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岳英靈集》選評孟浩然詩及其詩歌史意義

盧燕新

(南開大學(xué),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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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岳英靈集》選評孟浩然詩及其詩歌史意義

盧燕新

(南開大學(xué),天津 300071)

摘要：《河岳英靈集》選孟浩然詩九首,置于卷下第四位,詩人名下有品評；其品評內(nèi)容包括總論孟浩然生平與詩風(fēng)、摘句論析并征引孟浩然《宿建德江》全詩；其選孟浩然詩,題旨包括贈答詩、登臨詠懷詩與羈旅見聞詩、慨嘆身世詩;其體裁,總計(jì)五律六首,七絕二首,七古一首。殷璠選評孟浩然詩,從詩歌總集編撰史、詩歌批評史以及詩歌接受史等角度分析,均有其獨(dú)特的價(jià)值。

關(guān)鍵詞：《河岳英靈集》;選評孟浩然詩;詩歌史意義

殷璠選編的《河岳英靈集》長期為學(xué)界關(guān)注。相關(guān)研究成果,如李珍華、傅璇琮先生合著《〈河岳英靈集〉研究》、*李珍華、傅璇琮:《〈河岳英靈集〉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王克讓先生《〈河岳英靈集〉注》、*王克讓:《〈河岳英靈集〉注》,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張海明先生《殷璠〈河岳英靈集〉詩學(xué)思想述略》、*張海明:《殷璠〈河岳英靈集〉詩學(xué)思想述略》,《中國文化研究》,2003年(夏之卷),第39-45頁。盧盛江先生《殷璠“神來、氣來、情來”論——唐代文術(shù)論的一個(gè)問題》、*盧盛江:《殷璠“神來、氣來、情來”論——唐代文術(shù)論的一個(gè)問題》,《東方論壇》,2006年第5期,第29-31頁。拙文《〈河岳英靈集〉的選詩心態(tài)》、*盧燕新：《〈河岳英靈集〉的選詩心態(tài)》，《山西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6期，第59-63頁。拙文《〈河岳英靈集〉選評李白詩芻議》,*盧燕新:《〈河岳英靈集〉選評李白詩芻議》,《中國韻文學(xué)刊》,2008年第1期,第41-46頁。等等。綜觀諸家研究,殷璠評孟浩然詩歌體現(xiàn)了其怎樣的選詩觀,其選孟浩然詩歌具有什么樣的特點(diǎn),其選評孟浩然詩歌又具有什么樣的意義,這些問題尚有待深入研究。

一、《河岳英靈集》評孟浩然詩及其特點(diǎn)

《河岳英靈集》置孟浩然于卷下第四位。孟浩然以前,依次逆數(shù),有綦毋潛、薛據(jù)、崔顥。孟浩然以后,依次順數(shù)為崔國輔、儲光羲、王昌齡、賀蘭進(jìn)明、崔署、王灣等。殷璠評孟浩然云:

余嘗謂禰衡不遇,趙壹無祿,其過在人也。及觀襄陽孟浩然罄折謙退,才名日高,天下籍甚,竟淪落明代,終于布衣,悲夫!浩然詩,文彩茸,經(jīng)緯綿密,半遵雅調(diào),全削凡體。至如“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無論興象,兼復(fù)故實(shí)。又“氣蒸云夢澤,波動岳陽城”,亦為高唱?！端藿ǖ陆吩?“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本文所引《河岳英靈集》材料,除特殊注明者,均參傅璇琮編:《唐人選唐詩新編》,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07-205頁。

這段評論的內(nèi)容概括起來有三點(diǎn):

第一,總論孟浩然生平與詩風(fēng)。

《河岳英靈集》介紹孟浩然生平,先以“禰衡”、“趙壹”比較,然后敘述孟浩然文學(xué)成就與影響是“才名日高,天下籍甚”,再介紹他的現(xiàn)實(shí)境遇“竟淪落明代,終于布衣”。“悲夫”語,既是對孟浩然文學(xué)成就的肯定,又是對其不合常理的遭遇的同情與憤怒。類似者,見于《河岳英靈集》,如述評常建:

高才而無貴仕,誠哉是言。曩劉楨死于文學(xué),左思終于記室,鮑昭卒于參軍,今常建亦淪于一尉。悲夫!

對比《河岳英靈集》述評孟浩然與常建,不難發(fā)現(xiàn),從述評角度選擇、述評內(nèi)容的設(shè)定、比較論評的方式、對待述評對象的情感等方面,殷璠對待二人態(tài)度有很大程度的相似。由此不難看出殷璠為下層文士鳴不平的心態(tài)?！逗釉烙㈧`集》品評孟浩然詩風(fēng)格,計(jì)有26字。據(jù)“文彩豐茸”、“經(jīng)緯綿密”、“半遵雅調(diào)”、“全削凡體”觀之,其特點(diǎn)是以論評孟浩然文彩成就為主。這和殷璠評論王維、儲光羲、崔署等人有別。如殷璠評王維云:“維詩詞秀調(diào)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一句一字,皆出常境?！痹u祖詠云:“詠詩剪刻省靜,用思尤苦,氣雖不高,調(diào)頗凌俗?！睋?jù)所引兩例可見,殷璠評論王維等人,兼及詩人創(chuàng)作內(nèi)容與文辭藝術(shù)等多方面。相比之下,評論孟浩然詩風(fēng),重點(diǎn)探討其文采成就,以宋以后評論家對孟浩的品評觀之,殷璠此舉乃智者高論(詳論俟下文)。

第二,摘句論析。

《河岳英靈集》的一大特點(diǎn)是,選詩之前,對遴選詩人用摘句論析法論評詩風(fēng)。該集所遴選詩人,未摘句者7人,分別是:李白(只提及《蜀道難》詩題)、張謂(提及《代北州老翁答》、《湖中對酒行》詩題)、陶翰、崔國輔、賀蘭進(jìn)明(提及《行路難》五首詩題)崔署、李嶷(提及《少年行》三首詩題)。摘句論析者13人。這13人及所摘錄詩句的數(shù)量分別為:常建(4例)、王維(4例)、王季友(1例)、李頎(2例)、高適(1例)(另提及高適《燕歌行》詩題)、岑參(2例)、孟浩然(2例)(另,論評末尾錄孟浩然詩一首,詳論俟下文)、崔顥(2例)、綦毋潛(2例)、儲光羲(2例)、王灣(2例)、祖詠(1例)、盧象(1例)、閻防(2例)?？梢?摘句論析是《河岳英靈集》論評詩人較為常見的方法。然而,孟浩然摘句論評孟浩然與其他詩人略有區(qū)別。如摘句論王維:

維詩詞秀調(diào)雅……至如“落日山水好,漾舟信歸風(fēng)”,又“澗芳襲人衣,山月映石壁”,“天寒遠(yuǎn)山凈,日暮長河急”,“日暮沙漠陲,戰(zhàn)聲煙塵里”。

《唐詩紀(jì)事》卷一六王維條引殷璠語,“日暮沙漠陲,戰(zhàn)聲煙塵里”兩句后有“詎肯慚于古人也”。*計(jì)有功撰,王仲鏞校箋:《唐詩紀(jì)事校箋》,成都:巴蜀書社,1989年,第425頁。細(xì)味殷璠語意,“詎肯”句與論評孟浩然“無論興象,兼復(fù)故實(shí)”比較,無論論評方式,還是論評主旨,都是有區(qū)別的。又如摘句論崔顥:

顥年少為詩……至如“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錯(cuò)落金瑣甲,蒙茸貂鼠衣”,又“春風(fēng)吹淺草,獵騎何翩翩。插羽兩相顧,鳴弓新上弦”,可與鮑照、江淹并驅(qū)也。

據(jù)所引文字可見,《河岳英靈集》摘句論評崔顥詩,主要側(cè)重于其豁達(dá)豪邁的風(fēng)格特點(diǎn),然而在論評時(shí),殷璠并未直接品評,而是從詩歌史角度與鮑照、江淹對比。據(jù)此可見,其論評特點(diǎn)與論析孟浩然也有所不同。其他如論評常建、李頎、劉眘虛等,均表現(xiàn)出與論評孟浩然的不同特點(diǎn)。這也從一個(gè)方面看出,殷璠摘句論評詩人,既注重論評對象的不同特點(diǎn),也注重論評表述方法的多樣性。

第三,征引整篇詩歌。

在摘句論評時(shí),《河岳英靈集》的另一特點(diǎn)是在論評之中附錄評析對象的完整詩篇。綜觀《河岳英靈集》,論評之中存錄詩人整篇詩歌者,除孟浩然,另有三位詩人:其一是論評王昌齡。摘句9例,另有詩“奸雄乃得志,遂使群心搖。赤風(fēng)蕩中原,烈火無遺巢。一人計(jì)不用,萬里空蕭條”,《唐詩紀(jì)事》卷二四引殷璠語,①計(jì)有功撰,王仲鏞校箋:《唐詩紀(jì)事校箋》,第633頁。所錄這詩,詩句同傅璇琮先生編撰《唐人選唐詩新編·〈河岳英靈集〉》。②傅璇琮編：《唐人選唐詩新編》，第182-183頁?！度圃姟肪硪凰囊弧ⅫS明校編《王昌齡詩集》卷二均錄為“失題”。③王昌齡撰,黃明校編:《王昌齡詩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 第42頁。其二是劉眘虛。摘句4例,詩一首:“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時(shí)有落花至,遠(yuǎn)隨流水香。開門向溪路,深柳讀書堂。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边@首詩亦見于《唐詩紀(jì)事》卷二五、④計(jì)有功撰，王仲鏞校箋：《唐詩紀(jì)事校箋》，第660頁。明人曹學(xué)佺《石倉歷代詩選》卷三三、清人王士禛《唐賢三昧集》卷中、《全唐詩》卷二五六,均著錄為“闕題”。其三是薛據(jù),摘句2例,詩一首,題《古興》:“投珠恐見疑,抱玉但垂泣。道在君不舉,功成嘆何及。”這首詩亦見于《唐詩紀(jì)事》卷二五、⑤計(jì)有功撰，王仲鏞校箋：《唐詩紀(jì)事校箋》，第656頁?！度圃姟肪矶迦?。

綜觀《河岳英靈集》品評孟浩然、王昌齡、劉眘虛與薛據(jù)四人時(shí),在評析過程中錄存詩篇各有特點(diǎn)。評論孟浩然時(shí),錄其《宿建德江》,置于摘句論析之后,以所錄存的詩篇為結(jié)語。論評王昌齡時(shí),錄存失題詩,置于摘句論析之中。論評劉眘虛與薛據(jù)時(shí),所錄詩什之后分別有“并方外之言也”、“怨憤頗深”評論語詞。據(jù)此可知,《河岳英靈集》在論評過程中征引詩人全篇詩歌,其意義與選集之中遴選詩篇不同。論評過程中附錄詩篇,其旨在論評。而選錄詩篇,其旨則是在既定選詩標(biāo)準(zhǔn)之下存錄詩人詩篇。因此,雖然《河岳英靈集》論評孟浩然時(shí),征引其《宿建德江》而未加評論,從某種意義上,其功用高于對一首詩的論評,詳論俟下文。

二、《河岳英靈集》選孟浩然詩及其特點(diǎn)

據(jù)李珍華、傅璇琮先生《〈河岳英靈集〉研究》、傅璇琮先生《唐人選唐詩新編》之《河岳英靈集》統(tǒng)計(jì),今存《河岳英靈集》選二十四人詩230首。其中,錄孟浩然詩9首。以數(shù)量觀之,全集選詩數(shù)目在9首以上(包括9首)的詩人有:王昌齡(16首)、常建(15首)、王維(15首)、李頎(14首)、李白(13首)、高適(13首)、儲光羲(12首)、劉眘虛(11首)、陶翰(11首)、崔顥(11首)、崔國輔(11首)、薛據(jù)(10首)、孟浩然(9首)。以選詩數(shù)目觀之,《河岳英靈集》選詩在9首以上者總13人,孟浩然居于中等,前有王昌齡等12人,后有王灣(8首)等11人。

第一,贈答詩。如《裴司士見尋》、《永嘉上浦館逢張子容》。

第二,登臨詠懷詩與羈旅見聞詩。如《過景空寺故融公蘭若》、《過融上人蘭若》、《九日懷襄陽》、《夜歸鹿門歌》、《夜渡湘江》、《渡湘江問舟中人》。

第三,慨嘆身世詩?！稓w故園作》

據(jù)上文分析,《河岳英靈集》選錄孟浩然登臨詠懷詩與羈旅見聞詩篇較多。表面上看,殷璠對孟浩然完全意義上的山水田園詩一首未選。然而,《過景空寺故融公蘭若》、《過融上人蘭若》、《裴司士見尋》、《九日懷襄陽》等詩,雖然或?yàn)橘洿?或?yàn)榈桥R抒懷,但是,諸詩以田園風(fēng)光取勝。其他詩章,歌詠田園風(fēng)光詩句,如“廨宇鄰蛟室,人煙接島夷”(《永嘉上浦館逢張子容》)、“松月夜窗虛”(《歸故園作》)、“鹿門月照煙中樹”(《夜歸鹿門歌》)、“巖扉松徑長寂寥”(《夜歸鹿門歌》)、“露氣聞芳杜,歌聲識采蓮。榜人投岸火,漁子宿潭煙”(《夜渡湘江》)等句,或摹山水田園之形、或狀山水田園之神,無不精妙別致。

從體裁上分析,《河岳英靈集》選錄孟浩然詩歌特點(diǎn)如下:

《過景空寺故融公蘭若》:五言律詩

《過融上人蘭若》:七言絕句

《裴司士見尋》:五言律詩

《永嘉上浦館逢張子容》:五言律詩

《九日懷襄陽》:五言律詩

《歸故園作》:五言律詩

《夜歸鹿門歌》:七言古詩

《夜渡湘江》:五言律詩

《渡湘江問舟中人》:七言絕句

據(jù)拙文《〈河岳英靈集〉的選詩心態(tài)》分析,*盧燕新:《〈河岳英靈集〉的選詩心態(tài)》,《山西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6期,第59-63頁。《河岳英靈集》選詩230首,其中,古體詩174首,占全集選詩總數(shù)的75.6﹪;近體詩56首,占全集選詩總數(shù)的24.4﹪。由上文可知,殷璠選孟浩然9首,約占全集選詩數(shù)的3.5﹪;古體詩1首,約占全集選詩總數(shù)的0.4﹪,約占全集選古體詩總數(shù)的0.6﹪;近體詩8首﹪,約占全集選詩總數(shù)的3.7﹪,約占全集選近體詩總數(shù)的13.8﹪。以殷璠選孟浩然近體詩觀之,全集選其五言律6首,約占全孟浩然詩總數(shù)的67﹪,七言絕句2首,約占全集選孟浩然詩歌總數(shù)的22﹪?！逗釉烙㈧`集·論》云:“璠今所集,頗異諸家,既閑新聲,復(fù)曉古體……”然而,縱觀殷璠選孟浩然詩歌,古體詩僅1首,且五言絕句、七言律詩、五言古詩等,殷璠一首未選。

盛唐另一位山水田園詩人王維,后人常常將之與孟浩然比較,合稱“王孟”?！逗釉烙㈧`集》選王維詩15首,置于卷上第三位,其前有李白,其后有劉眘虛。這15首詩,題目是:《西施篇》、《偶然作》、《贈劉藍(lán)田》、《入山寄城中故人》、《淇上別趙仙舟》、《春閨》、《寄崔鄭二山人》、《息夫人怨》、《婕妤怨》、《漁山神女瓊智祠》二首、《隴頭吟》、《少年行》、《初出濟(jì)州別城中故人》、《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以內(nèi)容觀之,殷璠選王維山水田園詩有《贈劉藍(lán)田》、《入山寄城中故人》等。其他,如“天寒遠(yuǎn)山凈,日暮長河急”等,乃膾炙人口的山水佳句;《偶然作》(陶潛任天真)雖有詠史詩特色,但亦表現(xiàn)了王維田園情趣。以體裁觀之,《河岳英靈集》選王維古體詩10首,分別是:樂府詩2首,五古7首,七古1首;近體詩5首,分別是:五絕3首,五律2首。對比《河岳英靈集》選錄王、孟可知:第一,就選詩總體而言,無論選詩數(shù)目,還是置放位置,王維均不同于孟浩然。第二,就詩歌題材而言,殷璠對王維山水田園詩有一定程度的認(rèn)識,相反,對孟浩然這類詩歌關(guān)注不夠。第三,就詩歌體裁而言,《河岳英靈集》推崇王維古體詩,尤其是五古;相比而言,該集推崇孟浩然的是近體詩,尤其是五律。

盛唐人編撰的另一著名的詩歌選本《國秀集》亦選錄孟浩然詩歌?！秶慵?芮庭章編。該集選詩起初唐迄天寶三載左右。雖然前人對該集的編選成就褒貶不一,但就選孟浩然而言,與《河岳英靈集》相比,仍可以看出一些問題。該集選孟浩然詩七首,題目是:《夏日宴衛(wèi)明府宅遇北使》(題一作“夏日與崔二十一同集衛(wèi)明府宅”)、《題榮二山池》(題一作“宴榮山人池亭”)、《江上思?xì)w》(題一作“早寒江上有懷”)、《過陳大水亭》(題一作“浮舟過滕逸人別業(yè)”)、《渡浙江》(《河岳英靈集》題作“渡湘江問舟中人”)、《長樂宮》、《渡楊子江》。兩集選所選相同者為絕句“潮落江平未有風(fēng)”詩,然題目不同。對比兩集所選,其相同者有兩點(diǎn):第一、內(nèi)容上,兩集關(guān)注孟浩然的羈旅見聞詩,均未選錄孟浩然完全意義上的山水田園詩;第二、體裁上,兩集選錄孟浩然詩均為五律、七絕、七古,五言律詩居多。其不同點(diǎn)亦有兩點(diǎn):第一、內(nèi)容上,《國秀集》選錄孟浩然宴飲酬唱詩,如《夏日宴衛(wèi)明府宅遇北使》等,《河岳英靈集》未選錄孟浩然這類題材詩。第二、體裁上,《河岳英靈集》選錄孟浩然七絕略多。

三、《河岳英靈集》選評孟浩然詩歌的詩歌史意義

殷璠《河岳英靈集》選評孟浩然詩歌,從詩歌史角度看,具有資料保存以及文獻(xiàn)?？薄⒃姼杩偧庍x審美鑒賞、詩歌批評等多方面的意義。有關(guān)《河岳英靈集》在資料保存等方面的意義,前人多有論述。余者,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三點(diǎn):

第一,首先應(yīng)當(dāng)關(guān)注的是,《河岳英靈集》品評孟浩然的內(nèi)容。從詩歌批評史上看,殷璠評品孟浩然“罄折謙退,才名日高,天下籍甚,竟淪落明代,終于布衣”、“文彩豐茸,經(jīng)緯綿密,半遵雅調(diào),全削凡體”、“無論興象,兼復(fù)故實(shí)”,無論是品評出現(xiàn)的時(shí)間,還是品評的內(nèi)容,均有其特殊意義。

以時(shí)間觀之,孟浩然交游友的文士詩篇中有一些評論詩句,是可謂較早論評孟浩然的語辭。如《全唐詩》卷一一六錄張子容《除夜樂城逢孟浩然》謂“高才得孟嘉”,*彭定求等:《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175頁。下文引《全唐詩》,亦同此年版。據(jù)佟培基《孟浩然詩集箋注·前言》,孟浩然開元十八年(721)除夕在樂城與張子容相會,*孟浩然撰,佟培基箋注:《孟浩然詩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前言部分。本文引孟浩然詩,除特殊注明者,均參該書。這首詩即作于此時(shí)。其他,如詩人李白、杜甫等詩人詩章中也有一些論評孟浩然的詩句,如李白《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這首詩乃李白因事過襄陽訪孟浩然時(shí)作。據(jù)安旗等《李白全集編年注釋》考證,這首詩作于開元二十六年(738),*李白撰,安旗等注釋:《李白全集編年注釋》,成都:巴蜀書社,1990年,第319-320頁。詹锳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載,該詩作于開元二十七年(739)。*李白撰,詹锳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1254頁。杜甫《遣興》其五云:“吾憐孟浩然,短褐即長夜。賦詩何必多,往往凌鮑謝?！边@首詩,浦起龍《讀杜心解·少陵編年詩目譜》系于乾元二年(759)。*杜甫撰,浦起龍注:《讀杜心解》,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9頁?！督鈵炇住菲淞?“復(fù)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釣槎頭縮頸鳊?！边@首詩,浦起龍《讀杜心解·少陵編年詩目譜》系于大歷元年(766)。*杜甫撰,浦起龍注:《讀杜心解》,第46頁。其他,又如白居易《游襄陽懷孟浩然》:“秀氣結(jié)成象,孟氏之文章。今我諷遺文,思人至其鄉(xiāng)。清風(fēng)無人繼,日暮空襄陽?！?白居易撰,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760頁。白居易《讀鄧魴詩》:“襄陽孟浩然,亦聞鬢成絲?！?白居易撰,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第781頁。張祜《題浩然宅》云:“高才何必貴,下位不妨賢。孟簡雖持節(jié),襄陽屬浩然?！?《全唐詩》卷五一一)等等。

縱觀詩歌總集編撰史,自覺編撰總集始于晉摯虞《文章流別集》,該集雖佚,但其序《文章流別集論》尚存。據(jù)該文,知《文章流別集》未采用摘句論析的方式編集。此后,昭明《文選》以及疑為徐陵編纂的《玉臺新詠》,亦未采用這種方式論評詩人。鐘嶸《詩品》雖非選詩總集,但其采用摘句方式品評所遴選的對象,這一點(diǎn)值得今人研究。如其卷中論品“晉弘農(nóng)太守郭璞”云:“憲章潘岳,文體相輝,彪炳可玩。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逗擦帧芬詾樵娛?。但《游仙》之作,詞多慷慨,乖遠(yuǎn)玄宗。而云:‘奈何虎豹姿?！衷?‘戢翼?xiàng)还??！耸强矇霸亼?非列仙之趣也。”又如卷中評“宋征士陶潛”云:“其源出于應(yīng)璩,又?jǐn)y左思風(fēng)力。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zhì)直。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風(fēng)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第38-39頁,第41頁。對比《河岳英靈集》品評詩人,其特點(diǎn)極似《詩品》。然而,《詩品》旨在論品而不在選錄,這和《河岳英靈集》是有明顯區(qū)別的。

初、盛唐文士編撰了數(shù)部詩句選集。如褚亮等編纂《古文章巧言語》一卷,《文鏡秘府論》南卷《集論》著錄元兢《古今詩人秀句序》曰:“皇朝學(xué)士褚亮,貞觀中,奉敕與諸學(xué)士撰《古文章巧言語》……至如王粲‘灞岸’,陸機(jī)《尸鄉(xiāng)》,潘岳《悼亡》,徐干《室思》,并有巧句,互稱奇作,咸所不錄?！?[日]遍照金剛撰，盧盛江?？迹骸丁次溺R秘府論〉匯校匯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539頁?？梢?該集僅以遴選詩句為主。類似者,又如許敬宗等集撰《瑤山玉彩》五百卷、元兢等集撰《古今詩人秀句》二卷以及吳兢、僧元鑒集撰《續(xù)古今詩人秀句》二卷等,其特點(diǎn)在句而不在篇。而《河岳英靈集》則有所不同,其旨在選詩,論品詩人時(shí),以摘句方式論析詩人語詞表達(dá)成就,很好的繼承了摘句論析詩歌的品評特點(diǎn)。雖然,在《河岳英靈集》中,摘句論評的詩人并非孟浩然一人,據(jù)前文分析,未摘句者7人,僅摘句論析而未征引完整詩篇者13人,既摘句又征引完整詩篇者,僅孟浩然、王昌齡、劉眘虛與薛據(jù)四人而已。這四人之中,相比之下,殷璠對待孟浩然的品評方式又不同于其他三人。雖然,這未必能夠說明殷璠推崇孟浩然詩歌。僅從評品方式而言,這一點(diǎn)是值得關(guān)注的。

第三,《河岳英靈集》選孟浩然詩,在詩歌接受史上,亦有其獨(dú)特的價(jià)值。從選本史上分析,《國秀集》乃今所見較早選孟浩然詩的總集。然而,《國秀集》選詩,僅《渡浙江》與《河岳英靈集》同(該詩題,后者題為《渡湘江問舟中人》)。后人多認(rèn)為,芮挺章選孟浩然詩無法與殷璠相比。如宋曾彥和跋《國秀集》云:“然挺章選編,非璠之比,覽者自得之?！?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編輯：《唐人選唐詩》(十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188頁。傅璇琮《唐人選唐詩新編·國秀集》前記亦說:“開、天時(shí)詩人,如李頎、常建、孟浩然、張九齡等,所選也都非佳作?！?傅璇琮編:《唐人選唐詩新編》,第211頁。據(jù)此可見殷璠的審美裁剪水平。這一點(diǎn),也可以從《河岳英靈集》與唐以后詩歌選本選錄孟浩然詩歌的比較略為管窺之?！逗釉烙㈧`集》選孟浩然詩9首,這9首詩均受到其以后詩歌總集的關(guān)注(冒號以前為《河岳英靈集》選錄詩篇名稱、后為殷璠以后收錄該詩的詩歌總集):

《過融上人蘭若》:宋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卷七、明高棅《唐詩品匯》卷四八、明曹學(xué)佺《石倉歷代詩選》卷四三、康熙五十二年編《御選唐詩》卷三一。

《九日懷襄陽》:《文苑英華》卷一五八、宋蒲積中《歲時(shí)雜詠》卷三四、《石倉歷代詩選》卷三七、《唐賢三昧集》卷中、《御定全唐詩錄》卷一一。

《夜歸鹿門歌》:宋姚鉉《唐文粹》卷一六上、《唐百家詩選》卷一、《歲時(shí)雜詠》卷三六、《瀛奎律髓》卷一六、《唐音》卷三、《唐詩品匯》卷三一、《石倉歷代詩選》卷三七、《唐詩鏡》卷一一、《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卷八三、《御選唐詩》卷八、《御定全唐詩錄》卷一一、《唐詩別裁集》卷九。

《渡湘江問舟中人》:《文苑英華》卷二九一、《會稽掇英總集》卷五、宋洪邁《萬首唐人絶句》卷七、《唐詩品匯》卷四八、《石倉歷代詩選》卷三七、《唐詩鏡》卷一一、《御選唐詩》卷三一、《御定全唐詩錄》卷一一。

據(jù)上文所列,從詩歌選學(xué)史角度講,《河岳英靈集》所選孟浩然詩歌,宋以后選本在不同程度上都有所關(guān)注?！杜崴臼恳妼ぁ?、《歸故園作》、《夜歸鹿門歌》、《夜渡湘江》、《渡湘江問舟中人》等詩,受到后世較多選本的推崇。據(jù)此可見,《河岳英靈集》選詩的審美效果是不容忽視的。

殷璠所選詩歌亦受到唐以后詩論家關(guān)注。如《歸故園作》,唐以后論及該詩的筆記與詩話,多有論述。以唐宋為例,如唐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七、五代王定?！短妻浴肪硪灰弧⑺侮悗r肖《庚溪詩話》卷下、宋計(jì)有功《唐詩紀(jì)事》卷二三、宋胡仔《漁隱叢話前集》卷一五、宋佚名《竹莊詩話》卷一五、宋蔡正孫《詩林廣記》卷八、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一五等?？梢?該詩受到唐宋詩論家廣泛關(guān)注。又如,《裴司士見尋》,宋計(jì)有功《唐詩紀(jì)事》卷二三引殷璠語論孟浩然,并摘引該詩。宋沈括《夢溪筆談》卷一五論此詩云:“以‘雞’對‘楊’,如此之類皆為假對?！?沈括:《夢溪筆談》,參《四部叢刊續(xù)編》本,頁4上。其他,如宋朱勝非《紺珠集》卷九、宋王觀國《學(xué)林》卷八、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三均論及該詩。其他,如《過融上人蘭若》、《永嘉上浦館逢張子容》等,亦受到唐宋以后詩論家不同程度的關(guān)注。從詩歌接受史角度,也能看出《河岳英靈集》的地位與價(jià)值。

〔責(zé)任編輯：渠紅巖〕

·古代文學(xué)研究·

MENG Hao-ran’s Poems Selected and Commented in Collection of

the Scholars of Heyue and Its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Poetry

LU Yan-xin

(NankaiUniversity,Tianjing300071,China)

Abstract:Nine MENG Hao-ran’s poems are selected in Collection of the Scholars of Heyue which are put in the fourth place of the volume and there are comments under poet’s name. The comments contain pandect of MENG Hao-ran’s life and style of poetry, discussion and analysis with sentences and quotation of his poem Stay Over the Jiande River. The themes of selected poems include presentable poems, poems of expressing feelings about climbing, knowledge poems during travel and business, and poems about sighing life. The genres are 6 pieces of Wulv, 2 pieces of Qijue and 1 piece of Qigu. YIN Fan analyses MENG Hao-ran’s poem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pilation history of poetry anthology, history of poetry criticism and history of poetry acceptance.

Key words:Collection of the Scholars of Heyue; selecting and commenting MENG Hao-ran’s poems;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poetry

作者簡介：盧燕新,男,博士,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

基金項(xiàng)目：2011年全國優(yōu)秀博士學(xué)位論文作者專項(xiàng)資金資助項(xiàng)目(201207)

收稿日期：2014-10-21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分類號：1674-7089(2015)01-008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