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天佑(嶺南師范學院歷史系,廣東湛江524048)
論中國古代的風俗與歷史盛衰
龐天佑
(嶺南師范學院歷史系,廣東湛江524048)
摘要:在中國古代歷史上,風俗與天下盛衰密切相關(guān)。施政得失反映在風俗中,“觀風俗”而“知得失”,成為中國古代的歷史傳統(tǒng)。風俗總是在歷代的傳承中變化,又在不斷的變化中傳承。因為風俗變化影響世道人心與治亂興亡,風俗正邪攸關(guān)天下盛衰與國運長久;所以通過“廣教化”,實現(xiàn)“美風俗”,既是勵精圖治的君主的治國理念,更是華夏哲人的精神追求。圣明之君踐行移風易俗,蕩滌陳腐陋俗,重建社會道德,因此,公序良俗與盛世的創(chuàng)建有著深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關(guān)鍵詞:中國古代;風俗變遷;歷史盛衰
遠古先民認為,“風”為天地之“氣”而生。在《周易》的八經(jīng)卦中,以“巽”卦代表“風”?!稘h書》稱“天地之氣合以生風”[1]959,即“天地之氣”相互作用,因而產(chǎn)生了“風”。人們又把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下形成的行為稱“風”,而將因歷史積淀與現(xiàn)實差異形成的生活習慣稱“俗”,故有“百里不同風”而”千里不同俗”的說法[1]3063。莊子最早將“風”“俗”連用而為一詞,稱“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2]。莊子所言“風俗”,指在不同的時空環(huán)境中,人們約定俗成的生活習慣。東漢學者在前人基礎上,對“風”“俗”作出定義。班固稱:“凡民稟五常之氣,而其剛?cè)峋徏?,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1]1640應劭曰:“風者,天氣有寒暖,地形有險易,水泉有美惡,草木有剛?cè)嵋?;俗者,含血之類,象之而生,故言語歌謳異聲,鼓舞動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淫也。圣人作而均齊之,咸歸于正,圣人廢則還其本俗?!盵3]北齊劉晝則言:“風者氣也,俗者習也;土地水泉,氣有緩急,聲有高下,謂之風焉;人居此地,習以成性,謂之俗焉。風有薄厚,俗有淳澆?!盵4]人們在一定的自然條件下,在不同的人文環(huán)境中,彼此交往漸成風氣,相沿日久而化為習俗。風俗系風氣演變而來,既有自然因素的作用,又有人文傳統(tǒng)的影響;不僅反映現(xiàn)實生活,而且關(guān)乎天下盛衰。我們考察中國古代風俗,探討其與天下盛衰的關(guān)系,吸取前人治國興邦的經(jīng)驗教訓,對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
管子言:“察民俗”,“知得失”[5]260。民俗乃民間風俗的簡稱。在管子看來,民俗反映出施政好壞,“察民俗”能知曉施政得失,為治國興邦提供資鑒?!对娊?jīng)》一半以上的詩篇稱“風”,“風”即西周、春秋時期的民間歌謠。這些歌謠抒發(fā)百姓的喜怒哀樂,不僅表達他們的精神訴求,而且反映各地不同的風俗。班固在管子論述的基礎上,強調(diào)通過“觀風俗”,可以從中“知得失”;指出上古時代以來,統(tǒng)治者關(guān)注各地風俗,以便了解與把握民情。他稱:“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又曰:“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盵1]1756在班固看來,王者立采詩之官,搜采民間詩歌,觀察民間風俗,傾聽百姓心聲,體察民情冷暖,為治理天下借鑒。統(tǒng)治者從風俗中了解為政得失,順應民心而自我調(diào)節(jié),謀求天下長治久安。而歷代哲人則根據(jù)風俗與治國施政的關(guān)系,探討與批判現(xiàn)實問題,為了挽救時弊而建言獻策,表現(xiàn)出勇于擔當?shù)木?,隱含著深沉的憂患意識。
風俗為相習相沿的群體習慣,與特定的時空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因為各地自然環(huán)境千差萬別,“天地寒暖燥濕”大相徑庭,決定了生活習慣與風土人情各不相同;所以“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6]1338。管子稱:“入州里,觀習俗?!盵5]76《禮記》載孔子語:“入其國,其教可知也。”鄭玄注云:“觀其風俗,則知其所以教?!盵6]1609《禮記》又稱:“入境而問禁,入國而問俗,入門而問諱?!盵6]1251荀子稱:“入境,觀其風俗。”[7]202韓非曰:“入王之境內(nèi),聞王之國俗?!盵8]164諸如此類關(guān)于“入境問俗”之語,在先秦諸子之書中頗多,說明對風俗差異的關(guān)注。風俗為現(xiàn)實與歷史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在諸侯林立、分裂割據(jù)的情況下,不僅各地自然環(huán)境差別巨大,而且彼此人文環(huán)境頗為不同,資訊傳播與相互交流又存在困難。這種“州異國殊”的狀況,導致了“情習不同”[9]1175。只有根據(jù)不同自然條件,結(jié)合各地人文傳統(tǒng),廣泛搜集各種材料,體察各種不同的風俗;才能了解世道人心,把握施政好壞得失,提出變革現(xiàn)實的主張,為君主治國興邦服務。先秦諸子的政治見解與思想主張雖不相同,但強調(diào)“入境問俗”,注意風俗差異,究明施政得失,則是一致的。
設官采詩為統(tǒng)治者“觀風俗”的途徑。這里所說的“詩”指民間歌謠,內(nèi)容涉及社會各層面,反映出各地的風俗,表露出施政的得失。班固稱:“君炕陽而暴虐,臣畏刑而柑口,則怨謗之氣發(fā)于歌謠”[1]1377。歌謠傾訴了百姓的心聲,既包含對時政的批評,又體現(xiàn)民心的向背;君主從中知曉民意,據(jù)此匡過失而正時弊。從先秦時期以來,統(tǒng)治者設官采詩,以此“觀風俗”而察民情?!抖Y記》載: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6]1328。天子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而察下情?!稘h書》對王者設官采詩,除前所引材料外,還有不少記載。如《食貨志》稱: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以聞于天子”。顏師古注:“行人,遒人也,主號令之官。鐸,大鈴也,以木為舌,謂之木鐸。徇,巡也。采詩,采取怨刺之詩也?!盵1]1123王充則言:“古有命使采爵,欲觀風俗,知下情也。”[10]魏征稱:“古者圣人在上,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而庶人謗。孟春,徇木鐸以求歌謠,巡省觀人詩,以知風俗。過則正之,失則改之,道聽途說,靡不畢紀?!盵11]1012大量史料說明,先秦時期設官采詩,已成歷史的定制。漢武帝時期,朝廷設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顏師古注:“采詩,依古遒人徇路,采取百姓謳謠,以知政教得失也?!盵1]1045西漢后期,朝廷派遣風俗使者,通過搜采民間歌謠,了解百姓的喜怒哀樂。范曄的《后漢書》大量引述民歌謠諺,再現(xiàn)出東漢時期的社會風俗。蕭子顯曾言:“下既悲苦君上之行,又畏嚴刑而不敢正言,則必先發(fā)于歌謠。歌謠,口事也?!盵12]魏晉南北朝時期,雖然南北對立與社會分裂,但統(tǒng)治者仍注意采民間歌謠以“觀風俗”,有關(guān)典籍中記載頗多。
“觀風俗”應該考察各種現(xiàn)象。管仲輔佐齊桓公治國,注意透過各種現(xiàn)象,“觀風俗”以察民情。他稱:“聽民之所以化其上,而治亂之國可知也?!盵5]76又曰:“入國邑,視宮室,觀車馬衣服,而侈儉之國可知也。夫國城大而田野淺狹者,其野不足以養(yǎng)其民;城域大而人民寡者,其民不足以守其城;宮營大而室屋寡者,其室不足以實其宮室;屋眾而人徒寡者,其人不足以處其室;囷倉寡而臺榭繁者,其藏不足以共其費。故曰主上無積而宮室美,氓家無積而衣服修,乘車者飾觀望,步行者雜文采,本資少而末用多者,侈國之俗也?!盵5]74在管仲看來,通過車馬衣服,田野城域,宮營室屋,囷倉臺榭之類現(xiàn)象,可以看到各地的風俗,從中把握施政的得失。管子從親眼目睹的各種現(xiàn)象出發(fā),通過彼此對照與相互比較,“觀風俗”而究得失,不僅寓含對施政實踐的總結(jié),而且貫穿深刻的辯證思維。《國語》引趙文子之語稱:“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聽于民,于是乎使工誦諫于朝,在列者獻詩使勿兜,風聽臚言于市,辨祅祥于謠,考百事于朝,問謗譽于路。”古之王者“觀風俗”,“有邪而正之,盡戒之術(shù)也”[13]。趙文子反思上古王者“觀風俗”,指出其運用多種方式考察民情,以求得到治國施政之鑒戒。因為風俗由人的行為反映出來,人是風俗得以存在的載體;所以荀子“觀風俗”,聚焦于人的行為與活動。他從百姓、百吏、士大夫、朝廷四個角度,考察人的舉止行為與外表儀態(tài),比照風俗淳樸的上古時代,觀商鞅變法后秦國風俗的變遷。荀子稱:“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于其門,入于公門;出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間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盵7]202荀子根據(jù)秦國風俗的變遷,肯定商鞅變法取得的成效,融歷史總結(jié)與現(xiàn)實考察于一體,其結(jié)論頗有說服力。
“觀風俗”能體察天下盛衰。四海晏然、國泰民安的盛世,總是與民氣強勁、風俗淳樸相聯(lián)系;動蕩喧囂、腐敗黑暗的衰世,則必然伴隨著民不聊生、風俗潰敗。秦亡漢興,事繁變眾,生靈涂炭,瘡痍滿目。統(tǒng)治者承敝易變,革除暴政,“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9]412。西漢前期,天下經(jīng)過六七十年修養(yǎng)生息,從民不聊生到“人給家足”,“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恥辱焉”[9]1420。這種敦厚淳樸、道德高尚的社會風俗,顯示出王朝處于蒸蒸日上、繁榮興旺之時。司馬遷記淮南王劉安與其臣下伍被,曾有一段意味深長的對話,說明漢人通過“觀風俗”而察治亂:“(淮南王)問伍被曰:‘漢廷治亂?’伍被曰:‘天下治?!跻獠徽f,謂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被曰:‘被竊觀朝廷之政,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長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下舉錯,遵古之道,風俗紀綱,未有所缺也。重裝富賈,周流天下,無道不通,故交易之道行?!盵9]3088伍被所言“風俗紀綱,未有所缺”,指人們各得其所,謹守道德規(guī)范。他以此作為天下大治的表征,這是符合事實的。西漢后期,“遭世承平”,“外家擅朝”[1]330,社會黑暗,朝政腐敗。災異現(xiàn)象層出不窮,讖緯迷信廣為流行,顯示出風俗的沉淪與天下的潰敗,說明人們于苦悶與迷茫中,渴望出路而又找不到出路。風俗從風氣演變而來,荀悅根據(jù)不同的風氣,考察天下的治亂興衰。他指出:“惟察九風,以定國常。一曰治,二曰衰,三曰弱,四曰乖,五曰亂,六曰荒,七曰叛,八曰危,九曰亡。君臣親而有禮,百僚和而不同,讓而不爭,勤而不怨,無事惟職事司,此治國之風也;禮俗不一,位職不重,小人讒嫉,庶人作議,此衰國之風也;君好讓,臣好逸,士好游,民好流,此弱國之風也;君臣爭名,朝臣爭功,士大夫爭名,庶人爭利,此乖國之風也;上多欲,下多端,法不定,政多門,此亂國之風也;以侈為博,以伉為高,以濫為通,遵禮謂之劬,守法謂之固,此荒國之風也;以苛為密,以利為公,以割下為能,以附上為忠,此叛國之風也;上下相疏,內(nèi)外相蒙,小臣爭寵,大臣爭權(quán),此危國之風也;上不訪,下不諫,婦言用,私政行,此亡國之風也。故上必察乎國風也?!盵14]荀悅針對東漢后期的政治現(xiàn)實發(fā)論,批判歷史與批判現(xiàn)實相結(jié)合,提示出風氣與天下興衰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確實是非常深刻的。
中國古代立志有所作為的君主,總是重視“觀風俗”而察“得失”。在各種歷史典籍中,對君主“觀風俗”的記載,可謂不絕于書。這里列舉幾則:如西漢宣帝元康四年,遣太中大夫十二人循行于天下,“存問鰥寡,覽觀風俗,察吏治得失,舉茂材異倫之士”[1]258。潁川太守韓延壽,注意“問以謠俗,民所疾苦”[1]3210。曹魏正元元年冬十月壬辰,“遣侍中持節(jié)分適四方,觀風俗,勞士民,察冤枉失職者”[15]132。前秦君主苻堅“遣使巡行四方,觀風俗,問政道,明黜陟,恤孤獨不能自存者”[16]。梁武帝稱道古代哲王“觀風俗”:“昔哲王之宰世也,每歲卜征,躬自巡省,民俗政刑,罔不畢逮。末代風凋,久曠茲典,雖欲肆遠忘勞,究臨幽仄,而居今行古,事未易從,所以日晏踟躕,情同再撫。總總九州,遠近民庶,或川路幽遐,或貧羸老疾,懷冤抱理,莫由自申,所以東海匹婦,致災邦國,西土孤魂,登樓請訴?!绷何涞坌Х鹿糯芡酢坝^風俗”,“分將命巡行州部,其有深冤鉅害,抑郁無歸,聽詣使者,依源自列。庶以矜隱之念,昭被四方,逷聽遠聞,事均親覽”[17]。北魏高祖在位,“慮獨見之不明,欲廣訪于得失,乃命四使,觀察風謠”[18]1431。北魏高宗太安初,“遣使者二十余輩循行天下,觀風俗,視民所疾苦”[18]2851。唐朝政府設立“京兆、河南、太原牧及都督、刺史,掌清肅邦畿,考核官吏,宣布德化,撫和齊人,勸課農(nóng)桑,敦敷五教。每歲一巡屬縣,觀風俗,問百年,錄囚徒,恤鰥寡,閱丁口,務知百姓之疾苦”[19]1919。李嶠上書唐高宗稱:“陛下創(chuàng)置右臺,分巡天下,察吏人善惡,觀風俗得失?!盵19]2993君主派遣使者巡行各地,撫恤鰥寡孤獨,了解風俗民情;通過“觀風俗”,從中察“得失”,調(diào)整施政行為。
總之,風俗與施政“得失”,為前者反映后者的關(guān)系:一方面通過“觀風俗”,能夠“知得失”;一方面為了“知得失”,必須“觀風俗”?!坝^風俗,知得失”的主體,一為高高在上的君主,或通過設官采詩,或派使者巡行各地,“觀風俗”而“知得失”。這是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封閉隔絕而資訊不暢,為了獲知各地情況,了解百姓喜怒哀樂,君主通過“觀風俗”,自我認識施政得失,自我調(diào)整統(tǒng)治行為的一種機制。二為關(guān)注天下興亡的哲人,根據(jù)風俗與施政“得失”的關(guān)系,“觀風俗”而論“得失”,批判現(xiàn)實與抨擊時弊,為君主治國施政建言獻策。此為古代哲人參與政治、探討治國興邦之道、實現(xiàn)自身社會價值、擔當天下責任的一種形式。這兩者雖然都強調(diào)“觀風俗,知得失”,但出發(fā)點、著眼點、側(cè)重點卻有所不同:君主出自直接的、功利的目的,哲人則滿懷對天下興亡的憂患意識;君主著眼治國施政的現(xiàn)實需要,哲人則將現(xiàn)實與長遠結(jié)合起來;君主關(guān)注從風俗中“知得失”,哲人則側(cè)重據(jù)風俗論“得失”而引出經(jīng)驗教訓。
中國古代的風俗有地域性與傳承性,也有動態(tài)性與歷史性;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俗,一個地方又有一個地方的風俗。風俗隨歷史延續(xù)而傳承,這種傳承是相對的;風俗在歷史延續(xù)中變化,這種變化是絕對的。風俗變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朝代更替而導致的變化,也有地域因素而決定的差別;既與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有關(guān),也與社會文明程度相聯(lián)系。風俗變化影響國家穩(wěn)定,風俗正邪關(guān)乎天下盛衰。荀子在前人的基礎上,明確主張“廣教化,美風俗”。他稱:“論禮樂,正身行,廣教化,美風俗,兼覆而調(diào)一之,辟公之事也。”[7]108其論述包括三層含義:其一,風俗是可以美化的,教化為美風俗之途徑,“廣教化”對“美風俗”有重要意義;其二,“廣教化”包括多種方式,既應“論禮樂”,更須“正身行”,宣君主之德于天下;其三,“辟公”擔負“美風俗”之責,應該以多種方式“廣教化”,“兼覆而調(diào)一之”。中國古代那些高瞻遠矚的君主,關(guān)注天下盛衰的哲人,都強調(diào)“廣教化”,提高道德水平,完善人的素質(zhì),實現(xiàn)“美風俗”。
“廣教化,美風俗”,即廣興教化,美化天下風俗。教化為教導與化育,這是凈化人的靈魂、完善人的素質(zhì)、實現(xiàn)“美風俗”的途徑。風俗不僅是相沿相習的行為習慣,凝聚著歷史傳統(tǒng)與人文精神;而且是現(xiàn)實社會的折光,貫穿著倫理道德及價值觀念。華夏哲人向往與追求的,乃上下有禮、秩序井然、各行其道、貴賤分明的風俗。在其看來,人的行為約定俗成而為風俗,而教化能強化人的道德意識,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念,提高社會的文明水平,規(guī)范人的行為并引領(lǐng)向善,因而有著美化風俗的作用。《毛詩序》稱,先王以詩教,“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20]270?!抖Y記》宣稱:“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6]1521范曄認為:“所談者仁義,所傳者圣法”,因而“人識君臣父子之綱,家知違邪歸正之路”[21]2589,純潔人的道德,引領(lǐng)人心向善。曹魏太史令高堂隆上疏明帝,稱良佐“輔世匡俗”,宣君主之德,化天下百姓。他指出:“夫移風易俗,宣明道化,使四表同風,回首面內(nèi),德教光熙,九服慕義,固非俗吏之所能為也?!盵15]712北周蘇綽稱“牧守令長”,應“上承朝旨,下宣教化”?!敖袒奔匆龑c影響百姓,“扇之以淳風,浸之以太和,被之以道德,示之以樸素。使百姓亹亹,中遷于善,邪偽之心,嗜欲之性,潛以消化,而不知其所以然,此之謂化也”?!敖讨孕?,使民慈愛;教之以仁順,是民和睦;教之以禮義,使民敬讓。慈愛則不遺其親,和睦則無怨于人,敬讓則不競于物。三者既備,則王道成矣。此之謂教也?!薄跋韧踔砸骑L易俗,還淳返素,垂拱而治天下以至太平者,莫不由此?!盵22]384司馬光強調(diào)大興教化,端正綱紀倫常,稱“風俗”為“天下之大事”,“教化”乃“國家之急務”。他指出:“夫惟明智君子,深識長慮,然后知其為益之大而收功之遠也?!盵23]2173
教化不是空洞的說教,不是簡單的訓誡,而是思想的啟迪,更是靈魂的化育?!皬V教化”乃廣興教化,不僅突出教化方式的多樣性,不可局限一種,不能止于一時;而且強調(diào)教化范圍的廣泛性,應該澤及天下,不拘泥于一地。荀子稱“廣教化”為“辟公之事”,“辟公”指諸侯國君主;漢人將“廣教化”之責,歸于主政的公卿大夫。朝臣教化天下百姓,廣宣君主之德,經(jīng)過長期潛移默化,形成敦厚淳樸的風俗。賈誼稱:“大相上承大義而啟治道,總百官之要,以調(diào)天下之宜,正身行,廣教化,修禮樂,以美風俗。兼領(lǐng)而和一之,以合治安。故天下失宜,國家不治,則大相之任也?!盵24]漢武帝元朔元年下詔:“公卿大夫,所使總方略,一統(tǒng)類,廣教化,美風俗也?!盵1]167魏相上言漢宣帝,稱:“幸得備位,不能奉明法,廣教化,理四方,以宣圣德。”[1]3137王尊上書漢元帝,彈劾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張?zhí)叮Q他們位居三公,“典五常九德,以總方略,一統(tǒng)類,廣教化,美風俗為職”,然而卻未能盡其職,使知中書謁者令石顯“專權(quán)擅勢,大作威福,縱恣不制,無所畏忌,為海內(nèi)患害,不以時奏行罰,而阿諛曲從,附下網(wǎng)上,懷邪迷國,無大臣輔政之義”[1]3231,致使朝政腐敗黑暗。荀子之言與漢人之語,雖然都稱“廣教化”,實現(xiàn)“美風俗”,甚至彼此語言也如出一轍;但戰(zhàn)國處于分裂割據(jù),漢代天下一統(tǒng)于君主,前后環(huán)境迥然不同,故“廣教化”擔當者不同。
興禮樂為教化的主要方法。周公于周初制禮作樂,即以禮樂教化天下。孔子生活于春秋后期,針對“禮壞樂崩”的現(xiàn)實,提出“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25]的主張。勞承萬先生認為,孔子提出的“興詩、立禮、成樂”三聯(lián)式,為“儒家哲學結(jié)構(gòu)龐大體系的綱領(lǐng)”,“構(gòu)成中華民族獨有的人生歷程與藝術(shù)、審美觀念”[26]。這是一個重要的學術(shù)見解。我們理解孔子的這一主張,不能脫離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而應把握其鮮明的現(xiàn)實針對性??鬃右耘械难酃鈱徱曁煜?,對于混濁的社會風俗,滿懷激憤與批判之情,力圖挽狂瀾于既倒。在孔子看來,撥亂反正,扭轉(zhuǎn)風俗,起始于詩,樹立于禮,實現(xiàn)于樂。荀子繼承孔子的思想,其主張“論禮樂”,突出禮樂教化作用,強調(diào)以禮樂引導人,陶冶人的情操,凈化人的心靈,提高人的素質(zhì)??鬃?、荀子以后,歷代哲人都強調(diào)興禮樂。禮是根據(jù)先王之言與圣人之語,逐步確立起來的綱常倫理,故曰禮者圣人之所履也,乃治理國家的根本所在?!蹲髠鳌费裕憾Y者“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乃“上下之紀,天地之經(jīng)緯也”[27]2107。禮的核心為君臣父子之道,夫婦長幼之別,區(qū)分尊卑貴賤,擔當各自責任,履行倫理義務?!傲⒂诙Y”即謹遵禮制,規(guī)范人的行為;各安其分而各行其道,恭儉莊敬而尊卑有序,樹立良好的人倫秩序。故曰:“禮,經(jīng)國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盵27]1736《禮記》稱:“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爵;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盵6]1231司馬光指出:“禮,辨貴賤,序親疏,裁群物,制庶事”,“然后上下粲然有倫,此禮之大經(jīng)也”[23]4。樂起源于先民在實踐中,模仿動物及自然聲音,宣泄情緒及表達意志,傳遞信息及抒發(fā)感受。在進入文明時代以后,不僅以樂抒發(fā)情感,獲得精神愉悅;而且以樂陶冶心靈,蕩滌邪意而全其正性,“成于樂”即以樂教化人,使人和悅善良、心胸豁達開闊?!抖Y記》言:“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萬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利。樂由天作,禮以地制;過制則亂,過作則暴。明于天地,然后能興禮樂也。”[6]1530又曰:“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薄皹酚脛t正人理,和陰陽也。”[6]1534魏征認為:“案圣人之作樂也,非止茍悅耳目而已矣。欲使在宗廟之內(nèi),君臣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鄉(xiāng)里之內(nèi),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nèi),父子同聽則莫不和親。此先王立樂之方也。”“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禮、樂?!薄皹分羷t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盵11]1712-1713唐高祖武德初年下詔,強調(diào)“興禮樂”。他稱:“先王之辨方正位,體國經(jīng)野,象天地以制法,通神明以施化,樂由內(nèi)作,禮自外成,可以安上治民,可以移風易俗,揖讓而天下治者,其惟禮樂乎!”[28]在華夏哲人看來,“美風俗”須以人為本,美化人的心靈。只有大興禮樂,教化百姓,恪守綱紀,心存敬畏,敦厚人倫,陶冶情操;才能擺脫陳腐陋習,去除不良行為,遵循倫理規(guī)范,實現(xiàn)“美風俗”。
教化與“正身行”直接相關(guān)。端正人的品行,與“美風俗”聯(lián)系在一起。君主為教化的主導者,其率先“正身行”,垂范于天下,對“美風俗”有著決定性作用;朝臣令守為社稷棟梁,其踐行“正身行”,激濁流而揚清波,謹操守而勵品行,對“美風俗”形成中堅作用;黎民百姓為教化對象,其做到“正身行”,方能產(chǎn)生群體效應,達到“美風俗”的目的。在中國古代社會里,君主權(quán)力至高無上,成為國家的象征。因為權(quán)力崇拜與奴才心理,形成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塌下來。君主身正則民自化,德正則官必清,對“美風俗”最為關(guān)鍵。君主自壞綱紀踐踏倫理,則天下風俗必然潰敗??鬃釉唬骸罢哒?,君為正,則百姓從政矣。君之所為,百姓之所從也;君所不為,百姓何從?”[6]1611孔子稱“君為正”,即君主為政以正,百姓必“從政”。孟子引孔子之語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風必偃?!盵29]在孔子看來,君主處至高無上之位,百姓以之為膜拜對象,猶如草隨風而轉(zhuǎn)。如果君主首先“正身行”,以良好行為輻射天下,則朝臣令守必“正身行”,因而化育與影響風俗。荀子認為君主與百姓,如同源與流的關(guān)系,源決定流的清與濁。故君主對百姓的清與濁,有著支配與主導作用。他指出:“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7]154劉向引述前人之語稱:“上之化下,猶風靡草,東風則草靡而西,西風則草靡而東,在風所由草為之靡。是故人君之動,不可不慎也?!盵30]545蘇綽強調(diào)君主“乃百姓之表,一國之的也。表不正,不可求直影;的不明,不可責射中”?!熬聿荒茏灾?,而望治百姓,是猶曲表而求直影也;君行不能自修,而欲百姓修行者,是猶無的而責射中也?!本髦卫硖煜?,應該表率百姓,做到“心如清水,形如白玉。躬行仁義,躬行孝悌,躬行忠信,躬行禮讓,躬行廉平,躬行儉約”[22]383,贏得民心,美化風俗。朝廷權(quán)臣與地方令守,作為國家的棟梁中堅,社會的中流砥柱,擔當“廣教化”之任,必須“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6]1679,遵循綱紀,謹守倫理,砥礪身行,對于“美風俗”有重要意義。董仲舒言:“教化行而習俗美?!盵1]2504又曰:“天子之所宜法以為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為行?!惫省疤熳哟蠓蛘?,下民之所視效,遠方之所四面而內(nèi)望也。近者視而放之,遠者望而效之”[1]2521。東方朔認為:“褒有德,祿賢能,誅惡亂,總遠方,一統(tǒng)類,美風俗,此帝王所由昌也?!盵1]2871
總之,風俗有自然屬性,與不同的自然條件相關(guān);又有人文屬性,與特定的人文環(huán)境相聯(lián)系。治國興邦雖然必須了解風俗的自然屬性,但更應該注意風俗的人文屬性:不僅必須考察風俗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密切關(guān)系,注意歷史傳統(tǒng)與人文精神對風俗的影響;而且應該關(guān)注隨著天下盛衰及世道改變,攸關(guān)風俗的倫理道德與價值觀念在不斷變化。因為人是風俗的載體,所以通過對人的教化,進而實現(xiàn)“美風俗”。這既是勵精圖治的君主的治國理念,更是華夏哲人孜孜不倦的精神追求。整頓與美化風俗,為治理天下的重要任務。荀子稱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7]76。顧炎武稱:“目擊世趨,方知治亂之關(guān),必在人心風俗。而所以轉(zhuǎn)移人心,整頓風俗,則教化紀綱為不可缺焉。百年必世養(yǎng)之而不足,一朝一夕敗之而有余。”[31]107華夏哲人主張“廣教化,美風俗”,寄托著對美好風俗的熱切期待,貫穿著以儒家倫理化育人這一核心,蘊涵著以人為本的理念。這對于當代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建設,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人的行為相沿相襲,彼此效仿并長期積淀,傳承演變而為風俗;風俗形成以后,又反作用于人,影響人的道德觀念與價值取向,甚至支配與決定人的行為。我認為,人的行為形成風俗,風俗乃歷史及社會存在的反映;風俗又影響人的行為,對人及社會有反作用:這兩者相輔相成、互為因果,構(gòu)成辯證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荀子論風俗對人的影響曰:“習俗移志,安久移質(zhì)。”王先謙注:“習以為俗則移其志,安之久之則移其質(zhì)?!盵7]91《史記》稱:“淮南、衡山親為骨肉,疆土千里,列為諸侯,不務遵蕃臣職以承輔天子,而專挾邪僻之計,謀為叛逆,仍父子再亡國,各不終其身,為天下笑。此非獨王過也,亦其俗薄,臣下漸縻使然也。夫荊楚僄勇輕悍,好作亂,乃自古記之矣。”[9]3098把淮南王等人的叛逆行為,視為楚地風俗使然,司馬遷確實失之于偏頗,但卻揭示出風俗對人的影響。因為風俗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產(chǎn)物,必須適應社會而與時俱進;所以“廣教化”而“美風俗”,創(chuàng)建繁榮興旺的盛世,成為中國古代歷史的主題。一部中國古代史,既是盛衰興亡反復更替史,又是移風易俗開創(chuàng)太平史。我們探討移風易俗與創(chuàng)建太平盛世的關(guān)系,能夠得到思想的啟迪與深刻的教益。
中國古代經(jīng)歷過數(shù)十次王朝興替,風俗的變化反映出王朝的興亡。一般來說,王朝前期,君主順應時勢,銳意進取,改弦更張,革除積弊,與民休息;經(jīng)過恢復重建,經(jīng)濟走向繁榮,社會漸趨穩(wěn)定,風俗敦厚淳樸。王朝中期,君主勵精圖治的銳氣喪失了,奮發(fā)進取的精神沒有了,目光短淺而墨守成規(guī),奸佞當?shù)蓝魏诎担鐣芊e累加深,風俗日漸衰頹沉淪。王朝后期,危機空前激化,天下動蕩不安。君主一籌莫展而無計可施,不能自我完善而開創(chuàng)新局,無法緩解危機而化為轉(zhuǎn)機;反而變本加厲地放縱享樂,腐朽沒落趨勢不斷加劇,風俗則從淪喪到潰敗,王朝病入膏肓而走向滅亡。如夏后期君主孔甲,“好方鬼神,事淫亂,夏后氏德衰,諸侯畔之”[9]86。夏桀在位,“不務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9]88,為殷商所取代。商紂濫施淫威,重刑厚斂,窮兵黷武,被西周所滅。東漢后期,“君道秕僻,朝綱日陵”[21]2589,外戚干政,宦官橫行,黃巾之亂以后,王朝名存實亡。唐朝后期,宦官亂政,朋黨相爭,安史之亂以后,成藩鎮(zhèn)割據(jù),朝廷不能制,演變?yōu)槲宕畤?。明朝后期,朋黨彼此傾軋,民變兵變頻仍,天災人禍相繼,內(nèi)憂外患交織。在社稷面臨危難之際,朝廷“有人而無人之用,有餉而無餉之用,有將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殺賊”[32]6578,滿清趁亂取而代之。華夏哲人從王朝更替中,看到“天命靡?!盵20]505,“國無常強,無常弱”[8]21,自古以來“未有不亡之國”[1]1951,常盛不衰之國是不存在的。盛衰治亂往往表現(xiàn)為螺旋式的循環(huán),改朝換代成為歷史運演的常態(tài)。
審視中國古代的王朝更替,通常是在舊王朝崩潰之際,新王朝隨即順勢而起。雖然各時期內(nèi)外環(huán)境迥然不同,盛衰興亡的過程不盡一致,亡國之君的行為千差萬別;但這些君主的倒行逆施,顛覆了維系社會的倫理道德,破壞了天下的正常秩序,導致風俗沉淪與敗壞,大大加速了王朝的履滅,卻往往頗為類似。如夏桀“既棄禮義,淫于婦人,求美女積之于后宮,收倡優(yōu)、侏儒、狎徒、能為奇?zhèn)蛘撸壑谂?,造爛漫之樂”,“日夜與妹喜及宮女飲酒,無有休時”,“昏亂天道,驕奢自恣,為酒池可以運舟”[33]。又“暴虐百姓,窮其父兄,恥其功臣,輕其賢良,棄義聽讒”[34],百姓怨聲載道,甚至愿與其一起滅亡。商紂自恃天命在身,迫害忠良,“嬖于婦人”,酗酒作樂,窮極荒淫。他廣筑離宮別館,甚至“大聚樂戲于沙丘,以酒為池,縣肉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9]105,最后眾叛親離。周幽王昏暗殘暴,寵信奸佞,“小人在位,君子在野”[20]495。他縱情享樂,情迷褒姒,烽火戲諸侯,致使西周滅亡。唐朝后期,懿宗等君主,為宦官擁立而繼位。朝廷“用兵不息,賦斂愈急”,“上下相蒙,百姓流殍,無所控訴,相聚為盜,所在蜂起”[23]8174,天下瓦解,王朝覆滅。明后期神宗、熹宗,昏庸怠惰,權(quán)奸當?shù)?,閹黨亂政,吏治敗壞。明思宗面對風雨飄搖的局面,雖然銳意求治,奮力支撐危局,但已經(jīng)無力回天,最終自殺身亡。這些亂亡之君置社稷危難于不顧,專橫暴虐而恣意妄為,重用奸人并賦斂無度,窮奢極欲而荒淫享樂,致使朝政腐敗黑暗,綱常倫理遭到踐踏,禮義廉恥蕩然無存。
反思中國古代的改朝換代,與道德崩潰及風俗敗壞密不可分。每當王朝從興旺轉(zhuǎn)趨傾頹,國勢日漸衰敗沒落之際,亦即天下失序而動蕩紛擾、矛盾積累并不斷激化之時。社會道德隨之崩潰,傷風敗俗之事層出不窮。如魏晉南北朝時期,君主窮極奢侈豪華,文人熱衷清談老莊,士族崇尚任誕風流?!妒勒f新語》載石崇與王愷爭豪,“并窮綺麗,以飾輿服”[35]233,相互炫富斗富。劉孝標注《世說新語》,引王隱《晉書》稱: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fā),裸袒箕跼”。“貴游子弟”“去巾幘,脫衣服,露丑惡,同禽獸”[35]6,是非扭曲,人妖顛倒,風俗淫僻,恥尚失所。社會上層的奢靡腐朽風俗,顯示出精神的空虛與靈魂的失落,透露出政權(quán)旋起旋滅的原因。唐玄宗后期,“殫耳目之玩,窮聲技之好”[23]6994,漸肆奢侈之欲,怠惰國家政事。天寶以后,“風俗奢靡,宴席以喧嘩沉湎為樂,而居重位、秉大權(quán)者,優(yōu)雜倨肆于公吏之間,曾無愧恥。公私相效,漸以成俗”[19]485-486。唐懿宗驕奢無度,“游宴無節(jié)”[23]8103;官吏賄賂公行,貪風大盛。明神宗放縱享樂,大肆揮霍,史稱其“因循牽制,晏處深宮,綱紀廢弛,君臣否隔”,“潰敗決裂,不可拯救”[32]294-295。明思宗即位以后,“欺罔之習轉(zhuǎn)甚”,“諂諛之風日長”,風俗敗壞之極,以至“官愈貪,吏愈橫,賦愈逋。敲撲繁而民生瘁,嚴刑重斂交困,而盜賊日起”[32]6579,明王朝積重難返,陷入風雨飄搖之中。君主驕奢自恣與昏亂失道,必致正氣萎靡而邪枉織結(jié),各種“潛規(guī)則”大行其道,昭示王朝氣數(shù)即將終結(jié),這是改朝換代之際的普遍現(xiàn)象。
縱觀中國古代的歷史進程,一方面如氣勢磅礴的長河,奔騰向前而不可重復,一方面又波瀾壯闊而跌蕩起伏,重復的因素似乎在起作用。朝代興替固然表現(xiàn)為周期性的循環(huán),但國勢強弱與國運長短卻大為不同:有的王朝國力強盛,有的王朝則偏安一隅;有的王朝享國長久,有的王朝則短命而亡,這是由于各種因素形成的歷史合力所決定的。在攸關(guān)王朝興亡的因素中,風俗的作用不可小覷:積極健康的風俗能催人奮進,促使國家繁榮興旺,推動一代盛世的出現(xiàn);腐朽沒落的風俗使人頹喪,致使國家衰微沒落,成為社稷覆亡的前奏。華夏哲人從朝代更替中認識到,風俗為關(guān)系天下盛衰的大事。漢人賈山言:“風行俗成,萬世之基定?!盵1]2336賈山所說的“風行俗成”,指形成良好的風俗,此為治國興邦的基礎,奠定天下“萬世之基”。南宋淳熙年間,吏部侍郎李椿上書言:“天下之盛衰在風俗?!边@不僅是指風俗反映天下盛衰,而且是強調(diào)風俗決定天下盛衰!此后中書舍人崔敦詩上言:“民俗之厚薄,關(guān)于天下之治亂。堯舜之民,比戶皆可封也,所以為治朝;桀紂之民,比屋皆可誅也,所以為亂世?!薄白晕羰サ勖魍?,所以移風易俗,以壽天下之脈”,“一以教化為先”[36]。顧炎武把風俗與君主施政,及國家存在聯(lián)系起來。他稱:“有人倫,然后有風俗;有風俗,然后有政事;有政事,然后有國家?!盵31]107在顧炎武看來,人倫是風俗存在的基礎,風俗為君主施政的前提,君主施政乃國家存在的標志。故曰:“風俗者,天下之大事?!盵37]482
華夏哲人站在歷史的高處,考察歷代的盛衰興亡,積極倡導“移風易俗”?!耙骑L易俗”不是隨意改變風俗,而是蕩滌陋習與破除舊俗,開創(chuàng)新風并樹立新俗,對于風俗進行撥亂反正,以創(chuàng)建繁榮的太平盛世??鬃涌偨Y(jié)上古盛衰,最早提出“移風易俗”的主張。劉向引述孔子語云:“圣人之舉事也,可以移風易俗。而教導可施于百姓,非獨適其身之行也。”[30]595孔子又曰:“移風易俗,莫善于樂。”[38]孔子所言“移風易俗”,一是贊揚圣人建樹了非凡的事功,其業(yè)績有如千古豐碑,對后代形成長期的影響,具有“移風易俗”的作用;二是指出以樂教化人,純潔人的心靈,化育人的情操,形成“移風易俗”的效應。前者肯定圣人業(yè)績的影響,贊許其對“移風易俗”的貢獻,這是對圣人歷史地位的評價;后者強調(diào)樂的教化功能,使人心胸開闊,心性和悅善良,這是指出“移風易俗”的途徑。荀子認定“移風易俗”,天下即可太平。他稱:“移風易俗,天下皆寧。”[7]254李斯考察歷史,認為秦“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盵9]2542《毛詩序》所言“移風俗”,即為“移風易俗”的簡稱。晉代葛洪視匡正君主、端正風俗,為君子行道、擔當天下的責任!他稱:“除殘去賊,夷險平暴,制禮作樂,著法垂教,移不正之風,易流遁之俗,匡將危之主,扶亡徵之國?!盵39]53又曰:“君子行道,以匡君也,以正俗也?!盵39]188南宋學者陳旸曰:“百里不同之風,其氣有剛?cè)?;千里不同之俗,其習有善惡?!薄爸羷傊L可移而為柔,至惡之俗可易而為善。移風而使之化,易俗而使之變”。君主“一道德,同風俗,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矣”[40]。我認為,“移風易俗”的主張源自于對風俗關(guān)乎盛衰的深刻認識,反映出對風俗變遷的深邃思考,滲透著對國家興亡的憂患意識,蘊涵著深沉的歷史意識與哲學思維,目的是擔當天下的責任,為君主治國興邦的事業(yè)服務。
中國古代那些高瞻遠矚的君主,總是從社稷的根本大計出發(fā),在施政中踐行移風易俗,清除陳腐舊俗的影響,端正崩塌的綱常倫理,重建社會的道德秩序,引導風俗轉(zhuǎn)向健康醇正,開創(chuàng)國勢強大的盛世,實現(xiàn)天下的長治久安。如西周的成康之治,西漢的文景之治,唐代的貞觀之治等,與君主率先垂范,注意撥亂反正,有著直接的因果聯(lián)系。成康之治為西周盛世,其形成與文王及周公密切相關(guān)。文王稱為圣王,乃西周奠基者。他“遵后稷、公劉之業(yè),則古公、公季之法,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9]116,影響了世道人心。周公雖非一代君主,但助武王滅商立周,為周制禮作樂并建章立制,輔佐年幼的成王施政,“乃攝行政當國”七年,然后“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9]132,對鞏固西周貢獻尤多。在西周建立以后,周公鑒于夏、殷亡國的歷史教訓,告誡周人寬仁待民,勤勞國家政事,牢記稼穡之艱難,體恤百姓之疾苦?!痘茨献印贩Q:“武王立,三年而崩,成王在褓襁之中,未能用事?!薄爸芄^文王之業(yè),持天子之政,以股肱周室,輔翼成王?!薄俺赏跫葔眩軓恼?,周公受封干魯,以此移風易俗?!盵41]文王的崇高風范,周公的不朽業(yè)績,形成巨大的人格魅力,凝聚為一代正氣,樹立了千古豐碑,蕩滌了殷末敗俗的影響,產(chǎn)生了移風易俗的效果,推動著天下走向繁榮興盛。文景之治為西漢盛世,其形成與西漢前期君主的施政相關(guān)。史稱從高祖、惠帝到呂后,以秦為鑒,反秦之敝,“掃除煩苛,與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儉,孝景遵業(yè)。五六十載間,至于移風易俗,黎民醇厚”[1]153。這些君主因時順勢,黜奢崇儉,輕徭薄賦,無為而治,消除了秦代嚴刑暴政的后果,開創(chuàng)了生機勃勃的太平盛世。貞觀之治為唐代盛世,其形成與唐太宗以隋為鑒的施政理念相關(guān)。隋煬帝驕橫跋扈,窮奢極欲,“違棄宗廟,巡游不息;外勤征討,內(nèi)極奢,使丁壯盡于矢刃,女弱填于溝壑,四民喪業(yè),盜賊蜂起,專任佞諛,飾非拒諫”[23]5871。唐太宗銘記隋亡的歷史教訓,注意撥亂反正。他“本憐百姓”[42],節(jié)己順人,虛懷納諫,大興文治,改變了隋末的奢靡享樂之風,創(chuàng)建了堪比成、康的一代盛世。這些君主因應歷史趨勢,順乎時代潮流,重視道德重建,引導風俗返樸歸真,創(chuàng)建欣欣向榮的盛世,堪稱治國興邦的典范。顧炎武指出:“論世不考其風俗,無以明人主之功。”[37]468這一論斷說明,君主移風易俗與創(chuàng)建盛世,有著深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總之,在中國古代歷史上,盛世有盛世的氣象,衰世有衰世的敗俗。風俗乃社會現(xiàn)實的一面鏡子,反映施政的“得失”,折射王朝的盛衰。君主從風俗中“知得失”,據(jù)“得失”而調(diào)節(jié)施政,為中國古代的歷史傳統(tǒng)。風俗在歷史的傳承中變化,又在不斷的變化中傳承。風俗沉淪必然伴隨王朝的衰敗,盛世創(chuàng)建必須踐行“移風易俗”。顧炎武稱:“觀哀、平之可以變而為東京,五代之可以變而為宋,則知天下無不可變之風俗也?!盵37]473因為風俗變化影響治亂興亡與世道人心,風俗正邪攸關(guān)盛衰成敗與國運長久;所以“廣教化”而“美風俗”,實現(xiàn)天下的風清氣正,不僅是治國興邦的重要工作,而且是華夏哲人的社會理想與精神追求。圣明之君通過“移風易俗”,蕩滌陳腐陋俗,實現(xiàn)道德重建,與創(chuàng)建盛世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探討中國古代風俗與天下盛衰的關(guān)系,可以得到諸多創(chuàng)建現(xiàn)代盛世的歷史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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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田皓)
Ancient Chinese Customs and the Ups and Downs of the History
PANG Tianyou
(Department of History, Ling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jiang 524048, China)
Abstract:In ancient Chinese history, customs is closely related to ups and downs of dynasty. Policy gains and losses are reflected in the customs.“Knowing the pros and cons”by“seeing the customs”is a historical tradition of ancient China. Customs always change in inheritance and inherit in constant change. Because customs affect the hearts of mankind and rise and fall of dynasty,“broadening enlightenment”and“improving Customs”become emperors’concept of rule of good governance and the spiritual pursuit of Chinese philosophers. Wise emperors cleaned up stale and vulgar customs and reconstructed social morality, 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establishment of a flourishing dynasty.
Key words:ancient China; customs change; rise and fall of dynasty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014(2015)05-0097-09
收稿日期:2015-06-18
作者簡介:龐天佑,男,湖南益陽人,嶺南師范學院歷史系教授,博士,北京師范大學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兼職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史學史和歷史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