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令霞
我在重慶鄉(xiāng)下長到10歲方才進城。從此遠離了水田、麥畦、青紗帳、菜花地……仿佛是帶著些許鄉(xiāng)土氣的種子,一站一站地漂移,總在尋找最適合生長、棲息的地方。曾經(jīng)在渝粵兩地過了8年拉鋸似的生活,在巴山雨霧與南粵驕陽之間感受迷蒙與灼熱。10年前,這種分裂的感覺結(jié)束,我到佛山安家落戶,成為大學(xué)教師,開始了長期生活在一個城市又長期想著另一個城市的生活。
10年來,我在這個被稱為 “嶺南明珠”的城市里棲息,在這個四季不分明的城市里開花結(jié)果。白玉蘭的花期有多長這里的夏天就有多長,花市的時間有多短冬天就有多短。南國的春天很難捱,也很有意思,有些樹到了春天呼啦啦一下黃了,一兩天工夫下雨似的掉光了葉子。又很緊湊地發(fā)芽、出葉,轉(zhuǎn)眼由鵝黃變成嫩綠,幾天后又遮天蔽日的了。都說廣東節(jié)奏快,連樹都如此。木棉樹更好玩,一到春天便黃了葉,幾下把自己掉成個 “光桿兒”,接著如舒婷所寫 “像英勇的火炬,又像沉重的嘆息”的木棉花橫空出世,一樹一樹的花開,高高在上,人穿行其下,很容易感動。常見老人在樹下守候落花,將其曬干入藥或煲湯,據(jù)說最能去濕。廣東春天很濕,一個春天反反復(fù)復(fù)有好幾次的“回南天氣”,那時很悶熱,樓房不論高低墻面地板一律被水洗過一樣,最嚴重的時候天花板都滴水下來,好似水簾洞。這樣的天氣都會接著大幅度的降溫,所有水氣轉(zhuǎn)眼溜之大吉,穿著也由夏而冬。重慶也濕,除夏天外,春雨、秋雨與冬雨輪番上陣,三季皆染煙雨蒙蒙之氣色,于是便有了詩意。 “巴山夜雨漲秋池”是對秋夜思緒的最好詮釋。相比之下,粵地的濕仿佛只屬于氣候,與抒情寫意無關(guān),與癥候相關(guān)。此地夏時過長,身體在陽光下暴露太久,思想好似失去開合都不會律動了。于是懷念重慶鄉(xiāng)下春夏之交的時日,女孩們巴望著夏天的來臨,快快脫掉春衣,穿上各色各樣的喇叭裙,在陽光下走上一遭,將焐了一冬一春的肌膚曬一曬,將初夏的空氣撩一撩,如同水田禁不住陽光的牽引,也要冒幾個泡泡,青春同韶光一同覺醒。讀小學(xué)時,我們不敢貿(mào)然行事,中午放學(xué)時幾個女孩約好下午同時穿裙子來上學(xué),以分散別人的注意力,避免張揚。不過也有另外幾個女孩聯(lián)合起來爽約,讓某一個人穿來出 “洋相”的,不過往往會導(dǎo)致絕交的后果。此地有著不稀罕的長長的夏日,沒有禁錮沒了盼望,季節(jié)的變幻攪不動情緒的起伏。南粵女子將生活坐實了,除偶遇臺風(fēng)外,也沒見過雪,所以不會風(fēng)花雪月。不妖艷、不夸張,在一湯一飯中盡著自己的本分。到佛山不久,發(fā)現(xiàn)口紅已是多余。
珠江三角洲少山,即便有山也不高。習(xí)慣開門見山的我覺著少了規(guī)欄。沒有山的阻隔,城市化進程所向披靡。廣州與佛山的城市擴張像兩股互相浸蝕的潮水,迅速地合攏。隨著2010年廣佛地鐵的開通,廣佛一體化的口號落到實處。廣佛同城,常常讓人想起 《詩經(jīng)·秦風(fēng)·無衣》里的 “與子同袍”,廣州與佛山這兩個城市兩個親密的戰(zhàn)友穿著同一件戰(zhàn)袍,如左右襟,廣佛地鐵就是中間的拉鏈。廣州與佛山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都有著外來文化與本地文化雜糅統(tǒng)一的特征。佛山作為二線城市,還有著它不可取代的特點。興許身居校園的原因,相比廣州,總以為佛山整個城市都有安靜的嫌疑。從某種程度上來看,佛山更多地保持了民間性。它有以書生意氣守衛(wèi)舊山河的康南海、有用拳腳圈點江湖的黃飛鴻、葉問;祖廟的北帝施水、南風(fēng)古灶的火神掌火,水與火如此和諧地同處一城。萬福臺的粵戲從明清唱到現(xiàn)在,紅線連著紅船,私伙局成為粵劇文化的慣性。秋色巡游、北帝誕、三月三、剪紙、年畫、順德的美食高明的粉、九江的米酒西樵的餅、樂安的花燈通濟的橋、石灣的公仔千燈湖的景、西樵的觀音陳村的花、龍舟陣仗南獅舞天下?;浫酥毓?jié)氣,佛山最甚。本地的師奶婆姨們香火氣特重,她們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都是忙碌的,每逢年節(jié)生辰婚嫁必拜神。其實這神多數(shù)時候包括觀世音,民間多將佛道混淆,大有為我所用的實用主義宗教哲學(xué)觀。每天早中晚三課必修,從天至地、從祖先到門神、從觀音到灶神,一一拜到。初嫁佛山時,婆婆對我寄予厚望,一心想將我栽培成香火高手,無奈我慧根了無,幾番折騰下來,看我不是那料,終于死了心,還是親自操刀。雖遠離中原文化,南粵還是保持著對孔子的崇拜,蒙童入學(xué)前,必行 “開筆禮”,到祖廟拜過孔子才算啟蒙。鄉(xiāng)村的酒宴多半在祠堂里舉行, “順德佬”餐飲一條龍的營生風(fēng)生水起,幾十圍桌席被幾個掌勺兒的爺們兒同幾個打雜的娘們兒擺了個滿實滿在,人神共娛、皆大歡喜。 “抬頭三尺有神靈”,有看不見無處不在的神,人就會保持敬畏感,做事做人才會低調(diào)實在。本地人張揚者不多,實干者不少。
嶺南濕熱重,飲食頗為清淡。 “熱氣”是師奶們最為忌諱的詞。初來佛山,我不喜他人說 “熱氣”,等到 “熱氣”纏身才最終服了氣。于我而言,遠離辣椒就是一步步遠離了故土,一點點被這個城市同化了。食辣在佛山是年輕人樂意接受的,年老的卻墨守成規(guī),與辣椒保持著絕對的距離。重慶的水煮魚、香辣蟹、香辣蝦、德莊火鍋,川菜在佛山大受追捧。我家一度高朋滿座,皆因我的私房水煮魚,它的麻辣鮮香迷惑了一批又一批吃貨,而我卻清醒地站在熱氣外看著他們吃得天地玄黃。我不食辣,但我拼命維護它的味道,通過以饗食客的方式來表達我對故鄉(xiāng)味覺的禮贊與尊重。后來,我將水煮魚成功地推介到婆家,兩個外嫁女聽說有魚吃就使勁踩油門。一家人在一起吃魚的當兒,七嘴八舌,是我學(xué)粵語的時機,也是我推廣普通話的時機, “食言而肥”在我看來是一個褒意詞。今年回重慶訪學(xué),事隔10年,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 “江湖菜”的局外人,那樣的火辣場景只適合視覺審美和情懷追憶,故鄉(xiāng)在味覺上成了異鄉(xiāng)。媽媽為了將就我們,每年做廣式香腸寄來佛山,那是兒子最喜歡的美味。
城市是緊實的。在滴水不漏的空間里存活常常覺得堵。慶幸的是我們住在佛山,湊人氣半小時內(nèi)可達廣州,尋田園半小時可回鄉(xiāng)間。公婆在鄉(xiāng)間耕耘著一畝二分地,養(yǎng)著二三十只雞。去菜地澆水摘菜、去瓜地松土摘瓜、去雞棚喂雞撿蛋是我們一家每一周都樂意做的必修課。兒子抱著大木瓜時,手里握著還有母雞體溫的雞蛋時總是笑容滿面。舊街巷、大榕樹、石板路、大祠堂、燕子橫斜的魚塘、對弈的老人、雞犬相聞、田野密實……鄉(xiāng)間的物事讓行色匆匆的時間慢下來、閑下來。幾年前,種菜的外鄉(xiāng)人返鄉(xiāng)遲歸,卻讓一片茼蒿開出了花的結(jié)果,半人高的黃色小花在春風(fēng)里招搖,引來蜂飛蝶翔。我竄進半畝花田湊熱鬧,先生趕緊抓拍,將我也當作了風(fēng)景。有些驚喜來自撒手,有些美只在閑適里閃現(xiàn)??墒?,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速,我們的村子即將成為高鐵站,這鮮活的鄉(xiāng)村即將被水泥封殺。去年冬天,奶奶的白薯地被看中了要建變壓站,需提前騰地,我們一家五口在地里忙乎了半天。爺爺爸爸鏟挖,奶奶撿薯抹泥,兒子負責(zé)裝筐,我負責(zé)拍照。兒子在地里撒歡,一會兒鏟地,一會兒捏泥人兒,一會兒玩溪水,將自己搞成了一個泥貓,爺爺奶奶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可謂“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白薯收了幾大筐,已不善農(nóng)事的先生挑起來身體都有些晃悠,引來村人的陣陣笑聲。收工前,三代壯力男人:爺爺、爸爸同兒子每人手持鐵鏟,腳踩土地,意氣風(fēng)發(fā)地合了影,這應(yīng)該是我們家農(nóng)耕時代的最后剪影。田園將無??!
興許是生于鄉(xiāng)下的原因,田園于我既是審美意義上的,也是生存意義上的。幼時在麥地里奔跑,在田埂上曬稻草,在曬壩中看鳥雀,為的都是地里的東西能養(yǎng)活自己。直到今天,車駛出珠三角,當我看到稻田谷穗,都會覺著踏實。暑假坐高鐵去河南,車窗外高的高粱玉米矮的花生芝麻連成一氣讓人倍感安慰。上學(xué)期回重慶老家,發(fā)現(xiàn)院子里幾乎沒人住了,五月呀,麥月呀,沒人耕種,我的麥芒與麥浪了無蹤跡。莊稼荒了,成了茅草的天下,只落得個蓑草斜陽的意境。田園將蕪??!海德格爾說我們要詩意地棲居,可是我們棲居的憑據(jù)是什么?當?shù)罔F一次次從佛山奔向城市森林廣州時,我會一遍遍追問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