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寄塵(原著) 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學院 中國語言文學系,湖南 永州 425199)
柳宗元的小說文學
胡寄塵(原著)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學院 中國語言文學系,湖南 永州 425199)
胡寄塵《柳宗元的小說文學》,原刊《小說世界》1923年第4卷第1期。胡寄塵(1886-1938),字懷琛,別署季仁、季塵、有懷、秋山。涇縣溪頭都人。一生詩文著述甚富,善寫短篇小說和詩詞,對于老莊、釋道也無不精研。早年加入南社。民國初任職《神州日報》,后轉入《太平洋報》,柳亞子離開后,即接任該報文藝版的主編,直至??T鴧f(xié)助柳亞子編輯《警報》,上海光復后停刊。任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多年,繼葉勁風主編《小說世界》,頗獲文藝界好評。除此文外,作者在《小說世界》另刊有《歸有光的小說文學》、《親愛的朋友》、《小說談話》、《低足》、《玩物》、《詩歌雜憶》、《未來之自殺的人》、《民間詩人》、《旅行日記之一節(jié)》、《妾與兒》、《影戲館里的一點鐘》等。
柳宗元;胡寄塵;胡懷??;舊文新刊
我前回已經(jīng)介紹了一位名小說家叫歸有光,現(xiàn)在再介紹第二位便是柳宗元。這兩位作家的作品以前的人都叫他是“古文”,不叫他是小說,所以談古文的人無不知道他們二 人的名字。談小說的人卻不知道他們,但是在今日看起來,他們的作品確是小說,所以我有介紹的必要。
不過二人的小說淵源不同,宗派亦異。歸有光的小說是描寫人生的斷片,柳宗元的小說是寓言;歸有光的小說是根據(jù)《史記》而加以變化的,柳宗元的小說是直接從周秦諸子里來的。論用意,柳宗元比歸有光好;論風格,柳宗元還不過是周秦諸子的面目,歸有光卻能自成一家,可算是創(chuàng)造了。關于歸有光的話,前回已經(jīng)說得很詳細了,現(xiàn)在專說柳宗元。
柳宗元字子厚,唐朝河東地方人氏。貞元時做過尚書禮部員外郎,后來貶為永州司馬,又改為柳州刺史,所以人家又稱他做柳柳州。他詩和散文都做得很好。做詩,和王維、孟浩然、韋應物并稱,叫做“王孟韋柳”;做散文,和韓愈并稱,叫做“韓柳”。他的散文寫山水風景寫得最好,因為他謫居在永州的時候,剛遇著永州那地方山水絕好,所以柳子厚游山玩水的時候很多,做了許多小游記。這種小記精美異常,后來人都說是柳子厚出色的文字。這一塊固然不錯,卻不知小記之外,他仿著周秦諸子做的寓言也有好多,這種寓言便是我所說的小說文學了。
柳宗元的小說文學既然是從周秦諸子里出來的,所以我在這里應該把周秦諸子大約說一下。本來這一類的小說(不過前人不認為小說)在經(jīng)書里也有的,不過極少數(shù)罷了。好像《禮記》里的孔子過泰山一段,豈不便是小說么?他的原文如下:
“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一似重有憂者?!ò础岸弊种笅D人)曰:‘然。昔者吾舅(按夫之父也)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蜃訂枺骸螢椴蝗ヒ??’曰:‘無苛政?!蜃釉唬骸∽幼R之,苛政猛于虎也。’”(《禮記·檀弓》)
這豈不是一段小說么?后來柳宗元做的《捕蛇者說》和他是一色一樣,不過延長些罷了,越是延長越像一篇短篇小說。
除了經(jīng)以外,諸子中的小說更多了,錄不勝錄,現(xiàn)在略舉四則,做一個例。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f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蜃映鲇谏?,止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嗚,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保ā肚f子·山木》)
“晉文公出,會欲伐衛(wèi)。公子(鋤)〔鉏〕仰天而笑,公問何笑。曰:‘臣笑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按“私家”即母家也),道見桑婦,悅而與言。然顧視其妻,已有招之者矣。臣竊笑此也?!唬ㄍ颍┢溲砸灾?,引師而還。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薄读凶印ふf符》。
“宋有富人,天雨,墻壞。其子曰:‘不筑,必將有盜?!溧徣酥敢嘣?。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保ā俄n非子·說難》)
“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于水,遽契(刻也)其舟,曰:‘是(我)〔吾〕劍之所從墜?!壑梗瑥钠渌跽呷胨笾?。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呂氏春秋·察今》)
周秦諸子里的寓言很多,但看上列四條,已可略見一斑了?!读凶印冯m然不是周秦時人的作品,是晉朝人假托的,然他總在柳宗元以前,和柳宗元的文學也有關系。柳宗元是個很喜歡讀子書的人,他對于周秦諸子也用過一番考訂的工夫,做了好幾篇辯論的文章,辨明諸子的真假。這可見柳宗元的思想有許多從諸子里得來的了。
諸子里的寓言雖多,然大概是片言只語,不能獨立成為一篇小說,直到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居然是一篇短篇小說的格局了。柳宗元的《三戒》、《捕蛇者說》、《種樹股橐駝傳》、《梓人傳》等篇,都是這一類的文字。我以為是一篇一篇的寓言小說,不過以前的人都叫他是“古文”罷了。
柳宗元的小說作品,現(xiàn)在因為篇幅有限不能多錄,只揀兩篇很短的錄在下面做一個例。讀者拿此做標準,往他文集里去尋他旁的小說便是了,而且可以拿此做標準,往任何人的文集里去尋小說,一定尋得出許多好作品來。
《三戒》:
臨江之麋
臨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積久,犬皆如人意。麑稍大,忘己之麑也,以為犬良我友,抵觸偃仆,益狎。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其舌。三年,麋出門,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異甚。以為己生歲值子,鼠,子神也。因愛鼠,不畜貓犬,禁僮勿擊鼠。倉廩庖廚,悉以恣鼠不問。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飲食大率鼠之余也。晝累累與人兼行,夜則竊嚙斗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寢。終不厭。數(shù)歲,某氏徙居他州,后人來居,鼠為態(tài)如故。其人曰:“是陰類惡物也,盜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貓,闔門,撤瓦,灌穴,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臭數(shù)月乃已。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
黔之驢
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中。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以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后,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沖冒,驢不勝怒,蹄之?;⒁蛳玻嬛唬骸凹贾勾硕?!”因跳踉大?,斷其喉,盡其肉,乃去。噫!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按柳宗元說麋、說鼠、說驢,他都是借物比人。在他當時,或有所指,但我們今日不必問他,只賞鑒他的文字做得好便是了。
《捕蛇者說》:
永州之野產(chǎn)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y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shù)矣?!毖灾?,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于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xiāng),積于今六十歲矣,而鄉(xiāng)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則徙爾。(極力描寫民生之凋敝。)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xiāng),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極力描寫官吏之悍及賦稅之苛。)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xiāng)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xiāng)鄰之死則已后矣,又安敢毒耶?”(極力描寫捕蛇而免賦者之間適。)余聞而愈悲??鬃釉唬骸翱琳陀诨⒁??!蔽釃L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按這篇的大意,可說和《孔子過泰山》一段完全相同,但描寫得更為詳細,所以更能使讀者感動。他的格局也完全成為一篇短篇小說了。
讀本篇的人請參看《中國小說考源》,本雜志一卷十一期,著者記。
(責任編校:張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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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5)01-0025-02
2014-08-28
彭二珂(1992-),女,湖南湘西人,湖南科技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