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雪鴻
(遵義師范學院 人文與傳媒學院,貴州 遵義 563000)
作為近年來最受矚目的仡佬族女作家,王華的創(chuàng)作一直保持著強勁的勢頭,她的小說內容始終堅守鄉(xiāng)土民間,關注社會轉型時期底層人們的生存本相,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在藝術手法上具有開放的現(xiàn)代性品格,在眾多同類鄉(xiāng)土小說中,顯得獨具一格。
《靜靜的夜晚》講述了一個發(fā)生在小城遠水縣里的故事,農村女孩阿朵好心收留了被親生父母拋棄的腦癱孩子朝朝,家境貧寒的她為了孩子和自己一家未來的生計,作出了大膽的決定:傍個有錢人,掙錢養(yǎng)活全家。她重返城里做了洗頭妹,終于與民政局長王格式夫妻倆達成了代生兒子的金錢交易。兩人在某個夜晚的一次野外茍合后,被一個殺人賣尸的團伙抓住,王格式僥幸逃走,阿朵不幸遇害,尸體被作為替身賣給別人火化。
小說承襲了王華一貫的人文關懷題材內容,直擊現(xiàn)實中的荒誕和悲哀,反映小城鎮(zhèn)底層人群生存境遇。但在敘述手法上采用了非常規(guī)的死者敘述視角,敘述者“我”——阿朵在故事剛開始的時候已經死去,獨特的敘述方式使小說產生了一種全新的審美效果,體現(xiàn)出這位新銳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的勇于嘗新和成熟老到的創(chuàng)作技巧。
敘述視角也稱敘事角,是敘事作品中對故事內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特定角度,視角的特征通常由敘述人稱決定。
從敘述的自由性和受限程度,視角簡單可分為全知視角和限知視角兩種,又通過具體人稱的不同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古老的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特點就在于“全知”,其敘述者如同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上帝,幾乎沒有視點的限制,可以最為靈活全面地展示事件和人物的全貌,作者也可以介入傳達他的主觀意愿、判斷和態(tài)度,在古典文學創(chuàng)作中被普遍運用。然而這種無焦點敘述一覽無余的展示降低了故事的可信度,也削減了讀者的閱讀探究興趣,在現(xiàn)代深受詬病。
當?shù)谌朔Q敘述者作為故事中的一個人物或者旁觀者存在時,視點被固定,它的講述必然會受到較多的限制,就成為限知視角。但它比全知視角更客觀,更接近實際生活,往往也更連貫,更有條理。第一人稱則都是限知的,它只能講述敘述者的所思、所見、所聞,不能講述在邏輯和常識范圍里敘述視角無法觸及的事情,但它能最為自然地深入人物的內心,同時帶給讀者更多的身臨其境的真實感和合理性,為現(xiàn)代小說家喜用。
法國學者熱奈特不用“人稱”而采用“聚焦”的提法,將視角分成三類,即零聚焦、內聚焦和外聚焦,零聚焦相當于全知視角,內聚焦包括故事內人物視點的第一和第三人稱敘述,外聚焦則主要指旁觀者視點的敘述。[1]
北大學者申丹在研究前人的基礎上,進一步將敘述視角分為四類:第一,零聚焦即傳統(tǒng)的全知敘述者視角;第二,內聚焦包括熱奈特的第三人稱的人物有限視角和第一人稱的經歷型敘事視角;第三,第一人稱的外聚焦,包括第一人稱敘述者追憶往事的回顧型視角和處于故事邊緣的第一人稱見證人視角;第四,第三人稱的外聚焦,即外部觀察者的視角。[2]
視角對于敘述的意義愈來愈受到現(xiàn)代理論家的重視,但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實踐也不斷對傳統(tǒng)理論觀點提出挑戰(zhàn),我國當代一些知名作家在他們的小說中運用已經死去的人物作為敘述者講故事,如方方《風景》,莫言的《戰(zhàn)友重逢》,閻連科的《丁莊夢》、《鳥孩誕生》、《尋找土地》、《和平殤》,余華的《死亡敘述》、《第七天》等等。這種視角不同于上述任何一種常規(guī)的敘事角,過去的敘事理論明確敘述者必須活到故事結束,而這些作品中他們在一開始就死去,傳統(tǒng)觀點大多認為全知視角只屬于第三人稱,但這些運用第一人稱的作品大大突破了第一人稱敘事局限,具備了全知視角的強大而豐富的敘事功能。王華在《靜靜的夜晚》嫻熟地運用這一視角,在過去與現(xiàn)在、回憶與現(xiàn)實,不同場景、不同人物之間靈活轉換,內隱創(chuàng)作意圖,使小說呈現(xiàn)出獨特的敘述魅力。
《靜靜的夜晚》利用故事中已經死去的人物作為講述者的嘗試是成功的,死者視角讓小說獲得了高度的敘述自由,它以第一人稱敘事卻獲得了超越全知視角的敘述張力。
故事從王格式和阿朵在某個夜晚的一場劫難開始,他們被尸販子抓住注射了大劑量安定,阿朵不幸遇害,王格式倉皇逃走。“在我沉甸甸往地府墜落的時候,我曾問過自己那正在離去的靈魂:如果王格式事先曉得綁匪的最終目的是要用我們的尸體去換錢,他會不會一逃出去就直接找個就近的派出所報案或者找個就近的公用電話亭打110”,這個開頭告訴讀者,已經死去的“我”是故事的主要人物之一,承擔了敘述者的任務。
小說在敘事結構上主要由兩條線組成,一條是阿朵的,一條是劫后余生的王格式的,兩條線并行發(fā)展穿插,最后一起收束在結尾:
這兩條線的敘述者都是死去的阿朵,在前一條線中,她作為親歷者,把由那個驚魂之夜帶來的遭遇幽幽道來,細節(jié)和心理描述給人身臨其境的感覺。同時從容地插入回憶,詳細講述了她的生前往事,如何收養(yǎng)被拋棄的朝朝,如何動用心思與王格式簽訂生子協(xié)議,交代了故事開始的來龍去脈。這就是申丹說的第一人稱的經歷型敘述視角和第一人稱敘述者追憶往事的回顧型視角,作為體驗者,經驗自我的敘述讓讀者近距離走近事件,走進人物的內心,由死去的見證者親述其事比其他人的轉述更具可信度和真實性。
后一條線由王格式逃回家后的經歷構成完整的情節(jié),講述者也是死者阿朵,她雖然已經死去,但靈魂尚存,能看見其他任何人做的事,透視他們的內心。這部分主要從王格式的視點展開,寫深受驚嚇的他如何回到家中,如何做出了一系列“不正常”的舉動:去公安局報案;協(xié)助抓住殺人賣尸團伙;重新擬定文件下發(fā),糾正錯誤的殯葬政策;尋找阿朵的骨灰并送她回家;在阿朵的老家照顧病兒朝朝,表面看來是使用了第三人稱視角,但擔任敘述者的其實是“我”:
“王格式按老婆的意思報警的時候,是想過要說一說我的,但那僅僅是一個念頭,并沒有變成現(xiàn)實。放下電話以后,他問老婆:阿朵怎么辦?老婆說:還能怎么辦?就當她死了。他說:說不定真的死了呢。老婆說:你心痛那婊子?他說:我是心痛我們的兒子。老婆很煩躁,說不都還沒懷上嗎,哪來的兒子?她知道王格式其實是在心疼我,這惹得她十分的惱火?!?/p>
在王格式之后的各種活動中,不時出現(xiàn)“我”,提示這個亡靈旁觀者阿朵的存在,她似乎并未離開人世,而是一直隱身在人群之外,平靜地觀看著他們的所作所為,用目光穿透他們的靈魂。“我”始終緊隨著王格式,將看到的一切,包括王格式們的心理活動一一道來。
寫王格式大白天帶人掘尸時產生幻覺:“王格式的腦子里呼的一聲就拉出了自己才剛剛遭遇的那場生死劫的畫面,像電影快進一樣,那些畫面呼啦呼啦地從他眼前滑過,然后定格在兩具尸體上。那兩具尸體,一具是他的,一具是我的?!?/p>
寫頭腦暫時獲得清醒的王格式去阿朵生前工作的發(fā)廊找阿七:“現(xiàn)在,當阿七把他的頭擱到她的乳房中間去的時候,他開始強烈地思念我的乳房。他曾好幾次對我說,它們很香,像芒果一樣香。他還專門讓我認真聞過芒果,說我的乳房就是那種香味?!?/p>
“我”也知道王格式老婆所有的內心活動:“如果她這個時候就趕著去民政局,正好能碰上王格式,但她沒有。原因是她那時候突然冒出一個賭氣的念頭,不想再去找王格式了。你要逃就逃吧,最好逃沒了,我也清靜。她想。丟你母的扶不上墻的稀屎,你最好是給汽車輾了,要不就掉下水道了……她惡毒地想?!?/p>
作為游蕩人間無處不在的幽靈,“我”還詳細講述了殺人犯們落網(wǎng)的經過,“我”看到了王格式去尋找“我”骨灰的全過程,最后跟著他回了自己的老家,目睹父母悲痛地接過“我”的骨灰盒……死去的敘述者“我”具有極為自由的敘述功能。
如前所述,每一種敘述視角都有優(yōu)點和缺點,它們帶給作品不同的敘述效果,《靜靜的夜晚》中的“我”其實身兼三種身份:親歷者(體驗者)、目擊者、觀察者,這個特殊的無處不在的敘述者,既能充分體現(xiàn)第三人稱視角的自由性和客觀性,從外部展現(xiàn)不同場景的全部事件經過,描述細節(jié),構建完整的情節(jié)結構,又可以從內部將人物的內心活動和感受細致入微地袒露,具有第一人稱視角的真實感和親切感。這樣,死者視角在功能上兼具了幾種傳統(tǒng)視角的優(yōu)勢和長處,成為幾無限制的特殊全知視角。
實際上,作家采用哪種敘事手法,不僅與創(chuàng)作習慣相關,也與審美傾向相關,《靜靜的夜晚》死者視角的運用,不僅讓小說獲得了強大而豐富的敘述能力,使敘事開合自如,情節(jié)完整,而且內隱著作者的現(xiàn)實訴求,呈現(xiàn)出獨特的審美效果。
小說寫的都是一系列丑惡灰暗的社會現(xiàn)象:病殘兒朝朝被親生父母無情拋棄,年輕女孩與老男人的肉體交易,血腥的殺人賣尸,懦弱無能的基層官員,荒唐的殯葬指標政策……但沒有激憤的批判,呈現(xiàn)為極為平緩冷靜的敘述基調,夾雜著調侃戲謔,甚至自嘲。“我”把和王格式之間的性交易稱為“工作”:“為了保密,我們的工作地點也不是固定的,而且大多數(shù)時間是王格式開了車把我?guī)У浇纪馊?,在車里完成工作。對我來說,并不在意工作地點問題,哪兒都是一樣,反正就是一個目的:懷上”,“我希望自己盡快懷上王格式的娃,我比他老婆還著急”。
寫令人發(fā)指的殺人賣尸行為,尸體被叫做“產品”:“尸販子們制造尸體時就要嚴格很多,既不能用刀,也不能掐脖子或者施用毒藥。為了保證產品能換個好價錢,他們采用注射大劑量的安定制造尸體,我和王格式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
尤其是講述經歷的恐怖殺人過程,沒有驚懼,就像是一個游戲:“他們大概覺得事情有些好玩了,就像大貓捉到了一只小老鼠,他們也起了玩心。他們拿掉了我們眼睛上的布”,當寒光閃閃的刀橫在我們眼前——“我突然聽到一個山崩地裂的聲響,那是王格式嚇出屎了。隨著一股惡臭味起來,一片開心的笑聲也起來了”,堂堂民政局長在遭遇殺人犯后,竟然先嚇尿,后嚇出了一褲襠的屎,正因為臭烘烘的屎尿被尸販子嫌棄,反使他得以僥幸脫身。
這正是死者視角的巧妙利用,阿朵曾經是當事者,現(xiàn)在她卻作為旁觀的敘述自我與原來的經驗自我分離,可以平靜地講著“她”和他們的故事。死后回看人生,一切已成云煙,一切亦無相關,于是“我”講述過去的人生遭際時,沒有悲傷,沒有憤怒,也不作控訴,平淡冷漠的敘述消減了本應強烈的感情,強化了敘事的中立和客觀。許多現(xiàn)代小說家面對現(xiàn)實情境追求中立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不介入明顯的倫理評判,淡化主觀感情傾向,讓當事者自述其事,把直接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給讀者,作者的消隱反而能更好地實現(xiàn)其把握現(xiàn)實的敘述意圖,這也是現(xiàn)代小說常常采用的技巧。
《靜靜的夜晚》中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純粹的好人和壞人,更沒有理想化的人物,阿朵是無數(shù)普通發(fā)廊妹中的一個,她原本和其他許許多多農村女孩一樣,去城里打一份小工,安分守己謀求生存,沒有學歷,沒有專長,她們的勞動僅僅勉強維持清貧的生活。阿朵因為收養(yǎng)朝朝,決定出賣自己的身體,這是她思考之后想到的唯一出路,無私的善舉受制于物質上的困窘,竟然需要犧牲貞操換取,這是這些卑微女孩難為人知的痛苦和無奈。她們雖然心存善良,但為生活所困時往往只能被迫放棄自己的節(jié)操和尊嚴,可以想見生活中還有多少無助、艱辛和孤獨在困擾她們。這是平時不為人們了解的人群,阿朵的敘述客觀而冷靜,實錄式地展示她們的精神世界和真實生存狀態(tài),不煽情、不粉飾,不辯白,這反而更能讓人反思社會對她們的偏見。她們并不完美,只是努力想要該有的生活,相比狠心拋棄親生兒子的朝朝父母,用金錢交換年輕女孩肉體的老男人,她們是值得關懷和同情的。
民政局長王格式是眾多庸碌無能的官員中的一個,他膽小懦弱,聽從老婆的指示借腹生子,以金錢換取與阿朵的茍合。就是這樣資質平平的人,可以在老婆的扶持安排下步步晉升,可以在他的管轄領域一手遮天,制定出荒謬的殯葬政策,在遠水縣造成一系列亂象,還差點讓自己命歸黃泉,這真實地反映出現(xiàn)實中官員選拔的沉疴和權力監(jiān)管的缺失。小說還用夸張的手法,描寫了小城里追逐利益而天良喪盡的尸販子,還有爭搶尸體陷于瘋狂的尸倒們,在他們的眼里,沒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易的,活人與死人都只是可以換錢的貨色,他們殘忍而貪婪,麻木而冷酷,金錢驅使之下的人性泯滅讓人觸目驚心。今天我們的生活中也有不少道德淪喪的逐利現(xiàn)象,如肉體交易、拐賣兒童、買賣器官,當人們對這些現(xiàn)象司空見慣而渾然不覺時,也許這將是更大的悲劇,小說極度冷漠的敘述令人悚然,發(fā)人深思。
可見,《靜靜的夜晚》雖然寫死亡,但并不探討死生問題,也沒有描寫另一個亡靈世界,視野始終留在現(xiàn)實中,死亡只是一個契機,利用它揭開小城鎮(zhèn)中由權力與利益、欲望與貪念,貧困與墮落帶來的種種丑惡、暴力和荒誕。死亡事件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幽魂敘述者阿朵,她極度冷靜的講述中透著刺骨的寒意,灰色的調侃五味雜陳,亡靈的自嘲則讓人倍感心酸,從另一方面凸顯了現(xiàn)實的悲哀和壓抑?!盁o論敘述者站在什么角度敘述故事,背后總是由實際意義上的作者在決定。作者所作的視點選擇,暗含著希望傳給小說讀者意義價值的維度。”[3]
《靜靜的夜晚》也有不足之處,小說通過小人物的故事反映當下社會問題,揭示底層人群的生活困境,直擊城鎮(zhèn)世俗亂象,但在“為什么”和“怎么辦”的思索層面上顯得乏力,故事結局戲劇化的改變僅僅源于死里逃生的王格式,于深度刺激之后的自我救贖,這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精神失常者的偶然之舉。結尾部分寫王格式去阿朵的老家照顧朝朝,似乎實現(xiàn)了自己良心世界的平衡,這也不過是作者勉強涂上的理想之筆,現(xiàn)實在貧窮和權力面前依然無助,未受驚嚇的王格式們依然當著他們的糊涂庸官,活著的阿朵們前途命運依然迷茫。
[1]王文融譯.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2]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3]伍茂國.現(xiàn)代小說敘事倫理[M].新華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