(fā)瘋。

      啊,父親,我已亂了方寸,你能幫我嗎?王雪兒絕望地叫道。

      王雪兒掙扎著起床,從馬當路來到南京路電訊大樓,給遠在Y市的父親掛了電話。父親沒接,接電話的是小妹,一聽到王雪兒聲音,小妹在電話里炸開了:“你還好意思打電話來啊,爸爸已經(jīng)到了晚期了。”

      王雪兒驚呆了:“什么晚期?”

      小妹在電話里冷笑說:“裝吧,裝吧,你還算是我的大姐,還算爸的女兒。你要知道,爸爸這輩子最疼的就是你,想不到你卻與范山一個德性……”

      王雪兒大叫:“小妹,你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

      小妹說:“一個月前我就給范山打電話了,說父親快不行了,讓你們趕緊回來,可是,你那個狗日的男人說,他在‘掃黃辦’忙著呢。還跟我扯淡說,國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我說,那讓大姐趕緊回來吧,他說,P省領導正在S市考察,談引資一事,你大姐忙得我都快見不到她影子了,怎么可能回家呢,我勸你也別打電話給你大姐。大姐啊,今天我是最后一次叫你了,我想問你,難道這些都比看望彌留之際的父親重要嗎?你給我回答!”

      王雪兒在電話里大叫:“我根本不知道,狗日的范山從未跟我說起?!?/p>

      小妹根本沒聽王雪兒解釋,“啪達”掛了電話。王雪兒失神地看著眼前的電話機,人,就這樣軟軟地癱倒在電話間里。

      原本還想對父親控訴范山的一切,現(xiàn)在呢?

      王雪兒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可是怎么也站不起來。電訊大樓的服務員一見馬上跑了過來問:“同志,你怎么啦?”

      看著素昧平生的服務員親切友好的目光,王雪兒搖搖頭說:“沒事?!?/p>

      王雪兒說著站了起來,隨即給單位打了電話,說她得立馬回Y市。面對王雪兒不容置疑的口氣,主任很惱火地問:“王雪兒,組織紀律你總懂吧,你想回家得說個理由吧?!?/p>

      主任話還沒完,王雪兒已經(jīng)掛了電話,嘴里罵道:“去他媽的理由?!彪S即沖出電訊大樓,直奔公交車站去了機場。

      幸虧王雪兒時常與機場售票處聯(lián)系,人家認識她是P省駐S市接待處處長,沒讓她開介紹信,直接讓她購票上了飛機,否則這兩千多公里,七十二小時的火車路程,還不把王雪兒給折騰死了。

      王雪兒深夜趕到醫(yī)院。當小妹見到王雪兒那副憔悴鬼模樣,嚇得連連后退:“姐,你怎么成了這個模樣?”

      王雪兒沒理小妹,而是沖進父親所在的重癥病房。

      父親處于彌留之際。

      王雪兒渾身哆嗦地站到父親面前,情不自禁地握著父親骨瘦如柴的雙手,呆若木雞。在她心目中,原本一直強壯的父親怎么會變得如此消瘦,她根本不敢相信。她的淚水掉了下來。她俯下身子,哽咽地叫道:“爸,雪兒來看你了?!?/p>

      昏迷過去的父親,這時卻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父親顫巍巍地抽出了手,那雙骨瘦如柴般的手竟然能輕輕撫摩她的頭發(fā)。

      父親氣若游絲般地說:“雪兒,你來啦?!?/p>

      王雪兒的淚水流了出來,浸濕了父親的胸前。

      父親說:“雪兒,你好嗎?”

      王雪兒使勁點頭。

      父親說:“雪兒,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情況。你在S市的戰(zhàn)友都告訴了我。父親幫不了你了,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堅強地活下去好嗎?”

      王雪兒“哇”地像小孩般大哭起來。

      父親說:“娃,莫哭了好嗎……”

      父親說完這句話,雙眼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天花板。

      父親死不瞑目。

      王雪兒心中唯一懂她的父親去了。

      王雪兒“撲通”跪下了,捧著父親的臉,輕輕撫摩著,絕望地大叫道:“爸……你這么就這樣走了呢,雪兒要你啊……你莫走好嗎?爸,求你了,莫走好嗎……”

      小妹上前輕輕地合了上了父親的眼睛。

      親友上前拉起王雪兒,王雪兒掙扎著,死死抱住父親的身體。

      “爸,你還記得嗎?小時候,為了給我治凍瘡,一到夏天你就用櫻桃泡酒,用土罐裝好再用泥土把它密封起來。到了冬天,就把我的腳抱在你的心口上,把夏天泡的櫻桃酒罐打開,用櫻桃酒慢慢地給我搓,待腳發(fā)熱后就用棉花裹起來,那時你整個人都是櫻桃酒味道。

      “爸,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總是在我每晚睡覺前,用你那雙大手替我搓腳心,讓我暖暖地睡去,可是不知怎么老是沒有效果,一到冬天,老是長凍瘡,腳指頭和手指頭先是開始發(fā)腫,腫到發(fā)亮后就爆裂,然后就看見鮮紅的嫩肉慢慢地流出血水。那時你也沒有辦法了,傷心地說,娃兒可憐,可憐啊……

      “爸,你還記得嗎?小時候災荒年的冬日之夜,我又冷又餓。被你從夢里叫醒,我看到你端了碗黃亮黃亮的蟲子,叫我快吃快吃。你說,這是蠶蛹有營養(yǎng)香得很。我被你催著哄著吃了幾個就倒在床上睡著了……還有災荒年的日子,我老是生病,那天我又發(fā)燒,迷迷糊糊地天上飛,突然看見兩個紅紅的球在我的鼻子上動來動去,然后就聽見你在喊我,我睜開眼,兩個美麗的紅柿子在你的大手上,你說,吃吧,柿子清火。鮮紅的柿子清火,甜得醉人……”

      王雪兒長跪不起,邊哭邊回憶著那過去一幕幕場景……

      1

      華裔男人羅伯特·李西裝革履從維也納來到蘇州。王雪兒一眼看到人高馬大的華裔男人特有好感。說好感在于這位羅伯特·李不但會說中文,而且還是維也納樂團首席小提琴手。

      李到了蘇州,首選就是楓橋。王雪兒當然熟悉楓橋了,只是兩人出去時,李卻小心翼翼地帶上小提琴。

      王雪兒說:“我們只是旅游參觀,帶著麻煩?!?/p>

      李笑笑說:“我的小提琴就是我的魂?!?/p>

      王雪兒無語,想想也對。

      參觀楓橋時間并不長,參觀完時,已經(jīng)到了正午,王雪兒準備帶李去一家酒店吃午飯時,李卻說:“雪兒,能不能去附近村莊農(nóng)民家吃飯呢?”

      王雪兒一愣,說:“不妥吧?!?/p>

      李問:“為什么?”

      王雪兒支吾道:“我怕不方便。”

      李笑了,說:“我出生在歐洲,來時父親特別叮嚀我,一定要嘗嘗家鄉(xiāng)農(nóng)家飯,求你了?!崩钕駛€小孩,撒嬌般地說著這話。

      看著這個與范山一般高的大個子,一雙清澈如孩子般大眼睛的李,王雪兒心軟了說:“我答應,但你得聽我的,讓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否則吃壞肚子,表妹可要責怪我了?!?/p>

      一聽王雪兒答應,李高興得抱住了王雪兒。

      王雪兒羞得滿臉通紅:“不能這樣,松手?!?/p>

      李覺得奇怪,便松了手。

      倆人沿著楓橋走去,不一會兒到了一個村莊口,就見一個敞開的院門,一家好幾口人團團圍著一張八仙桌吧唧吧唧吃飯。當看到穿著套裙的王雪兒與西裝革履的李徑直進入他們院子時,突然停止咀嚼,大眼瞪著小眼看著他們。

      王雪兒說:“老鄉(xiāng),我們走累了,肚子也餓了,想在你們這里吃頓午飯。”

      那家子人互相看看,一臉疑惑。

      一個老農(nóng)說:“你們想吃飯?”

      李馬上說:“是的。我們想在你們這里吃頓農(nóng)家飯。”

      老農(nóng)說:“你們是什么人?”

      李馬上說:“華僑。我祖上就是楓橋這一帶的人,我是回國來尋根的?!?/p>

      老農(nóng)想了想說:“我們只有粗茶淡飯,你們也要吃?”

      李說:“對,就是要粗茶淡飯。”

      王雪兒加了一句,說:“我們付錢?!?/p>

      老農(nóng)一聽,有些生氣地說:“要什么錢呀,一頓家常便飯而已,不要錢?!?/p>

      李馬上說:“好好,我會報答你們的?!?/p>

      當老農(nóng)把羅伯特·李與王雪兒請到八仙桌前時,老農(nóng)家的幾口人端著飯碗一溜煙地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吃完飯后,老農(nóng)替他們各自泡了杯釅茶后,這時王雪兒發(fā)現(xiàn),老農(nóng)家的門口一下冒出好多人,他們或站或蹲著像看西洋景一樣看著他們。

      王雪兒暗里扯了扯李,嘴里對老農(nóng)說:“茶就不喝了,謝謝你呀?!?/p>

      李卻捧起沾滿茶垢的搪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起來,嘴里還嘖嘖嘖有聲地說:“好喝,好喝?!?/p>

      喝畢后,李這才發(fā)現(xiàn)老農(nóng)家的院子里有好多人。

      李的眼睛頓時發(fā)亮,站起恭恭敬敬地向老農(nóng)鞠躬道:“你請我們吃飯不收錢,但是我說過我要報答你的?!?/p>

      老農(nóng)擺擺手,笑笑說:“不用,不用?!?/p>

      李也不說話,隨即打開緊貼著身子的小提琴盒。王雪兒馬上明白羅伯特所謂的報答,其實就是拉琴給大家聽。

      老農(nóng)們當然明白羅伯特的意思,臉上頓時放光了。原本鴉雀無聲或站或蹲在院子里的農(nóng)民們也興奮起來,一個個低聲竊竊私語:“華僑要拉胡琴演出了?!?/p>

      李拿著琴走到院子中央,按慣例先是調(diào)了幾下琴弦,接著說:“謝謝你們,我家鄉(xiāng)的農(nóng)民兄弟們,我現(xiàn)在獻給你們的是大作曲家西貝柳斯的作品?!?/p>

      農(nóng)民們聽不懂他說什么。王雪兒也聽不懂羅伯特的話。西貝柳斯是誰?王雪兒只覺得熟。突然她想起來了,那年,對了,就是那年夏天,她與范山去S市音樂廳聽唐韻小提琴獨奏音樂會時,好像看到節(jié)目單上出現(xiàn)過西貝柳斯的字樣,可西貝柳斯的作品不要說她都弄不懂,那些農(nóng)民能聽懂嗎?

      她不由擔心起來,走到李跟前低聲說:“別拉那洋玩意兒,他們不懂?!?/p>

      李莊重地說:“懂不懂沒關系,這是我到任何一個國家必須做的事情:傳授音樂文化。你呢,用我的照相機替我照下來,回國后,我得給父親看,他肯定會高興的?!?/p>

      李從背包里拿出照相機遞給了王雪兒,王雪兒只得咔嚓咔嚓拍了起來。

      那些農(nóng)民呢,先是睜大眼睛看著李拉著小提琴覺得稀奇,不一會兒開始竊竊私語。王雪兒聽得真切,他們用蘇州話在說:“這個華僑拉的啥么事呀?!?/p>

      “這叫啥格拉胡琴,不就是老母豬哼哼唧唧?!?/p>

      說著說著,一個個大失所望地走了。

      院子里只有老農(nóng)一人,可李還是那么莊重嚴肅地拉著。

      老農(nóng)尷尬地站立在一邊,坐臥不寧,不知是走,還是不走。

      李整整拉了三十分鐘后,總算停了下來,朝老農(nóng)深深地鞠躬。

      老農(nóng)慌忙說:“使不得使不得?!?/p>

      王雪兒看到老農(nóng)的額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水,好像拉琴的不是羅伯特·李,而是老農(nóng)。

      李說:“你有什么感受?”

      老農(nóng)傻了:“感受?”

      李說:“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你堅持到最后,說明你聽懂了西貝柳斯的作品?!?/p>

      老農(nóng)什么話也沒說,把王雪兒拉到一邊,雙手發(fā)抖,輕聲說:“姑娘,你們吃我一頓飯,想感謝我,我能理解。但如果我知道這個華僑是用這樣拉琴來報答,我真后悔沒收你們錢?!?/p>

      王雪兒愣了:“為什么?”

      “收了錢,你們就可以走了,用不著這樣報答我了?!?/p>

      “可剛才老外還表揚你堅持到最后。”

      老農(nóng)生氣了,說:“拉的是啥么子,我們村二辣子的二胡都比他拉得好?!?/p>

      李大聲說:“雪兒,他是不是在用方言夸我,如果他再想聽,我可以拉一曲勃拉姆斯。”

      老農(nóng)一聽,連連擺著手,苦著一張臉說:“姑娘,你替我求求他,別折磨我了好嗎?我家每天清早大公雞的叫聲,都比這聲音強上百倍。”

      李走到他們跟前,笑瞇瞇地說:“我耳朵尖著呢。其實你們,包括那些離去的農(nóng)民說的話,我都知道。你們說我拉的琴聲連公雞與母豬的叫聲都不如,是嗎?”

      老農(nóng)一聽搖頭說:“不是的……”

      李說:“不要緊,聽不懂沒關系。我有個經(jīng)驗,任何經(jīng)典音樂,一開始都是聽不懂的,但是只要連續(xù)或者說反復聽上三遍,你一定會聽出其中的奧妙。這樣吧,老鄉(xiāng)你坐下,我為你開小灶,再花上一個小時,連續(xù)拉上兩遍,保證你能聽出味道?!?/p>

      老農(nóng)眼睛睜得大大的,接著身體一哆嗦,連連朝著李作揖:“華僑兄弟,我真的求求你了。你們想吃飯,我還可以管你們一頓,但是千萬千萬別再拉了,好嗎?”

      李一聽慌了,跟著也作揖道:“你放心,我再拉一小段,半個小時怎么樣?”

      老農(nóng)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不不,你饒了我吧?!?/p>

      李急了,說:“老鄉(xiāng),在中國農(nóng)村也只有你一個農(nóng)民完整地聽我拉完曲子,我非常珍惜,我求你了,請再聽我拉一次,也就是半個小時好嗎?”

      事情弄到這個程度,把王雪兒弄傻了。

      王雪兒馬上把李拉到一邊,說:“算了,下次還有機會。”

      李說:“我的簽證只有半個月時間,以后能不能有機會來中國,來到我祖上生活過的楓橋邊,還說不定呢。雪兒,我,一名來自奧地利的音樂家,如果能讓中國一個最普通的農(nóng)民喜歡上勃拉姆斯、西貝柳斯,那不是奇跡嗎?”

      王雪兒與李說著時,大院外猛地闖進兩個背著木頭槍的民兵,兇狠地看著他們:“你們是誰?到我們這里來干嗎?”

      李和王雪兒愣在那里,不知什么意思。

      一個民兵用木頭槍指著李說:“根據(jù)村民反映,你這個人,剛才是不是在拉黃色曲子?”

      李還沒回答,老農(nóng)馬上說:“沒有,他拉的是《社會主義好》?!?/p>

      老農(nóng)說著大聲唱了起來:“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

      王雪兒朝李板臉了,用英語說:“人家生氣了,趕緊走吧?!?/p>

      李還想解釋,已被王雪兒生拉硬拽地拖走了。

      整個下午,李情緒非常低落,走哪兒都是無精打采。天黑了,他們在外草草吃過晚飯回到賓館,李進入房間,一言不發(fā)走到床頭柜邊,打開一只小巧玲瓏的收錄機,隨后坐到沙發(fā)上,呆呆地看著王雪兒說:“我做錯什么了?”

      床頭柜上響起讓人著魔的音樂,那是莫扎特的。莫扎特的音樂輕輕回蕩在客廳里。

      看著猶如大男孩子般的羅伯特·李,王雪兒情不自禁走到他跟前,母親般地輕輕撫摩他的濃密黑發(fā)。突然,李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了她,王雪兒整個身子猶如觸電,一動不動,李的嘴唇吻了上來,王雪兒聞到一股久違的男人特有的強悍味,不能自已。

      李關掉了燈。

      王雪兒心里明白她這一生即將犯上一個重大的錯誤,她內(nèi)心拼命想掙扎,可是她的身體連同她的雙腿已經(jīng)由不得自己控制了。

      黑暗里,在莫扎特的音樂里,李的十指在她身上或快或慢靈巧地彈奏著,她似乎成了他手下那把昂貴無比的瓜奈里小提琴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上下響起了美妙的音樂,這音樂先是從骨子里點點滴滴地滲透出來,隨后慢慢地從肉體里沁了出來,接著便是從神經(jīng)末梢中噴發(fā)出來……他倆與飄蕩在黑夜客廳上空的莫扎特融為一體了。

      銷魂蝕骨。

      他們不知道套房不遠處的一間樓房窗簾后,一架來自上世紀70年代末,德國最先進的紅外夜視攝像機分分秒秒對準他們……兩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分別透過紅外鏡頭,看到了這一切,他們本子上準確地記下了這一行字:1983年4月1日,晚七點至十點,來自瑞典某交響樂團首席小提琴手羅伯特·李與一個中國女人在搞流氓淫亂活動。女人身份不詳,待查。

      2

      他倆精疲力竭。

      當李輕輕打開床頭柜上那盞淺淺的黃燈時,王雪兒猛地從床上彈跳起來。李嚇了一跳。王雪兒迅速穿好衣服,說:“我要回辦事處?!?/p>

      李笑了,說:“都半夜了,你回辦事處干嗎呀?!?/p>

      看著暗暗燈光下的李,王雪兒感到莫名的驚悚,她發(fā)現(xiàn)李的背后閃爍著一雙尖銳眼睛,像是范山的。

      王雪兒堅持要走,李像堵大墻似的擋著,非得她說理由。

      王雪兒說:“一個中國女子與一個華僑在一起會引人注目的?!?/p>

      李問:“為什么?”

      王雪兒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脫口說出如此的話:“有人會認為我倆是搞流氓?!?/p>

      羅伯特說:“中國太奇怪了,怎么會有這樣的認識呢?”

      王雪兒并不知道當她第一次與羅伯特·李見面時,已經(jīng)受到嚴密監(jiān)視。他們在蘇州的一舉一動已被布控。只是那晚他倆在賓館客房做下那事后,一切塵埃落定。

      當晚S市公安局接到有關部門發(fā)來的通報,要求協(xié)助調(diào)查P省駐S市辦王雪兒詳情。S市市局一接到協(xié)調(diào)通知,目瞪口呆。王雪兒不就是S市市局大名鼎鼎“掃黃辦”主任范山妻子嗎?她怎么可能做這等傷風敗俗的事呢?老局長無論如何不相信,因為他認識王雪兒。那年,這個性情溫和嬌小玲瓏的女人為了房子向組織借過錢。老局長認為,以他早在解放前從事地下工作數(shù)十年的對敵斗爭經(jīng)驗,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要說王雪兒是個水性楊花淫蕩無比的女人,怎么可能呢,更何況她還是一名處級干部?

      老局長看了檔案袋附隨的錄像帶,眉頭緊鎖。盡管事實確鑿,可他還是不相信,王雪兒怎么會和一個華僑搞到一起。這個華僑是誰?他是怎么認識王雪兒的?為何華僑一住進賓館,王雪兒立即去見他,并且在短短十天時間內(nèi)天天陪著他走東穿西到處拍照?這個華僑到蘇州的目的是什么?他在歐洲除了是個音樂家外,還有什么身份?這些都需要搞清楚。

      短短兩天,有關部門已經(jīng)搞清楚羅伯特身份了。他純粹是個華裔小提琴演奏家,而且在奧地利名氣不小。

      老局長在局黨委會議上一錘定音:“華僑可以讓他離開中國,但不等于這事了了。她是范山同志的妻子,更是我們‘掃黃辦’主任的妻子。妻子犯了嚴重錯誤,我們無權處理,但是范山同志是有責任。組織要找范山同志談話,讓他解決這個事情。解決不好,調(diào)離崗位?!?/p>

      羅伯特·李走了。

      他何時再能來中國,是個未知數(shù)。

      王雪兒雖說松了口氣,但是自從有了銷魂蝕骨般的愛,她內(nèi)心是多么舍不得李走啊。但這不是以她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

      李走后一個月,風平浪靜。

      這一個月,王雪兒總覺得一切就像做夢。然而這個夢是這一生中最為甜蜜的。王雪兒甚至覺得人生有這樣一個夢也就值了。他范山理她也罷,不理她也罷,不重要!

      然而就在這時,從不給她打電話的范山突然打來長途電話。范山在電話里出奇溫和地對她說:“你回家一次吧?!?/p>

      王雪兒愣住了。自從到了蘇州,她每次打電話回去,他總是愛理不理的,現(xiàn)在怎么忽然想讓她回去了。

      王雪兒有點激動了,馬上說:“我這就上火車站買票回家。”

      讓王雪兒更為吃驚的是,范山在電話里說:“行,我在火車站接你?!?/p>

      王雪兒一陣激動。他打電話給自己已經(jīng)是個奇跡,他還上火車站接自己,這……她不敢想下去了……有那么一會兒她對范山有了一絲愧疚感。

      三小時后,王雪兒乘坐的火車緩緩駛進S市火車站月臺,王雪兒無意中看了眼窗外,猛地見到月臺上停著一輛警車,警車邊,范山站在那兒抽煙。王雪兒有些納悶了。這是怎么回事?她感到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幾個月不見范山,難道他成了情種?再說,為了接她,直接把警車開進月臺,范山會這樣做嗎?

      她還是下了火車,迎面朝范山走去。范山抬起頭朝她笑笑。這一笑,讓王雪兒內(nèi)心一沉。

      她想這是怎么啦?難道她與羅伯特的事情他知道?絕對不可能。再說羅伯特已經(jīng)回國一月了。那么是兒子的事?也不像啊。到底是什么?

      范山駕著警車很快帶她回家了。

      王雪兒這才心定下來。范山是個話不多的人,現(xiàn)在能開警車來接她,或許他真的感到需要妻子了。想到這里,她也就輕松了。

      王雪兒到了家里,啥話沒說,而是去衛(wèi)生間放了熱水,隨后徹底洗了一把舒舒服服的澡,接著穿上一件漂亮的睡衣。當她剛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卻見背對著自己的范山一個急轉(zhuǎn)身,她看到范山那張猙獰的臉與他手中那條寬寬的牛皮皮帶。

      她傻住了。

      還沒等她明白怎么回事,只聽到一聲“啾啾”響的風聲,那寬寬的軍用皮帶已經(jīng)把她抽趴在地上。

      王雪兒覺得自己成了一條狗,尖叫起來:“你干嗎?”

      范山餓虎撲食把她掀倒在地,厲聲道:“你個爛婊子,你在蘇州與華僑干了什么??!?/p>

      王雪兒一愣。

      “不承認是吧?”

      范山從內(nèi)衣里掏出一厚沓照片照著王雪兒臉上摔去:“婊子,賤貨,不要臉的女流氓,你自己看看吧?!?/p>

      照片像雪片一樣在王雪兒眼前飄舞。

      她看清了。是她與羅伯特·李。

      “怎么樣,賴不掉了吧?!?/p>

      王雪兒沒回答,仰頭死死盯著范山。

      范山嘴里怒罵道:“我是個男人,我說過不會碰你一個手指頭,既然你讓我成不了一個男人,那么你不能怪我心狠手辣?!?/p>

      王雪兒知道她已逃不過了,那條皮帶把她身上漂亮的睡衣抽掉了,現(xiàn)在裸露的身子上,深深刻著道道皮帶痕,讓她鉆心般地疼。她知道,任何求饒都是白搭。她索性橫下一條心,冷笑道:“你連怎么操女人都是我教你的呢,我怎么會怪你呢?”

      范山現(xiàn)在成了瘋狗了,狂怒地罵道:“你他媽的是中國最荒淫無恥的女人,比武則天猶過之而不及。”罵著的同時,暴風驟雨般的皮帶外加拳打腳踢跟著過來了。

      王雪兒緊抱雙頭,把自己變成一只沉默不語的沙包。

      現(xiàn)在沙包時時刻刻響起不停的沉悶聲。沉悶聲中,王雪兒突然想起那天坐在公交車上,聽到幾個東北女人撇著嘴在議論S市男人:“全中國最數(shù)這里的男人沒用。有一次我在公交車上看到倆男人為了個位置吵了起來,反正雙方罵得挺兇,都舉起了拳頭。我看得急呀,怎么不動手呀?快點呀??伤麄兙褪怯萌^比畫著,急得我大叫,媽的,快動手呀,這有什么理可講呀,拳頭就是理呀。直到他們下車后,都還在吵嚷,比我們娘兒們都不如?!?/p>

      王雪兒笑了,東北娘兒們錯得離譜。東北男人揍完自己女人,還會真心安慰,還會討?zhàn)?,至少陪她上醫(yī)院去看病,S市男人不會。東北男人至少不會自己吃飽,而讓女人餓著。東北男人會玩暴力,但是他們不會玩冷暴力,不會把自家媳婦晾在一邊,而恬不知恥地手淫,惡狠狠地手淫……

      從范山揮起皮帶時,她就當成繞指柔了。

      3

      兩天后上午,王雪兒強忍滿身傷痕,渾身疼痛,從辦公室兼臥室出來后,讓主任開出離婚介紹信。主任對她離婚一事似乎并不感興趣,只是長嘆一聲:“那套房子便宜了狗日的范山。”

      王雪兒來到南京美發(fā)廳,破天荒地花了三十元燙了個S市最時髦的爆炸式發(fā)型,隨后又在理發(fā)廳里精心化了妝。理發(fā)人員看著王雪兒笑問:“呵呵,是不是結(jié)婚了啊。”

      王雪兒抿嘴,笑而不答,然后從容不迫來到民政局。走進民政局,范山已經(jīng)坐在那兒與民政人員說著什么,一見她進來,馬上住嘴。

      王雪兒笑笑說:“沒事,你們繼續(xù)說,我聽著呢?!?/p>

      范山看著煥然一新的王雪兒一愣,接著氣急敗壞地說:“誰讓你燙這個爆炸頭的,你還嫌丟臉不夠啊?!?/p>

      王雪兒笑盈盈地說:“你是不是還想打我,有種你再打呀。”

      范山翻著白眼,呼哧呼哧喘氣。

      王雪兒對工作人員說:“我是破鞋,女流氓,是個與華僑亂搞男女關系的腐化分子,是個下賤貨色,是你們城市說的‘拉三’,怎么樣,我把單位離婚介紹信帶來了,辦手續(xù)吧。”

      民政局的大姐雙眼如針般地看著王雪兒,冷笑道:“我從事民政工作三十年,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離婚了還趾高氣揚,恬不知恥?!?/p>

      王雪兒說:“我告訴你們了,我他媽的什么東西都不是,這個男人罵我是個賣屄的貨,怎么的?!?/p>

      大姐氣得嘴唇哆嗦,說:“真該把你送去勞動教養(yǎng)。”

      王雪兒嘲弄道:“可惜你沒這個權力?!?/p>

      范山在一邊插嘴道:“你別嘴硬,我敢打賭,這個時間離你不遠了?!?/p>

      很快倆人辦完離婚手續(xù),走出了民政局。當一個往東,一個向西,各自走路時,王雪兒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再也憋不住了,嘩嘩流了下來。

      這個眼淚為誰而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想流淚,痛痛快快地流淚。

      她沒有注意到,在她身后不遠處有一輛面包車緩緩行駛著,接著停在了路邊,面包車的塞拉門輕輕滑向一邊,一個長得高大英俊的年輕男人胳膊下夾著一個考究的公文包,從車上跳下,尾隨著王雪兒。不一會兒,男人靠近了她,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問:“對不起大姐,你是本地人嗎?”

      王雪兒上下打量著,見是一個和藹英俊的男人,便擦干淚水說:“也算是吧?!?/p>

      小伙子說:“我是外地來的,我住達華賓館,可怎么也找不到,你知道怎么走嗎?”

      王雪兒說:“達華賓館啊,就在前面左拐彎,然后筆直走,過馬路,再右拐?!?/p>

      男人馬上打斷她的話,焦慮地說:“對不起大姐,真的不好意思,我從不記路,你這樣一說,我越來越糊涂了,若是大姐不嫌棄我,或者說現(xiàn)在有空,能否替我?guī)??!?/p>

      王雪兒想了想說:“我正好回單位,我?guī)愕角懊媛房?,再指給你看達華賓館的方向,你就曉得了?!?/p>

      男人一聽大喜過望,馬上說:“好的好的。S市的市民真好,如此熱心,在我們杭州市斷斷不可能的。不要說帶路,你就是讓他指一下路,都是不耐煩的。”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朝前走去。

      剛過了條馬路,只見馬路對面一家餐廳門前擁著好多人。那個男人欣喜若狂般地叫道:“啊,你們城市真發(fā)達,怎么會有肯德基的。”

      王雪兒笑了:“這是大城市啊?!?/p>

      男人說:“啊呀,一想起這個肯德基我就想起在美國留學的日子,那時我天天吃肯德基,真是太好吃了,尤其是它的雞大腿,三明治,都是頂呱呱的。大姐,今天我們有緣,我請你吧。”說著不容分說,拉著王雪兒朝肯德基快餐店走去。

      王雪兒心里一動,沒想到這個男人還是留學生。學歷蠻高的嘛??墒怯忠幌耄@個男子倒也怪啊,剛認識,就帶她去吃肯德基,什么意思啊。

      男人似乎看出了王雪兒的心思,說:“你肯定在想,這是怎么回事?我告訴你,就沖你是個古道熱腸的好心人,我也要請你吃一頓。再說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

      王雪兒腦子閃過一絲不安:“他果真是認為她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嗎?”

      很快他們吃完了肯德基。王雪兒心想,人家既然請她吃了肯德基,干脆把他帶到達華賓館,再回單位吧。

      男人一聽,欣喜若狂,說:“大姐,你真的太好了。謝謝你啊?!?/p>

      很快他們到了達華賓館門口,王雪兒準備離去時,男人顯得依依不舍地說:“大姐,人,這個東西很怪,我與你素昧平生,可是我怎么總覺得你就像我的親大姐一樣呢,我怎么就一點陌生感都沒有呢?”

      王雪兒笑笑說:“是嗎?”

      男人說:“大姐,我本想邀請你到我的房間坐一坐,喝杯咖啡,但是我又覺得這不太好是吧。這樣吧,反正我在S市還有三天時間,你若有空兒晚上就過來坐坐吧。我叫顧盼。我住301室,好嗎?”

      說著,那雙大眼滿懷深情地凝視著王雪兒,恨不能王雪兒立即跟他進房間喝咖啡。

      有那么一剎那王雪兒都被搞糊涂了。這是怎么回事?不過嘴上還是說:“行。若是我沒啥事,一定前來拜訪。”

      男子說:“一定啊,我等你?!?/p>

      王雪兒往單位走去。顧盼進了達華賓館。

      王雪兒心里七上八落,總覺得有什么蹊蹺事兒。也就是往前走了大約百米左右,毅然回轉(zhuǎn)身子,走向達華賓館。

      身為接待處處長的她,對于賓館、機場、火車站的一套操作流程非常熟悉,她回去只想搞清一個疑問,這個男人到底是誰,他是杭州人嗎?他想干嗎?

      其實就在王雪兒剛剛離開達華賓館門口,一輛面包車緩緩駛?cè)脒_華賓館,上面跳下幾個彪形大漢。直接進了301房間。

      在服務總臺前,王雪兒出示了P省駐S市證件,問服務員:“我們想訂幾間房間。”

      服務員一聽,笑道:“行啊。幾個人,住多長時間?!?/p>

      王雪兒笑道:“六個人。要三間房,住三天?!?/p>

      “沒問題?!?/p>

      “不過我們幾個客人有個要求,以往他們都是入駐301、303、305,這次能不能也把這三個房間給我們?!?/p>

      服務員一看,說:“不行,已經(jīng)有人住了?!?/p>

      王雪兒顯得焦慮地說:“來的都是我們省里的領導,能不能麻煩你和他們說一下,讓他們換個房間。”

      服務員眼睛朝四周看了看,壓低嗓音說:“其他房間都沒問題,301不行?!?/p>

      “為何?不都是一樣住的嗎?”

      “我也不知道,是保衛(wèi)科定的。不要說換房間,就是301房間有訪客,必須立即報告。”

      王雪兒心里一沉:“是嗎?有那么厲害呀?!?/p>

      服務員說:“大姐,不瞞你說,真的挺怪,301的房客還是本地人,本地人入住我們這樣涉外星級賓館,那真是錢多得沒地方用了?!?/p>

      天擦黑時,王雪兒才回到單位辦公室。當她打開門,按亮日光燈,抬頭一看,一愣。她好像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再抬頭一看,是自己辦公室,一點沒錯。

      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疾步走到柜子前,猛地拉開柜門。她傻了,她的日記本沒有了。她急了,趕緊打開所有的抽屜,發(fā)現(xiàn)原本整齊有序的抽屜已經(jīng)被翻騰得亂七八糟。她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雙眼失神。她搞不清,在她外出辦理離婚后到現(xiàn)在十來個小時內(nèi),究竟是何人進入她的辦公室,進行大肆搜索。她猛地跳了起來,操起電話給主任打了過去。電話里的主任剛剛回到家里,一聽王雪兒所說之事,也呆了,隨后說:“雪兒,我剛下班回到家里。我可以向你發(fā)誓,我在整個一天兒,沒人進過你的辦公室。”

      “那你下班了呢?”

      “不可能。再說,還有門房老李,電工老張他們都住在單位。如果有人進入我們辦公區(qū)域,他們必定會阻擋,并且會告訴我。就這么簡單?!?/p>

      “但事實上有人進入我的辦公室了?!?/p>

      主任沒吭聲,過一會兒,主任說:“雪兒,會不會你離了,神智恍惚?”

      王雪兒大怒:“我還沒得老年癡呆癥?!?/p>

      王雪兒斬釘截鐵般的回答,引起了主任高度重視。

      主任擱下電話,火速趕到駐S辦。

      跟在他后面的是門房老李與電工老張。

      主任進入辦公室,上下一掃,脫口罵道:“我們還是正局單位,是哪個龜兒子敢不打招呼,私自搜索我們S辦!”

      眾人面面相覷。

      老李納悶地說:“主任你也知道,下班后,我與老張倆光棍,一直在喝酒呢,我敢保證,就算有個蒼蠅打我們眼前飛過,我們都會知道??墒?,這個進入王處長辦公室的人,他媽的個逼,究竟是人還是鬼?”

      主任說:“雪兒,你看看是不是少了什么東西。”

      王雪兒搖搖頭說:“東西沒少,只是一切都給我整亂了?!?/p>

      主任說:“沒少東西就好,少了錢財之類的就麻煩了?!?/p>

      王雪兒疲憊不堪地長嘆一聲:“我搞不懂,不偷東西,翻我辦公室干嗎?”

      主任想了想說:“要不打個電話讓警察來看看。”

      一說到警察,王雪兒一驚。她突然想起上午在民政局范山說過的一句話:“你別嘴硬,我敢打賭,這個時間(指勞動教養(yǎng))離你不遠了?!?/p>

      王雪兒嚇了一跳,臉色慘白,哆嗦道:“不了?!?/p>

      主任說:“好吧。”

      主任他們走了。剛到辦公室門口,主任忽而返身輕聲說:“雪兒,你找了個不該找的男人,有些事情我們這個級別是沒辦法,現(xiàn)在反正你也離了,要不你還是回P省吧?!?/p>

      王雪兒一聽,一股怒不可遏沖天而起,咬牙切齒地說:“主任,我理解你。但是既然我來到了S城,生下了兒子,我發(fā)誓,生是這兒的人,死是這兒的鬼,我決不臨陣脫逃,看看那些狗日的能把我怎么樣。”

      主任想了想又說:“當初是秘書長讓你來的,他現(xiàn)在是省委副書記了,他了解你,我看有些情況,你還是跟他說吧。”

      王雪兒:“不。”

      李雪兒辦公室被人動過,主任越想越后怕,覺得這事一定得向上級領導匯報,否則誰知道哪一天再來這種事呢。當晚即給原P省秘書長,現(xiàn)已省委副書記的做了詳盡匯報。省委副書記沒多說話,只是講了一句:“王雪兒同志我了解。她的事情上級組織是知道的。盡管犯了生活錯誤,但本質(zhì)上是個好同志!”

      4

      轉(zhuǎn)眼范滄海長大了。很難說,王雪兒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兒子。之所以會這樣,那是隨著范滄海一點點長大,無論長相、身材、脾氣越來越像他父親范山了。

      王雪兒有些害怕了。她害怕又一個范山。

      然而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啊,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再說,這個城市里,除了一個兒子是自己的親骨肉,已經(jīng)沒有其他人了。

      范滄海十八歲考入S市大學,那年王雪兒整整四十二歲。就是這一年,她的前夫范山為了慶賀兒子考進重點大學,竟然獎勵兒子一輛價值四十余萬元的凌志轎車。

      老子獎勵兒子,這是他們的事兒,盡管王雪兒覺得不妥。她在想,有必要給兒子買這么貴的車嗎?有必要讓兒子開著這么好的車出入大學顯擺嗎?而自己呢,也只是開著個QQ小車。

      但是她不能說。

      自從范滄海住校讀高中,王雪兒便搬出了辦公室,以她的經(jīng)濟條件,雖然買不起這座城市的房子,但是租上一套像樣的房子是沒問題的。就是在這套房子里,她總是每星期雷打不動與他通個電話,每月底與他在這里見面后,出去吃一頓飯。那么范滄海呢,對母親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母親讓他怎么著,他就怎么著。在母親跟前,范滄海盡管有脾氣,但是對于母親,倒也沒有犟頭倔腦。

      可為何隨著范滄海一天天長大,王雪兒骨子里總覺得有種潛在的恐懼在等著她呢?

      這就是每月他們見面時,總會發(fā)生一些小小的事情。

      比如說吧,范滄海已經(jīng)是個大小伙子了,每月見面時,他進門時,總會把書包高高拋向一邊,然后像頭小獸,兇猛般地扎進王雪兒的懷里,抱著母親身體使勁搖晃著;而有時呢,又會夾著嬌小玲瓏的王雪兒的胳肢窩,像練習啞鈴一樣不斷舉上舉下。這些,盡管是個孩子淘氣之舉,但是王雪兒總覺得不安。

      對,就是那年開學不久的一個月底,范滄海駕著臨時牌照的凌志轎車來到了她的租住地。范滄海來之前已經(jīng)告訴她,范山給他買了車子,所以當她從窗前看到那輛氣魄極大的轎車停在樓下時,她的身體莫名地戰(zhàn)栗起來。

      接著她又看到從兒子車里還鉆出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有些傻了。

      這個女孩子難道是剛剛考入大學的兒子的女朋友?

      她不敢確定。

      很快兒子帶著女孩子來到屋內(nèi)。

      剛進屋,范滄海就替母親介紹了,這是他同學,也是女朋友。

      王雪兒沒說什么,只是笑笑。她不能當著女孩的面教訓兒子,十八歲就戀愛,好像早了些吧。再說,這個女孩子盡管漂亮,但是一雙大眼總是在她屋內(nèi)東張西望。王雪兒有些不悅,說:“這是我租的房子?!?/p>

      女孩子沒說什么,只是“噢”了一聲,低下了頭。

      王雪兒不想再這樣尷尬下去,對兒子說:“我們出去逛逛吧,姑娘可以跟我們一塊兒去吃飯?!?/p>

      姑娘笑笑。

      就在他們準備出門時,范滄海對女孩子說:“小倩你到車里等我一下,我與媽說些事兒。”說著把車鑰匙給了女孩子。

      那個叫小倩的女孩子下樓了。

      范滄海隨即把房門關上了。

      王雪兒以為兒子想問她,對這女孩子的印象如何呢,所以她滿腦子想著,究竟該用何種措辭說服兒子。

      沒想到范滄海突然又把她抱了起來,一張與范山一模一樣的臉仰視她,說:“媽,我這輩子沒有求過你任何事,但是這件事你一定得答應我好嗎?”

      王雪兒一笑說:“兒子,你放下媽,有話好好說?!?/p>

      范滄海輕輕放下了王雪兒。王雪兒想了想,有些嗔怪兒子道:“兒子啊,媽覺得你十八歲就戀愛,好像早了一點,不過媽可以明確告訴你,你真想戀愛,媽決不干涉,怎么樣,你滿意了嗎?”

      范滄海一愣,奇異地看著王雪兒,半晌才說:“媽,你在說什么?”

      這下輪到王雪兒愣住了,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兒子:“你不是就想說這事嗎?”

      范滄海說:“媽,我都十八歲了,你想,我早戀也好,找任何一個女人也好,這還要你批準呀。嘁!”

      王雪兒傻住了,兒子從來沒有用如此輕視的語氣跟她這樣說過話。

      范滄海說:“我已經(jīng)對小倩拍過胸脯了,我媽只有我一個兒子,我說什么,我媽都會答應的?!?/p>

      王雪兒一驚。

      范滄海剛一出生時就籠罩在她內(nèi)心深處莫名的戰(zhàn)栗感,撲面而來。

      王雪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兒子,你想讓媽答應你什么呢?”

      范滄??粗赣H的樣子,忽然放聲大笑:“媽,我就想說一件小事,可我話還沒說,你就嚇成那個樣子了?你兒子是老虎嗎?”

      “不是老虎?!?/p>

      “那你怕啥呀?!?/p>

      “沒怕?!?/p>

      “好的,沒怕,我就說了。你看見樓下那輛凌志轎車了吧?!?/p>

      “看見了。”

      “你覺得氣魄如何?”

      “大。”

      “你真覺得大嗎?”

      “是的。哪像媽呀,只能開個小QQ。”

      “不,它氣魄不大。它還缺少東西?!?/p>

      “你說的是車內(nèi)配置?”

      “媽,你裝傻是吧?!?/p>

      “我沒裝傻呀。你到底要說什么?”

      “媽,你看見我用了個臨時牌照沒有?”

      “看見了?!?/p>

      “說明什么?”

      “沒說明什么呀,上個正式牌照就能開了呀?!?/p>

      范滄海突然拍手大叫:“媽,你真聰明啊?!?/p>

      “我聰明什么?”

      “我爸替我買了這車,那多愛我呀?,F(xiàn)在就看你的了?!?/p>

      “看我什么?”

      “你剛才說了,你只是開那輛QQ小車對吧。可媽你別忘記了你的車牌是貨真價實的S市牌照。你那塊牌照的價錢是兩輛QQ的價值?!?/p>

      王雪兒倒抽一口冷氣:“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把S市牌照轉(zhuǎn)讓給我就是了。你那破車就弄個外地牌照算了?!?/p>

      王雪兒這才明白,她為何內(nèi)心深處有著那種莫名的戰(zhàn)栗感。

      王雪兒搖搖頭說:“兒子,這事不行。你知道媽是搞接待工作的。工作忙,沒了S牌照,上下班高峰時,是不能上高架的。這你懂,別為難媽好嗎?”

      范滄海傻了:“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p>

      王雪兒又說了一遍,話音未落,范滄海瞪大眼睛,突然成了一頭困獸,咆哮如雷:“這些年來,我叫你一聲媽,是對你客氣。我要你牌照,是對你恩賜!”

      王雪兒臉色蒼白得可怕。

      “你不要給臉不要臉。如果你轉(zhuǎn)讓給我,我可以繼續(xù)叫你媽,否則……”

      “否則,怎么樣?”

      “我再問你一遍,給,還是不給——”

      “我說過了,我的工作需要這塊牌子……”

      王雪兒說到這里,范滄海閃電般地伸出如范山那般大的雙手,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把她抓起,舉向半空,狠狠砸到床上。

      就這么在空中一剎那,她明白,好多年過去后的日子又重演了。

      范山回來了。

      她的額頭狠狠地撞到了床角。她昏死過去了。

      冥冥之中,她聽到沉沉的摔門聲。

      范滄海的怒罵聲在空中飄蕩:“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爸早對我說了,你這個專與老外亂搞腐化的爛貨,不配做我的母親!”

      5

      羅伯特·李回去后曾多次打來電話,王雪兒接了,總是馬上撂下。表妹來了電話,她也如此。她有過短暫的時間怨恨表妹與羅伯特·李。如果不是表妹介紹什么勞什子的接待,她不會認識李,也就不會有那么檔事了。更可恨的是這個李,為何有那么大的魅力,讓我王雪兒甘愿送進你的懷抱?不說強奸,“誘奸”是逃不掉的。

      王雪兒數(shù)次不接電話,表妹與羅伯特也就再沒有來過電話。

      一年后,表妹從維也納返回P省探親,轉(zhuǎn)道S市出境時看她時,嚇了一大跳:“這還是那個嬌小玲瓏肌膚雪白漂亮美麗的表姐嗎?”

      表妹聽完王雪兒的所有傾述后,掉下了傷心的淚水,抱著王雪兒大哭:“狗日的范家,不要臉的范家,死光光的范家……”

      表妹不停地詛咒著,王雪兒只是微笑著。

      她寵辱不驚了。

      臨上飛機前,表妹在機場給羅伯特·李打了一個國際長途,立即喜滋滋地對王雪兒說:“其實這些年來羅伯特·李一直在想念你?!?/p>

      王雪兒沒吭聲。

      表妹說:“李的父親一直盼望自己的兒子能有個中國媳婦,而李呢,自從認識你,他就覺得你一定能成為他的媳婦,你考慮一下,如果答應,出國沒什么問題,李都能搞定的?!?/p>

      王雪兒沒有回答,而是眼前飛舞著那個像大男孩子一般率真可愛的音樂家——他的臉龐;他的如大海般清澈的雙眸;他的音樂;他的小提琴與莫扎特……

      表妹說:“再想想吧,決定了立即告訴我。”

      表妹飛走了。

      三天后,王雪兒接到羅伯特·李的來電,他在電話里深情地說:“雪兒,你來吧。”

      王雪兒沒有回答。

      她放下電話去醫(yī)院做了全面體檢。

      王雪兒知道自己四十二歲那年被兒子狠狠砸到床上后就絕經(jīng)了,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僅僅過了一年后的今天,也就是自己四十三歲,她的子宮萎縮了!

      王季明,本名王建明,男,1959年7月生于上海。曾去農(nóng)村插隊?,F(xiàn)供職上海地鐵維護保障中心車輛公司。著有小說、電視劇若干,中國作家協(xié)會協(xié)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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