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富島走筆三帖

周朝暉

從那霸到石垣島居停兩天，看過觀音崎和埋葬一個半世紀前落難于此的廈門“海囚”遺骸的唐人墓，利用等待返程航班的半日空閑，一人獨自前往竹富島游走。

竹富島位于日本最南端的八重山群島中，雖隸屬沖繩縣，卻與本島遠隔近一個小時航程的浩渺煙水，倒是與臺灣島東北部近在咫尺。從地圖上看小得像一粒米，遺落在煙斗似的石垣島下方。飛機在石垣島上空徐徐降落，從眩窗俯瞰下來，可以看到竹富島小得恰似一片綠、黃、白交錯的葉子漂浮在琉璃色的海水里——綠的是島上終年常綠的茂盛植物，淡黃淺白的是島上的礁巖，沿島一周環(huán)繞著一條閃爍著潔凈白光的帶子，那就是海和島過渡地帶的沙灘了。小島是珊瑚礁堆積形成的，橢圓形的環(huán)島邊上地勢平坦，少有起伏，唯中腹部分微微平整隆起，這樣的景觀令曾經來過竹富島的文豪司馬遼太郎忍俊不禁，將其比作倒扣的咖喱碟子，倒是形象生動。

竹富島在石垣島邊上，一道窄窄的海峽將大小兩島隔開，搭乘輪渡十分鐘可達，那種情形與從廈門島乘輪渡到鼓浪嶼感覺差不多。不過，比起鼓浪嶼，竹富島面積大了三倍，但居住人口卻只有一百五十多住戶，才三百五十多人，不到后者的一個零頭！真是典型的離島。

但島上外來人卻不少，當然都是游客，主要自本土的日本人，在本土人心目中竹富島是一個療愈身心意義上的世外桃源。外來游客近來多了些深度游的臺灣人，來自中國大陸的客人還是罕見影跡，畢竟距離沖繩本島往返近千公里的航程。

竹富島雖是袖珍小島，但在日本幾乎可以說是家喻戶曉的“民謠之島”。以石垣島、竹富島及附近島嶼為中心的八重山民謠被譽為“沖繩民謠中的奇葩”，在日本音樂史上諸多廣為傳頌的琉球民謠杰作即誕生于這一方寸小島，被列入日本“國家無形文化財”的竹富島謠曲多達十幾首，以致在日本傳統(tǒng)音樂領域竹富島有“歌之國，詩之島”的美稱。

沖繩以民謠聞名于世，其中遠離本島的八重山民謠最為盛名，比起沖繩本島，八重山民謠渾厚古樸，更接近原生態(tài)，歌詞洗練，曲調蒼涼悠遠，在茫然無際的海天背景中聽來，更有一種直搗人心的穿透力，那種感覺，與聆聽或誦讀《詩經》、《漢樂府》的心情很相似，暢胸襟，接地氣，令人想起與生命本源息息相關的種種。誕生于竹富島的《安里屋之歌》（《安里屋ユンタ》）即是八重山群島民謠翹楚。安里屋是竹富島上的一個島民之家，“ユンタ”（讀如“yunta”）為八重山民謠最具典型的歌唱形式，簡而言之即是底層勞動人民的詠唱小調，最大特點就是無伴奏的男女對唱。沖繩民俗學家喜舍場永珣氏考證出“yunta”即來自古琉球語“誦歌”（yumita）的訛化音，是自古相傳的贊美歌、頌歌的形式。沖繩民謠史家仲宗根幸市在《琉球弧的民謠》中對這種民謠形式給予很高評價，將其列為八重山民謠的精髓：“這一古代八重山島民勞動時的歌唱形式，混合幽默的表現(xiàn)，或嘲諷薩摩剝削的嚴酷，或歌詠愛情和人生百態(tài)，不拘一格自由奔放，旋律具有牧歌情調，音節(jié)洗練?！睋?jù)統(tǒng)計，在自古流傳的數(shù)千首沖繩民謠中，這一形式的古謠就有二百多首。

《安里屋之歌》是一首贊美歌，從內容上看可以說地地道道漢樂府《陌上?！返陌酥厣桨姹荆焊柚匈澝赖膶ο笫侵窀粛u安里家的秦羅敷——kuyama，一個不畏強權、不圖富貴、拒絕王府“使君”求婚的美麗村女。據(jù)當?shù)卣糜尉W站引用的史料介紹：kuyama確有其人，琉球國尚敬王時代的1722年誕生在竹富島上，終身歌詠于斯勞作于斯，1799年以七十八高齡無疾而終。kuyama進入民謠，源自這樣的史實：1738年琉球首里城派遣到竹富島任職的“目差主”，即王府駐外官吏，看上安里家的“好女”kuyama并欲納之為“現(xiàn)地妻”（任期內妻室）。就像秦羅敷一樣，kuyama以自有意中人為由堅定地回絕了。此后故事流傳開來，并敷衍出各種版本的贊歌，代代傳頌，其中以《安里屋之歌》最為著名流傳最廣，經由這首民謠的影響力，甚至kuyama出生的故鄉(xiāng)竹富島成為聲名遠揚的旅游勝地，而她生長的故居和墓地也成了竹富島之行的最大亮點。

大正、昭和年間，日本工、礦業(yè)快速發(fā)展，勞動力奇缺，許多沖繩人前往日本本土打工謀生，從事最艱苦的勞動。工余小息他們聚集一起吟唱故鄉(xiāng)民謠慰藉鄉(xiāng)愁，《安里屋之歌》漸漸在本土流傳并引起樂壇人士關注。1934年竹富島的小學音樂教師宮良長包，在保留原作精神的基礎上，將這首琉球方言的民謠重新填詞編曲，改編后的日語歌詞與曲調更合本土日本人的欣賞習慣，很快隨著當時已經普及的收音機傳播開來。1940年歌壇巨星真田千鶴子在東寶歌舞團劇場翻唱這首民謠，引起轟動，隨即風靡列島。

曾從石垣島當?shù)卣块T出版的相關文獻，了解到這首昔日耳熟能詳民謠背后的鮮為人知的歷史和現(xiàn)實，才從中讀出另一種味道，也許可以作為解讀隱藏在琉球歷史暗角的某種社會現(xiàn)實的例證和補充。

八重山群島遠離琉球本島，在王國時代，島上居民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與我何有哉”的生活。但這種生活隨著1609年薩摩島津入侵琉球國，琉球國被置于薩摩藩的統(tǒng)治和壓榨悲慘境地而告終。薩摩藩不但強占琉球北方五島，還逼迫王府繳納沉重賦稅。王府層層攤派，將負擔轉嫁到王府各處領地，邊遠離島也不能幸免。1637年王府開始在宮古島、八重山列島推行人頭稅制度。所謂人頭稅，即凡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島民，無論男女、強弱、貧富均被課以同樣重稅（繳納芭蕉布或稻米），據(jù)平川朝申編纂的《彩頁沖繩的歷史》一書記載：沉重的人頭稅給八重山群島人民帶來了深重災難，島民不惜以人為墮胎、自殘來逃避這一沉重負擔，導致八重山群島人口急劇減少。八重山的民謠深刻地反映了這一歷史現(xiàn)實，正如大江健三郎在《沖繩札記》中所揭示：“自寬永（1637年）至明治三十六年的二百六十余年間，（薩摩）靠人頭稅將八重山人民剝削得一窮二白。極端罪惡的制度給人民帶來深重的痛苦，他們悲憤的呼聲被變成許多民謠傳唱，流傳至今。”經過八重山人民的頑強抗爭，這一苛政直到明治三十六年（1903）才告終結。

與這一經濟苛政相始終的，還有對女性身心的掠奪和侵害，即歌謠中所體現(xiàn)的“現(xiàn)地妻”現(xiàn)象。琉球國散點著大大小小一百多個島嶼，從首里城派遣的命官前往各個離島任職督辦稅賦納貢。為解決命官單身赴任期間的起居生活和性需求，形成“現(xiàn)地妻”制度：官員異地赴任期間挑選當?shù)嘏訛榕R時妻室，也就是以三年任期為度的露水夫妻，一旦期滿回調，夫妻（乃至父子）關系即告終結。作為補償，被選中的女性和家人可免除人頭稅。幾百年間在苛刻的人頭稅將島民壓迫得家破人亡、走投無路的困境中，為了逃避這一苛政的壓榨，但凡姿色出眾的女子莫不飛蛾撲火般爭做“現(xiàn)地妻”，家人亦以此為榮，久之成為社會風俗——這就是民謠《安里屋之歌》的獨特背景。在這背景映襯下，kuyama的形象越發(fā)顯得光彩照人：她美麗、聰慧、自尊自愛，即所謂“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敢于反抗流俗，不惜付出由此帶來的艱辛勞役和遭受打擊報復的代價，拒絕做“現(xiàn)地妻”制度的犧牲品。這種卓然不群的高貴人格，就像《漢樂府》里的秦氏好女羅敷一樣，受到時人的贊美詠嘆并變成歌曲世代傳頌。曾經棲息在漢樂府詩卷中的美麗傳說，兩千年后居然在汪洋一隅的八重山小島上出現(xiàn)回響，這是很有意味的事：“不知域外蓬壺島，亦有風情似漢南?！?/p>

我和幾個來自本島的日本游客同乘一部牛車，慢悠悠在島上的民居街道徐行，經過安里屋故居門口，停車張望，好像等著古昔的絕世美女從黝黑的屋檐下光華亮麗地走出來——隨車的導游很熟練套上角爪，慢悠悠彈撥三弦琴，才剛剛唱起了《安里屋之歌》的第一句，車上的日本游客便一起齊聲應和。

在竹富島行走，最讓人驚嘆的還有那些大量原汁原味的琉球王朝傳統(tǒng)古建筑，以及幾乎是凝固的自然景觀。

從容不迫慢悠悠的水牛觀光車，在古樸如昔的村落里的白砂道上蝸牛一樣緩緩慢步，耳邊三弦琴音悠揚錯落，感覺就像穿越時光，在傳說中的神話島上穿行。小徑兩邊的竹富島村落民居和獨特的景觀次第映入眼簾：人家院落里粉紅的夾竹桃和紫紅的三角梅開得如火如荼，棕櫚和芭蕉樹闊大肥厚的綠蔭隨著潮熱的海風輕輕搖曳。那些看似民居的平屋建筑，都很低調內斂，清一色的平屋木造瓦葺建筑，很少有超過兩層的建筑，完全不同于平日看慣的日式建構。怪不得牛車上的當?shù)貙в握f了，只要從自家二樓上就可以眺望竹富島全貌了。竹富島的民居聚落，不論新舊，都以紅瓦為頂，屋頂上鑲嵌著各式各樣的“西薩”（風獅爺），從石墻修葺的帶照壁的院落看，倒是頗有幾分閩臺民居的味道。我讀過琉球研究史家謝必震教授的專著，才知道沖繩的紅瓦燒煉技術是十八世紀中期由到福建學習建筑的琉球人傳過去的，此前琉球人只能燒煉黑瓦。沖繩本島的民居屋頂幾乎清一色的紅瓦，而竹富島上的古村落則遍布黑瓦白灰的民居，說明年代較久遠，包括kuyama故居安里屋也屬于十八世紀前的古建筑，相對紅瓦平屋更顯得歷盡滄桑。

太平洋戰(zhàn)爭末期，沖繩本島被日本軍部策劃成抵擋盟軍進攻日本本土的戰(zhàn)爭掩體，在長達一個月的沖繩戰(zhàn)役中，沖繩本島的民居以及諸多歷史遺跡被美軍的“鋼鐵風暴”夷為平地，居民死亡超二十萬，絕大多數(shù)的建筑，從王宮到寺廟、校舍、民居乃至墳塋墓地歸于灰燼，而八重山列島因遠離本島，躲過了戰(zhàn)火，傳統(tǒng)建筑和文物得以完好無損保留下來。現(xiàn)在研究琉球傳統(tǒng)建筑藝術，還得來這里。

島上原住民很少，而遍布島上的民居，很多是供外來游客住宿的民宿和旅館，外表與普通民居沒什么兩樣，沒有什么張揚炫目的招貼和標示廣告，里面卻是別有洞天的旅游設施。不僅佩服當?shù)厝税盐幕坝^和自然景致布置的如此協(xié)調，一點不顯山露水。

這一切源于島民對鄉(xiāng)土的高度熱愛和環(huán)保智慧，影響所及據(jù)說甚至給當時高歌猛進的日本本土旅游景區(qū)開發(fā)提供借鑒樣本。

島上住民雖然不多，但卻異常珍惜竹富島的一草一木，一礁一石，對于古老街道景觀的保護似有一種先知先覺的智慧：原本是離島，自古外來人跡罕至，1972年沖繩行政權返還日本后，不斷有本土日本人和外國入境游客前來的境況激發(fā)了島民對祖先世代居住的圣域之島未來環(huán)境的擔憂。竹富島是個窮島，島上土地貧瘠不適合發(fā)展農業(yè)，種地要坐船到隔著淺淺海峽的西表里島上耕種，生計主要靠歷代相傳的芭蕉布紡織工藝為生。但他們在巨大的商業(yè)誘惑面前沒有退卻，鄙薄以犧牲環(huán)境為代價獲取眼前的物質錢財利益的行為——這或許是kuyama精神的傳承吧。

據(jù)隨車導游南風原先生說，早在三十年前，日本興起了沖繩游熱潮，大量日本人、外國人前來竹富島旅游休閑。針對島上越來越多開設興辦旅館、民宿等旅游設施，接連涌入的外來游客進島可能對環(huán)境造成破壞，早在政府意識到之前，島民就率先覺醒行動起來，成立自治委員會制定了《竹富島環(huán)保憲章》，提出“不出售、不污染、不混亂、不破壞、保護傳統(tǒng)文化和自然景觀”的“環(huán)保五項基本原則”。

在五項基本原則之下，制定了很多可供操作的細則，很令人回味，我特地拍照帶回，也許有值得處于旅游大開發(fā)熱潮中的國人借鑒的地方：

1、島民自建新居，需經許可。只能建造平屋紅瓦的傳統(tǒng)樣式住宅，屋頂鋪設紅瓦。遵循這一規(guī)定的島民方可獲得補助金;

2、窗戶外須掛上竹簾，不使玻璃窗外現(xiàn);

3、禁止在建筑物外面出現(xiàn)商業(yè)廣告牌;

4、禁止以大規(guī)模開發(fā)度假村為目的的土地買賣;

5、用珊瑚石碎石鋪成的白砂街道，每日早上由所在住民清掃以維護清潔與美觀。雨天臺風天氣，白砂會漸漸流失到海里，因此居民門前路段也應各自從海灘收集白砂定期填補養(yǎng)護。

“各位乘坐的水牛觀光車，以前遍布島上，現(xiàn)在是越來越少了，因為水牛排泄物影響環(huán)境衛(wèi)生，也妨礙小朋友上學路上的交通安全”。南風原先生是當?shù)貚u民，健壯、黝黑、漂亮，他話不多，但對故土的山水草木赤誠熱愛溢于言表，說起島上的巖石、草木和景觀，就像在介紹家里中長輩似的，自豪、稔熟又略帶某種宗教般的虔誠。

竹富島是個一年四季流動著各種慶典的浪漫之島。

這么一個汪洋中的袖珍小島，人口三百多人，卻幾乎天天在忙著張羅慶典，因為竹富島自古流傳的祭日（節(jié)慶）典儀非常之多，全民出動的重要傳統(tǒng)祭日活動就有二十四個，每個節(jié)日短則兩三天，長者半月，往往是這個節(jié)慶剛告一段落，緊接著得全力以赴忙碌張羅下一個慶典了，因此島上居民，男女老少，一臉的精氣神，與巴厘島等東南亞海島那些無所事事一臉茫然的島民迥然奇趣。竹富島一年中比較有代表性的祭祀活動有豐年祭、結愿祭、節(jié)祭、世迎祭、十五夜祭等十二個節(jié)慶活動。

有的祭祀節(jié)慶延續(xù)多日，島民幾乎日日過節(jié)。一年四季，隨時來島的人，都能聽到祭祀的鑼鼓、三弦的樂聲和歡快的呼喊應和之聲，看到街道上穿著色調明麗爽朗的傳統(tǒng)服裝忘情載歌載舞的島民。

天天生活在節(jié)慶中，島民亦年年歲歲以此為生，這是多么令人艷羨的人生??！

竹富島的傳統(tǒng)祭日依照中國陰歷中的干支來進行，主要分為祈愿祭和感謝祭兩大類，祈愿祭以陰歷干支的甲午來選定，感謝祭則以陰歷的壬辰來選定。

元旦，一元復始，島民汲取井戶之水，漱口沐身迎接新年，身心潔凈擁抱即將來臨的一年中的各種祭祀慶典。井水在竹富島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是生命之源也是神明的賜物。

陰歷9月或10月舉行的種子祭是竹富島年中最重要的祭典，規(guī)模盛大，最富八重山傳統(tǒng)文化氣息，1977年被指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祭祀期間還穿插安排各種祭神活動，第七、八日安排納奉藝能表演。這場慶典往往吸引著日本本土游客不遠幾千公里去觀賞。

選種祭祀活動在沖繩各地都有，只不過竹富島的選種祭與其他地方用稻谷不同，是用粟米的。竹富島是由珊瑚礁形成的地貌，島上沒有河川，極度缺水，無法產稻、麥、粟和番薯等重要農業(yè)作物，因此所謂的選種祭就是盡心挑選粟、麥和番薯的種苗，呼喚神靈加以護佑，由女性神職人員擔任主祭人，輪番為三種種苗詠唱神曲歌。

竹富島的祭祀活動具有濃郁的八重山群島宗教文化色彩，源自島民自古傳承的“御岳”，也就是山岳神明信仰。

“御岳”是竹富島島民的圣地。所謂“御岳”，即是神山，并非某座山的名稱，實際上在沖繩，每個地區(qū)和島嶼都有自己的御岳，是各地島嶼村落中的圣域。據(jù)說在竹富島上就有二十八個神岳。在遠古時代，為了避開臺風海嘯等自然災害的侵襲，沖繩群島上的村落大都建造在島嶼中的山中或丘陵高地，御岳則位于村落背后的最高處，島民的居處位置，根據(jù)他們與御岳的親疏遠近來決定。宗家（村落開拓者）或祝女（女巫等職業(yè)神職人員）的居所大都位于村口或附近，普通人家或外來者則遠離村中心。神山御岳是村落的圣地，其間有幾百年的老榕樹、蒲葵和檳榔樹叢林，神秘幽深，秘不可測，居住著地方的神靈，供奉著石頭、香爐，只能由專職的神女進入。

地處滄海汪洋一隅，零散分布，八重山群島生活環(huán)境異常惡劣，許多自古沿襲的山岳信仰，都與島民的生存境況息息相關。司馬遼太郎曾興味津津地考證過竹富島上諸多御岳信仰的淵源，印象最深的是有關竹富島仲筋神山鎮(zhèn)守靈的傳說：

與石垣島或西表島不同，竹富島沒有山川河流，四處遍布堅硬的礁巖，淡水是農作和生活的生命之源。雨季之外，島上終年艷陽直射，經常干旱，這對島上的居民來說是巨大的威脅。

有一次，多年罕見的酷熱來臨，莊稼奄奄一息，村民不得不駕船渡海到對面的西表島和石垣島汲取淡水維生，但杯水車薪救不了田地里奄奄一息的作物。正束手無策時，發(fā)現(xiàn)村中某耆老家里的狗一連幾天渾身濕漉漉回家。狗生性忌咸，不近海水的，老人疑惑，尾隨其后，發(fā)現(xiàn)狗兒在地表涌出的一處水灘里玩水清涼呢。順著出水處猛挖，清水脈脈涌出，老人立馬招來村民一齊動手，挖成一口大井，這口井后來成了村里飲水和灌溉的一大來源保障。狗和主人先后辭世，遂被后世島民神格化，視為山岳守護神歷代膜拜。

八重山群島不但遠離東亞大陸，與所屬的琉球本島也遠隔汪洋大海，與外界文明的接觸、交流和碰撞很少，比大航海時代以后與中國、日本、朝鮮、東南亞頻繁往來交流的沖繩本島，八重山的社會發(fā)展更緩慢，更封閉，由此形成八重山群島宗教、民俗文化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也因地理和歷史上的原因得以完整保存下來，成了研究沖繩古代文化的活化石。

離開竹富島是日照斜射的下午了，汽船離岸了，透過舷窗，我看到艷陽穿過雪白舒卷的云層空隙，斜照在竹富島上。我的耳邊還回蕩著島上祭祀的鑼鼓簫笛和激越的“誒撒-誒撒”、“誒撒-誒撒”抬神輿的呼號聲，如夢似幻，令人想起被遺忘在古文書里的蓬壺仙島——在另一個時空，我與一個遙遠的夢境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