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品越
(上海財經大學 現代經濟哲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國家究竟是管理公共事務的公共權力機構,還只是階級壓迫的工具?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馬克思主義理論界。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不僅影響到我們如何看待歷史上的國家和對民族傳統的繼承,也影響到我們如何跟全世界各種各樣的國家打交道,更直接關系到當今我國社會主義國家的政府部門的工作:究竟應當以進行階級斗爭、實行人民民主專政為主要任務,還是以發(fā)展社會經濟、進行社會治理為主要任務。對這個問題的研究的唯一正確路徑,是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精髓“實事求是”,堅持唯物史觀,擺脫“兩個凡是”教條主義學風的束縛,對國家職能及其矛盾進行全面客觀的分析。
社會是一個整體系統,而不是個人的機械總和。作為整體,社會必然有一系列公共事務:如抵御外敵的集體防衛(wèi)、進行與外部社會的合作,以及內部的治安、交通、環(huán)境治理等等,需要組織社會成員來完成;同時還必須處理社會成員之間的各種沖突(包括階級沖突)以維護社會整體的穩(wěn)定。小規(guī)模的社會可以通過社會自治來完成,毋須建立強制性的權力機構。然而大規(guī)模的社會必須有一個執(zhí)行公共事務的強制性的權力機構,這種公共權力機構就是國家。沒有這樣的公共權力機構必將導致社會解體,這是國家之所以產生和存在的合法性根據。恩格斯指出,國家與氏族社會的不同之處在于:“第一點就是它按地區(qū)來劃分它的國民”,“第二個不同點,是公共權力的設立”。國家擁有的公共權力就是“國家主權”,這是國家的生命所在。因此,按照恩格斯的說法,國家的定義應當是在一定地域范圍內對其國民擁有公共權力的機構。
但是國家擁有的公共權力歸根到底由生活在一定社會關系中的人來掌握,而每個人的本質是其特定的社會關系的總和。而在階級社會中,整個社會“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國家公共權力必然掌握在代表剝削階級的根本利益的人的手中,國家的公共權力必然受到剝削階級意志的污染,使其在執(zhí)行公共事務和處理社會利益沖突的過程中,淪為列寧所說的“剝削被壓迫階級的工具”?!?〕
國家既是擁有主權的公共權力機構,又成為階級壓迫的工具,這二者是何關系?前者是國家的定義,后者是國家在特殊歷史時期其在國內事務上所具有的特殊性質。我們不能把國家在某一方面的特殊性質當作國家的定義,“剝削被壓迫階級的工具”不能成為國家的定義:第一,如果某個階級壓迫的機構未能成為公共權力機構,至多只是一個武裝組織或社會團體,而不是國家?!耙了固m國”就不是國家,地下黑社會、黑工廠不是國家,雖然它們也能夠進行一個社會集團壓迫另一個社會集團的活動。第二,它只是國家在處理國內事務上的性質,而不是國家對外關系上的性質:因為國家對外關系上不可能進行階級統治,不能稱之為“階級壓迫的工具”。第三,國家對外與對內的公共事務的權力是國家主權,它是國家的靈魂,丟掉了“國家主權”來講國家是“階級壓迫的工具”,必然忽略了國家的最核心的東西,導致對國家的片面理解。
由于上述原因,歷史上的國家權力機構面臨著根本性矛盾:一方面,國家的合法性來自其擁有的公共權力,它本來應當代表全社會的整體利益,是社會整體賴以生存的必要條件。所以歷史上一切國家都宣稱自己代表整個國家全體人民的利益,以獲得其合法性。然而另一方面,在剝削階級占統治地位的經濟基礎條件下,國家政權實際上掌握在社會中占據優(yōu)勢地位的階級的手中,受到社會中特殊利益集團的意志支配,從而使公共權力淪為執(zhí)行其階級意志的工具。由此形成了歷史上國家權力機構面臨的基本矛盾:社會整體利益所要求的公共權力的合法性與執(zhí)政者的階級性的矛盾。對這個矛盾的解決程度,決定了該政治權力機構的歷史合法性程度。剝削階級為了維護其根本利益,至多只能在一定時期將這個矛盾控制在合乎生產力發(fā)展要求的范圍內,這就是所謂在歷史上難得一見的“盛世”。而從根本上說,剝削階級國家無法解決這個矛盾,總是受到自身利益的驅使,將公共權力淪為其壓榨勞動者的殘酷工具,從而破壞其公共性——破壞社會整體的生存條件。這就招致人民的反抗而使國家權力失去其合法性,由此形成國家權力系統的更替。剝削階級國家政權,由于其賴以建立的經濟基礎之中存在著不可調和的階級矛盾,使其面臨的公共性與階級性之間的矛盾也不可調和,從而無法得到真正解決。
中國共產黨奪取國家政權、掌握國家政權的合法性,來自于它代表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全中國人民的根本利益,不斷解決公共性與階級性的矛盾。
中國共產黨奪取政權的合法性來自于舊政權不具有代表中國人民的合法性。舊中國是個分裂性社會——分裂為以“三座大山”為統治階級、以被剝削被壓迫的人民為被統治階級的兩大集團。其國家政權已經不能代表中國人民而在實質上喪失了合法性。而尚未掌握政權的中國共產黨還不可能以國家的身份來代表整個國家和全體國民,只能代表國民中的一部分——無產階級和廣大的被壓迫民眾,由此決定了中國共產黨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的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但是,它所要完成的歷史使命是推翻代表反動的剝削階級利益、阻礙中華民族公共利益實現的舊政權,以建立能夠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新政權。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從而使自己的階級性與人類公共性相一致。在中國,中國共產黨雖然只是代表中華民族的一部分——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被統治階級,但其訴求與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一致,即階級性與公共性相一致。這正是中國共產黨奪取政權的革命斗爭的歷史合法性基礎。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國共產黨成為執(zhí)政的無產階級政黨。建國之初的新中國政權必然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特殊形式——人民民主專政。這是因為被推翻的政權仍然具有集團性的階級力量反抗新政權,同時社會的經濟基礎并沒有隨著軍事革命的勝利而立刻發(fā)生變化,因此舊政權的復辟是隨時可能的。人民民主專政的主要任務是領導人民建立與鞏固新的政權,打擊和鎮(zhèn)壓已經被打敗的革命對象的復辟舊政權的思想與行動。這一方面要盡最大可能將這些階級的成員改造為自食其力的勞動公民,從而消滅這些人作為階級集團力量的存在,另一方面則要逐步實行對民族資產階級、農民階級和整個民族經濟基礎進行改造,建立以公有制為主體的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由此建立起與此相適應的政治制度,以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這個最大的“公共性”。
隨著對敵斗爭的勝利和社會主義改造的基本完成,中國社會的經濟基礎與社會結構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原來的革命對象大多數已經被改造為社會主義的建設者,他們所從屬的階級已經基本上被消滅,即使有殘余,也不再形成某種集團性力量。無產階級本身在奪取政權之后占有了生產資料,因而也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無產階級”,而是能夠通過公有制支配生產資料的工人階級。農民階級也從過去的小生產者改造為社會主義生產關系下的勞動者。改革開放之后,出現了與國外資本的合作、民營資本等“三資企業(yè)”,但是,我們整個國家的經濟基礎是以公有制為主體、各種經濟形式共同發(fā)展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我們有優(yōu)勢,有國營大中型企業(yè),有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更重要的是政權在我們手里?!虼?,‘三資’企業(yè)受到我國整個政治、經濟條件的制約,是社會主義經濟的有益補充,歸根到底是有利于社會主義的。”〔2〕在這樣的經濟基礎條件下,中國社會內部的階級結構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全體人民雖然有階級與階層的差別,不同階級與階層之間的沖突仍然存在,但是在中國共產黨的統一領導下,全社會已經不再分裂為對抗性的社會集團,克服了社會分裂,將全體人民團結為整體力量。全中國廣大人民在根本利益上一致,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已經成為全社會認同的價值準則。因此,階級、階層在一定范圍內的矛盾仍然存在,但是在總體上已經轉變?yōu)槿嗣駜炔棵?,這是“在人民利益根本一致的基礎上的矛盾”?!?〕這就為我國社會主義國家政權的公共性提供了現實基礎。這是人民民主專政的偉大的歷史成果。
這個根本利益一致的全中國人民需要先進力量來代表,這責無旁貸地就是中國共產黨。因此,隨著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的建立和中國社會結構的變化,作為政治上層建筑的領導核心——執(zhí)政的中國共產黨也必然發(fā)生變化?!吨袊伯a黨章程》中有明確的表述與規(guī)定:“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同時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先鋒隊。”〔4〕黨的先進性表現在自覺地代表中國先進生產力的發(fā)展要求、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領導中國人民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國家政權的執(zhí)政手段與執(zhí)政形態(tài)就要發(fā)生變化:從“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專政”轉化為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為準則的社會主義的“依法治國”。這就是說,不再預先劃分每個人所屬的階級的身份,然后根據階級關系來處理不同階級之間矛盾的“專政”方法,而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用統一的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保護與約束每個公民的行為。所有公民,不論其屬于哪個階級,其行為都受到同樣的社會主義法律的保護與約束。實現這種執(zhí)政方式的改變,是因為國內的剝削階級已經不能作為一種全國性的集體性力量與人民對抗。零散地發(fā)生的階級沖突現象,黨領導下的國家政權能夠用社會主義法制的手段進行協調控制,而不需要通過大規(guī)模的疾風暴雨式的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專政的手段來解決。中國社會在經歷了奪取政權的武裝革命時期、掌握政權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時期之后,進入到了新的時期——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社會發(fā)展需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無產階級專政已經逐步地完成了它的偉大歷史使命,社會主義國家政權要逐步采取一種新的形式。
雖然人民民主專政已經取得上述偉大勝利,但這并不意味著無產階級專政已經完全結束其歷史使命,這是因為這個過程并非一夜之間就能完成。社會主義法制體系還有一個逐步形成和鞏固的過程。為了這個轉變過程不發(fā)生國家治理真空,所以改革開放之后,我國仍然需要人民民主專政。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我國法制體系逐步完善,依法治國的理念逐步深入人心,逐步成為全社會公認的價值準則,特別是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對依法治國的迫切需要,以“人治”為基礎(根據每個人的階級成分來處理社會沖突)的專政手段,必須被以“法治”為基礎的社會主義的現代國家治理體系所取代。
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們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边@是我們黨在無產階級專政完成其歷史使命、社會主義法制體系已經基本建成之后,所逐步推進的對中國政權形式的根本變革。可以說,新一屆黨中央在政治領域開啟的這項歷史任務,與三十多年前鄧小平同志開啟的主要體現在經濟領域的改革開放的任務相互輝映,同樣偉大。
“依法治國”是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根本。如上所述,在無產階級專政時期,階級斗爭是社會的主要矛盾,社會治理主要依靠將人劃分為不同階級,依靠無產階級群眾力量,根據階級關系來處理人與人之間的沖突與矛盾。這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治國方式。這種政治上層建筑與當時的社會經濟基礎是相適應的。而在社會經濟基礎是公有制為主體、各種所有制形式共同發(fā)展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時,在人民的根本利益并非陷入不可調和的階級斗爭的情況下,國家的治理方式應當逐步走向依法治國。國家通過法律形式來維護全體人民的根本利益,所有公民不論屬于哪個階級,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即使是不同階級成員之間的沖突,也要用法律的形式規(guī)范他們的行為,將其行為控制在保護勞動者基本權益和資本方的合法利益,從而實現社會總體利益的范圍之內。
我國的以依法治國為根本的現代治理體系,必然將具有中國特色,這是由中國傳統(特別是建國后我黨領導下形成的治國傳統)所必然形成的結果。習近平同志指出,“一個國家選擇什么樣的治理體系,是由這個國家的歷史傳承、文化傳統、經濟社會發(fā)展水平決定的,是由這個國家的人民決定的。我國今天的國家治理體系,是在我國歷史傳承、文化傳統、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基礎上長期發(fā)展、漸進改進、內生性演化的結果”。那種在中國沒有歷史根基的治理體系,如果盲目地引入中國,必然不會被中國人民所接受和遵循,從而不可能在中國的大地上立足生根,只會將中國導入到社會動亂之中。
我國的以依法治國為根本的現代治理體系使我國的社會主義制度定型化,通過一套制度化、規(guī)范化、程序化的法治體系來實施與運行,從而落實為一系列具體的法律制度。這種社會主義性質表現在:用法律的形式來規(guī)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地位;用法律形式保證我國以公有制為主體、各種經濟形式共同發(fā)展的基本經濟制度,確保我國的國有資產和其他各種所有制資產的安全;用法律形式規(guī)范政府行為,以防止各種腐敗現象的發(fā)生;用法律形式保障我國工人階級與其他勞動者的各項民主權利和其他各種基本權益,真正實現人民當家作主;同時用法律的形式保障國內外投資者與經營者的合法權益,處理各階級和階層的社會成員之間的矛盾糾紛。
正是由于這種以“依法治國”為根本的社會主義現代國家治理體系的社會主義性質,使它能夠逐步地真正解決歷史上一切剝削階級政權所無法解決的矛盾——國家政權在合法性上的公共權力性質與執(zhí)政者維護剝削階級利益的階級性的矛盾。這是因為這種治理體系賴以建立的經濟基礎是公有制為主體、各種所有制形式共同發(fā)展的社會經濟結構,使全國人民的根本利益一致。而在這個治理體系中的領導力量是代表全國人民根本利益的中國共產黨,其自覺地按照歷史規(guī)律發(fā)展先進生產力和先進文化,實現民族復興的中國夢。因此,這就能夠從根本上解決歷史上一切剝削階級政權所無法解決的矛盾——國家政權在合法性上的公共權力性質與執(zhí)政者維護剝削階級利益的階級性的矛盾。由此建立的依法治國的國家治理體系,將不僅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的偉大創(chuàng)造,也將是世界歷史上的偉大創(chuàng)造。
注釋:
〔1〕列寧:《國家與革命》,《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第118頁。
〔2〕鄧小平:《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談話要點》,《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第375頁。
〔3〕毛澤東:《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05頁。
〔4〕《中國共產黨章程》“總綱”,(2007年10月21日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