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水河
(湘潭大學毛澤東思想研究中心,湖南湘潭411105)
20世紀80年代初期至中期,中國文學批評與研究進入了方法變革時期。1982年,張世君和曾永成分別發(fā)表的《哈代“性格與環(huán)境小說”的悲劇系統(tǒng)》(《外國文學研究》1982年第4期)、《運用系統(tǒng)原理進行審美研究試探》(《四川師院學報》1982年第4期),揭開了中國新時期文學、美學研究方法變革的序幕。1984年,林興宅發(fā)表的《論阿Q性格系統(tǒng)》(《魯迅研究》1984年第1期)、《論文學藝術的魅力》(《中國社會科學》1984年第4期)兩篇文章,使文學研究方法的變革引起了學術界的重視。1985年,在北京、武漢、廈門、揚州等地分別召開了文學批評方法論學術研討會,將文學研究方法變革的討論推向了高潮,這一年被學術界稱為文學研究的“方法年”。在文學研究方法變革的討論中,學術界提得最多的是系統(tǒng)論、控制論、信息論、協同論、突變論、耗散結構論、文藝心理學等方法,而較少提到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和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方法。那么,新時期文學批評與研究方法的變革是否與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和馬克思主義文學研究方法無關呢?不是,它不僅與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和文學研究方法有關,而且是在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文學方法論指導和影響下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
20世紀3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現實主義方法占據了主導地位;中國文學研究,社會歷史學方法占據了支配地位。新中國成立以后,由于階級斗爭擴大化的政治需要,中國文學研究中的社會歷史學方法愈來愈政治化和庸俗化,逐漸淪為階級斗爭的工具。20世紀70年代末期以來,中國的思想解放運動在文學研究中的體現,就是否定了“階級斗爭工具論”,突破了社會歷史學的單一研究方法,出現了文學研究方法的變革和多樣化。其主要內容和標志性成果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系統(tǒng)科學方法。運用系統(tǒng)科學方法研究文學的代表性成果有林興宅的論文《論阿Q性格系統(tǒng)》和《論文學藝術的魅力》、楊春時的著作《系統(tǒng)美學》(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7年版)、楊曾憲的著作《審美鑒賞系統(tǒng)模型》(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這些成果的共同特點是打破了“把文學作品分為主題、情節(jié)、人物……無數條塊進行研究的逐項分析”模式,將“文學當作由諸要素組成的互相聯系的整體加以把握,克服了逐項分析方法的片面性”[1]291。林興宅的《論阿Q性格系統(tǒng)》一文,“把阿Q性格作為一個系統(tǒng)(即一個有機的整體)來研究,考察系統(tǒng)內部各種性格因素的聯系以及它們構成整體的結構和層次,從它們的有機聯系中把握阿Q性格自身的規(guī)定性,即它固有的本質。同時把阿Q形象放到社會大系統(tǒng)中,從各個側面來考察它的系統(tǒng)性質。并且歷史地考察阿Q典型在文藝欣賞中不同時間、空間和讀者的審美狀態(tài)等條件下所產生的不同功能和意義”,論述了阿Q性格的自然質、功能質、系統(tǒng)質,對阿Q性格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林興宅的另一篇論文《論文學藝術的魅力》,改變了作品魅力是作品客觀屬性的傳統(tǒng)觀念,認為作品的魅力是“作品功能結構在讀者心理上產生的美感效應”。作者通過對藝術魅力“系統(tǒng)性、多因性、動態(tài)性”的考察,建立了“藝術魅力的靜態(tài)系統(tǒng)、藝術魅力生成的動力系統(tǒng)等多個模型圖式,努力把對藝術魅力的研究從經驗描述引到科學化、模型化的方法上來”[2]1161。楊春時的《系統(tǒng)美學》和楊曾憲的《審美鑒賞系統(tǒng)模型》雖是兩部用系統(tǒng)科學研究美學的專著,但是其中有很大的篇幅分析了藝術審美系統(tǒng),將藝術審美作為主客體的復合系統(tǒng)進行研究,并對此進行了縱向結構的歷史分析和橫向結構的層次分析,從而得出了許多富有創(chuàng)見性的結論。
二是模糊數學方法。運用模糊數學方法研究文學的代表性成果有劉再復的論文《論人物性格的模糊性與明確性》(《中國社會科學》1984年第6期)、王世德的論文《模糊數學與文藝創(chuàng)作》(《江漢論壇》1985年第1期)、張宏梁的論文《試論模糊語言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應用》(《學術月刊》1984年第2期)、李欣復的論文《模糊文藝學的幾個問題》(《人文雜志》1985年第6期)等。這些成果的共同主張是:文學活動,從文學創(chuàng)作到文學批評,都具有較多的模糊性,引進模糊數學方法研究文學活動能夠加深對文學特殊性的認識?!坝媚:龜祵W的觀點看,整個文學活動過程,創(chuàng)作、欣賞,都具有較大的模糊性,很難用簡單的‘二值邏輯’去判斷其是與不是,好與壞。而用模糊數學中的‘多值邏輯’去認識,則可能較科學地說明文學的特性,認識文學活動的特殊規(guī)律”[1]292。劉再復的《論人物性格的模糊性與明確性》認為,文學作品中典型性格帶有模糊與明確的雙重性質?!叭宋镄愿竦哪:裕仁菢嫵尚愿竦母鞣N元素不確定性在整體上的總和,又是各種元素不穩(wěn)定性在整體上的總和。眾多的性格參數形成性格的復雜性,從而也形成性格內涵的不確定性;眾多的變量(性格元素的變動流遷)形成性格的流動性,從而也形成性格的不穩(wěn)定性。而復雜性與流動性的不斷綜合,便使人的性格運動形成一種極為復雜的動態(tài)過程,從而使人物性格不可能獲得科學概念那種精確性”而表現出模糊性?!熬唧w地說,產生人物性格模糊性主要有兩個原因:(1)構成人物性格整體的各種性格元素本身帶有模糊性。(2)各種性格元素圍繞性格核心的組合過程是一個模糊集合過程”。同時,文學的語言特性也形成了整個文學的模糊性和多義性——“文學是通過審美的語言,即形象、情感、情節(jié)等來描述的,它是非概念性的。這種非概念性,便形成文學的模糊性和多義性”。當然,文學的典型性格帶有模糊性但并非只有模糊性,“成功的典型性格,總是明確性質與模糊性質的辯證統(tǒng)一。人物形象相對的確定性和相對的穩(wěn)定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1)性格核心的內涵是相對明確的。(2)性格運動的基本指向是相對明確的”。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了解人物形象的模糊性,了解人物性格二重組合過程模糊集合的特點,對于作家在人物性格塑造中擺脫機械論將產生巨大的積極影響”,對文學研究者認識文學的復雜性和特殊規(guī)律也將產生巨大的積極影響。王世德的《模糊數學與文藝創(chuàng)作》認為,模糊數學中的模糊系統(tǒng)觀點,對文藝創(chuàng)作很有啟發(fā)。從文學反映的對象——社會生活來看,“社會生活是一個有無限廣闊聯系,錯綜復雜的龐大系統(tǒng),其中有無限多的參數和變數,各種因素和關系相互交錯”,形成了文學反映對象的模糊性;從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作家的心理來看,“在現代無限復雜思潮影響下形成的復雜的心理機構”,具有模糊性;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果——文學作品來看,“經過作家的取舍、提煉、改造、加工而形成藝術形象體系,它作為作家對生活信息的反饋,已經不同于生活原型,它體現了作家對生活的審美意識,又成為一個復雜的意識形態(tài)的體系”,同樣具有模糊性??偠灾案鞣N體裁反映生活審美屬性,表現作者審美意識,要運用很多方法、技巧和手段,每一種因素都是不確定的變數,各種因素之間的結合比例關系更是不確定的變數,都有難于精確界定的模糊性”。然而,強調文藝創(chuàng)作的模糊性并不是要否定其明晰性的一面。模糊數學對文藝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啟發(fā)就是“用模糊化的方法去處理該模糊的事物;用精確化、清晰化的方法去處理該精確、清晰的內容”。張宏梁的《試論模糊語言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應用》指出,模糊語言具有不確定性、不精確性、相對性的特點,這些特點,有利用作品“刻畫人物復雜的心理活動”,“給人物之間的矛盾瓜葛再添加一點錯綜的因素”,增強作品藝術效果的作用。李欣復的《模糊文藝學的幾個問題》主張,由于文藝作品“作為人腦思維創(chuàng)造性活的產物,它的內容和形式也是一個自成系統(tǒng)的獨立工程結構”,具有“模糊性、多義性和不確定性”,因此,應該建立一門能闡釋“文藝創(chuàng)作和文藝欣賞中的模糊性現象”的“模糊文藝學”。
三是心理學方法。運用心理學方法研究文學的代表性成果是一批文藝心理學專著。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主要有金開誠的《文藝心理學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年版)、滕守堯的《審美心理描述》(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魯樞元的《創(chuàng)作心理研究》(黃河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等。到90年代,一大批學者匯集到文藝心理學領域,取得了更為輝煌的成就。金開誠的《文藝心理學論稿》,是新時期最早從心理學角度研究文學的成果,也是新時期文藝心理學的奠基之作。它的貢獻在于“率先把心理學的理論與方法較系統(tǒng)地引進了文藝研究領域,為文藝研究提供了新的視野,為藝術創(chuàng)作和欣賞活動提供了新的描述和解釋方式”,它的不足是“用文藝現象注疏、印證了普通心理學的一般理論觀點”,還沒有實現心理學與文學的有機融洽[2]1266。滕守堯的《審美心理描述》,深入而系統(tǒng)地描述了審美心理要素、審美心理過程、審美經驗、審美體驗、審美無意識,并運用格式塔心理學、符號學對藝術活動中情與理這對古老范疇作出了新穎而深刻的解釋。魯樞元的《創(chuàng)作心理研究》,結合當代文學現象與作家創(chuàng)作實踐,對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情緒記憶、情感積累、創(chuàng)作沖動、創(chuàng)作心境、心理定勢、心理控制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和深入剖析,揭示了創(chuàng)作活動中的心理奧秘與創(chuàng)作規(guī)律?!跋啾容^而言,魯樞元的文藝心理學研究更具創(chuàng)造性和新鮮感,這不僅是因為他有選擇地吸收了現代心理學的各家理論學說……而且他一直努力將現代心理學理論和方法同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經驗相貫通,通過分析作家創(chuàng)作的心理過程來發(fā)現文藝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最終達到對人類心靈奧秘的闡釋”[2]1266。
四是比較方法。運用比較方法研究文學的代表性成果有錢鐘書的論文《詩可以怨》(《文學評論》1981年第1期)、樂黛云的論文《尼采與中國現代文學》(《北京大學學報》1980年第3期)、曹順慶的著作《中西比較詩學》(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等。雖然在20世紀初期已有中國學者運用比較方法研究文學,但新中國成立以后卻處于停滯狀態(tài)。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運用比較方法研究文學再次興起并迅速擴展,到20世紀末已發(fā)展成為一門學科并成為顯學。《詩可以怨》,是錢鐘書1980年11月20日在日本早稻田大學文學教授懇談會上的講稿,1981年1月作為論文在《文學評論》上發(fā)表。該文對“詩可以怨”這一理論命題進行了縱向歷時比較與橫向平行比較。在縱向上,作者對“詩可以怨”這一理論命題的歷史發(fā)展過程進行了梳理,論述了不同歷史時期“詩可以怨”的不同表述方式和含義,如從孔子的“詩可以怨”到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再到韓愈的“不平則鳴”的比較;在橫向上,作者對“詩可以怨”在不同民族文學傳統(tǒng)中的表述方式進行了比較,論述了“詩可以怨”在不同民族的不同內涵與意義,如孔子的“詩可以怨”、尼采的“痛苦使然說”、弗洛伊德的“欲望替代說”之間的比較。最后,作者認為比較研究是很自然的事,同時也是很重要的方法。因為“人文科學的各個對象彼此系連,交互映發(fā),不但跨越國界,銜接時代,而且貫串著不同的學科”。樂黛云的論文《尼采與中國現代文學》,全面考察了尼采學說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并以魯迅、茅盾、郭沫若為例,重點分析了他們對尼采的譯介、接受、批判。作者認為,“尼采對中國現代文學確實有一定的影響,這種影響隨時代和政治需要的不同而變化。辛亥革命前,人們從尼采找到的具有偉大意志和智力的‘才士’,希冀雄杰的個人可以拯救中國的危亡。‘五四’前后,人們心目中的尼采是一個摧毀一切舊傳統(tǒng)的光輝的偶像破壞者,他幫助人們向幾千年來的封建統(tǒng)治挑戰(zhàn),激勵弱者自強不息(雖然這并非尼采本意)。1927年以后,由于革命形勢的發(fā)展,進步思想界已經很少提到尼采。到了四十年代,為適應國民黨法西斯統(tǒng)治的政治需要,尼采又在國統(tǒng)區(qū)一部分知識分子中廣為傳播,這時對于尼采思想的介紹無論是目的、方法,還是社會效果都與‘五四’時期截然不同”。作者指出,“魯迅與尼采思想上的聯系是顯而易見的”,“尼采對魯迅思想上的影響在‘五四’前和‘五四’后是不完全相同的”?!拔逅摹鼻埃斞钢饕邮艿氖悄岵傻某苏軐W,希望有少數超人式的先覺者來喚醒民眾;“五四”時期,“魯迅特別強調了尼采徹底破壞舊傳統(tǒng)的反抗精神”,同時以批判的態(tài)度來審視尼采;到30年代以后,魯迅和尼采決裂。茅盾對尼采的態(tài)度首先是批判的,他既稱贊尼采的重估一切價值的勇氣,“接受尼采的超人理想”,但又批判尼采“賢智階級”統(tǒng)治“庸愚者”的社會觀念。郭沫若雖然認同尼采的反抗精神和個人本位思想,但他更強調發(fā)揚尼采所提倡的內心的創(chuàng)造精神。作者對尼采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的研究,既全面又重點突出,既注重了接受者們的共同特點,又突出了不同接受者的個性差異,是新時期最早和最有影響的比較研究的論文之一。曹順慶的著作《中西比較詩學》,是其博士論文,也是我國新時期最早出版的比較詩學專著。全書以中西古典詩學中的意境與典型、和諧與文采、物感與摹仿、文道與理念、神思與想象、迷狂與妙悟、風格與文氣、風骨與崇高、滋味與美感等核心范疇為對象,重點考察了它們各自的含義、歷史、相似性與不同點,全面論述了中西藝術本質論、藝術起源論、藝術思維論、藝術風格論、藝術鑒賞論的異同。說明中西古典詩學互有短長,難分高下;在世界詩學史上各有貢獻,相互輝映。既強調了中西藝術的共同規(guī)律,又突出了中西詩學的不同特色。用今天的眼光看,雖然該著的論述還略顯粗略,個別結論也還可以進一步完善,但它作為新時期中西文論與美學比較的奠基之作,其開創(chuàng)之功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新時期中國文學研究方法的變革,堅持了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是在馬克思主義文學方法論指導下的文學研究方法的變革。
如上所述,新時期文學研究方法的變革,最有代表性的是系統(tǒng)科學方法、模糊數學方法、心理學方法和比較方法。這四種方法又可以歸納為兩種類型:科學主義方法與人文主義方法。
科學主義方法,即將自然科學的一些研究方法引入文學研究之中,實現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融合。系統(tǒng)科學方法、模糊數學方法可劃入科學主義類型。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相結合,科學研究走向新的綜合,是現代社會科學發(fā)展的一大趨勢,也是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的希望。160多年前,馬克思就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預見到了這種趨勢,他說:“自然科學往后將包括人的科學,正像關于人的科學包括自然科學一樣:這將是一門科學。”[3]308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研究中引進自然科學的觀念與方法,正是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預言的實現。
中國文學研究中所引進的系統(tǒng)科學方法,與馬克思主義有著密切的聯系和相通之處?!跋到y(tǒng)論的創(chuàng)立者貝塔朗菲自覺地把馬克思的思想作為自己的思想來源,說明了辯證思維與現代科學思維之間的關系”[4]468?!跋到y(tǒng)科學方法以系統(tǒng)論作為自己的理論基礎,是運用系統(tǒng)的觀點來分析和綜合事物,把對象看作多方面、多要素聯系的動態(tài)整體來研究的思維方法”[4]464,它與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思維十分一致,核心觀點相通,認識方法相近。進而言之,“馬克思主義哲學整體的觀點,聯系的觀點,發(fā)展變化的觀點,對立統(tǒng)一的觀點,實際上已是系統(tǒng)科學方法論的雛形”[1]294。
中國文學研究中所引進的模糊數學方法,與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所強調的“中間”觀點、“亦此亦彼”思想也有相似之點。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認為,世界上的事物除有“兩極化”、“非此即彼”的明確性外,還有“中間”狀態(tài)、“亦此亦彼”的模糊性。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指出:“嚴格的界線是和進化論不相容的——甚至脊椎動物和無脊椎動物之間的界線也不再是固定的了,魚和兩棲動物之間的界線也是一樣。鳥和爬行動物之間的界線正日益消失……‘非彼即彼’是越來越不夠用……一切差異都在中間階段融合,一切對立都經過中間環(huán)節(jié)而互相轉移,對自然觀的這樣的發(fā)展階段來說,舊的形而上學的思維方法不再夠用了。辯證的思維方法同樣不知道什么嚴格的界線,不知道什么普遍絕對有效的‘非此即彼’,它使固定的形而上學的差異互相轉移,除了‘非彼即彼’!又在恰當的地方承認‘亦此亦彼此!’。并使對立通過中介相聯系:這樣的辯證法是唯一在最高程度上適合于自然觀的這一發(fā)展階段的思維方法。自然,對于日常應用,對于科學上的細小研究,形而上學的范疇仍然是有效的?!盵5]318模糊數學方法,是美國控制論專家查德1965年發(fā)表的《模糊集合論》中提出的一種研究方法,他主張正視事物中客觀存在的模糊性,用符合模糊性特點的數學方法去認識和處理模糊性。1975年,查德發(fā)表了長篇論文《模糊集合、語言變量及模糊邏輯》,將模糊數學方法拓展到了語言研究領域,形成了模糊語言理論研究模式。模糊數學作為一種處理不肯定性和不精確性問題的新方法和描述人腦思維處理模糊信息的有力工具,與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中的“中間狀態(tài)”觀點和“亦此亦彼”思想思考問題的方式是相似的,對客觀事物復雜性和模糊性特點的認識是一致的。在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說,模糊數學是辯證法的數學化和輔助性工具。
人文主義方法,是人文科學研究的固有方法。心理學方法、比較方法,就屬人文主義方法類型,也是人文主義方法類型中較新的研究方法。
將心理學方法運用于人文科學與文學研究,也是馬克思主義的構想之一。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指出:“工業(yè)的歷史和工業(yè)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是感性地擺在我們面前的心理學,對于這種心理學人們至今還沒有從它同人的本質的聯系,而是僅僅從外在的有用性這種關系來理解,因為在異化范圍內活動的人們僅僅把人的普遍存在,宗教,或者具有抽象普遍本質的歷史,如政治、藝術和文學等等理解為人的本質力量的現實性和人的類活動……如果心理學還沒有打開這本書即歷史的這個恰恰最容易感知的、最容易理解的部分,那么這種心理學就不能成為內容確實豐富的和真正的科學?!盵3]306~307馬克思的論述說明,對于“政治、藝術和文學等等”,人們已從心理學的角度去理解它們同人的本質力量的關系,對于工業(yè)的歷史和工業(yè),人們更應該從心理學的角度去理解它們同人的本質力量之關系。只有這樣,才能使心理學成為內容確實豐富的和真正的科學。馬克思、恩格斯本人,就已經從心理學的角度去研究了工業(yè)的歷史和工業(yè),研究了政治、藝術和文學等。20世紀80年代將心理學引入文學研究領域,是對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將心理學運用于人文科學和文學研究構想的一種現實化、具體化,是對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一種堅持和發(fā)展。
將比較方法運用于文學研究,是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一大特色。筆者曾指出,“雖然在馬克思、恩格斯時代沒有誕生比較文學學科,但是,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中提出的‘世界文學’構想卻蘊含著比較文學學科誕生的前提,特別是他們在文學批評實踐中所熟練掌握和運用的立體交叉的比較方法,是許多當代比較文學研究者都難以企及的”[6]。他們“不管是評論一個時代的文學思潮與流派,還是評論一個作家或作品,多是將其放到一個更長遠的歷史階段,甚至是整個文學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去加以考察和定位,而不是局限于它們所產生的那個時代作孤立的評論”;他們“不管是評論一個國家的文學發(fā)展,還是評論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也多是將評論對象置于一個更為廣闊的空間中,在不同的國家之間、地域之間或不同的作家之間進行橫向共時性比較,在比較中揭示文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或突出作家的個性,發(fā)現在孤立研究中未被發(fā)現甚至無法發(fā)現的新觀點、新結論”;他們“十分注意將文學與其他學科、文學創(chuàng)作與其他精神活動、文學發(fā)展與社會發(fā)展等不同學科領域的活動進行比較,在比較中揭示文學的審美屬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獨特方法、文學發(fā)展的獨特規(guī)律”[6]。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研究中比較方法的應用,與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比較方法既一脈相承,又有發(fā)展創(chuàng)新,從而使比較方法在當代中國文學的研究中發(fā)揚光大并呈現出蓬勃之勢。
方法變革與理論發(fā)展具有相互影響、相互促進的關系。方法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往往伴隨著理論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20世紀80年代初期至中期,文學研究方法的變革,在堅持馬克思主義文學方法論指導地位的同時,也促進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也從各種新的文學方法中汲取了營養(yǎng),豐富和發(fā)展了自身,實現了二者之間的良性互動。
文學研究方法的變革,豐富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范疇。范疇,是一種理論體系和思想觀念的核心概念,也是不同理論體系和思想觀念的特殊標志。對理論體系和思想觀念的發(fā)展而言,它“既是歷史進程中的一個推進器(factor),又是歷史進程中的一個指示器(indicator)”[7]2。也就是說,新范疇的出現,在推進理論體系和思想觀念變革的同時,又成為新的理論體系和思想觀念的標志。在這個意義上,每種理論范疇,都帶有特定歷史時期的歷史印記,是屬于特定歷史時期理論體系和思想觀念的核心概念,是“牢固地植根于‘社會史’”的[7]8。從這個角度去考察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發(fā)展的歷史,我們就會發(fā)現,每個時代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范疇,不僅有時代的特色,而且有時代的局限。經典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產生于19世紀,它所面對的理論資源是古典哲學、美學和文學理論,面對的文學實踐是批判現實主義和新興的無產階級文學,因此,其文學理論范疇也主要是與之相適應的現實主義、典型、典型環(huán)境、典型人物、人性、異化、人道主義、階級性、歷史、美學、大眾化、藝術生產等,帶有鮮明的19世紀的印記。20世紀初期,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家在引進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時,結合中國特點和中國革命的需要進行了選擇性過濾,舍棄了人性、異化、人道主義、歷史、美學、藝術生產等與中國社會和中國革命聯系不夠緊密的經典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范疇。雖然也增加了政治、藝術、武器、工具、工農兵等具有中國革命色彩的文學理論范疇,但從總體上講,其范疇卻沒有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豐富,并與文學自身的規(guī)律漸行漸遠。到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范疇更加貧乏,更加喪失了對中外文學的解釋力。到20世紀80年代,文學理論資源得到了極大豐富,除古典哲學、美學和文學理論外,增加了現代哲學、美學、文學理論及部分新的自然科學理論,文學實踐已由批判現實主義、新興無產階級文學轉向了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隨著理論資源的豐富性和文學實踐的復雜化,雖不能說經典馬克思主義和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范疇已經過時,但可以說這些理論范疇確實不夠用了。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研究方法變革中,隨著系統(tǒng)科學方法、模糊數學方法、心理學方法、比較方法等新方法的應用,出現了一些新的文學理論范疇,如性格系統(tǒng)、功能結構、模糊性、確定性、不確定性、情緒記憶、心理定勢、審美無意識、平行比較、影響比較等,它們都可以成為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家族中的新成員,豐富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范疇。
文學研究方法的變革,增強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開放性。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同馬克思主義一樣,是一個開放的思想體系。這種開放性,貫穿于整個馬克思主義的創(chuàng)立與發(fā)展過程中。馬克思、恩格斯在創(chuàng)立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時,就以一種世界眼光和恢宏氣魄,吸收、批判、改造人類的一切優(yōu)秀文化成果,融入自己的文學理論之內。在其后的發(fā)展過程中,也面向新的時代要求和文學實踐經驗開放,不斷完善自己的形式和豐富自己的內容。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傳入中國后,也基本上能以開放的姿態(tài)面向中國歷史與中國社會,在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文學實踐的交流對話中實現了中國化。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馬克思主義被確立為中國共產黨的指導思想,逐漸被當作絕對真理而走向了神圣化,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也被視為文學理論史上最正確的理論而被神圣化。到1966—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時期,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發(fā)展幾乎處于停滯狀態(tài)。20世紀80年代文學研究方法的變革,文學研究新方法的引進,激活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增強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開放性:系統(tǒng)科學思維方式豐富了馬克思主義的藝術辯證法,模糊數學方法深化了馬克思主義的“亦此亦彼”思想,心理學方法補充了馬克思主義的文學批評內容,比較文學方法拓展了馬克思主義的文學比較研究。
文學研究方法的變革,提高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聲譽。在相當長一段時期,由于我國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研究過分強調經典化而忽視當代性,過分強調堅持性而忽視發(fā)展性,過分強調理論性而忽視實踐性,把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僅僅當作一種神圣經典加以崇拜,一種文學原則加以堅守,一種革命理論加以闡釋,將鮮活的社會生活、豐富的文學現象、動態(tài)的學術潮流排斥在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研究的視野之外,使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與當代社會生活、當代文學實踐、當代學術發(fā)展嚴重脫節(jié),成了一種體系僵化、觀點陳舊、面貌灰暗的過時之物,嚴重影響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聲譽和吸引力。而20世紀80年代文學理論方法的變革,文學研究新方法的應用,豐富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范疇,增加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開放性,突破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研究的舊有格局和傳統(tǒng)思維模式,縮短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與當代社會生活和文學實踐的距離,增強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親和力與解釋力。它不僅推動了文學史研究的創(chuàng)新,對文學史上一些有爭議的作品和理論作出了新的解釋(如用系統(tǒng)科學方法分析阿Q形象、用模糊數學方法分析人物性格),而且科學地說明了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和當代文學現象(如用心理學解釋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心理活動、從信息論的角度分析高曉聲的陳奐生系列形象),從而恢復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活力,提高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聲譽。
[1]季水河.多維視野中的文學與美學[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2.
[2]黃曼君.中國近百年文學理論批評史(1895-1990)[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
[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4]肖前.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合訂本[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
[5]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季水河.論馬克思恩格斯文學批評的多維向度[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0,(3).
[7]伊安·漢普歇爾-蒙克.比較視野中的概念史[M].周保巍,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