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奎
我和圖書館
王夢奎
本文作者兄弟看望張崑校長
1950年下半年,我在家鄉(xiāng)招賢完小讀小學五年級下半學期。有一天,到任不久的張崑校長忽然叫住我,問:
“你是王夢奎吧?認識王夢周嗎?”
“他是我哥哥?!蔽艺f。
他“噢”了一聲,說:“你到圖書館管借書吧?!?/p>
我跟著他到了圖書館,那是學校東北角不到十平方米的土墻屋子,低矮的單扇門,不足一平方米的窗戶,還有一張單人小桌。他把鑰匙交給我,并交代什么時候開館借書,以及如何登記之類的注意事項。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進圖書館,而且竟是以管理員的身份。這也是我平生第一份兼職。
張校長瘦長身材,因為高度近視而又沒有戴近視眼鏡,——當時鄉(xiāng)間近視鏡還少見——看書和書寫黑板都頗吃力,習慣成自然,平時總是伸著脖子并且歪著,人稱“歪脖張崑”。他原來在縣城第一小學教五六年級語文,我哥哥是他的學生。先后在兩個學校教兄弟二人,他可能會感到新鮮好奇吧?后來聽哥哥說,張崑是跟解放軍上過山的。所謂上山,就是1946年國民黨軍隊進攻解放區(qū)時隨解放軍從溫縣撤到相距不遠的晉東南晉城、長治一帶,次年溫縣再次解放后返回??h第一小學教員中有這種光榮經(jīng)歷的只有張崑和另外一位教師,在招賢完小則只有張崑一人。事有巧合,我和哥哥也是上過山的,因為媽媽和外祖父是村干部,害怕受到迫害,領著我們撤到晉城。或許是這種相似的經(jīng)歷所產(chǎn)生的親近感和信任,他在縣第一小學也指定過我的哥哥管理那里的圖書館。張崑終生在溫縣教育界工作,對地方教育事業(yè)是有貢獻的。我1998年10月返鄉(xiāng)時曾和哥哥一道去縣城東的張屹塔村看望這位老校長。他已臥床多年,那天坐起來和我們說了幾句話,神志還清醒。聽說不久就去世了,活了八十多歲。算起來,建國初期他不過三十歲出頭,但在我們這幫小學生眼里,已經(jīng)是很老的人了。
圖書館的書,兩三個不高的書架還沒有裝滿,估計也就是一二百本吧,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書。當時溫縣一般村子設初級小學,簡稱初小,只有一年級到四年級,初小畢業(yè)也算一級學歷,履歷表填“初小畢業(yè)”。讀五年級和六年級要到高級小學,簡稱高小或完小,也稱完全小學,因為這樣的學校也有一年級到四年級,六年級讀完叫高小畢業(yè),學歷高一級,履歷表填“高小畢業(yè)”。農(nóng)民有把高小、中學、大學比附為秀才、舉人、進士的級差,說高小畢業(yè)是秀才的。高小一般設在集鎮(zhèn),溫縣的集鎮(zhèn)大體上半徑四五公里左右一個,多為后來的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我是在外祖父家所在地大尚村讀初小的,那里比我讀高小的招賢鎮(zhèn)更閉塞,更難見到什么書。大尚村每年農(nóng)歷四月初四廟會,實際上是夏收前的物資交流會,買賣農(nóng)具和牲口,偶爾也有一兩個小攤兒上擺有幾本木刻的唱本或者石印的繡像小說,沒有錢買,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連在學校用的課本,也曾根據(jù)外祖父提議,照別人的書抄了來讀,免得花錢買??梢韵胂螅@個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圖書館,多么讓我眼界大開??梢哉f,是張崑校長把我領進了書的世界,幾十年來我一直感念他的恩德。寫這篇文字的最初動機,就是紀念我小學時代的這位校長。
借書是在課余游戲時間。我盡心盡職,下課就到圖書館坐著,接待同學借書。但借書的人并不多,我也就有了許多讀書的時間。直到讀完六年級離開這所學校,我把圖書館里那些懂得的、似懂非懂和完全不懂的書,胡亂翻了個遍,讀了對當時一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不算少的書,也可能是當時那所學校讀書最多的學生。開始是讀古代歷史題材和革命戰(zhàn)爭題材的連環(huán)畫。接著讀小說,馬烽、西戎的《呂梁英雄傳》,趙樹理的《小二黑結(jié)婚》和《李有才板話》,這類書能懂,魯迅的小說就不能夠領略了。我自幼喜歡歷史故事,見有一本《路易·波拿巴政變記》,望文生義,以為是宮廷政變故事,翻翻完全不知所云,只是從此知道了有這么一本書,在大學期間終于讀了。我不記得圖書館是不是張崑就任校長后建立起來的,也不知道這些從連環(huán)畫到馬克思著作的圖書是從什么渠道進來的。這些今天看來從紙張到印刷質(zhì)量都很差的圖書,給我打開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窗戶,開闊了眼界,知道了許多過去聞所未聞的事情。立竿見影的效果,是老師開始在我的作文簿上批“有長進”甚至“大有長進”。
之后讀中學和大學,我都是圖書館的???。幾十年的研究工作和筆墨生涯,更不免和圖書館打交道,從圖書館得到幫助甚多。不用說,任何一個都是招賢完小的圖書館無法比擬的,就像是人類從石器時代、鐵器時代發(fā)展到機器大工業(yè)時代。我念過書的兩所中學,工作過的幾個單位,圖書館都是開放的,我和圖書管理人員都混得很熟,即使不是明文規(guī)定也是默許,可以到里面自由瀏覽選擇。北京大學的圖書館藏書豐富多彩,有不少稀缺珍本甚至冷僻的書,雖然不開架,不能自由進入書庫,但查索引借閱還是很方便的。即使在我念書的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各種受批判的所謂“封、資、修”的書籍也是可以借閱的,因此能讀到在其他學校很難讀到的書。當然,我更喜歡開架借書,但開架借書并不是所有圖書館都適宜。當時的北大圖書館,除辦公樓南側(cè)的圖書館樓本部外,還有幾個藏書和借閱的地方。我學年論文和畢業(yè)論文寫孫中山和朱執(zhí)信的社會經(jīng)濟思想,查閱《民報》,是在外文樓的善本藏書室,善本書只能在那里看,不能帶走,但可以抄錄。北大圖書館幾個藏書的地方,供閱覽的桌子都比教室的桌子寬大,同學們都愿意在圖書館看書,但座位并不總有。畢業(yè)時辦理各種手續(xù),其中一項是清理借書,交回借書證。
幾十年來,圖書館不斷把我引進知識的世界,期間也有不少故事。
我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紅旗》雜志編輯部工作,那里有很濃厚的讀書風氣,從總編輯陳伯達和副總編輯鄧力群、胡繩,到編委和各編輯組組長,都是鼓勵青年人讀書的。那里的圖書館藏書數(shù)量不算多但頗具特色,有許多在學校里見不到的書,特別是當時被列為批判對象的國際上那些代表性著作,嚴格控制發(fā)行和閱讀范圍,按類別分別印成灰皮和黃皮的內(nèi)部書,在這里都可以借閱,而且可以自由進入書庫,借書數(shù)量也不受限制,我經(jīng)常在那里泡?!拔母铩背跗?,有一天我正在書庫翻書,忽聽得外面吵嚷,有人大喊:啊,這里有很多“封、資、修”!我聞聲出來,見是一群紅衛(wèi)兵闖進來“掃四舊”,管理員是一位女同志,極力勸阻但寡不敵眾。我急中生智,非常嚴肅地大聲喊道:“同學們,《紅旗》雜志是黨中央的理論刊物,‘紅旗’這兩個字是毛主席題寫的,這里的書都是編輯工作需要的,‘封、資、修’的書是供批判用的,圖書館不能沖!”來“掃四舊”的紅衛(wèi)兵像是一群中學生,大概是因為我理直氣壯,又是比他們大幾歲的年輕人,看樣子不像是什么“黑幫”和“走資派”吧,經(jīng)我這么一喊,竟和平撤離。說實話,那兩年我還真讀了圖書館里不少“供內(nèi)部參考”、“供批判用”的書,包括伯恩斯坦、考茨基、托洛茨基、布哈林、熱德拉斯等人的著作。這些書雖然大多枯燥乏味,但確實能開闊眼界,加深對一些理論問題的理解。有趣味的是全國政協(xié)編印的幾十本《文史資料選輯》,我從中了解到由親歷者講述的二十世紀前半期中國歷史上許多重大事件的細節(jié)。印象深刻的,還有講述二戰(zhàn)期間國際間諜活動的《秘密戰(zhàn)》,以及美國負責第一顆原子彈研制的一位將軍講述原子彈研制和投放過程的《現(xiàn)在可以說了》之類的書。不久下放“五·七干校”勞動,無圖書館可進,有好幾年很難找到什么書讀。
1994年,我作為中國政府代表團成員隨李鵬總理訪問奧地利。此行給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奧總理弗拉尼茨基的歡迎宴會是在國家圖書館豪華大廳舉行的。這是1726年建成的巴洛克型圓頂建筑,外觀像是教堂。四壁書架裝滿了書,分上下兩部分,中間隔以走廊。我數(shù)了數(shù),上下各有十三層,手不可及的高層書需借助梯子,地面和中間走廊都放置有梯子。地面貼近書架的玻璃櫥柜內(nèi),陳列著一些約長兩尺許、寬一尺許的大型善本書,是十四世紀保存下來的拉丁文手抄本,最為寶貴。圓頂繪有大型彩色壁畫,直至書架頂端。這個國家圖書館館藏六百七十多萬冊(件),其中包括手稿兩萬五千件,音樂作品十多萬件。這個大廳是奧地利國家圖書館的主體部分,藏書二十萬冊,一直是對學術界開放的。把國家圖書館大廳作為國宴大廳,真是別出心裁。走進大廳,讓人立刻浸潤在濃厚的文化氛圍之中,因為宏偉寬敞且光照適度,雖四壁皆書而毫無壓抑之感。據(jù)說,這是一百五十年來第一次在這里舉行宴會,一百五十年前皇帝曾在這里舉行過宴會。上世紀九十年代,我曾多次隨國家領導人出訪,出席過不少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舉行的國宴。連許多發(fā)展中國家宴會廳也是金碧輝煌,但多大同小異,沒有什么特色,早已印象模糊。惟獨在奧地利國家圖書館大廳舉辦的這次宴會,留下難忘的記憶。
我曾經(jīng)在幾個研究機構(gòu)擔負領導工作,都想在那里建設一個更好一點的圖書資料室,沒有一個成功,都是因為沒有房子,成為遺憾。但是,在家鄉(xiāng)建立一個公共圖書館的愿望實現(xiàn)了。
前幾年,我和我的哥哥王夢周(焦作大學教授)、堂兄弟王夢恕(中國工程院院士)商定,利用我們在溫縣安樂寨村的祖屋,辦個“兄弟書屋”,讓這些閑置的房子物盡其用。我們的倡議,得到村、鄉(xiāng)和縣、市各界人士的熱情響應和支持。結(jié)果比我們預想的還好,規(guī)模也比預想的大。
現(xiàn)在兄弟書屋總共有房屋五座十五間,其中一座三間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我母親帶著我的女兒回鄉(xiāng)居住,拆了我家別處的三間房子,在毀于侵華日軍炮火的祖屋地基上新蓋的。母親生前,我把建立圖書館的想法和她商議過,她清楚農(nóng)村孩子讀書的困難,欣然同意,書屋建成也是對母親的一個永久性的紀念。另外有三座各三間瀕危不能使用,作了大的修繕,從一座房子屋脊檁上的文字判斷,這些房子始建于1838年。還有一座三間穿堂屋毀于1950年代的“大躍進”時期,是仿照原型重修的。2008年4月5日,我從北京回鄉(xiāng)參加書屋揭牌開張儀式,那天街上男女老少擠滿了人,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我小時候從來沒有見到村里這么熱鬧過。那天我見到了多年不見的小學時代的同學,有的是特意從陜西和貴州趕來的。省市縣鄉(xiāng)有關領導也前來祝賀。我不由地回想起招賢完小那個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想起幾十年來我進出過的各種各樣的圖書館。我從呼前擁后的孩子們的眼神里,看到了他們對于讀書的渴望。我在揭牌儀式上說: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兄弟書屋”是大家的書屋,不光是安樂寨村的人,所有支持和幫助書屋的人,所有來讀書和借書的人,都是書屋的主人,希望大家多來這里讀書,多來這里借書?!靶值軙荨钡哪局坪诘捉鹱重翌~是我書寫的。我還撰得一聯(lián),請書法家邵華澤同志書寫,同樣制成木質(zhì)黑底金字,懸掛在作為書屋主體部分的那間穿堂大廳前的柱子上:
豐收須從勤勞得
眼界常自讀書開
這副由書法家書寫的楹聯(lián),為書屋增色不少。書屋的建立了卻了我多年的心愿,我感到由衷的高興。
書屋現(xiàn)有藏書一萬多冊,免費開放。據(jù)統(tǒng)計,書屋開張以來,本村和周邊村莊每年來借書的有一萬多人次,其中60%是中小學生,中年人占25%,老年人占15%。管理圖書的是本村退休在家的教員和干部,他們都很盡心。書屋同時還陳列著一些村史資料,有進一步充實圖書和其他展品的余地。國家新聞出版總署授予“農(nóng)家書屋”的匾牌,縣政府又確定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更為書屋的長久存在和發(fā)展提供了保障。
我自己的藏書,只有適合農(nóng)村閱讀的很小一部分送到了書屋,相當大一部分藏書送給了焦作大學圖書館,所剩藏書今后也將陸續(xù)送到那里。我的故鄉(xiāng)溫縣屬焦作市轄,焦作大學是改革開放后創(chuàng)辦的,對圖書有需求,把書送到那里可以發(fā)揮更大的作用。我捐贈的圖書雖然沒有什么孤本秘籍,也有些獨特之處:有些書是作者簽名贈我的;有些書印數(shù)很少,書店里很難買得到;還有些是內(nèi)部發(fā)行的圖書和研究報告。我自己的著作和編輯的書,那里保存得也比較齊全。根據(jù)我多年從圖書館借書的經(jīng)驗,圖書館里只有暫時無人借閱的書,沒有永遠無用的書。近年來常聽說,某某學者去世后藏書很快散失,殊覺可惜。焦作大學專為我捐的圖書開辟閱覽室,指定有專人登記管理,據(jù)說頗受歡迎。對于我來說,這些書是似散而實聚,也是長久保存之道。把書送到那里,我心里感到踏實,還常常懷有親切的牽掛。
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革命提供了空前便捷的信息獲取方式,使人們能夠輕易地獲得海量的信息。紙質(zhì)圖書和傳統(tǒng)的閱讀方式受到強烈沖擊,不少圖書館在進行資源重組和功能再造,電子圖書在充實圖書館的內(nèi)容,“兄弟書屋”也有了電腦。圖書館作為文化的載體和歷史的遺產(chǎn),是不會消失的。
行文至此,我突發(fā)奇想:既然奧地利國家圖書館大廳恢復了它作為隆重國事活動的功能,“兄弟書屋”除了借閱圖書,會不會成為安樂寨村別有情趣的聚會和其他文化活動的場所呢?聽說,現(xiàn)在王氏宗族大年初一拜祖宗,以及村里紅白喜事書寫對聯(lián)和挽聯(lián),就是在書屋進行的。還籌劃在書屋作村史陳列。書屋還有很大的功能潛力,現(xiàn)在只是開頭。
(文章見于2014年12月15日《文匯報》一編者)
(責任編輯 孔占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