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一勇
(湖北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湖北孝感432000)
汪曾祺小說的“意境”之美
祝一勇
(湖北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湖北孝感432000)
汪曾祺小說的意境美表現(xiàn)為:一是將古典詩詞的意境化入小說,蕩漾古詩詞的韻味;二是將繪畫的一些審美原則轉(zhuǎn)用到小說中,充滿畫意;三是將意境同小說人物的塑造互相滲透和交融,意境成為作家塑造人物的手段?!耙饩场边@個中國傳統(tǒng)美學范疇率先在當代文學的汪曾祺小說中充滿詩情畫意。
汪曾祺小說;意境;詩情;畫意
汪曾祺小說充滿詩情畫意,具有較強的詩化和散文化的傾向,它使“意境”這個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美學范疇在當代文學中率先從詩歌和散文走向小說,從而把中斷多年的“現(xiàn)代抒情小說”這一條文學史線索又成功地聯(lián)結(jié)起來?,F(xiàn)就其小說的意境美進行論述。
小說中直接大量引用對聯(lián)(春聯(lián))、詩詞、曲等,這些詩句不是鑲嵌的裝飾,而是能融入小說的情境。如同用對聯(lián),《受戒》中寺廟門刻“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表現(xiàn)禪意;而《釣魚的醫(yī)生》中王淡人家小院則掛“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彰顯他的道家風骨。
有時通過人物自己吟詩來增加小說詩味?!惰b賞家》中季萄民畫了一幅紫藤,他題了“深院悄無人,風拂紫藤花亂”,表現(xiàn)對畫的見解,充滿文人氣息。《金冬心》中名士金冬心在酒席上能夠同時說出以下詩句:“‘一簞食,一瓢飲’,儂一介寒士,無可無不可的?!焙蔚惹甯?又為討好大鹽商而吟“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碧嫠鈬?,這又何等猥瑣!詩詞的運用最大限度地揭示了既風雅又缺乏經(jīng)濟獨立的文人內(nèi)心的矛盾沖突。
更多的是間接借用歌辭賦修辭技巧,增強小說語言的表現(xiàn)力,滲透作者美的感受,加濃小說的抒情意味。如《收字紙的老人》中,“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堉?,關(guān)門獨坐。門外長流水,日長如小年?!币饩呈菑墓诺湓娫~中脫化而來,寥寥數(shù)句,寫意出老人清淡人生。汪曾祺善使用極簡的文言敘事語法,化用文言語氣,通過活用文言詞匯創(chuàng)造出靈活多變的文白夾雜句式?!栋嗽买滉枴分?“粉蝶兒、黃蝴蝶亂飛。忽上,忽下。忽起,忽落。黃蝴蝶,白蝴蝶?!眰鹘y(tǒng)的白描,訴諸直覺的語言,一經(jīng)作者壓縮繁瑣的修飾,就直接地接近了事物的本真。這些小說語言完全具有了詩詞的特點:練字、重詞匯。句子內(nèi)部意象豐富,句間跨度大,有跳躍性。
汪曾祺的語言魅力在于:“拆開來看,都很平常,放在一起,就有一種韻味。”[1]他融入詩詞曲為小說意境的一部分,小說彌散著詩情。
“我喜歡看畫,我把作畫的手法融入了小說。有的評論家說我的小說有畫意,這不是偶然的?!保?]汪曾祺小說寫人、造景、狀物非常講究構(gòu)圖美和色彩美,總能使文字產(chǎn)生鮮明的內(nèi)心視像,呈現(xiàn)文中有畫。
首先,小說中構(gòu)圖美主要體現(xiàn)了主次分明,遠近虛實的審美原則。
如《晚飯花》中寫李小龍眼中的王玉英,“晚飯花開得很旺盛,它們使勁地往外開,發(fā)瘋一樣,喊叫著,把自己開在傍晚的空氣里濃綠的,多得不得了的綠葉子;殷紅的,胭脂一樣的,多得不得了的紅花;非常熱鬧,但又很凄清沒有一點聲音,在濃綠濃綠的葉子和亂亂紛紛的紅花之前,坐著一個王玉英?!边@是小說中的一幅畫。
畫必須有主有賓,有構(gòu)圖中心?;▍睬暗耐跤裼o疑是畫面的主體,紅花綠葉雖多也只能是賓體,充當背景。主體與賓體必須互相聯(lián)系又分從屬,才能達到主次分明。主體王玉英因賓體紅花綠葉的環(huán)境氛圍而更顯豐滿、深刻。近為實,遠為虛。主體王玉英在前,賓體紅花綠葉在后,便有了遠近的空間層次。主為實,次為虛。主體王玉英是實,賓體紅花綠葉是虛。畫面自然就出現(xiàn)了遠近虛實。人物在花叢,妙在賓體環(huán)境設(shè)計獨具匠心,花葉雖然繁茂,但感覺很凄清、安靜。這種反差讓人遐想:如此美好的環(huán)境為何令人憂傷?王玉英未來的命運?人物內(nèi)心世界因此豐富起來。整個畫面主賓安排完美統(tǒng)一。
這樣的例子小說中比比皆是?!栋饲q》中“虞小蘭有時出來走走,逛逛宜園。夏天的傍晚,穿了一身剪裁合體的白綢衫褲,拿一柄生絲白團扇,站在柳樹下面,或倚定紅橋欄桿,看人捕魚采藕?!碑嬅嬷腥宋锱c樹和橋?qū)俳?、實景。虞小蘭在看遠處,“捕魚采藕”屬遠景、虛景。這樣就有了遠近虛實的變化,顯得靈動。當然,畫面也注意了取舍,只突出樹、橋、綢衫褲、團扇,其他就忽略了,綠、紅、白三種顏色搭配和諧。就細部看:構(gòu)圖中心又強調(diào)了人物的白綢衫褲和生絲白團扇,通過“站”“倚”儀態(tài)的變化,尤其是“看”的神態(tài),對象的神情風貌,高潔的追求和典雅的生活情趣自然顯現(xiàn)。
其次,小說中色彩美主要體現(xiàn)在對光(影)和色的關(guān)系運用上。
如《戴車匠》中,“車匠的木料都是堅實細致的,檀木——白檀,紫檀,紅木,黃楊,棗木,梨木,最次的也是榆木的。踩動踏板,執(zhí)刀就料,旋刀輕輕地吟叫著,吐出細細的木花。木花如書帶草,如韭菜葉,如番瓜瓤,有白的、淺黃的、粉紅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車匠的腳上,很好看?!边@幅粉彩畫色彩豐富,設(shè)色單純?nèi)岷?,白、紫、紅、黃相互映襯,相得益彰。一邊是五色珍貴的原料,一邊是多彩多姿巧奪天工的木花,戴車匠的形象也由此產(chǎn)生。
小說有些畫面注意了主色和副色的關(guān)系。如《受戒》結(jié)尾英子劃船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贝笃J穗的紫灰色和銀光成為畫面主色,局部蒲棒的紅色為副色,更小的水面上浮萍的青、紫和野菱角的小白花為點綴的雜色,色彩因此有冷暖、明暗對比。畫面開闊,點面結(jié)合,動靜自如,設(shè)色敷色自然,色彩對比含蓄,宛如一幅印象畫。
有的畫面通過想象,打通了感覺的限制,有通感的效果。《職業(yè)》中有幅少女賣楊梅的畫面:“她們賣的楊梅很大,顏色紅得發(fā)黑,叫做‘火炭梅’,放在竹籃里,下面襯著新鮮的綠葉。玉麥粑粑是嫩玉米磨制成的粑粑,下一點鹽,蒸熟,包在玉米的嫩皮里,味道清香清香的。這些苗族女孩子把山里的夏天和初秋帶到了昆明的街頭了。……”楊梅紅得發(fā)黑的誘人色彩,底襯著新鮮綠葉的視覺效果,加上籃中玉米嫩皮里包著玉麥粑清香的嗅覺效果,這似乎就是山里的夏天和初秋的綜合感覺效果,而這一切都是少女創(chuàng)造的。
汪曾祺繼承中國傳統(tǒng)小說寫人技法,“性格化入意境,意境又化入性格”,[3]人物形象和意境相互聯(lián)系,密不可分。如果沒有這些意境的創(chuàng)造,人物形象就會失去色彩和詩意。手法有兩種。
第一種直接寫人時借用寫意法。
寫意原是國畫技法,指用筆不求工細而重對象神韻和風致。小說創(chuàng)作中,“它要求作家從主觀感受出發(fā),注重表現(xiàn)對象的神態(tài),重神似而略形似?!保?]這種技法的運用脫離對象客觀上的精雕細描,而重對象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的表達,抒發(fā)創(chuàng)造者的情志,通過欣賞者的藝術(shù)想象,產(chǎn)生虛實相生、韻味無窮的意境效果。汪曾祺說:“我的小說也像我的畫一樣,逸筆草草,不求形似?!保?]
如《詹大胖子》中的主人公,“詹大胖子是個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個大白胖子。尤其是夏天,他穿了白夏布的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渾身的肉一走一哆嗦,就顯得更白,更胖。他偶爾喝一點酒,生一點氣,臉色就變成粉紅的,成了一個粉紅臉的大白胖子?!边@里突出詹大外形的特點:白和胖。究竟有多白?多胖?需要想象?!鞍缀团帧笔切W生眼中的久遠記憶,小孩和大人由于體型上的差異,加上夸張、變形的手法,只輕輕幾筆,人像就神氣十足。
小說中還有一個不起眼的人物王文蕙,寫得富有神采?!八L得不難看,臉上有幾顆麻子,走起路來步子很輕。她有一點奇怪,眼睛里老是含著微笑。一邊走,一邊微笑。一個人笑。笑什么呢?”這個形象表面上看,面貌可能比較模糊,但人物內(nèi)在精神特點卻很突出。作者的重點原不在描述對象外形本身,在于超越對象表達某種趣味:單純、浪漫,愛幻想。她走路輕盈,眼含笑意。愛看《紅樓夢》《花月痕》類的書,喜歡和學生在一起??稍谶@個封閉的小地方,不理解的人竟以為她有點神經(jīng)病。
第二種間接寫人時注重人物的活動環(huán)境。要么寫眼中景,要么寫氛圍。
汪曾祺認為“寫景,就是寫人,是寫人物對于周圍世界的感覺?!保?]如《曇花、鶴和鬼火》中,李小龍夜里看曇花開放,“曇花真美呀!雪白雪白的。白得像玉,像通草,像天上的云。花心淡黃,淡得像沒有顏色,淡得真雅。她像一個睡醒的美人,正在舒展著她的肢體,一面吹出醉人的香氣。啊呀,真香呀!香死了!李小龍兩手托著下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曇花?!毖壑芯耙欢ú荒苊撾x人物的感受,會散發(fā)人物相應(yīng)的氣息。李小龍眼中的曇花,充滿少年情懷,既有視覺美,又有嗅覺美,比喻、擬人的運用,體現(xiàn)了觀花者沉醉的癡迷。
《歲寒三友》寫三個朋友相知、相識、相惜的美好,結(jié)尾處,“這天是臘月三十。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如意樓空蕩蕩的,就只有這三個人。外面,正下著大雪。”作者并不具體寫三人樓上喝酒的真實場景,只通過最簡省的文字,寫年終空空的酒樓外正飄著大雪。這外在純白的漫天雪花,讓人聯(lián)想到小樓內(nèi)正開放著人間最醇美的人性的花朵。這種想象屬虛境,卻是實境的升華,體現(xiàn)著實境的意向,提升著作品意境的審美層次和效果。
汪曾祺強調(diào)“氣氛即人物”。[1]“寫氛圍就是通過描寫風俗人文環(huán)境創(chuàng)造特殊的氣氛,它是人的本質(zhì)內(nèi)涵的一種物化形態(tài),也是一種具有文化、歷史規(guī)約力的背景”,[4]可以說氣氛是人物存在的依據(jù)和空間。
《幽冥鐘》是汪曾祺小說中最不像小說的小說,文中沒故事,零星的人物只有碎影,但飽含深情,讓人感動,因為作者對受苦受難的人充滿著同情和憐憫。小說氛圍濃厚,意境深邃?!耙贿M山門,哼哈二將和四大天王的顏色都暗淡了。大雄寶殿的房頂上長了好些枯草和瓦松。大殿里很昏暗,神龕佛案都無光澤,觸鼻是陳年的香灰和塵土的氣息。一點聲音都沒有,整座寺好像是空的。偶爾有一兩個和尚走動,衣履敝舊,神色凄涼?!边@里寺廟荒蕪的景象讓人思考:為何如此破敗?從神像到和尚,由外在的光澤到內(nèi)在的精神,都暗淡下來。而亂世中的弱者們是需要神靈庇佑的。小說的后半部用相當?shù)钠鶎懥饲羼车睦虾蜕凶茬?,及鐘聲所?chuàng)造的藝術(shù)氛圍,“鐘聲是柔和的、悠遠的?!恕恕恕恕薄P鷩淌湃?,冷月高懸,鐘聲悠遠,受難女鬼顯現(xiàn)歡喜,神靈似乎借助鐘聲俯瞰大地,灑給人世間必要的溫暖和慈愛。振幅,光環(huán),女鬼是無法看到的,都是虛境。這虛境并非憑空產(chǎn)生,它以寺院鐘聲的實境為載體,在中華文化的背景下讀者能在心靈中體驗到。
《珠子燈》寫舊式才女孫淑蕓守著珠子燈在丈夫死后也孤寂地逝去。文中細膩地描述出孫淑蕓對外在環(huán)境,尤其對聲音的感受?!八芍犞焐系娘L箏響,斑鳩在遠遠的樹上叫著雙聲,‘鵓鴣鴣——咕,鵓鴣鴣——咕’,聽著麻雀在檐前打鬧,聽著一個大蜻蜓振動著透明的翅膀,聽著老鼠咬嚙著木器,還不時聽到一串滴滴答答的聲音,那是珠子燈的某一處流蘇散了線,珠子落在地上了?!边@里,似夢如水的淡綠燈光與人物暗淡孤寂的命運相應(yīng),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特的悲涼氣氛,這氣氛,抒發(fā)著少婦的情緒,展現(xiàn)著少婦的形象。
總之,詩詞的韻味提高了小說語言表現(xiàn)力,繪畫審美原則提升了小說形象的畫面感,意境參與人物塑造呈現(xiàn)出虛實相生的審美效果,三者相互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
[1]汪曾祺.晚翠文壇新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87,329,278,305.
[2]汪曾祺.汪曾祺自述[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2: 191.
[3]葉朗.中國小說美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234.
[4]張衛(wèi)中.新時期小說的流變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226,184.
Artistic Conception Depicted in Wang Zengqi's Novels
Zhu Yiyong
(Hubei Vocational Technical College,Xiaogan,Hubei 432000,China)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depicted in Wang Zengqi's novels are reflected in many ways.The author put the classical poetic conception into his novels,which is full of the ancient poetic emotion.The second one is the author put the aesthetic principles of painting into the novel writing.The artistic conception and the character portray of the novel are combined into a way to describe the characters in his novels.Wang Zengqi's novels are full of artistic conception which is seen as a category of Chinese traditional aesthetics.
Wang Zengqi’s novels;artistic conception;poetic emotion;畫意painting
I206.7
A
1672-6758(2015)10-0116-3
(責任編輯:鄭英玲)
祝一勇,碩士,副教授,湖北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公共課部。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與影視批評。
湖北省教育廳2013年度指導(dǎo)性基金項目“汪曾祺小說的中國傳統(tǒng)美學形態(tài)和范疇的研究”(項目編號:13g51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Class No.:I206.7Document Mar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