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漪《詩媛八名家集》輯刊初考*

傅湘龍

(湖南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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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漪《詩媛八名家集》輯刊初考*

傅湘龍

(湖南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明季清初職業(yè)出版者鄒漪先后輯刊了數(shù)種女性作品集。《詩媛八名家集》作為其首部染指之作，大量存錄黃媛介、吳琪、吳山、卞夢玨的作品，亦為柳如是詩集提供了參校版本，因而具有重要的文獻輯佚與?？眱r值。尤其是編者以一種非常虔誠與敬服的姿態(tài)，通過刊錄與之頗有交誼的八位“當代”女性名家的作品集，暗寓其一以貫之的家國情懷。

《詩媛八名家集》;輯刊;文獻價值;家國情懷

明季清初，著名出版者鄒漪*鄒漪(1615—？)，字流綺，江蘇梁溪(今無錫)人，鄒式金子。其熟稔明季掌故，撰寫《明季遺聞》四卷、《啟禎野乘》初集十六卷、續(xù)集八卷行世，為諸多史家撰著明季野史提供了詳盡可靠的文獻資料。其又因訂補吳偉業(yè)《綏寇紀略》，有“篡改”史實嫌疑而飽受全祖望等史家批評。此外，鄒漪與清初諸多詩文名家往來密切，曾編選《五大家詩鈔》、《名家詩選》，頗具影響力。終其一生，鄒氏以編輯出版明末清初史料與文學作品澤及后世。次第輯錄女性作品集數(shù)種，各選本篇幅雖不大，卻具有彌足珍貴的文獻輯佚與?？眱r值。尤其是，編者寄寓于文本之中的對才藝超群、膽識過人的女性群體心悅誠服的姿態(tài)，成為研讀易代之際諸多文士驚悸沮喪心態(tài)下為何頂禮膜拜各類才女的典型例案。

一

甲申之變，鄒漪初刊《啟禎野乘》，后于康熙初年刊行續(xù)集。在續(xù)集卷八“陶烈婦傳”條，作者如是說：

乙酉以來，婦以兵而受辱者甚多，以兵而□者亦不少。特閨門之秀，隱而弗彰，近在吾鄉(xiāng)尚有逸者，況稍遠乎？越中諸烈，皆本之王玉映。玉映表章節(jié)義，與予千里同心，此固李易安所掩面而避席，蘇若蘭之斂手而執(zhí)鞭者也。彼世之人，語及節(jié)義，非緘嘿不言，即詆訶相及，視玉映何如哉！*鄒漪：《啟禎野乘》，《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41冊，第235頁。

《啟禎野乘》初集卷十五、十六，續(xù)集卷八專錄貞節(jié)烈婦，凡七十余人。或嘉許其具松柏之姿，經(jīng)風霜而彌茂。例如無錫虞氏，煢煢撫孤。及子貴，亦不矜喜，節(jié)儉自守，名臣黃道周、馬世奇交章稱頌；或激賞她們根柢學問，蘊蓄經(jīng)略，非學士大夫所能及。例如歙縣節(jié)婦項氏，明敏果斷，為保全家門和睦而甘愿舍棄貲財，攜孤子另辟數(shù)畝瘠地荒林度日，十九年伶仃困苦而無怨尤。鄒漪表彰其人之深明大義、敢于擔當，借以批判甲申年間流寇日亟，朝中士大夫?qū)Τ匪E帥以救神京之事優(yōu)柔寡斷，無人力舉其事，以致貽誤時機?！霸O令節(jié)婦得以仰首伸眉，持籌軍國大計，必將獨斷而決行之。”*鄒漪：《啟禎野乘》，第44頁。而令鄒漪慨嘆“扶綱植倫，乃在閫閾”*鄒漪：《啟禎野乘》，第24頁。之奇女子劉淑，則有詩文集《個山集》傳世。

明遺民薛寀序鄒漪《明季遺聞》，曰：“惟吾流綺，家擅史才，博雅宏通，覃精時務。年來著述頗富，幾于等身。既旌詩媛，隨輯遺聞?！?鄒漪：《明季遺聞》，《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42冊，第578頁。所謂“旌詩媛”，即指順治十二年(1655年)鄒漪編刊《詩媛八名家集》。該書由鄒氏鹥宜齋刊行，依次收錄王端淑、吳琪、吳綃、柳如是、黃媛介、季嫻、吳山、卞夢玨的詩歌作品。目前，該刊本分藏于國家圖書館、中國科學院圖書館、哈佛燕京圖書館，具體細目如次：

表1 《詩媛八名家集》具體細目

需要注意的是，《詩媛八名家集》刊載吳綃詩集《吳冰仙詩選》詩歌八十三首、詩余四首，而目錄僅標注七十二首，具體闕漏《草花雜詠》三首、《竊得鸞枝》、《佛手柑》、《鸞》六首、詩余[疏簾淡月]《詠懷》、[憶王孫]《秋夜》、[蝶戀花]《病懷》、[醉花陰]《望遠》。

表格所列八位詩媛名家，其中王端淑、柳如是、季嫻、吳綃均有別集流傳至今，而其余四位詩媛作品的傳世則仰賴鄒氏刊本頗多。例如，黃媛介《南華館古文詩集》、《越游草》、《湖上草》、《如石閣漫草》、《離隱詞》等數(shù)種已經(jīng)亡佚，全本《詩媛八名家集》則刊錄其詩詞七十二首。由于胡文楷所據(jù)國家圖書館藏本《詩媛八名家集》闕略黃媛介詩卷，又未能目見該書另外兩種藏本，故其輯錄《黃媛介詩》，頗費心力，不得不從旁爬梳，援引《燃脂集》、《擷芳集》、《彤奩續(xù)些》、《國朝閨秀柳絮集》等眾多文獻，都為一卷，凡七十一首。相較之下，胡文楷輯錄吳琪詩歌，則省心省力，僅從《擷芳集》、《澹仙詩話》、《江蘇詩征》等補詩九首，余則直接迻錄《詩媛八名家集》之《吳蕊仙詩選》百余首作品，匯為《吳蕊仙詩》。至于吳山、卞夢玨母女作品的存世數(shù)量，亦以《詩媛八名家集》收錄為最。就此而言，《詩媛八名家集》無疑具有殊為珍貴的文獻輯佚價值。

不僅如此，鄒氏刊本為厘清現(xiàn)存才女作品的版本異同提供了諸多?？庇嵪ⅰ１热?，柳如是別集，現(xiàn)存三種：崇禎十一年(1638年)，陳子龍刊刻《戊寅草》，收錄柳氏此前創(chuàng)作作品；次年，汪然明刊印河東君該年吟詠之作，題為《湖上草》；第三種則為鄒漪《詩媛八名家集》之《柳如是詩選》*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卷九“柳是”條，稱鄒漪《詩媛十名家集》曾從柳如是詩集《戊寅草》選錄。陳寅恪《柳如是別傳》援引《燃脂集》，附加按語：“《佚叢甲集》‘牧齋集外詩’附《柳如是詩》，卷尾載武陵漁人跋云：‘蘇息翁新購《詩媛八名家》，令急為借讀，內(nèi)有河東君一 ，特為錄出?！c此作《詩媛十名家》者不同?！?陳寅?。骸读缡莿e傳》，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459頁)對鄒漪選錄《戊寅草》抑或《湖上草》并未有疑義。筆者推斷，《詩媛八名家集》之《柳如是詩選》采擇《湖上草》，而《詩媛十名家集》之柳如是作品則增補了《戊寅草》，姑記于此。。作為黃道周的高足，鄒漪繼承業(yè)師未竟之志，為輯撰一家之言，曾問道于牧齋先生。錢謙益慨然應允，授“博求”、“虛己”著書立說的四字箴言，并賦詩一首《金陵寓舍贈梁溪鄒流綺》，夸獎其學識淵博，能秉筆直書：

第二泉流乳水腴，跳珠漱石潤凋枯。讀書昔已過袁豹，纟由史今當繼董狐。金匱舊章周六典，玉衣原廟漢三都。冶城載筆霜風候，還與幽人拜鼎湖。*錢謙益：《啟禎野乘序》，《錢牧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686頁。

而鄒漪心系故國，不遺余力綴輯南明史事的義舉，尤讓錢氏由衷佩服與欣賞。得益于此種交誼，鄒漪輯刊柳如是作品，錢謙益恰能提供他人不易尋獲的原始文獻?！读缡窃娺x》目錄闕失、正文卻存錄詩作《劉夫人移居金陵，賦此奉寄》、《小至日京口舟中》、《冬日泛舟》，當屬刊刻過程中產(chǎn)生的失誤。而《劉夫人移居金陵，賦此奉寄》、《詠睡蝶》二首則僅見于鄒氏刊本，為他書闕載。據(jù)學者周書田統(tǒng)計，《詩媛八名家集》之《柳如是詩選》，四首來自牧齋《初學集》；四首鈔于牧齋《有學集》；十三首源于錢謙益、柳如是《東山酬和集》。此外，六首見諸柳如是《湖上草》，卻存在異文別字，如下表：

表2 柳如是詩作版本比勘表

由上表可知，一些是由于刻工失誤，如“柱”(桂)、“甸”(勻)、“圍”(閨)，或闕漏《于忠肅祠》部分詩句，其余諸多語句則顯系版本不同所致。究其因，鄒漪初擬輯刊柳如是詩歌，時《湖上草》早已印行，錢謙益未直接出示該刻本，致使鄒氏長吁短嘆，“惜不得其全集行世”*鄒漪：《詩媛八名家集》，清順治十二年刻本。。即使百計搜求，鄒漪僅得廿余首，數(shù)量屈居八名家作品之末，這與其在《詩媛八名家集》弁言中極力推揚“予論次閨閣諸名家詩，必以河東為首”以及再三強調(diào)“然則其冠冕閨閣諸名家，豈獨茲今而已哉”的評定品階相去甚遠*鄒漪：《詩媛八名家集》，清順治十二年刻本。。至于錢謙益為何不以《湖上草》見示鄒漪，清末民初袁思亮認為錢謙益因“小肚雞腸”而焚燒《湖上草》刻版*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四章記載：“袁思亮君《題高野侯藏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及湖上草》[念奴嬌]詞后附記云：‘柳如是與汪然明尺牘及湖上草各一卷。如是歸錢牧齋后，然明刊之，以數(shù)十冊寄牧齋，牧齋拉雜摧燒之，并求其板毀焉?！?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378頁)，姑備一說。

盡管如此，得益于前輩錢謙益鼎力協(xié)助，鄒漪輯刊柳如是詩集，仍有事半功倍之效。其刊刻其余名媛詩集，亦復如此?！对婃掳嗣壹贰胺怖笔黾埃?/p>

予與睿子、文玉、予嘉、世功誼稱兄弟，稔知諸夫人宏才絕學，僭為表章。他若徐小淑、陸卿子、王修微、沈宛君輩，久矣名登仙籍，兼之詩滿國門，概不復列。*鄒漪：《詩媛八名家集》，清順治十二年刻本。

一方面，鄒漪強調(diào)選錄同時代的詩媛名家，才女徐小淑、陸卿子、王修微、沈宜修雖聲譽遠播，因謝世已久而刊落；另一方面，借刊行文學總集以表彰同儕(或他們的妻妾、親屬)，由來已久。鄒漪與丁圣肇(王端淑夫婿)、許文玉(吳綃夫婿)、管勛(吳琪夫婿)、楊世功(黃媛介夫婿)情深義重，亦與李清(季嫻侄)素有往來。據(jù)鄒漪《啟禎野乘二集》記載，其在乙酉(1645年)年季冬，過從李清居處，獲見李氏所輯《十烈女傳記》，遂謄抄其中昆山兩烈婦、劉烈婦數(shù)條史料入諸《啟禎野乘》。后來李清為叔母季嫻《雨泉龕合刻》撰序，稱：“梁溪鄒流綺八名家女詩又亟稱其才德并全，匯帙以梓。”*季嫻：《雨泉龕合刻》，清順治刊本。鄒漪獲取季嫻詩集《雨泉龕初集》，應離不開李清的熱心幫助。于才女吳琪，鄒漪曾“寓吳門，熟知蕊仙以能詩名”*鄒漪：《詩媛八名家集》，清順治十二年刻本。；于閨塾師黃媛介，鄒漪自言“今年夏，予游湖上，皆令僑寓秦樓之側(cè)，飛章疊韻，屬和遙賡，甚樂也”*鄒漪：《詩媛八名家集》，清順治十二年刻本。?！对婃掳嗣壹纺钅畈煌d上述才女贈詠鄒式金、鄒漪父子的詩歌，如吳綃《題鄒流綺鹥宜齋，次黃皆令韻》、吳琪《題鄒流綺鹥宜齋，和黃皆令韻》、黃媛介《題鄒流綺鹥宜齋，齋額故漳海黃石齋先生書贈》及《呂霖生吏部以姬贈鄒流綺，漫賦小言奉賀》、吳山《題鄒木石先生妾王姬小影》、卞玄文《題鄒木石先生妾王姬小影》，凡此可證編者與這些頗具聲名的才女有著密切往來，讓讀者明了此書編刊采輯有據(jù)。當然，也能借她們的各類題詠提升自家聲譽。

二

基于個人交往而編刊詩媛作品，并無殊奇。而選擇何人詩作，其實更見作者匠心。時彥屈大均曾倡導：“士君子生當亂世，有志纂修，當先紀亡而后紀存。不能以《春秋》紀之，當以《詩》紀之?！?屈大均：《翁山文鈔》卷一《東莞詩集序》，《屈大均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3冊，第279頁。歷經(jīng)王朝天崩地坼的突變，目睹士子前赴后繼之剛烈，鄒漪本著史家秉筆直書的態(tài)度，詮次而成明季野史——《啟禎野乘》初集(刊于1644年)、《明季遺聞》(刊于1657年)表彰殉難諸賢；《啟禎野乘》續(xù)集(刊于1679年)譏刺觍顏仕清之徒?？滴踉?1662年)，鄒漪從延續(xù)盛明文脈的角度，又與父鄒式金合作編刊《雜劇三集》。之所以名曰“三集”，即承續(xù)沈泰編《盛明雜劇》初、二集而來*杜桂萍、馬銘明《雜劇三集編纂問題考論》，《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9年，第六期。。鄒漪之遺民心史約略可見。

承此前編撰《啟禎野乘》之余興，亦與后來編次《明季遺聞》、《雜劇三集》相始終，輯刊《詩媛八名家集》實亦潛藏了鄒漪的遺民心緒。王端淑、黃媛介、吳山、卞玄文以遺民身份著稱，柳如是在明亡后的行跡亦令人敬畏。相關論述頗多，茲不贅言。何以說才女吳琪、吳綃、季嫻其人其詩亦寓含故國之思，而令鄒漪黽勉刊行？

吳琪，字蕊仙，長洲孝廉吳康侯女，管勛妻，早寡。晚年棲息禪寂，名上鑒，號輝宗。工詩能文，精于繪事，尤其是“詩中往往有遠山數(shù)峰，遙青靄翠，與煙飛霧結(jié)、美女簪花之格，亦墨苑之三絕，香奩之獨步也”*鄒漪：《詩媛八名家集》，清順治十二年刻本。，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且融合禪趣，意境幽深清遠，鄒漪推其為“詞壇巨擘”。迨適管勛后，吳琪“翻書賭茗，掃黛添香，二十年如一日也”*抱陽生編著，任道斌校點：《甲申朝事小紀》，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第52頁。，夫婦恩愛有加。管氏任職于洪承疇軍帳，甲申之變，卒于任上。洪承疇與鄒式金交情匪淺，鄒漪編撰明季野史，因未能指斥洪氏而引起諸多史家憤忌。緣于此種情誼，鄒漪對這位“具絕世之慧才，擅絕世之高韻，種絕世之幽情”的故友遺孀格外眷顧，不僅選詩百余首，詩作數(shù)量高居八名才媛之首，而且后來誠邀其為另一女性作品選本《詩媛名家紅蕉集》撰序。其實，吳氏詩歌采入《詩媛八名家集》，更主要是由于：

蕊仙屏居一室，焚香啜茗，撫今吊古，發(fā)為詩歌，悲感淋漓，凄清宛轉(zhuǎn)。聽哀猿于靜夜，月凍三巴；落飛雁于高秋，云平九塞。間作和平之奏，亦多冷艷之辭。情似二南，藻非六代，有才如此。*鄒漪：《詩媛八名家集》，清順治十二年刻本。

其詩歌創(chuàng)作悲涼凄清，寄托遙深。例如，明季西湖女子吳芳華結(jié)縭三月，從夫避難，遭遇亂兵，被挾北去，題詩旅壁。王端淑編選《名媛詩緯》，對吳芳華詩句“但期死看江南月，不愿生歸塞北秋”拍案叫絕。吳琪和詩一首，在詩小序中重拈此句，哀嘆“紅顏之無主”、“薄命之多艱”*鄒漪：《詩媛八名家集》，清順治十二年刻本。。類似的，其《和金陵宮女宋蕙湘詩》三首，亦感傷被掠女子流落邊城，歸期無望。其實，吳琪何嘗又不是這場歷史暴亂的受害者？夫婿死于甲申之難，家產(chǎn)離散，以致“支離困頓于荊榛豺虎之間”*抱陽生編著，任道斌校點：《甲申朝事小紀》，第52頁。，《村居》、《中秋夜索典，空箱剩衫，戲語綠姨》、《自適》數(shù)詩即慨嘆自身貧病不堪，“百日曾無一日歡”*鄒漪：《詩媛八名家集》，清順治十二年刻本。。為此，常與才女周瓊“樽前紅燭夜談兵”，或作六橋、三竺之游。而周瓊“不以世務經(jīng)懷，傀俄有名士態(tài)”*陳維崧：《婦人集》，王英志主編：《清代閨秀詩話叢刊》，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27頁。，曾寓居如皋冒辟疆深翠山房數(shù)月，《水繪庵即事和冒巢民》一詩曰：

禾黍離離玉樹寒，故宮車輦夢中看。凋傷始識人情異，喪亂深知歷世難。絕塞烽沙雙目飽，首陽薇蕨幾人餐。五湖煙月雖無恙，回首西風落照殘。*鄧漢儀：《天下名家詩觀》，《四庫禁毀書叢刊》第1輯，第654頁。

周氏禾黍銅駝之悲表露無遺，于此可證吳琪與之泛舟五湖的故國心態(tài)。兩人合刻詩集《比玉新聲》，同病相憐的女遺民黃媛介為之撰序。

相較“情似二南”、推崇溫柔敦厚詩教的吳琪，與之堪稱姊妹的另一閨秀吳綃，則顯得奔放灑脫。吳綃，字素公，一字冰仙、片霞，吳水蒼女，常熟許瑤妻，著有《嘯雪庵集》。周之標置于《女中七才子蘭咳集》之冠冕，王端淑譽其為“吳中女才子第一”*王端淑：《名媛詩緯初編》，清康熙山陰王氏清音堂刻本。。鄒漪《吳冰仙詩選》“小引”亦稱贊其集風流勝韻的佳人才子于一身，不僅出身望族，精擅琴棋書畫，與許文玉伉儷相偕，而且：

至其至性純孝，尊人嘗有疾，刺血書禱輒愈。 待文玉諸姬侍，憐愛不啻同胞，遠近胥頌關雎之德焉。既而文玉壬辰登第，冰仙貴矣。居身清素，不異道民釋子。案頭香一壚，茶一盞，書數(shù)卷，筆幾枝，侍兒日磨墨以供揮灑。故其為詩，清新圓凈，不著一塵，如花香，如月光，如水波，如云態(tài)，務貴自然，尤善深入，極才人之能事。*鄒漪：《詩媛八名家集》，清順治十二年刻本。

于此，鄒漪極力強調(diào)吳綃兼具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諸多美德，詩作清麗婉約，故選其詩多聚焦于這類詠物之作，間雜離別惆悵的作品，選錄時間則稍后于許瑤順治九年(1652年)進士及第。值得注意的是，鄧漢儀《天下名家詩觀》評述吳綃“詩多題詠花鳥之作，而自其從官河朔來，則進于蒼涼沉壯，無復玉臺綺麗之習”*鄧漢儀：《天下名家詩觀》，第654頁。。夫婿出仕清廷，吳綃的創(chuàng)作詩風卻由此前“花香”、“月光”、“水波”的清新圓凈之作，一轉(zhuǎn)而為古拙沉郁風格。因此，鄒漪謂其依然清素閑居，生活一仍故常，儼然道民釋子，恰說明吳綃內(nèi)心情感上對夫婿仕清之舉的疏離。

如果說鄒漪《詩媛八名家集》之《吳冰仙詩選》主要選錄吳綃早期(或夫婿出仕新朝之前)作品，尚不能明見其故國情懷?？滴跞哪?1695年)《嘯雪庵詩集》初刊本以及常熟瞿氏藏影鈔本《嘯雪庵二集》刊載的吳綃晚年作品則更顯凄清酸楚。例如，“先司成自詹事移南雍，蘭陵以貴游子弟，有文譽于一時。余年始二十余，從良人于公署。司成私宅有紅蓮碧沼，夏日清晏，□然無塵，筆墨相賞，亦不事當年風月也。沼中蓮開并頭，客以為余夫婦之瑞，作百韻詩為賀。瞬目三十年，恍如一夢，高門鬼瞰，藐然孤身，梗泛萍流，復來此□，追尋往跡，步步恨□。自赤鳥開國，江馬南遷，李唐納□，迄于有明，興亡之感，可嘆者多矣。余一女子，蓋不足云也，聊成數(shù)律，讀者其知吾志”一詩，次第歌詠國學、鐘山、石頭城、清溪、雞籠山、烏衣巷、秦淮河、玄武湖、棲霞寺、桃葉渡、東山、鳳凰臺：

此中王氣屬何人，陵谷空悲萬事新。四世稱尊如過隙，百年江表亦窮塵?？蓱z老樹迷歸雀，猶有荒蕪臥石麟。身謝國亡都一種，伯圖帝業(yè)定誰真。(《鐘山》)

甲第朱門成往事，溪流曲□浪□□。舊歷有恨無人解，更詠亡陳壁月詩。(《清溪》)

暫別回頭成過客，重來舉眼似還家。賞心亭下閑游處，卻把殘樽吊麗華。(《秦淮河》)*吳綃：《嘯雪庵二集》，《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124頁。

千百年的繁華勝景，如今淪為滿目瘡痍的故跡，一幅“殘山剩水”圖景，令人扼腕嘆息。尤其是父親曾任職國子監(jiān)(“南雍”)，吳綃自幼薰染于傳統(tǒng)儒家文化，現(xiàn)暢想當年“庠序承平尚古風，笄年從宦寓南雍。春秋禮物羅籩豆，晨夕衣冠聽鼓鐘”*吳綃：《嘯雪庵二集》，第124頁。，這種文化銘刻，卻終因異族入主中原而化為“傷逝”：“荒廟精靈無血食，上庠禮樂只平蕪。細看山色千年在，何處英雄似伯符?！?吳綃：《嘯雪庵二集》，第124頁。作者希冀能有類似三國時期屈事袁術的孫策諸賢重現(xiàn)，收復河山。

上述吳琪、吳綃二位詩媛，雖不及王端淑、吳山等清晰界定自我的遺民身份，但悼念亡明情懷仍約略可見。相形之下，大家閨秀季嫻身份雖尊顯，心態(tài)實更為隱微復雜。鄒漪選錄詩歌，頌其“舉體溫雋，玉潔珠光，矢口幽妍，松蒼竹翠，尤粉黛所絕少”*鄒漪：《詩媛八名家集》，清順治十二年刻本。。季嫻，字靜姎，一字扆月，號元衣女子，著有《雨泉龕詩文合刻》等。其詩集刊于順治初年，因夫婿李長昂之故，遺民余飏、侄李清撰序。據(jù)鄧長風等學者考證，明季興化李氏堪稱一個龐大的遺民族群，確考者有十八人之多。他們或追隨南明王室、以身殉國；或拒仕新朝、邈然高蹈；或著書立說、以存信史，如李長科《廣宋遺民錄》、李清《南渡錄》，即全祖望所言“永錮其子弟以世襲遺民”*全祖望著，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365 頁。，如此規(guī)模，在遺民史上甚是少見。

才女季嫻朝夕相處的是一個矢志堅守氣節(jié)的李氏遺民族群，而令其牽腸掛肚的季氏家族卻對政權更迭相當漠視，惟汲汲于維護門庭顯貴。父季寓庸曾依附宦官，毀壞民舍二千余間，在開封建造魏忠賢祠。因名在逆案而坐徙三年，納贖為民，落得一身罵名。雖然在乙酉、丙戌之亂時，他曾多方周濟貧困難民，但無補于事，故《季氏族譜》附錄《因是府君行略》，語多隱曲。而當清廷甫定中原，開科取士時，季嫻弟季振宜熱衷科考，并于順治四年(1647年)考中進士，官至戶部郎中、浙江道御史。弟季開生不甘落后，亦于順治六年(1649年)高中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累遷至禮部給事中、兵部右給事中。在當時，諸多士子因鼎革之變而飽受創(chuàng)痛，季氏家族卻依然門庭赫奕、世業(yè)昌熾。

徘徊于李氏、季氏迥然有別的家族環(huán)境，季嫻難以自明其對新政權的態(tài)度。但接踵而來的系列變故，再次讓其目睹宦海風險，動輒罹禍，生死難以預料。順治十二年(1655年)，季開生上疏諫買揚州秀女，被責妄誣，獲罪流放尚陽堡，終卒于戍所。其后，季振宜亦負“狼藉異?！?陸隴其《三魚堂日記》卷八記載，癸亥(康熙二十二年)五月廿一日，其與新泰縣陳孝廉相晤，言及“滄葦(季振宜)初任蘭溪，得數(shù)十萬；河東巡鹽，又數(shù)十萬，狼藉異常，以惡疾終?！薄独m(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559冊，第556頁。之類流言，終被奪職罷歸。不管作為錚錚鐵骨的諫臣，抑或巧言令色的諂臣，季氏父子三人在仕途上均未能善終，而子孫李為霖又踏上了這條漫漫征途，不能不讓季嫻時刻為之禱祝，日夜念佛，虔誠為家人祈福。這些雖屬刊錄《詩媛八名家集》的后續(xù)之事，且作者未必盡將內(nèi)心隱憂訴諸筆端，但對于鄒漪而言，基于家國劇變的親身經(jīng)歷、觸摸明季遺事的細膩感受，以及與李氏族人的具體交往，仍能見出些端倪，因而對閨媛季嫻的現(xiàn)實處境更能有所理解與同情。

綜上所述，作為職業(yè)編輯者，鄒漪刊刻女性作品，擇取當時與之相識的數(shù)位女性名家的詩集，實別有幽懷，這與其矢志不渝刊刻其他明季史料的內(nèi)在理路并無二致。細核《詩媛八名家集》女性作家主體的身世遭遇與文學創(chuàng)作，洵能一窺鄒漪輯刊這部女性作品集所潛藏的家國情懷。

A Preliminary Research ofShiYuanBaMingJiaJiCompiled by Zou Yi

FU Xiang-lo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unan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2，China)

The publisher Zou Yi successively compiled and published several works by female writers during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ShiYuanBaMingJiaJi, as his first anthology, not only preserves a large number of poems of Huang Yuanjie, Wu Qi, Wu Shan and Bian Mengjue, but also provides a parametric version for Liu Rushi's poems. Therefore, this anthology presents significant value of document collection and collation. In particular, the editor published eight “contemporary” famous women works with extreme religiosity and admiration that implicated his national feelings completely and comprehensively.

Shiyuanbamingjiaji; compile and publish; literature value; national feelings

2014-10-08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明末清初女性作品總集編刊研究”(13CZW049)；湖南大學青年教師成長計劃資助

傅湘龍(1981—)，男，湖南岳陽人，湖南大學文學院助理教授，博士. 研究方向：明清文學.

I207.22

A

1008—1763(2015)05—01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