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成昌
(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北京 100048;黑龍江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哈爾濱 150027)
外國哲學研究
論德里達對海德格爾尼采解釋的批判
馬成昌
(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北京 100048;黑龍江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哈爾濱 150027)
德里達深受海德格爾影響,同時也是海德格爾最為深刻的批判者,這種批判又直接或間接地與尼采交織在一起。德里達認為,海德格爾對尼采的解釋雖然是一種拯救行為,但這種拯救卻是對尼采思想與文本的一種侵吞與肢解,是一種暴力的拯救。他從不同的視角對海德格爾的尼采解釋給以批判,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海德格爾哲學與解釋學的形而上學印記,以達到將尼采從海德格爾的閱讀中拯救出來的目的。
德里達;海德格爾;尼采解釋
德里達深受海德格爾影響:他對邏各斯中心主義進行解構(gòu)便來自海德格爾的為形而上學去蔽;他的Deconstruction與海德格爾的Destruction有著同樣的意義;海德格爾圍繞存在歷史采取歷時性分析,德里達則圍繞寫作與符號學采取共時性分析?!拔乙龅氖?,如無海德格爾問題的提出,就不可能發(fā)生?!保?]11但是,德里達也是海德格爾最為深刻的批判者,而這種批判都直接或間接地與尼采交織在一起。這種立場貫穿于德里達哲學的始終。德里達認為,海德格爾對尼采的解釋是一種侵吞與肢解,是一種暴力的解釋,是不可理解、不可接受的。他以獨特的方式從不同的視角對海德格爾的尼采解釋給以批判,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海德格爾哲學與解釋學的形而上學印記。
海德格爾認為,尼采哲學的統(tǒng)一性來自西方形而上學的統(tǒng)一性,來自構(gòu)成其形而上學的各基本要素,每一種形而上學都包括以下五個要素,分別是本質(zhì)、實存、歷史、真理與人類,尼采哲學恰恰由這五個主導要素構(gòu)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形而上學整體:強力意志(本質(zhì))、永恒輪回(實存)、虛無主義(歷史)、公正(真理)與超人(人類)?!斑@五個基本詞語中的每一個同時都命名著其他幾個詞語所言說的東西。惟當它們所言說的東西向來也一起得到思考,每個基本詞語的命名力量才完全發(fā)揮出來了。”[2]951德里達認為,海德格爾的解釋始終是以把尼采看作一位形而上學家為前提的,無論是對強力意志的解釋,還是對永恒輪回的解釋。然后將各自的解釋串聯(lián)成一個新的完成了的統(tǒng)一體,進而將尼采哲學解釋為一個單一的形而上學體系,并貫以形而上學的最終完成。這種解釋是海德格爾以其自身的形而上學立場和對西方一般形而上學的理解為基礎(chǔ)的。在德里達看來,盡管海德格爾對尼采的解讀是一種拯救,“使尼采擺脫任何生物學家的、動物學家的或活力論者對其的重新占有?!保?]94但卻是一種暴力的拯救,“它通過敗壞一種思想來拯救這種思想?!保?]94
德里達從《尼采》這部巨著的標題展開對海德格爾尼采解釋的總體性批判。海德格爾在前言中說道:“《尼采》——我們用這位思想家的名字作標題,以之代表其思想的實事?!保?]1海德格爾從思想內(nèi)容方面來規(guī)定“尼采”這個名字的本質(zhì)。尼采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名,而是一種思想的名稱,應該將尼采的思想與生平分離開來。海德格爾認為,真正的哲學家一生只思一事,應該像看待康德、黑格爾那樣來看待尼采,尼采行動在西方哲學的軌道上,我們所做的應該是將尼采真正的思想提煉出來?!澳岵墒钦l”的問題不是從他的人物傳記中獲得的,而是從他的思想主旨中獲得的。而那種傳記性質(zhì)的名字只能被看作偶然的、心理的、非本質(zhì)的東西?!澳岵墒钦l?而且首要的,尼采將是誰?一旦我們能夠思考那個思想,即尼采在‘強力意志’這個詞語結(jié)構(gòu)中表達出來的那個思想,這個問題就會迎刃而解。尼采就是那個踏上通向‘強力意志’的思想道路的思想家。尼采是誰,我們決不能通過一種關(guān)于他的生平事跡的歷史學報告來加以經(jīng)驗,也不能通過一種對其著作內(nèi)容的描述來了解。如果我們在此僅僅想著人物、歷史角色、心理學對象及其產(chǎn)生過程等等之類的東西,我們也就不愿意知道尼采是誰,也就不能知道尼采是誰了。”[2]497海德格爾正是基于這個理由才對20世紀初以及國家社會主義時期的兩個《尼采全集》版本進行了批判。按照它們的標準,必須對尼采的生平與日?;顒舆M行事無巨細的考察并得以出版,如尼采所寫下的“我忘了帶上我的雨傘”這樣的話也不例外,這樣方可理解尼采的完整形象。在海德格爾看來,名字所代表的不是尼采的生平,而是思想的內(nèi)容,只有對尼采思想的最內(nèi)在愿望進行反思,才能真正地理解尼采。要做到這點,就必須克服與剔除尼采思想中那些模棱兩可、吹毛求疵的東西。
而德里達所關(guān)注的恰恰就是那些尼采思想中不可捉摸、充滿歧義的文本與思想,諸如傳記、簽名、專有名詞等這些主題對他的文本理論來說則是本質(zhì)性的。德里達認為,像海德格爾提出的“尼采是誰”這樣的問題可能只有在一般的人物傳記中才能夠提到,可是海德格爾卻將一個人的名字作為一部作品的標題,這可以說是“別有用心”。海德格爾把他的著作命名為“尼采”,這無疑意味著將尼采釘在了一個固定的位置上,這個位置便是“形而上學的完成”。德里達認為,通過名字永遠不能得到一個整全的尼采,而海德格爾用括號將這個名字封閉起來,通過思想內(nèi)容來理解尼采這個名字,通過這個匯集而成的思想內(nèi)容便可以獲得一個完整的尼采形象,而真正歸屬于尼采本人的名字與傳記則進一步被邊緣化。
人們通常把尼采理解為一個詩人哲學家或生命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人們對尼采哲學的認識是模糊不清的,并不能洞見到尼采哲學的內(nèi)在愿望與本質(zhì),因為“尼采知道什么是哲學”,“尼采處于西方哲學的追問軌道上”。[2]5所以,海德格爾在他的尼采解釋中試圖拯救尼采,以確立他的形而上學家地位。但德里達認為,他的這種拯救任務并不成功。海德格爾的結(jié)論——最后一位形而上學家與顛倒的柏拉圖主義者——是讓人失望的。它既是“清醒和精密”的,又是“惡意和曲解”[4]507的。結(jié)論雖然是明確的,但得到的仍然是一個虛假的尼采,所以仍然是一種模棱兩可的行為。他在肯定尼采思想獨特性的同時又竭力證明了尼采哲學的形而上學性。德里達認為,海德格爾就像一個聲稱要冒險走鋼絲的人,卻偷偷為自己撐起了一張防護網(wǎng),聲稱要冒各種危險,其實沒有任何危險。海德格爾無論怎樣解釋尼采,都只是在他預先為其設(shè)計的思想構(gòu)架內(nèi)所進行的,這實際上是一種欺騙他人的解釋,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解釋。因為無論海德格爾如何解讀尼采,他把尼采當作形而上學家的觀點始終在發(fā)揮作用。
德里達為了更有力地反駁海德格爾的解釋方式,經(jīng)常將尼采的文本與海德格爾引用的文本作對比,如他對海德格爾引用的《快樂的科學》第324節(jié)進行了分析。海德格爾對這一節(jié)有所引用,但他忽視或刪除了一些非常重要的細節(jié),于是將這樣一段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意義復雜的文本抽象為一種單向度的思想,進而將尼采哲學認作一種單向度的哲學、一種統(tǒng)一性的哲學。在德里達看來,這種掩蓋并不是一個個案,在尼采與海德格爾的爭辯中隨處可見。德里達認為,尼采的名字應該是復數(shù)的,他的思想是形式多樣、內(nèi)容豐富的,永遠在不斷地四處沖撞,不斷冒險,就像一個流浪者和走鋼絲者的聚集地一樣。如果將尼采哲學看作一個思想盛宴的話,那么決不會是海德格爾所謂的以“強力意志”為中心的思想盛宴,因為,任何一個哲學家貌似真理的思想都會在“尼采們”的思想盛宴中被揭穿、擊破而變得體無完膚。而海德格爾之所以如此解釋是因為他另有所指,并沒有真正關(guān)注尼采說了什么,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而已。
德里達對尼采的理解與海德格爾的理解大相徑庭。他在解釋尼采時所關(guān)注的是文本性這一主題。基于這一理論出發(fā)點,德里達所重視的是尼采所創(chuàng)造的不同于以往的符號理論:它沒有在場真理的性質(zhì),通過多種風格與多元化的寫作方式來肯定這個感性的游戲世界。這種對世界的解釋不再追求任何像理念、上帝、主體等這樣的本體、基礎(chǔ),而是一個永不完結(jié)的解碼過程,卻從不編碼——從不追求某種超驗的東西。這樣也就拋棄了那些具有在場意義的真理概念。尼采“是對世界的游戲、生成的純真的快樂肯定,是對某種無誤、無真理、無源頭、向某種積極解釋提供自身的符號世界的肯定?!保?]523-524在文本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存在,具有絕對意義的名稱是不存在的,甚至像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這個具有基礎(chǔ)本體論色彩的名稱也是不存在的。在尼采那里絕對找不到任何整體性的思想,而海德格爾從強力意志與永恒輪回的角度對尼采徹底地體系化,這對尼采是不公平的。
德里達認為,尼采的思想與風格是多元化的,無論是從他的作品、寫作方式,還是從生活觀與藝術(shù)觀的角度來說,都是同樣的:它不再以獵取真理為目的,也不耽于建立某種本體論、認識論或道德體系,而專注于考查對實踐與生活所起的作用。他將尼采的思想與風格形象地比喻為馬刺:一方面意指尼采的思想與風格像刀與匕首一樣鋒利,在批判存在即在場、固定的本質(zhì)與真理等傳統(tǒng)形而上學概念時的破壞力;另一方面意指尼采的思想與風格的表達方式是多元化的,馬刺的形象像一把刀、一把劍、甚至像一把傘、一只筆,在那里沒有哪一個符號可以代表真理,尼采的風格充滿著隱喻、反諷與面具色彩,有的只是符號對世界的游戲式解釋,這些符號永遠在流浪、冒險、解碼,卻從不定居或編碼。而海德格爾把強力意志與永恒輪回看作尼采哲學的兩個標準符號,進而將其歸結(jié)為一種“偉大的風格”。德里達認為,尼采的風格不應該是一種而是多種,“風格”一詞不應該是單數(shù),而應該是復數(shù)的。
德里達為了使其對尼采的理解更具說服力,刻意選擇了尼采文本中“女人”這一主題來論證尼采風格的多樣性。尼采有言:“假如真理是個女人,那會怎樣呢?”尼采將真理與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認為,女人是琢磨不定、變化無常的動物,沒有明確的特征,沒有固定的本質(zhì),從不暴露自己的本真面目,像謎一樣,給人以神秘、幻想與誘惑,令人難以理解。真理也是一樣,沒有固定的本質(zhì),沒有一種真理,有的只是多種真理與多種風格。在德里達看來,尼采作品中關(guān)于女性的觀點是很難確定的,真正的女人形象、真正的性別差異都是模糊不清的,真理與非真理之間的二元對立在尼采思想那里得到了懸置。“根本就沒有女人這種東西,沒有本質(zhì)上的女人之本質(zhì)上的真理。至少尼采是這么說的。更不用說他作品中形形色色的女人,有母親、女兒、姐妹、老處女、妻子、家庭女教師、妓女、處女、祖母、大小女孩。”[5]70以往的形而上學只追求確定性而遮蔽了不確定性?!坝捎跊]有提出關(guān)于性的問題或至少把它納入了真理的一般問題,海德格爾對尼采的解讀始終是隔岸觀海(我們也正是從隔岸之謎起步的),因為它忽視了真理寓言計謀中的女人。難道它沒有看到性別問題根本不是一個更大秩序中的一個局部問題嗎?這個秩序首先使它從屬于一般本體論領(lǐng)域,隨后歸之于基本本體論,最終納入存在真理問題本身。的確,它可能甚至不再是一個問題?!保?]72尼采對女性的表達說明,沒有永恒的秩序,有的只是對某種變化的關(guān)系的確證過程,這種確證過程不遵循辯證法,沒有本體論的確定性。尼采的作品應該是異質(zhì)性的,尼采的風格應該是多元化的,尼采的簽名、尼采的生活以及尼采的傳記都表現(xiàn)出其思想的多元性與不一致性。
德里達認為,尼采的格言式寫作使人們對他的認識模糊不清,但這并不是壞事。尼采行文的歧義與矛盾是尼采思想本然,不應該對其作一種整體的哲學解釋。而海德格爾卻從形而上學史的視角對尼采進行嚴格歸類,將其認作最后一位形而上學家。這樣的論述在海德格爾那里比比皆是。例如:尼采所謂“偉大的風格”在海德格爾看來代表了一種偉大的理想,這種理想將打著哲學的旗號,實行爭奪全球統(tǒng)治權(quán)的斗爭。海德格爾也從美學角度來談論“偉大的風格”,“藝術(shù)狀態(tài),亦即藝術(shù),無非就是強力意志?,F(xiàn)在我們就理解了尼采的那個主要命題:藝術(shù)是‘生命’的一大‘興奮劑’。‘興奮劑’的意思是:把人們帶入偉大風格的命令領(lǐng)域之中的東西?!保?]154“僅從表面上看,尼采對藝術(shù)的思考是美學的;而從其最內(nèi)在的意志來看,這種思考是形而上學的,亦即是一種對存在者之存在的規(guī)定?!保?]155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談論偉大的風格,海德格爾都把尼采思想看作一種形而上學的基本立場。海德格爾對尼采《快樂的科學》的理解也是這種立場?!啊茖W’指的是對于本質(zhì)性知識的態(tài)度和追求本質(zhì)性知識的意志?!保?]280-281“尼采這里講的‘快樂’,指的是一種來自從容大度的喜悅,它甚至也不再為最艱難和最可怕的事物所推翻?!瓕δ岵蓙碚f,‘快樂的科學’無非是一個表示‘哲學’的名稱,這種‘哲學’的基本學說講的就是相同者的永恒輪回?!保?]281-282在德里達看來,尼采一次又一次地被海德格爾趕進形而上學的思想領(lǐng)域,這種立場是與尼采本人的思想不相符的。德里達并沒有把尼采歸為形而上學家,也沒有把他的思想安置在“形而上學的完成”的位置,而是從他的作品出發(fā),對尼采進行傳記式、符號學、文字學與解構(gòu)主義的解讀,這些作品也不是“強力意志”,而是那些充滿隱喻與面具色彩的、意義模糊的文本。德里達認為,他的思想與尼采相同,沒有首尾一致的論斷,沒有超驗所指的符號概念、真理概念與本體概念。他將尼采哲學看作一種不斷自我完善的歷史發(fā)展過程,這個過程通過哲學的基礎(chǔ)要素、關(guān)節(jié)點或網(wǎng)結(jié)而形成一個完整、統(tǒng)一、連續(xù)的整體。在德里達看來,海德格爾的尼采解釋是黑格爾式的,中心、起源、目的、統(tǒng)一等形而上學概念始終在起作用。
德里達與海德格爾都深受尼采影響,而德里達又深受海德格爾影響,正是基于這種雙重關(guān)系,德里達才認為海德格爾的尼采解釋是牽強而武斷的。
德里達認為,海德格爾之所以如此解釋尼采,與海德格爾哲學以及解釋學的形而上學性是分不開的。于是,德里達對尼采思想的肯定必然導向?qū)5赂駹柲岵山忉尩呐?。如果我們考慮到德里達與伽達默爾的論戰(zhàn),那么就會清楚,貫穿于海德格爾與德里達之間的不僅是德里達對海德格爾尼采解釋的批判,更是對解釋學的批判。當然,德里達對海德格爾尼采解釋的批判與對解釋學的批判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海德格爾的尼采解釋影響巨大,伽達默爾稱贊這種解釋是哲學解釋學的典范?!拔艺J為,海德格爾在其思想中將強力意志與永恒輪回合并起來是完全有說服力也是無可辯駁的。與海德格爾一道,我可以說看到了尼采的形而上學處于自我解體的過程中,并因而在尋求一座通向一種新的語言、通向另一種思想(可能還不存在)的橋梁?!保?]74
德里達認為,整個哲學史就是一個中心取代另一個中心的過程,我們把這些中心稱為理念、上帝、主體等,每一個中心在一定歷史階段都具有自身的結(jié)構(gòu)性特征,并規(guī)定著其他一切事物的本質(zhì),這種結(jié)構(gòu)性特征我們稱之為起源、根據(jù)、在場。它們以“重復、替代、轉(zhuǎn)換、對調(diào)”[4]503的形式一同構(gòu)成了一個體系,形成了一部哲學史,即在批判形而上學的同時我們不可避免地運用它的概念與整體立場。在德里達看來,海德格爾與解釋學都沒有避免這種傾向。在海德格爾那里,諸如返回步伐、語言是存在的家、此在是存在的近鄰的論斷,都具有一種形而上學的痕跡。伽達默爾承認傳統(tǒng)與成見的合理性,把理解視為一種視域的融合。德里達認為,形而上學所強調(diào)的整體性、統(tǒng)一性、一致性、連續(xù)性、聯(lián)系性、相合性與擴展性等概念都在解釋學中發(fā)揮著或大或小的作用。那里雖然沒有固定的中心,但卻有一個移動的中心,例如將理解看作一種視域的融合;這里雖然也包括差異,但卻是在一定的結(jié)構(gòu)模式上的差異,例如在存在歷史中的存在與存在者的差異。德里達認為,理解應該是一種思想的斷裂與突破,而不能是一種意義的延續(xù),更不應乞靈于整體性的意義語境?;诖?,德里達認為,尼采哲學中絕沒有任何整體性的思想。例如尼采對永恒輪回與生死問題的論述并不具有整體性特征,而是充滿歧義的,甚至是矛盾的,并且在尼采那里,矛盾也不是黑格爾式的辯證法的運動。
德里達認為,在海德格爾那里仍然具有“屬于形而上學或他所謂的本體-神學的符號”[1]11。而尼采的游戲哲學則完全沒有這種跡象,所以“必須根據(jù)一種尼采的而非海德格爾的方式”[1]11行動,“出于結(jié)構(gòu)和戰(zhàn)略上的考慮,海德格爾認識到他不得不借用形而上學語言的句法和詞匯的資源,因為當一個人要消解這一語言時,他必須要這樣做?!保?]11很顯然,利用這套語言是不得以而為之,它們只是大廈的腳手架、網(wǎng)結(jié)、支撐點。德里達看到了這些網(wǎng)結(jié)的脆弱性,因為它們?nèi)跃哂行味蠈W的痕跡。海德格爾的這種存在者狀態(tài)-存在論狀態(tài)差異的思想仍然受到一種試圖返回本真起源思想的束縛。海德格爾提出追求存在意義的優(yōu)先性問題,仍然囿于“中心-邊緣”的二元對立。追問存在的意義問題演變?yōu)椤昂5赂駹栐趯Υ趫鲂味蠈W和邏各斯中心主義方面的模糊立場”[7]29的一種隱喻。盡管后期海德格爾用打了叉的“存在”來避免各種嫌疑,但仍難脫其窠臼。
海德格爾在《論人道主義的信》中以反對各種以主體為取向的哲學思路為自己辯護。德里達承認,海德格爾的此在決不是形而上學意義上的人,人道主義與人類學并不是海德格爾的思想關(guān)切。所以不能把海德格爾與胡塞爾、黑格爾在人道主義形而上學這個意義上相提并論。但在海德格爾那里,人具有“一種更加細致,更加隱蔽,更加頑固的特權(quán)”[8]124,在海德格爾追尋存在的意義問題時,他不得不以此在作為追尋存在之意義問題的切入點。“我們可以看到,此在,雖然不是人,但也不是人以外的其他東西。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它只不過是一種對人之本質(zhì)的重復,是對人(humanitas)的形而上學概念的回歸?!保?]127海德格爾的存在之思將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與人道主義統(tǒng)統(tǒng)懸置起來,而為了追尋存在之意義,存在之思即變?yōu)榇嗽谥?。而這實際上是“對人的本質(zhì)和人的尊嚴的重估和評價”[8]128,與存在之思相關(guān)的“鄰居、守護、居所、服務、護衛(wèi)、聲音以及傾聽”[8]130的隱喻之言不絕于耳。在德里達看來,從海德格爾哲學的根本出發(fā)點、基本結(jié)構(gòu)及可能性條件看,從諸如家鄉(xiāng)、鄰近性、存在、在場等哲學話語看,海德格爾并沒有摧毀邏各斯與存在之真理,而是重建了這種真理。尼采的主動遺忘脫離了形而上學,而海德格爾的被動遺忘則以新的方式重建了形而上學。德里達認為,“延異”則沒有這種印記,它比作為海德格爾思想出發(fā)點的存在者狀態(tài)-存在論狀態(tài)的差異更為原始,而“延異”概念則來源于尼采。很顯然,德里達的尼采不是海德格爾所閱讀的構(gòu)造體系化的人物,而是一個對以往哲學具有超凡解構(gòu)能力的思想家。
德里達也從聲音與寫作的區(qū)分批判海德格爾對尼采的解釋。在他看來,這種區(qū)分始于古希臘,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現(xiàn)代的索緒爾,聲音與書寫、口頭語言與書寫語言以及能指與所指,具有嚴格的等級性。西方符號學理論把聲音看作內(nèi)在、必然的能指,而寫作只不過是一種派生性的、引申性的所指,用以翻譯作為在場的聲音,用以再現(xiàn)口頭語言。也就是口頭語言優(yōu)越于書寫語言,這種觀點決定了形而上學關(guān)于各種問題的中心-邊緣的二元對立,如內(nèi)在與外在、偶然與必然的對立。關(guān)于口頭語言與書寫文本,西方思想向來揚前而抑后,其結(jié)果便是語音中心主義,即德里達所說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德里達所要做的就是將文本書寫從語音中心主義中解放出來,它不再依附于邏各斯,這種書寫本身便具有始源意義。他的尼采解釋就是以他的聲音與寫作的根本區(qū)別為出發(fā)點的。他在尼采那里關(guān)涉的問題是游戲、符號、風格問題。隨著書寫的發(fā)展,由能指與所指的對立逐漸演化出了寫作與書之間的對立、書寫與作品之間的對立?!斑@種書本觀念就是能指的有限或無限總體的觀念”[7]23,書是自我封閉的能指的總體,書的真理與意義先于文字而存在。所以文本就是書或者作品。然而,編輯們卻把尼采的大量筆記編輯成一本叫做《強力意志》的書,這樣便把書寫歸結(jié)為作品,把文本歸結(jié)為書。德里達由這一理論出發(fā)反對海德格爾將尼采的寫作視為一本書:海德格爾主要依據(jù)這部著作對尼采進行解釋,把這部書中的強力意志與永恒輪回結(jié)合起來,斷定尼采行動在西方形而上學的軌道上。在海德格爾的尼采解釋中,尼采所強調(diào)的“解釋、觀點、評價、差別的概念”[7]24消失的無影無蹤?!澳岵蓪懥怂褜懙臇|西。他寫道:文字,首先是他自己的文字,本不從屬于邏各斯和真理。這種從屬關(guān)系產(chǎn)生于我們必須對其意義加以解構(gòu)的時代?!保?]25-26德里達認為,從將書寫與書混為一談的角度來說,海德格爾也陷入了能指與所指的等級關(guān)系之中,也是一種語音中心主義與邏各斯中心主義。德里達認為,尼采的著作不是體系性的,而是隨筆性的。
德里達在論及海德格爾的一篇文章中曾引用了蒙田的一句話,“對解釋的解釋比對事物的解釋有更多的事要做?!保?]502可能他已預知了評論海德格爾尼采解釋的復雜性。因此,我們必須認真看待德里達的批判,他的觀點是深刻而嚴肅的。然而,我們也必須嚴肅對待海德格爾對尼采的解釋,他是否對尼采文本進行了獨占、侵吞與肢解,這不是一個結(jié)論的問題。畢竟海德格爾對尼采的解釋是一個歷經(jīng)十余年、變換不同角度、進行不斷嘗試的過程?!赌岵伞贰笆且徊恐两駷橹顾霈F(xiàn)的唯一能做到面面俱到且自圓其說的解釋尼采的著作?!保?]1海德格爾的論證也同樣是嚴肅而深刻的。二者的差異在于,海德格爾是典型地從本體論和形而上學的角度來解讀尼采的,故而形成了《尼采》開門見山指出的“作為形而上學家的尼采”。德里達則反對從尼采哲學連續(xù)不斷自我發(fā)展的歷程去解釋尼采,進而把尼采的著作以及概念進行統(tǒng)籌歸類,最后將尼采以一種先入之見的形式安置在某一個位置上。因為這勢必會形成統(tǒng)一性與整體性的哲學觀點。德里達徹底摒棄了本體論,注重尼采學說的矛盾性質(zhì),從解構(gòu)主義、符號理論、文字學的視角出發(fā),對那些被正統(tǒng)解讀所忽略的文本進行研究,而不是對其作一種系統(tǒng)的哲學解讀。所以,他反對海德格爾將尼采思考的一些問題都納入形而上學的軌道。用他自己的話說,海德格爾像一個不會冒任何危險的走鋼絲者,他已預先為尼采設(shè)定了那個形而上學的框架。我們承認德里達批判的合理性,同樣也應該承認海德格爾解讀的合理性。正如伽達默爾所說,“尼采語言的高度技巧也未能幫我們提供一個共有的基礎(chǔ)。因為情況恰恰是,你能以根本不同的方式來解讀尼采。”[6]73
尼采的思想內(nèi)容與寫作方式給后世讀者造成了很大的困難,使閱讀本身顯現(xiàn)為多重面目的形式。但這也無疑啟發(fā)了后世的哲學家,進而展現(xiàn)了尼采思想的豐富性。尼采多樣化的寫作形式與他內(nèi)在內(nèi)容之間是否達成了一種和解,也就是說是否具有一種本質(zhì)的同一性?海德格爾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二者之間存在著激烈的沖突與矛盾,尼采哲學有其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而德里達則作出了肯定的回答:二者具有一致性,尼采的格言式寫作拋棄任何體系化的訴求,謳歌事物的非完整性,追求思想發(fā)展的開放狀態(tài),排斥思想發(fā)展的完滿性與統(tǒng)一性,崇尚表達的多樣性、差異性與非連續(xù)性,把每次寫作都視為思想的一次實驗與冒險。既然德里達本人都說過,尼采真正的作品與真正的尼采之類的東西都是不存在的,那么,我們?yōu)楹我燎蠛5赂駹柲??這何嘗不是一種對話的開始,一種理解的開端?“因此,那個讓我關(guān)心解構(gòu)論的人,那個固執(zhí)于差異的人,他站在會話的開端處,而不是在會話的終點?!保?]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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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德]海德格爾.尼采[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3][法]德里達.論精神——海德格爾與問題[M].朱剛,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4][法]德里達.書寫與差異[M].張寧,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5][法]德里達,等.生產(chǎn)(第四輯):新尼采主義[M].汪民安,主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6][法]德里達,等.德法之爭:伽達默爾與德里達的對話[M].孫周興,等,編譯.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
[7][法]德里達.論文字學[M].汪堂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8]Jacques Derrida.Margins of Philosophy[M].Alan Bass,trans.Harvester Wheatsheaf,1982.
[9][德]恩斯特·貝勒爾.尼采、海德格爾與德里達[M].李朝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Derrida’s Critique on Heidegger’s Nietzsche Explanation
Ma Chengchang
(DepartmentofPhilosophy,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48,China;Collegeof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s,Heilongjiang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Harbin150027,China)
Influenced by Heidegger,Derrida is also his most affected critic.Such criticism directly or indirectly connects with Nietzsche.Derrida holds that Heidegger’s explanation on Nietzsche is a behavior of salvation,but the conduct means violence and dismemberment toward Nietzsche’s thoughts and texts.From different viewpoints,he criticizes Heidegger’s Nietzsche explanation.To some extent,he reveals a connection between Heidegger’s philosophy and Hermeneutic metaphysics,so as to save out Nietzsche from Heidegger’s world.
Derrida;Heidegger;Nietzsche explanation
B565.59;B516.54
A
1000-8284(2015)04-0025-06
〔責任編輯:余明全 曹 妍〕
2014-09-10
馬成昌(1978-),男,山東鄆城人,博士研究生,黑龍江科技大學講師,從事現(xiàn)象學與解釋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