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文益
(池州學(xué)院 中文系,安徽 池州 247000)
透過純凈靈動的文字,向葉平裸露著她的小世界:這世界由她的經(jīng)驗、想象和沉思構(gòu)成。基于人道主義的女性意識、哈姆雷特式的“生存之問”以及淡然內(nèi)斂的“拒絕的力量”,使她的小世界,在裸露的進程中,放射出燦爛的愿景。這愿景,如同夜空中的明星,即使不是最亮的一顆,也足以光彩照人。
在一篇研究梅娘的論文中,向葉平寫道:“梅娘早期的創(chuàng)作高揚人道主義精神?!边@位名叫梅娘、曾被文學(xué)史遮蔽的女性作家,作品顯現(xiàn)出顯著的女性意識[1]。覺醒、反抗、決絕,向葉平為梅娘筆下的女性勾勒了一條由沉默而發(fā)聲的路徑。與此同時,向葉平也不甘淪為路徑旁側(cè)的“注目者”和“局外人”。她深情凝望梅娘漸漸遠去的身影,試圖追尋梅娘的足跡,為女性發(fā)聲。她的中短篇小說選收入的22篇小說,除《孔雀于飛》選擇動物視角外,都以女性為敘述中心,涵蓋一個女人一生可能經(jīng)歷的絕大部分內(nèi)容:孕育與流血、謠言和夢想、殉情與私奔、孤獨和幻想、拜物與沉淪、飛揚和安穩(wěn)。這些內(nèi)容所凸顯的女性意識,不過是人道主義基座上,兀自盛開的花朵,柔嫩而又倔強。
向葉平回到孕育生命的橘莊?!讹L(fēng)中之橘》中,母親正獨自等待:腹內(nèi)未知的生命、悄然逃遁的父親、孤獨的宿命。粗濁的男性(父親)正是造成女性(母親及孩子)淪為“風(fēng)中之橘”的因由,而這一切本可避免:“那時候,父親肯定會守在母親旁邊,看著他的孩子是怎樣勇敢地降臨他的雙掌,而他的女人如何在血泊中微笑”[2]57。遺憾的是,這只是“我”的幻想。但是,正是在這個幻想的世界里,我們捕捉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女性意識,那就是,女性不是男性天然的反抗和敵視者,而男性卻恰恰是女性悲劇命運的推動和制造者。女性所需要的,僅僅就是男性的守護。這種對男性的期待和召喚,姿態(tài)如此之低,無端讓我聯(lián)想起張愛玲那朵“低到塵埃里”的“小花”。也許是因為“血泊中微笑”與塵埃里開出小花,在意象上有著極其慘烈的關(guān)聯(lián)?
向葉平來到鏡子跟前?!剁R子里的女人》中,女教師竹林正對鏡盤坐:粉黛不施、衣衫凌亂,如同玩偶。與鏡中的自己相遇之前,竹林“不太明白女人為什么總需要一面鏡子”[2]116;她認同了自己“假小子”的身份,甚至想扔掉如同鐵拷一樣“可惡的胸罩”;她沒有愛情,因為男人只需要嬌柔的女性。終于,她獲得了一面鏡子,并幻想改變自己:擁有長裙、高跟鞋和一頭長發(fā)。但她仍然找不到出路,最終只能歸咎為鏡子,一怒之下?lián)]拳將其擊碎。這里,竹林陷入了一座“鏡城”,這座城,圍困女性已久。短發(fā)與長發(fā)、挺拔的樹與無骨的藤,表面上只是兩種規(guī)范的對立,選擇一方即意味著喪失另一方。然而,如戴錦華所說,在這座文化鏡城中,漫長的男權(quán)文化及歷史中眾多的女性規(guī)范,猶如幢幢幻影,對某一規(guī)范與幻影的突圍與奔逃,或許成了對另一幻影與規(guī)范的遭遇與契合[3]。于是,在這座鏡城中,女性逃無可逃,即便奮力一擊,也不過是徒勞。竹林因為別無選擇而哭泣的結(jié)局,恰是女性對男權(quán)文化等級秩序的一種抵制,只不過,這種抵制,如此柔軟無骨。
向葉平步入季節(jié)深處?!抖嗄昵暗拇合闹畱洝?、《鳳凰的秋天》,都與季節(jié)有關(guān)。前者,一個痛恨水卻被取名為“水”的女孩,被一場瘋狂的癡戀裹挾,陷入死亡和謠言的漩渦;后者,生病住院的李鳳凰,傾訴、回望她曲折艱辛的人生,卻被失敗、絕望和自責(zé)糾纏。十八歲的水和四十歲的鳳凰,分屬于兩個獨立的文本,卻因精神層面共有的特質(zhì)獲得內(nèi)在的一致性。水是鳳凰的過去,鳳凰是水的未來。這種共有的特質(zhì)就是自強自立,或者說是女性的主體意識。然而問題在于,新時期女性主義所張揚的“自強自立才能獲得解放、不依附于男性才能保證愛情美滿和婚姻平衡”的論調(diào),是否能夠確保女性自我價值的全面實現(xiàn)?——對此,向葉平顯得有些游移不定:借助最終證明了自己能力的“水”,她似乎重拾信心;然而,命運未卜的鳳凰又讓她茫然無措,并被一個自認為無法回答的問題牢牢網(wǎng)?。何业降自撛趺醋瞿??我們到底該怎么做呢[2]166?由此,我們可以說,向葉平真正體察到女性人格獨立和價值實現(xiàn)的難度。這既是向葉平的私人經(jīng)驗,也是現(xiàn)代女性共有的集體經(jīng)驗。
向葉平抵達女性可能的方所。她回到歷史現(xiàn)場,感受李清照的甜蜜與憂傷(《海棠花飛》);她進入沼澤,審視女性的鮮血、理想和生命之火(《走不出的沼澤地》);她悄悄登上火車,遭遇女性的逃離、殉情和私奔(《最后的情節(jié)》);她開始美麗新生活,體味幻想、暗戀、激情和別離(《美麗新生活》);她來到女性服裝專賣店,反思物質(zhì)對女大學(xué)生的侵蝕以及占有欲對女性的扭曲(《貞貞》);她走進茶館,在茶葉的沉浮中與祝英臺相遇(《夜遇祝英臺》)。她的筆下出現(xiàn)了為出名而縱身一躍的網(wǎng)絡(luò)寫手、委曲求全的母親和妻子、處于婚姻思變期的少婦、兩地分居境遇中的女人、陷入婚外情感的女作家,凡此種種。這些女性,與游蕩在滾滾紅塵中的“我”(敘述者或行動元)一起,共同構(gòu)成了向葉平小說作品的人物譜系。
“到哪里?里面的年輕女孩問她。
我,我不知道?!?/p>
我要去哪里呢”[2]43?
阿春想要逃離某個地方,這地方她已經(jīng)生活了50年。既已茍活如此之久,為何逃離?前路如此蒼茫,如何逃離?向葉平在《最后的情節(jié)》里,借助阿春,向我們發(fā)出哈姆雷特式的 “生存之問”:Be,or not to be?在另一篇研究梅娘的論文中,她也有此一問:敢問路在何方[4]?
忍耐。委曲求全的母親困頓在作品中:何榛的母親忍受父親歇斯底里的暴力,強顏歡笑(《舉著花朵隨河水而去》);為了年幼的孩子,晶的母親約定了分開的時間(《約定》);想到女兒的路還很長,曾麗麗雖已心死,卻不愿離開(《她必須有父親》);孤獨的母親陷入了虛妄的等待,獨自孕育生命(《風(fēng)中之橘》)。《走不出的沼澤地》里的單身女教師,奉行“小不忍則亂大謀”的人生哲學(xué),被逼仄的生存空間擠兌卻又無可如何,最后只能感嘆:“我就像走入了一個無邊無際的沼澤地一樣……越掙扎它只會讓我陷得越深”[2]41!經(jīng)過漫長的男權(quán)文化積淀,“忍耐”似乎已成為女性的標簽和符碼,甚至被當作是一種生活風(fēng)俗和心理習(xí)慣固化起來。換言之,在父權(quán)制社會里,女性總是處于被壓制和奴役的地位。自覺認同男權(quán)文化對女性身份的界定和約束,既可能是女性歸屬感的來源,也可能是女性對男性忍讓和屈服歷史格局的成因所在。向葉平描述了這一歷史格局,并積極尋求“破局”的可能。我想,這也是她致力于女性寫作的重要動力,或如埃萊娜·西蘇所設(shè)想的那樣,以此“嵌入世界和歷史”。
抵抗。這是20世紀以來女性主義者慣有的立場。她們相信,惟其如此,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和諧、自由的文化范式才可能得以建構(gòu)。抵抗的方式有多種:可能是逃離,如阿春;也可以是殉情,如美麗靈巧的桃花姐 (《最后的情節(jié)》);可能是為了證明自己,“頑強地抵抗著黑暗”,如水;也可以是告別,如舉著花朵隨河水而去的蘇子;可能是宣稱不要孩子,如芙蓉(《第N種活法》);也可以是寫作,如《走不出的沼澤地》里的單身女教師。但是,“偌大個地球竟有點像一間大病房”[2]148,獻身抵抗的人們?nèi)缤侵粋}皇奔逃的孔雀一樣,正在從一個牢籠逃往另一個牢籠。也許是因為感覺到了抵抗的難度,向葉平不自覺地引入王安憶式的疏離和反諷,時不時嘴角上揚,自言自語:“起點已成定局,而終點卻像一個陰謀”[2]155。她的作品也鮮有玩弄、報復(fù)男性甚至更為極端的抵抗策略,即使是詛咒,也非常溫和。
彌合。向葉平看到了彌合的可能性。因為,她自認為找到一條“最理想的出路”,那就是經(jīng)濟和精神上的雙重獨立[4]。大時代給女性的雙重獨立提供了廣闊的背景。向葉平獲益匪淺:一方面,她安然享受體制內(nèi)的寧和與安穩(wěn),投身于“小富即安”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在精神領(lǐng)域,她沒有完全接受主流體制的規(guī)訓(xùn)和招安,試圖通過堅持不懈的私人寫作,通往自由之境。對她來說,現(xiàn)世是安穩(wěn)的,精神是富足的。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她的人物雖有越界、變軌的嘗試,但總能回歸正朔。無論是《短信時代的愛情》中企圖復(fù)活的初戀,還是《指尖上的舞蹈》中悄然萌動的婚外情感,都逃不脫黯然收剎的結(jié)局;《雙城記》中兩地分隔的夫妻,以男性決心尋找女性結(jié)尾,而到了《赤橙黃綠青藍紫》,則變?yōu)榕詫ふ夷行?。彌合無處不在,她的作品也因此蒙上了一層非常柔和的玫瑰色彩。期待改變但是害怕突變,作家這一心理因素制約了她筆下女性的人生選擇和行為方式。蕩氣回腸的故事和情節(jié)退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女人和小情緒。但是,向葉平致力于彌合的嘗試,對應(yīng)的正是兩性平等、自由、和諧的文化范式的構(gòu)建。她深知,建立在經(jīng)濟和精神雙重獨立基礎(chǔ)上的彌合,并非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苍S,這是她對“生存之問”最終也是最理想的回答。
“最后的情節(jié)與拒絕有關(guān)”[2]109。蘇子拒絕重蹈母親的覆轍,選擇終止妊娠,擁抱孤獨(《舉著花朵隨河水而去》)。她回顧母親的一生,得到的并不是欣慰和驕傲,而是忿忿、無趣和落寞。這是每個女人的宿命嗎?那么,“我”不需要。這是向葉平在借蘇子發(fā)聲。她不無欣賞地注視著這個年輕的女人,在金斯伯格“神圣的嚎叫”中,向庸常的俗世告別。“舉著花朵隨河水而去”,不同于“落花流水春去也”般的無可奈何,它所要張揚的,按照我的理解,乃是主體“舉著花朵”這一動作。這一頗具宗教儀式意味的動作,宣示了主體的遺世獨立、卓然不群和不合作的態(tài)度。只是,這一意象竟如此柔軟。我更愿意將這種柔軟的不合作的態(tài)度,理解為是一種淡然內(nèi)斂的“拒絕的力量”。這種力量,浸入水、柳絮、月光等意象之中。
水。向葉平的小說作品中,有的城以“水”為名,有的人以“水”為名?!八边@一意象囊括了非常豐富的內(nèi)容?!抖嗄昵暗拇合闹畱洝分魅斯且粋€名叫“水”的女孩,她痛恨水,因為水給人們帶來謠言、災(zāi)難和死亡。在她看來,水是命運的魔咒,必須破除。《海棠花飛》中的“水城”,既鋪墊了李清照的詩意,也暗示了她遷徙流轉(zhuǎn)的宿命。那么,告別“水城”,也許就不僅僅是告別一座城那么簡單。“水城”再次出現(xiàn)在《雙城記》中,它與“石城”隔江對壘,由此構(gòu)成“此岸”與“彼岸”的對決。男人把彼岸的“石城”比作自己的靈魂,而身在此岸“水城”中的女主人公,也視“水城”為必須堅守的領(lǐng)地,否則,“她還是她嗎”[2]188?由此,“水城”獲得了一種象征意義:這是女性肉身存放和靈魂安頓的據(jù)點,沒有理由放棄。
柳絮。“柳絮太小太輕了,陽光下的它竟然沒有絲毫的陰影?!奔s定的時間到來后,母親離開了這個家。小女孩晶開始游蕩,并在柳絮的命運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命運(《約定》)。在晶看來,柳絮也是不幸的,因為它連自己的影子都不能擁有。最終,坐在窗臺上的晶,張開雙臂,幾乎化作一片柳絮,“向著溫暖的夕陽飛去”[2]134。向葉平遮蔽了死亡現(xiàn)場淋漓的鮮血,卻于無意中抵達了另一種慘烈。
月光。“在那些眾多的記憶中,我不能將月光遺忘?!薄讹L(fēng)中之橘》最后一節(jié)不足千字,“月光”這一意象卻出現(xiàn)了十次之多?!拔摇本芙^遺忘月光,因為它“像一支動聽的弦律一樣伴隨了我出生前所有的時光”[2]56。在如水的月光中安靜行走的母親,“如同月光”,她的眼淚,也“有如月光”。月光與母親、“我”融為一體。鋪天蓋地的“月光”全面壓倒了缺失已久的“父親”(男性),成為母親和“我”(女性)最后的精神皈依之所。如水的月光蘊蓄著一種淡然內(nèi)斂的“拒絕的力量”,深深地刺痛了我們。我欣賞這種“拒絕的力量”,因為它意味著精神領(lǐng)域的獨立和自足。這種力量,在那孤零零被人遺忘、卻“紅得可以代表整個秋天,整個世界”[2]56的小橘子身上,也能找到。
作為女性作家,為女性發(fā)聲,這是應(yīng)有的立場。不過,我更希望向葉平能夠不拘泥于“女性作家”這一既定的“性別身份”,胸懷家國,心憂蒼生,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從這個意義上說,《孔雀于飛》消弭性別、物種之間的區(qū)隔,借助動物之眼,審視功利、冷漠的現(xiàn)代都市,與其說是一次嘗試,毋寧說是一次沖決和突圍。此外,有些小說,在我看來,雖是短篇,但時間跨度大、信息量豐富,如同一部劇作的提綱,如《最后的情節(jié)》、《鳳凰的秋天》;有的未能全面展開,就已戛然而止,近似速寫和素描,如《美女阿蘭》、《鏡子里的女人》。向葉平對作品可能抵達的廣度和深度的探索,生成一種隱含的、巨大的力,沉潛在文本之中。這種力,及其關(guān)涉的大愿景,正是我們對向葉平充滿期待的根由所在。
[1]向葉平.論梅娘20世紀40年代的小說[J].嘉應(yīng)大學(xué)學(xué)報,2002(2):68-71.
[2]向葉平.向葉平作品:中短篇小說選[M].南京: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13.
[3]戴錦華.奇遇與突圍——九十年代女性寫作[J].文學(xué)評論,1996(5):95-102.
[4]向葉平.敢問路在何方——論梅娘小說的女性意識[J].銅陵學(xué)院學(xué)報,2008(3):85-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