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鳳梅[河南大學文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0]
論《到燈塔去》的敘事技巧
⊙潘鳳梅[河南大學文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0]
《到燈塔去》是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創(chuàng)作手法和敘事角度上的創(chuàng)新之作,她摒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敘事常規(guī),而采用轉換式內聚焦和多層次的時間處理方法,對后世文學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敘事學 轉換式內聚焦 獨特時間敘事
20世紀以來,動蕩不安的世界環(huán)境,不穩(wěn)定的思想及生活方式,使人們陷入“諸神爭吵”的困境,找不到統(tǒng)一的價值觀,出現(xiàn)了信仰危機,作家們再也不能通過從外部入手的方法來整合世界,只能依靠巨大的內部力量去化解矛盾,于是便出現(xiàn)了反傳統(tǒng)的新的文學浪潮。弗吉尼亞·伍爾夫便是20世紀英國文學史上杰出的現(xiàn)代主義意識流創(chuàng)作的大師,她在小說理論及創(chuàng)作實踐中對傳統(tǒng)敘事模式的革新在世界文壇上有頗高的地位?!兜綗羲ァ肥俏闋柗蛟?927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這部作品以“到燈塔去”為線索,分別以“窗”“歲月流逝”“燈塔”這三部分入手,刻畫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拉姆齊全家與客人的生活經(jīng)歷。該作品是伍爾夫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與實踐的代表作。下面,本文主要就其中所運用的轉換式內聚焦的敘事模式及獨特的時間敘事手法做簡要分析。
徐岱在其著作《小說敘事學》中曾說過,“一個相同的故事常常會因講故事的方式方法不同而變得面目全非,而在諸多的制約因素里,敘事視點的確定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①,所謂敘事視點就是指敘述者采用的是自己的眼光還是作品中人物的眼光進行文本敘述。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用“聚焦”來代替視角,而提出了三種聚焦模式:零聚焦、內聚焦與外聚焦。所謂“零聚焦”即普通的全知敘事,敘述者具有上帝般的全知全能,讀者通過他的眼光來了解事件及人物的內心情感,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絕對性的統(tǒng)治地位。而伍爾夫《到燈塔去》則采取的是不同于傳統(tǒng)的敘事策略,“自始至終是從主觀的、內省的角度來表達的”,即“內聚焦式”,正如在此種敘事方式中,敘述者不再像上帝一般,對所有的事情一清二楚,而是受到了某種范圍與程度的局限,“敘述者好像是寄居于某個人物之中,借著他的意識與感官在視、聽、感、想,所知道的和人物一樣多”②,作品中人物的眼光也就取代了敘述者的眼光,讀者直接通過人物的眼光、意識流動及沉思感觸來體味文章的主旨、人物的個性及生存面貌,甚至感受整個文本世界。如在《到燈塔去》第五章“窗”中,事件的外部框架是拉姆齊夫人就著幼子詹姆斯的腿來比較襪子的長短,然而在這個瞬間的動作下,卻插入了拉姆齊夫人由所觸碰的事物而引發(fā)的一系列自由聯(lián)想與意識活動,如從家具陳設聯(lián)想到廉價的房租;從很少有充足的時間讀書聯(lián)想到孩子們的才能;從大家漫不經(jīng)心的生活方式聯(lián)想到瑞士女傭瀕臨死亡的父親等等,此時敘述者的眼光完全被人物的眼光所取代,讀者跟著拉姆齊夫人在某一個瞬間的繁雜的意識流動而進行思考。
具體來說,“內聚焦”又可根據(jù)作品中人物視角的不同分為“固定式內聚焦”“轉換式內聚焦”“多重式內聚焦”,所謂“固定式內聚焦”是指所采用的人物固定不變?yōu)橥粋€人;“轉換式內聚焦”是指轉用故事中的任一人物的眼光來體察世界;“多重式內聚焦”是指對同一件事情,換用幾個不同人物的眼光來進行描述。而在《到燈塔去》中,所采用的正是“轉換式內聚焦”的方式來進行敘事,讀者得以在各個人物的內心世界中穿梭游走,因此,一個較短的篇幅里,可能會接連出現(xiàn)彼此毫無聯(lián)系的多個人的敘事眼光與意識流動的轉換,在這里,沒有主次人物之別,每一個人物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并通過展現(xiàn)自己的內心獨白或自由聯(lián)想來表達自己對身邊事件或人物的感受。如當拉姆齊夫人量襪子的長短時,發(fā)現(xiàn)襪子“實在太短了”這段溫馨場景之后,文章的敘事視角由拉姆齊夫人開始進行了三次轉換,首先是插入了一個完全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敘述者對拉姆齊夫人此時或往昔精神面貌的一段描述:“從沒有人看上去顯得如此沮喪,愁苦而陰郁……”其次是以“人們”這個集體敘事眼光,對隱藏在拉姆齊夫人美貌背后的秘密進行議論的畫面描寫;最后敘事聚焦點又轉到了班克斯先生的身上,通過一次倆人通話的回憶,班克斯先生的意識陷入到對拉姆齊夫人神秘性的遐想之中……這三次敘事聚焦的轉換,除了回憶的對象都與拉姆齊夫人相關外,我們從文本中再也找不到彼此間的其他任何的關聯(lián)。又如,在第一部分“窗”的第九章中,以拉姆齊先生離開時的身影為線索,聚焦人物在班克斯先生與莉麗之間來回轉換:首先,班克斯先生充當敘事者,他目送著拉姆齊的背影,內心思緒卻跳動到關于友誼、鮮花、男孩女孩、妻子及自己的工作等事情之中,他渴望莉麗同意自己對拉姆齊先生“有點偽君子的味道”的評價;然后,敘事視角又隨之很自然地轉換到莉麗身上,她對拉姆齊充滿了矛盾心態(tài),不清楚他究竟是最好的人還是一個暴君,最后,莉麗的思緒便由對拉姆齊一家人“愛的激情”所構成的美妙生活圖景的想象,轉到以第三者的眼光注意到班克斯對拉姆齊夫人心醉神迷的感情的評價之中。通過以上分析,我們體會到伍爾夫所運用的轉換式內聚焦的敘事手法,具有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力,一方面,它打破傳統(tǒng)敘事中對人物行為活動的絕對全知,將聚焦點投射到人物帶有不穩(wěn)定性與隨時性的內心世界之中,這就為各個人物增加了一種敘事上的神秘性色彩,增強了文本可供讀者闡釋的空間;另一方面,這種革新的敘事方式得以捕捉到每個人物內心瞬間真實的情感波瀾,這樣就將人物從內在真實上刻畫得栩栩如生。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是在伍爾夫、喬伊斯等杰出的現(xiàn)代派作家那里,敘述者也不能完全放棄自己的眼光,而是在必要時以一種不落痕跡的形式出現(xiàn),以更好地銜接各個聚焦人物。這種處理方式在文本中隨處可見,如文章“窗”的第一章節(jié)中,“她不用回頭就知道這些”“因此她嘆了口氣轉過身來說”等都可以看出。
除轉換式內聚焦的敘事視角的創(chuàng)新外,伍爾夫在《到燈塔去》中所運用的獨特的時間敘事手法也頗值得借鑒。毫無疑問,時間在傳統(tǒng)敘事作品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小說家對敘事的文本機制的把握,首先表現(xiàn)在對時間的有效利用上”③。法國直覺主義生命哲學家柏格森在其著作《時間與自由意志》中將時間分為“空間時間”與“心理時間”,所謂“空間時間”是指人們在日常生活所能感受到的物理時間,它被鐘表所量化,具有客觀性;而“心理時間”指不可重復但充滿了創(chuàng)造力的人生心理體驗,靠非理性的直覺來感知,更具有純粹性。20世紀以前的敘事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作家們大多采用的是柏格森所說的“空間時間”的時間范疇進行創(chuàng)作,著重強調時間對人物的生活所造成的外部影響,然而,“空間時間”是有弊端的,因為在人們意識的深處,“空間時間”所起的作用受到了限制,特別是進入20世紀,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敘事手法已不能充分表達現(xiàn)代人孤獨、迷惘等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因此,“心理時間”的重要性便得到了凸顯,柏格森的這種時間哲學觀念對20世紀意識流小說產(chǎn)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它使人們逐漸擺脫傳統(tǒng)牛頓絕對時間的控制,而注重心理時間概念,或是在短暫的動作行為之中插入長篇的內心思緒流動,或是將原本較長的時間線索予以壓縮,現(xiàn)實與回憶交織穿插在一起,以讓讀者體會其中戲劇化的場景與背后豐富的意味,而伍爾夫的《到燈塔去》正是運用了此種敘事時間模式,在物理時間之外,更加突出地強調了各個人物的內心意識流動。
在小說的第一部分中,“窗”的基本外在故事框架截取的是拉姆齊一家及其朋友在海濱度假時一個下午與晚上總共幾個小時的生活場景,但篇幅卻占了近乎全書的一半,作者將其余的筆墨重點放在了對拉姆齊夫人、莉麗及班克斯先生等人的內心活動與自由聯(lián)想的細致刻畫上。如拉姆齊夫人量襪子在“物理時間”上本屬非常短暫的行為,但作者卻在這個瞬間的動作之間插入了她以及無名氏、人們、班克斯先生等人物大量的內心活動;“歲月流逝”則是將十年間的戰(zhàn)亂與家庭的變故濃縮成簡短的二十多頁篇幅;在最后一部分“燈塔”中,時間聚焦在一個上午即多年后的燈塔之游及拉姆齊先生及莉麗等對往昔生活的回憶與感悟。由此可見,第一、三部分對時間運用了相同的處理方式,都是在一個極短暫的時間跨度里描述了眾多人物紛繁復雜的意識活動。
另外,將這二者與第二部分的時間處理模式相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在敘事的重點上也發(fā)生了變化,對于20世紀以前傳統(tǒng)小說非常注重的對外部事件及人物命運轉折濃墨重彩的描述,作者選擇以一種輕描淡寫的寫意方式將之一筆概括,而不加任何詳細的闡釋。如作者在描述“窗”中瑞士女仆的父親驟然去世、“歲月流逝”中象征“燈塔”的拉姆齊夫人的逝世、普魯?shù)碾y產(chǎn)而死及安德魯?shù)膽?zhàn)死等均是用一兩句話捎帶而提;與之相對應的是作者的筆觸著重于刻畫日常生活中的偶然情景及它對人物內心感情所造成的巨大觸動,如文章中量襪子、背影等所引起的人物內心的意識流動。在這兩種時間模式的對比中,我們發(fā)現(xiàn)“空間時間”強調了自然世界的無情變遷及生老病死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人類活動及人們在它面前無能為力的受挫感,而“心理時間”卻又表現(xiàn)出人內心所具有的豐富細膩的感情與可以超越自然存在的巨大能動性。在“整部作品中,兩種敘述時間時而合并,時而分離,共同呈現(xiàn)出一個具有三重維度的豐富世界”④,深刻表現(xiàn)了文章的主旨:在喧囂紛亂的現(xiàn)代社會中,人類生存的價值與意義即在于人從內心與人際交往中不斷地修煉自己,努力從無情的自然界與凌亂無序的社會狀態(tài)中探索心靈與人生的真正歸宿,發(fā)現(xiàn)隱藏于表象下的內在真實。正如莉麗在最終所領悟到的那樣,“在一片混亂之中,存在著一定的形態(tài)”⑤,雖然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十分混亂,但只要我們用心,也能在紛亂中找到永恒的存在痕跡,最終莉麗戰(zhàn)勝了自己,順利地完成了畫作,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 伍爾夫在《到燈塔去》這部意識流經(jīng)典之作中,所運用的轉換式內聚焦和“空間時間”與“心理時間”并敘的多層次時間手法,是對傳統(tǒng)敘事技巧的創(chuàng)新,奠定了其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顯著地位,對后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
①②③ 徐岱:《小說敘事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88頁,第200頁,第217頁。
④ 袁淵:《〈到燈塔去〉的敘事時間模式研究》,《文學教育》2012年第8期。
⑤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到燈塔去》,瞿世鏡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172頁。
作 者:潘鳳梅,河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阿拉伯裔美國文學研究”(項目批準號:12CWW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