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反對官僚主義》一文誕生的前因后果

張秋兵

1922年列寧指出：“共產(chǎn)黨成了官僚主義者。如果說有什么東西會把我們毀掉的話，那就是這個?！?0年后這句話一語成讖。使蘇共亡黨亡國的，不是西方的坦克大炮，而是蘇共自身脫離群眾，“成了官僚主義者”。在我國當下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中又一次提出并且轟轟烈烈開展反對官僚主義之際，周恩來在1963年5月29日所作的《反對官僚主義》報告再次被學者專家媒體拿出來學習研究宣傳。但人們總是囿于文章本身的2300字，而忘記了文章的“前因”和“后果”。

前因：“躍進號”輪船沉沒

《反對官僚主義》誕生的“前因”，就是1963年5月1日的“躍進號”輪船沉沒事件。1958年大連造船廠只用了短短58天，建造出我國第一艘萬噸輪，在造船時間上創(chuàng)造了世界造船新紀錄，船廠給這艘萬噸輪起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名字——“躍進號”，并特制一枚第一艘萬噸遠洋輪紀念章?！败S進號”代表了當時中國的造船水平和工業(yè)形象。媒體載文歡呼，郵電部還發(fā)行特種郵票。然而不久，1963年，“躍進號”觸礁沉沒，被稱為中國的“泰坦尼克號”?！败S進號”的躍進式誕生和“躍進”式沉沒成為大躍進時代的縮影。 2012年泰坦尼克號沉沒100周年，世界各地都舉行了紀念活動。2013年“躍進號”沉沒50周年，我國官方、民間都沒有任何紀念活動?！败S進號”正被人們遺忘。

而1963年的“躍進號”事件曾經(jīng)讓周恩來“徹夜未眠”。據(jù)《周恩來年譜》記載：1963年5月份，周有14天都在處理“躍進號”事件。5月1日，周得悉“躍進號”在由青島首航日本途中突然沉沒后，立即指示海軍派軍艦前往出事地點營救。5月2日、3日、7日，四次約有關(guān)負責人談話。有獲救船員懷疑：“躍進號”是否因敵人發(fā)射兩枚魚雷襲擊沉沒。5月8日，周恩來主持中央會議，討論此事，并同意調(diào)查小組提出的關(guān)于沉船原因“極大的可能性是觸礁”的判斷。5月9日，周再次致信毛澤東，提出：“‘躍進號遇難事件，取得教訓極大，首先暴露了交通部門的嚴重官僚主義?！?0日，又到杭州向毛當面報告。12日，又冒著濃霧飛往上海，聽取東海艦隊和上海海難救助打撈局的匯報。他說：“‘躍進號沉沒事件，已成了國際事件了。對于這樣的大事，我當總理的要抓;你們這些當司令、當政治委員的，也要親臨第一線，不能只交給第二把手、第三把手！”當天，還到海軍第六研究所觀看潛水員前往救援前做加壓試驗，提醒必須周密考慮潛水員的安全。13日，還檢閱了將要出海救援的編隊艦只。17日，在北京再次召集新華社、交通部和解放軍等有關(guān)部門的人員開會，針對調(diào)查工作中可能涉及的一些問題進行研究。18日，出海編隊從上海起航，19日到達調(diào)查作業(yè)區(qū)。從20日上午開始，周恩來收到一份又一份的調(diào)查報告。24日，出海編隊向周恩來報告了調(diào)查結(jié)果，最后說：“根據(jù)上述情況分析，可以證實‘躍進號確系觸礁而沉沒的。”

“躍進號”沉沒完全是官僚主義造成的災難，正如周恩來所指，“首先暴露了交通部門的嚴重官僚主義”。在該事件發(fā)生前后，交通部門連續(xù)發(fā)生多起事故。為此，交通部長王首道請示：結(jié)合“躍進號”事件召開一次電話會議。5月24日，周恩來仔細審閱了報來的《電話會議計劃》，批示道：“同意。有點意見，見批注?！敝茚槍λ觥皶h內(nèi)容，主要是號召直屬企事業(yè)及地方交通系統(tǒng)，立即行動起來，堅決接受‘躍進號的沉痛的經(jīng)驗教訓”后批注：“什么叫作‘行動起來，太抽象了。應(yīng)該要求交通部直屬企業(yè)事業(yè)單位和地方交通系統(tǒng)，首先是電話會議所提到的各單位，將報告中要點、事故及其經(jīng)驗教訓和緊急措施，向各單位全體職工進行傳達，動員他們討論，并提出改進意見，保證實施。一句話，就是有領(lǐng)導地走群眾路線。首長帶頭，大家動手，同心協(xié)力，保證安全。去掉官架子，建立新風氣，這是交通部‘五反的中心環(huán)節(jié)?！薄拔宸础敝傅氖?963年初中共中央提出的在城市中開展反對貪污盜竊、投機倒把、鋪張浪費、分散主義和官僚主義的“新五反”運動。運動中還專門提出在領(lǐng)導機關(guān)和領(lǐng)導干部中重點開展反官僚主義、反分散主義、反鋪張浪費斗爭。而1963年“五反”運動正是《反對官僚主義》一文“前因”的間接原因。

交通部5月27日安全生產(chǎn)緊急電話會議開過后，周恩來于次日聽取薄一波匯報工業(yè)交通各部領(lǐng)導干部開展上述“三反”斗爭的情況，詳細審閱了《工業(yè)交通各部（局）“五反”運動情況簡報》，并在上面批示：“一波同志：聽了你今天的匯報，又看了這個簡報，工交各部領(lǐng)導的‘三反階段算是搞開了。我看，領(lǐng)導‘三反洗澡的重點應(yīng)是政治、思想、工作作風，而不要在小事、細節(jié)上滑過去，我明天也要講講。”“明天也要講講”的即5月29日的《反對官僚主義》這篇報告。

前前因： “官僚主義今天反掉，明天又來”

在《反對官僚主義》一文誕生前，中共中央就一次次組織大規(guī)模的政治運動，旗幟鮮明地反對官僚主義。在每次政治運動中都以階級斗爭的雷霆之勢嚴懲官僚主義。 其中包括：1950年的整風運動;1951年12月到1952年10月的“三反”運動;1953年的“新三反”運動;1957年的整風運動;1960年農(nóng)村的“三反”運動。

然而，經(jīng)歷多次暴風驟雨式運動的打擊，官僚主義卻“打而不倒”。

正是“官僚主義今天反掉，明天又來”，甚至“今天也沒有反掉”的現(xiàn)狀，促使周恩來在1963年的又一次反對官僚主義的運動中感到有必要系統(tǒng)地分析并批判官僚主義，這也是這篇《反對官僚主義》報告誕生的時代背景，或者說是“前前因”。

后果： 無后果

《反對官僚主義》這篇報告指出了官僚主義的性質(zhì)，分析了官僚主義的歷史根源，系統(tǒng)細致地描繪了官僚主義的20種表現(xiàn)，指出了官僚主義的危害，如此全面而深刻地分析、批判官僚主義在中共領(lǐng)導人中絕無僅有。《反對官僚主義》是周恩來一生關(guān)于官僚主義所有論述中最具代表性的文章，也是迄今為止中共領(lǐng)導人對官僚主義所作的最系統(tǒng)細致的論述。

然而，這篇報告在1963年有“前因”，卻無“后果”。1963年開始的“五反”運動漸漸被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所替代，而社教運動則是“文革”的前奏。報告當時并未公開刊登，也沒什么社會影響。在1984年之前，這篇報告再未被任何人或媒體提及過。

“躍進號”事件的直接后果是：周恩來對國內(nèi)的造船能力有了新的認識。當年11月，周恩來批準了利用2000萬美元銀行貸款在國外購造遠洋船舶的決定，并指示財政部將“躍進號”全部賠款125萬英鎊（350萬美元）撥交對外貿(mào)易部為交通部買船。

1963年后，周恩來再無反對官僚主義的系統(tǒng)言論，1963年的這篇報告公開刊登是在20年之后。1984年8月29日《人民日報》第一版刊登了周恩來的《反對官僚主義》一文。文章《題解》指出：“這是在中共中央和國務(wù)院直屬機關(guān)負責干部會議上的報告中關(guān)于反對官僚主義部分的要點。至今仍有極大現(xiàn)實意義，值得在整黨中認真學習。”當時，改革開放后第一次整黨運動（1983年至1985年）正在開展，《人民日報》刊登20年前的這篇文章，是將之作為整黨運動中的學習材料。

盡管1984年《人民日報》就號召學習這篇報告，盡管30年來眾多學者專家潛心學習研究、無數(shù)黨報黨刊大力宣傳這篇鴻文，但反官僚主義收效如何？值得深思。

當時的歷史局限

今人絕不能用當今眼光來“苛求前人”，前人的偉大也完全輪不到今人拔高一篇文章來貼金?！斗磳倭胖髁x》開篇第一句便給官僚主義下了診斷：“官僚主義是領(lǐng)導機關(guān)最容易犯的一種政治病癥?！?/p>

文章指出官僚主義政治病癥的思想病根是：“剝削階級長期統(tǒng)治的遺產(chǎn)。中國長期是封建社會，一百年來又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官僚主義更是有深遠的影響?！蔽恼轮赋隽藲v史根源、思想病根，卻沒有提及現(xiàn)實政治病根。而早前，周恩來就曾揭示出官僚主義的現(xiàn)實政治病根是“集權(quán)集的多”“缺乏民主，忽視民主”。1956年4月28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周就體制問題發(fā)言：“集權(quán)集得多也有好處，就是社會主義改造、社會主義建設(shè)搞起來了。但是，也有毛病，也帶來了陰暗的一面，就是容易缺乏民主，忽視民主，脫離群眾，脫離實際，很容易生長出嚴重的官僚主義，把舊社會殘留下來的東西保留下來，甚至更濃厚起來?！?956年，劉少奇也強調(diào)，要通過擴大民主來反對官僚主義。當年9月，劉在中共八大政治報告中指出：“目前國家工作中的一個重要任務(wù)，是進一步擴大民主生活，開展反對官僚主義的斗爭。”

《反對官僚主義》非常詳細地描述了官僚主義政治病癥的20種癥狀，在2300字的文章中，有1900字是描述20種病癥的，占全文的83%。然而，文章在給病癥定性、詳細描述病癥后卻未開出治療病癥的處方。而在7年前周曾經(jīng)為官僚主義開方拿藥。1956年7月，周在中共上海市第一次代表大會上作《專政要繼續(xù) 民主要擴大》報告，指出：“政府應(yīng)該讓人民代表批評自己的錯誤，承認應(yīng)該承認的錯誤……西方議會的某些形式和方法還是可以學的，這能夠使我們從不同方面來發(fā)現(xiàn)問題。換句話說，就是允許唱‘對臺戲，當然這是社會主義的‘戲?！边€指出：“中央與地方盡管是上下關(guān)系，必要時也要唱‘對臺戲。唱對臺戲就是從兩個方面看問題，來完成社會主義的偉大事業(yè)……這樣做能夠推動我們的工作，減少官僚主義?！碑敃r，毛澤東也號召：“要唱對臺戲，唱對臺戲比單干好?！比欢诙?，即1957年，55萬人被錯打成“右派”的“反右運動”證明了當時“對臺戲”是唱不成的。而周本人也因反冒進，與當時的形勢唱對臺戲，在1958年南寧會議上被毛澤東公開嚴厲批判。

毛澤東也曾對官僚主義進行過描述，那是在解放前的1944年，毛澤東在延安的一次干部會上，談到官僚主義，念了一首詠泥神的舊詩。毛澤東說，除了三餐不食這一點不像外，官僚主義者的其他方面都很像一座泥神像：一聲不響，二目無光，三餐不食，四肢無力，五官不正，六親不靠，七竅不通，八面威風，久坐不動，十分無用！

對政治病癥的病根和處方，周恩來只能是知而不講。在當時的特殊政治氣候下，周深知：講了不僅沒用，而且會因言獲罪。4年前即1959年7月廬山會議，針對大躍進的惡果，彭德懷一針見血地說道：“浮夸風、小高爐等等，都不過是表面現(xiàn)象;缺乏民主、個人崇拜，才是這一切弊病的根源?！?月14日，彭給毛寫了那封諫言信。7月23日，周在與彭的談話中具體談到了當時形勢的困難。彭說：“這些情況為什么不到大會上講一講呢？”周：“開始就講這些困難，像訴苦會了，誤會成泄氣不好?！迸恚骸澳銈冋媸侨饲槭拦侍盍?，老奸巨猾?！敝埽骸斑@是方法，不是1956年犯了反冒進的錯誤嗎？當時是沖口而出的，沒有準備好，跑到二中全會講了那么一通。應(yīng)當謹慎，吸取教訓?！敝茉?959年廬山會議上就已吸取1956年反冒進的教訓，講究“方法”和“謹慎”了。而不講方法、不謹慎的彭則被徹底打倒，周也迅速看到彭被打倒后的上千萬人成為餓殍的惡果。1963年的周不會不知官僚主義政治病癥的病根就是政治體制上的“缺乏民主、個人崇拜”。但迫于當時的黨內(nèi)形勢，只能“知而不講”了。

必須指出的是：1984年《人民日報》刊登的《反對官僚主義》并非1963年周恩來報告的全文而是“要點”。文章最后一句是“我們絕不能容許官僚主義再繼續(xù)發(fā)展下去?！钡酱宋恼玛┤欢?。而《周恩來年譜》在這最后一句下面還記錄了：“并提出，要克服官僚主義的弊病必須加強思想、政治、組織、經(jīng)濟這四項基本建設(shè)?！钡⑽丛僮鬟M一步的介紹?；蛟S，周在當天報告中對這四項基本建設(shè)有著具體的闡述。

“政治病癥”必須政治解決

50年前的《反對官僚主義》歷史文獻并不能作為歷史遺跡來看，文獻雖有其歷史局限，但開門見山地指出了官僚主義的性質(zhì)是“領(lǐng)導機關(guān)最容易犯的政治病癥”，這個定義一語中的、振聾發(fā)聵，“至今仍有極大現(xiàn)實意義”，對于當下正在開展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更有方向性、路線性的指導意義。

官僚主義是“領(lǐng)導機關(guān)最容易犯的”，就必須針對領(lǐng)導機關(guān)改革領(lǐng)導制度。1980年，鄧小平就作了《黨和國家領(lǐng)導制度的改革》的報告，強調(diào)：“如果不堅決改革現(xiàn)行制度中的弊端，過去出現(xiàn)過的一些嚴重問題今后就可能重新出現(xiàn)?！编囆∑竭€指出了官僚主義的24種表現(xiàn)，痛批：“這無論在我們的內(nèi)部事務(wù)中，或是在國際交往中，都已達到令人無法容忍的地步?！苯▏?5周年，官僚主義造成的災難又何止一個“躍進號”？其實，鄧小平在1956年《關(guān)于修改黨的章程的報告》中，就將官僚主義作為貫徹群眾路線的反面進行了批判，為“貫徹群眾路線，克服官僚主義 ”，還提出了一系列具體措施，包括“必須健全黨的和國家的民主生活，使黨的和政府的下級組織，有充分的便利和保證，可以及時地無所顧忌地批評上級機關(guān)工作中的錯誤和缺點，使黨和國家的各種會議，特別是各級黨的代表大會和人民代表大會，成為充分反映群眾意見、開展批評和爭論的講壇。”1980年鄧的“無法容忍”與1944年毛澤東的“泥神比喻”，以及1963年周恩來的“20病癥描述”一脈相承，特別是鄧小平明確指出了毛周所沒有指出的官僚主義的“總病根”——“中央高度集權(quán)的管理體制”。然而，改革開放30年，鄧所指出的“中央高度集權(quán)的管理體制”總病根并未根本除掉，仍待大力改革。

官僚主義是“政治病癥”，就必須政治解決，進行政治體制改革，而絕不可能靠政治運動或階級斗爭甚或靠思想教育運動根治。1986年鄧小平指出：“政治體制改革同經(jīng)濟體制改革應(yīng)該相互依賴，相互配合。只搞經(jīng)濟體制改革，不搞政治體制改革，經(jīng)濟體制改革也搞不通，因為首先遇到人的障礙。事情要人來做，你提倡放權(quán)，他那里收權(quán)，你有什么辦法？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現(xiàn)有的改革最終能不能成功，還是決定于政治體制的改革?！?/p>

歷史已經(jīng)說明：群眾路線教育活動只有依靠政治體制改革才能根治官僚主義政治頑疾。此活動若僅是思想教育而不根治“缺乏民主，忽視民主”的政治體制痼疾、“中央高度集權(quán)的管理體制”的總病根，既剎不住“四風”也打不倒官僚主義。只有“踏石留印、抓鐵有痕”的政治體制改革，才能讓“躍進號”事件不再N次發(fā)生，才能改變“官僚主義今天反掉，明天又來”的惡性循環(huán)，才能讓周恩來的《反對官僚主義》在半個世紀后終有“后果”！

（責編 雷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