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話禪畫》的“人間佛教”思想與“人本主義”美學

王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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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話禪畫》的“人間佛教”思想與“人本主義”美學

王一帆

摘要:《禪話禪畫》是高僧星云與美學家高爾泰的一次圖文合作。這次合作之實現(xiàn)是建立在星云“人間佛教”與高爾泰“人本主義”美學的思想共識之基礎上的。二者的思想共性主要體現(xiàn)在“革新意識”、“人道主義關懷”、“追求自由”與“啟蒙精神”四個方面。同時，該文本具有先述后論的寫作結構、“對話體”敘述模式等文學特征，反映了“以文弘法，以藝詮佛”的宗教文藝觀。

關鍵詞:《禪話禪畫》； 星云大師； 高爾泰； 人間佛教； 人本主義

《禪話禪畫》一書，是由星云大師與高爾泰夫婦合作完成的一部圖文并茂的“禪學教科書”。早在1986年，星云應高雄《新聞晚報》之邀以“星云禪話”為題，選取“古今富含意趣的禪門事跡”*釋星云、高爾泰、蒲小雨：《禪話禪畫》，佛光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12年，第4頁。，以禪話這一文學樣式將之描述出來，供社會大眾閱讀學習。自專欄開辟至《新聞晚報》?？?，星云大師共在《晚報》上發(fā)表了五百多則禪話。之后聯(lián)經(jīng)公司、皇冠出版社等出版公司先后將《星云禪話》整理結集出版?！坝需b于現(xiàn)代人因生活的動蕩、紛亂，造成焦慮、緊張等諸多病癥，而禪法是最能安定身心的力量，禪畫可廣收寓教于樂的效果”*釋星云、高爾泰、蒲小雨：《禪話禪畫》，第4頁。，星云大師決定從其《星云禪話》中，揀選一百則作品，再由高爾泰、蒲小雨夫婦根據(jù)這一百則禪話的內容繪成一百幅圖畫，輯成《禪話禪畫》一書。該書以左文右圖、兩相對照的形式，實現(xiàn)了弘傳佛法、普利大眾的目的。

一、 星云大師“人間佛教”與高爾泰“人本主義”美學思想共識

星云大師這位禪門大德與高爾泰先生這個著名美學家的這次合作，除了機緣湊合之外，更與二者在思想意識上的呼應、聯(lián)通分不開。

星云大師一生致力于宗教革新，倡導“人間佛教”。他弘法傳教不遺余力，讓“人間佛教”真正走入人間，成為俗世大眾的生命體驗，并最終建構了以“人間佛教”思想為內核的佛光山模式。

關于“人間佛教”的意涵，星云大師在其《人間佛教語錄》中表述為：“佛說的、人要的、凈化的、善美的；凡是有助于幸福人生之增進的教法，都是人間佛教?！?釋星云：《人間佛教語錄》，香海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08年，第16頁。這段話包含了三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佛說的”，即佛陀所言三皈五戒、四攝六度、緣起中道、無?？嗫盏?。星云說過：“人間佛教就是佛陀本來的教示，佛陀本來的教化就是人間佛教；佛陀當初說法

四十九年……完全是針對人間而說，對人所說的佛法，當然叫做‘人間佛教’?！?釋滿義：《星云模式的人間佛教》，香海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05年，第324頁。第二層意思是“人要的”。追求“真善美”是人之本性，所謂“人要的”自然是個體自由，家庭和樂，生活美滿，社會安定，從心理角度說即是一種解脫自在、歡喜融和的境界。也就是說“凡是實踐以后，能夠給人利益，能夠讓大家歡喜、受用的佛法，就是人間佛教”*釋滿義：《星云模式的人間佛教》，第325頁。。第三層意思是“凈化的、善美的”。這其實是在說前兩層意思所具有之作用：“佛說的”均是可以“凈化”人心、“善美”人性之義理，這是人間佛教所要弘揚的；“人要的”則是一個“凈化、善美”的人間社會，這亦是人間佛教所主張的。

由此可見，星云大師倡導的“人間佛教”是要佛教落實于人間，是一種“人本主義”的佛教。人本主義也是高爾泰美學思想的立論基點。高氏發(fā)表于一九五七年三月號《新建設》上的《論美》一文，宣告了其“人本主義”美學的主張：“客觀的美并不存在”，“美底本質,就是自然之人化”，“‘美’是人對事物自發(fā)的評價。離開了人，離開了人的主觀，就沒有美。因為沒有了人，就沒有了價值觀念。價值，是人的東西，只有對人來說，它才存在”*高爾泰：《論美》，甘肅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8頁。。他指出：“研究美，也就是研究美感,研究美感，也就是研究人。美的哲學是人的哲學，它的目的是使我們的思想和行為具有一種美學的規(guī)律。所以它的主要的和根本的任務不是指導藝術創(chuàng)作，而是證明一種有價值的、進步的生活理想和人格理想，以及我們對于這些理想的渴望和追求何以是正確的和必要的。通過這種證明，它也推動歷史前進?！?高爾泰：《論美》，第210頁。在《美是自由的象征》一書的前言里，他更開宗明義道：“本書的內容有兩個方面：一個是‘人’的問題；一個是‘美’的問題。而主要是‘人’的問題?！?高爾泰：《美是自由的象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第4頁。關于此他具體解釋說：“審美能力是人的一種本質能力。審美的需要是人的一種基本的需要。所以美的本質，基于人的本質。美的哲學，是人的哲學中一個關鍵性的有機組成部分。研究美而不研究人，或者研究人而不研究美，在這兩個方面都很難深入?！?高爾泰：《美是自由的象征》，第1頁。

“人本主義”可以說是星云大師“人間佛教”與高爾泰美學思想的共同基點。至于其具體的相通點則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 革新意識下的人道主義關懷

星云大師的“人間佛教”理論的創(chuàng)立有著宗教革新的思想背景?！靶窃剖芙鋮W的時代，正是中國佛教面臨內憂外患的時代，以太虛大師為代表的一批僧人倡導教制改革、教理改革和教產(chǎn)改革，興辦佛教教育，以期實現(xiàn)佛教的新生。這一大時代精神無疑對星云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吳光正：《〈無聲息的歌唱〉與星云的宗教革新意識》，載《學術交流》2014年第8期。赴臺后，星云面對前途堪憂之臺灣佛教深感焦慮。他意識到只有通過宗教改革，破除守舊觀念，革除積習弊病，才能還佛教以本來面目，讓大眾認識真正的佛教，才能逐漸實現(xiàn)佛法普傳、佛門光大的愿景。所以他不遺余力地倡導宗教革新，并最終形成了“人間佛教”的宏偉藍圖。

與星云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之提出相類似，高爾泰先生的人本主義美學理論也是在“破舊立新，探求正解”的思想下催生的。新時期以來，隨著改革開放的逐步實現(xiàn)，各種西方現(xiàn)代美學思潮陸續(xù)引入中國大陸。面對繽紛多樣的西方理論，高爾泰先生秉持了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他一方面借鑒西方美學的科學主義方法論、內在價值體驗論等創(chuàng)新理念。一方面也精警地指出了現(xiàn)代西方美學的不足：

他們僅僅在描述的意義上科學地指出了事實，但是沒有哲學地解釋它……事實上近代現(xiàn)代的許多美學流派……基本上都放棄了對美的本質問題的宏觀討論，而紛紛轉入對具體現(xiàn)象的微觀考察……但是這條道路并沒有使科學家們比哲學家們更接近于了解美是什么。*高爾泰：《美是自由的象征》，第41,42頁。

有鑒于此，高爾泰接受了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美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這個命題，提出：“美的本質，基于人的本質”，“美是人的人化程度的標志，美的哲學是人的哲學的最高境界”*高爾泰：《美是自由的象征》，第28頁。。沿著這一邏輯理路，他最終推導出“美學是人學”的論斷，并聲稱：“這一深刻的論斷為現(xiàn)代美學的研究提供了一把揭開理論之謎的鑰匙。現(xiàn)代美學中存在的許多問題，都可以用這把鑰匙打開解決問題的門徑?！?丁楓：《高爾泰美學思想研究》，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2頁。對于“美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朱光潛也表示贊同說：“這種實踐觀點必然要導致美學領域里的徹底革命。”*朱先潛：《談美書簡美學拾穗集》，中華書局2013年，第201頁?？梢?，高爾泰的人本主義美學思想也具有明顯的革新特質。

星云大師的“人間佛教”與高爾泰先生的人本主義美學都充滿革新精神，革新又都是以人道主義為基點。

星云大師曾明確說，真正的人間佛教是“現(xiàn)實重于玄談、大眾重于個人、社會重于山林、利他重于自利……所謂人間的佛教，是希望用佛陀的開示教化，作為改善我們人生的準繩，用佛法來凈化我們的思想，讓佛法作為我們生活的依據(jù)，使我們過得更有意義，更有價值”*釋滿義：《星動模式的人間佛教》，第37～38頁。。“人間佛教”在傳承、弘揚經(jīng)典教義的同時，堅持與時俱進，關注現(xiàn)世、關注人生，既指導現(xiàn)代人獲得幸福的生活，更幫助現(xiàn)代人實現(xiàn)精神的升華，是以人為本的、具有人道主義特性的佛教理念。

高爾泰在建構其美學思想體系時也是一直以人道主義為立足點。他指出：“人道主義與現(xiàn)代美學都著眼于人的解放。不過前者的著眼點是人從社會中獲得解放；后者的著眼點，是人從‘自我’獲得解放。換言之，人道主義是宏觀歷史學，現(xiàn)代美學是微觀心理學，二者之間有其深刻的內在聯(lián)系?！?高爾泰：《美是自由的象征》，第105～106頁。檢索一下高先生發(fā)表過的論著：《關于人的本質》、《異化現(xiàn)象近觀》、《異化及其歷史考察》、《美的追求與人的解放》、《美是自由的象征》、《現(xiàn)代美學與自然科學》等等，將這些學術成果按時序排列起來，無疑展示了其長期關注美與人的問題的學術思想軌跡。正如鄒華教授所言高氏是在向美的本體的沉潛和在使命感的催動下對人的問題作出了的艱苦的探尋，并最終取得了可喜的成績。*鄒華：《主體存在與感性動力——高爾泰的美學思想》，載《西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1期。

(二) 以實現(xiàn)自由為終極目的

人道主義力求實現(xiàn)的人之本質即自由。這也是“人間佛教”與“人本主義美學”共同的旨歸。

在星云大師這里，人之自由的實現(xiàn)是通過修行禪法，最終達到了生脫死。這與“人間佛教”之生命觀密切相關：“能夠透視人生的真相，了解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當下活得自在；并且認識死亡后的世界，對未來充滿信心與希望而無懼于生死、超越生死，這就是‘了生脫死’。”*釋滿義：《星云模式的人間佛教》，第54頁。在佛家而言，獲得了生脫死的自由，自然就體驗到了生命的“喜樂”。星云說：“佛教是提倡喜樂的宗教，從自身輕安的法喜，到自他二利的禪悅法喜?！?釋滿義：《星云模式的人間佛教》，第26頁。他引用《維摩詰經(jīng)》“吾有法樂，不樂世俗之樂”的教義，主張“要有樂觀喜悅的說法”，誘導信眾從五根感官所能獲取的俗世喜樂，一步步深入去體會“參禪者有禪悅，誦經(jīng)者有法樂，拜佛者有法喜”*釋滿義：《星云模式的人間佛教》，第344頁。的智慧之樂。傳統(tǒng)佛教講“苦”是人生的實相，是學道的增上緣。對此星云大師也是認可的，但他強調：“苦是增上緣，不是真目的”*釋滿義：《星云模式的人間佛教》，第344頁。，信眾要正視人間之苦，把苦看成是自我修煉過程中的一種試煉，勇于承受苦痛，克服困苦，最終把“苦”轉化為增上緣；同時學會以“喜樂”來中和“苦”，明確快樂是世人共同追求的目標，以苦為樂，化苦為樂才是學佛修道的“真目的”。

“美是自由的象征”則是高爾泰“人本主義”美學的核心命題。他認為：“人的本質的最基本的規(guī)定性就是人類的有意識的、萬能的、自由的活動。要言之，人的本質是自由?！?高爾泰：《論美》，第184頁。他進而指出，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和人的自由，創(chuàng)造了人的感覺和需要，“感覺必然地從那些暗示著、或者象征著人的本質的事物的形式，體驗到一種特殊的快樂，這種體驗，就是美。所以美是自由的象征?！?高爾泰：《論美》，第202頁。

高爾泰在論證美的本質的同時，也規(guī)定了審美活動的本質是對自由的體驗，也就是通過感覺把握人的個體與整體，存在與本質的統(tǒng)一。在審美活動中，人體驗到自由解放的快樂，“通過審美感覺，物進入人，人進入物，有限進入無限，無限進入有限，從而消滅了我與外間世界的對立，不再存在與我對立的他物。這種境界的出現(xiàn)，就是他所體驗到的自由的證明?！?高爾泰：《論美》，第207頁。

既然“美是自由的象征”，審美是對自由的體驗，那么美學自然應當“揭示美的追求與人的解放的一致性”*丁楓：《高爾泰美學思想研究》，第42頁。。朱存明關于高爾泰“美是自由的象征”的意涵分析十分準確：“高爾泰論述的審美過程中人的解放，不是集體的而是個體的；不是物質的而是精神的；不是現(xiàn)實的而是心理的：不是永恒的而是瞬間的；不是實用的而是超功利的……它是對中國美學中長期以來不重視主體的辯證，有著極大的解放思想，解放個性，解放情感的作用?！?朱存明：《情感與啟蒙》，西苑出版社2000年，第273頁。

(三) 利生度人的啟蒙精神

“人本主義”所謂以人為本之“人”，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世間大眾。所以“人本主義”思想是立足世間，關懷大眾的思想。星云大師的“人間佛教”理念具有“人本主義”關懷，講求自利利人、普度眾生；高爾泰先生的美學理論是“人本主義”思想，所以倡導對人的啟蒙。

《華嚴經(jīng)》有云：“但為永滅世間苦，利益世間而發(fā)心?！?《華嚴經(jīng)》，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275頁。佛教本來就是關注人間、造福人間的。因此星云大師提出了“人間佛教”首先要有“人間性”，要“思想言行人間化、發(fā)心發(fā)愿人間化、凈土極樂人間化、福樂財富人間化、修行實踐人間化、戒律規(guī)范人間化?！?釋星云：《星云大師講演集》，佛光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2年，第172頁。最終要開創(chuàng)“普世和諧”、“現(xiàn)證法喜安樂”的“人間凈土”。*釋滿義：《星云模式的人間佛教》，第6頁。也就是說，人間佛教不只是存在于佛堂寺院當中，信眾修行也不一定要入山住廟、閉關遁世，只要發(fā)心勤修，家庭也可成為佛堂，社會即是寺院。星云指出：“人間佛教所重視的是：人際之間關系的和諧、人和世俗塵勞的凈化、人與自然萬物的調和、人和日用生活的滿足；只要能夠增加人間幸福和樂的佛法，無一不是人間佛教。”*釋星云：《中國佛教階段性的發(fā)展芻議》，載《普門學報》2001年第1期。

星云大師倡導通過“菩薩道”的實踐，把出世與入世的佛法調合起來，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以菩薩為目標，自利利他，自度度人，自覺覺人，把人我的關系看成是分不開，是一致的；繼而把五乘佛法調和起來，這就是人間的佛教。”*釋滿義：《星云模式的人間佛教》，第5頁他描述的人間佛教最高的境界就是“自他一如、同體共生、法界圓融、通達無礙”*釋星云：《佛光教科書·佛光學》佛光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9年，第247頁。。他認為佛教不僅是出家人的佛教，而且是人間大眾的佛教：“沒有大眾，就沒有個人。佛光人應尊重大眾，不可忽視大眾；應容納大眾，不可排除大眾?！?釋滿義：《星云模式的人間佛教》，第235頁他強調“人間佛教要有‘菩提心’，菩提心就是‘上求佛道，下化眾生’?！?釋滿義：《星云模式的人間佛教》，第97頁?！胺鸱ㄒ啃扌?，才能體證。但是，如果只重自我修行，沒有社團活動，則佛教不容易走向人群，走入社會?！?釋滿義：《星云模式的人間佛教》，第126頁。所以星云倡導的“人間佛教”就是普濟天下眾生的佛教。

前文所引朱存明的一段話中談到高爾泰美學思想中所謂“人的解放”“不是集體的而是個體的”，這并不與人本主義以廣義的人為關注對象的特征相矛盾。高爾泰所揚棄的“集體”，是一味與“個體”相對立，抽象地強調集體利益,并以絕對的集體利益排斥和否定個人利益,要求個人無條件地服從的“集體”。這種集體是與人道主義思想相背離的“集體主義”,我們可以稱之為“極端集體主義”。其追求的“個體”的解放，則是指每一個個體的解放。這“每一個”之總和即是人本主義所關懷的廣義上的人。

高爾泰曾參與過王元化倡導的“新啟蒙”運動，其美學思想一直富含啟蒙精神。所以，他的美學思想常被稱為“啟蒙美學”?！皢⒚擅缹W是以感性解放或者感性啟蒙為出發(fā)點。欲望與情感系啟蒙美學的‘原動力’之所在?！?鄒華：《主體存在與感性動力——高爾泰的美學思想》。在情感原欲與社會制度規(guī)范及道德倫理之間必然存在沖突，高爾泰非常重視這種沖突，認為這種沖突就是啟蒙美學的原動力。他稱這種原動力為“感性動力”：“只有變化和發(fā)展，才是作為主體的人的感性動力，通過創(chuàng)造活動不斷批判地超越歷史成果，不斷實踐地揚棄歷史‘積淀’而爭取自由解放的現(xiàn)實的運動。”*高爾泰：《美是自由的象征》，第110頁。高爾泰認為“所謂啟蒙，就是掃盲，即啟發(fā)自覺性，掃除盲目性?！?高爾泰：《說“啟蒙”》，載《新啟蒙(4)》，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0頁。啟蒙美學就是要讓人“自覺”到自身的“感性動力”，并將其激發(fā)出來，經(jīng)過“沖突——調和”的過程，最終實現(xiàn)人的自由，也就體驗到美的本質。簡言之，高爾泰美學的啟蒙性就是把“人”作為出發(fā)點與歸宿點，強調感性動力結構，把人的解放與美的自由連接起來，努力通過對于美的體驗實現(xiàn)人的真正自由。這與星云大師“人間佛教”的普度精神是殊途同歸的。

二、 以文弘法，以藝詮佛

在《禪話禪畫》中，星云大師開篇即發(fā)問道：“禪的境界，固然無法言詮，但如果全然不說，一般人怎能領會禪門勝義？”“禪，是不見不聞的世界，然而……生活在世間的人們離開世間的見聞覺知，如何求得禪法的門徑？”繼而他列舉佛祖以唄比丘勸退波斯匿王入侵祖國，馬鳴菩薩作“賴咤和羅”使五百王子出家等實例，認為“凡此清涼六根，進而感動心靈深處，激發(fā)本有佛性的方式”均“是禪理的體現(xiàn)”。*星云大師、高爾泰、蒲小雨：《禪話禪畫》，第4頁。

星云大師對自己拋出的問題作出了明確的解答：“禪，不限任何形式”，“人間佛教”是要取“佛法為體，世學為用”的路向，將佛法與世學巧妙糅合，以大眾易于接受的傳播形式，方便說禪，普度人間?！吧娕c信眾共有，慧解與行持并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融和，佛教與藝文結合”*釋滿義：《星云模式的人間佛教》，第113頁。的弘法策略，就是他方便說法之有效一途。《禪話禪畫》一書則是“佛教與藝文結合”的成功范例。

(一) 以文弘法——星云禪話的文學特色

星云大師自青少年時期即開始學習文學、熱愛文學，直至今日仍博覽群書、筆耕不輟。他曾言：“我這一生，除了與佛教的關系特別的殊勝，其它的學術文化，就要算我與文學的因緣最為深厚……除了寺院的教育，讓我獲得佛學的一些知識以外，應該就是我個人喜愛閱讀文學的著作了?！?釋星云：《百年佛緣·文教篇》第1冊，佛光文化出版社2012年，第42頁。正是由于禪學的修煉與文學的研習同時展開、相互影響，才讓星云對于佛學與文學共通性有了超乎一般禪僧的深刻體認，遂以實例為證論述了佛學與文學聯(lián)袂的可行性，旗幟鮮明地提出了“以文弘法”的策略：“佛經(jīng)給我的影響最大。如《維摩詰經(jīng)》，兩萬多字的文體如新詩般優(yōu)美；如《華嚴經(jīng)》，敘述善財童子五十三參，就像《儒林外史》的故事一樣，重重疊疊、意境非凡；而《大寶積經(jīng)》，就像由許多的短篇小說結合而成，精簡扼要，特色鮮明；至于《百喻經(jīng)》，就如童話寓言的故事，涵義深遠，發(fā)人深省……佛教傳到中國，不但增加了中國哲學的內涵，也為中國文字增添不少語言詞匯，例如因果、緣起、涅槃、真如、自性等。佛教的通俗文學，如《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八相成道變文》所敘述的因果故事，不但增添了民間文學的趣味，猶對世道人心的教化，多有裨益。當初我把佛經(jīng)比喻成文學的著作，在佛教界里是很難獲得認同的，長老們認為我的話褻瀆了佛法，不應該用佛經(jīng)去遷就世俗，但從一個喜好文學者的心理來看，同樣是真善美的作品，為什么佛學就不能和文學結合呢？”*符芝瑛：《傳燈——星云大師傳》，現(xiàn)代出版社2011年，第316頁。

《星云禪話》是以記述禪門事跡為主的，通俗地說即是敘述故事。星云大師是采取“先以欲勾牽，后令入佛智”的方便說法，借一個個生動有趣的禪宗故事來引起讀者的興味，繼而誘導其透過這些故事，體味背后的禪法精義。這些故事往往帶有很強的隱喻色彩，如《古鏡未磨》*釋星云、高爾泰、蒲小雨：《禪話禪畫》，第46頁。一則，講述了有道禪師與茶坊主人關于“古鏡未磨”的機鋒問答。實際是“以鏡喻性”，說明自性清凈，無謂磨否，進而教導受眾看顧好自性，即是修行。這樣的寫作模式與禪門傳統(tǒng)的公案是十分接近的。不同之處在于，星云在每則禪話之后，都綴有一則評語，用以明示這則禪話的深意。這就形成了“先述后論”的寫作結構。這一結構，自《史記》以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史書寫中時有出現(xiàn)，逐漸形成一種范式。

《星云禪話》之所以謂之“禪話”，是因為這些敘述主要以對話的形式編織而成。星云大師設計的“對話體”敘述充滿著隱喻、明喻、神話、諷刺、甚至插科打諢。他運用這種生動的文藝形式來進行形象地哲理論證,折射出悲天憫人的激越情懷。這種“對話體”的敘述模式便于詩性想象力之展開，在那看似隨意的一問一答中，塑造出了鮮活的人物形象，并營造出生動活躍的對話場景，可以最大限度地還原出禪門機鋒問難的“實況”，給讀者一種身臨其境的體驗。這種現(xiàn)場感有助于讀者與禪話中的人物或者敘述者達成“對話”，更深刻地體認到其中的禪理要義。

(二) 以藝詮佛——高爾泰“禪畫”的宗教意義

高爾泰先生不僅是享譽海內外的美學家，亦是繪畫造詣頗深的畫家。恰如星云大師所言：高先生出身書畫世家，“自幼隨父學畫，先后師承呂鳳子、烏淑養(yǎng)、顏文梁、呂斯百等名家，融匯各家所長，中西畫法互補，獨辟蹊徑，不拘一格……又因博覽群集，畫作內涵豐富，加以在敦煌十余年，臨摹歷代真跡，技藝越臻化境”。*釋星云、高爾泰、蒲小雨：《禪話禪畫》，第4頁。他為《星云禪話》所繪的一百幅配圖，從風格上來說，可謂中西并蓄：其對人體解剖規(guī)律、結構比例之精準把握顯然是承西方寫實主義風格而來；其人物造型之設計、用線之筆法變化以及構圖習慣則不難看出對古代中國人物畫尤其是佛教畫像長期臨摹、鉆研所受到的影響。

高先生自述這些作品的繪制時說自己是秉承了中國畫學“成教化，助人倫”的傳統(tǒng)，“把文字的東西變相為具體的可以感覺得到的形式”。他肯定“畫這些畫的過程……既是弘揚佛法，也是學習佛法”。*釋星云、高爾泰、蒲小雨：《禪話禪畫》，第5頁。“弘揚佛法、學習佛法”也的確是這批繪畫作品的宗教意義所在。

一直以來佛教禪宗就有“以藝詮佛”——主張以藝術為佛事的審美取向。許多禪門僧人非常重視藝術創(chuàng)作在宣揚佛法中所能起到的積極作用，鼓勵開展“以書經(jīng)畫佛為日課”*《新編卍續(xù)藏經(jīng)》第121冊，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第246頁。的佛教文藝活動。如清代臨濟宗破山海明有詩云：“古卷呈來索筆書，毫端說法令人蘇。圖成一具風流骨，時與老僧圓戒珠?！?《嘉興藏》第26冊，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87年，第84頁。破山明言“毫端”可以說法令人省悟——書畫作品可以在滿足個人審美愉悅的同時宣揚禪理，開悟后學?？v然是“圖成一具風流骨”——麗人圖，也能轉化為禪僧用以破除色相，作“粉骷髏”觀想的“戒珠”。

星云大師繼承了禪宗這種積極通達的文藝觀，并將之吸收為人間佛教“佛教與藝文結合”，方便說法的一種理論依據(jù)。他之所以要請高爾泰為自己的《禪話》配圖，就是從“以藝詮佛”的角度考量后作出的決定：“禪法是最安定身心的力量，禪畫可廣收寓教于樂的效果，所以……將高爾泰、蒲小雨夫婦的百幅禪畫和我的《星云禪話》兩相對照，排版出書，訂名為《禪話禪畫》，以普利社會大眾?！?釋星云、高爾泰、蒲小雨繪：《禪話禪畫》，第4頁。

要之，《禪話禪畫》是用“以文弘法”、“以藝詮佛”的宗教文藝理論為指導，在星云大師“人間佛教”理念與高爾泰美學思想共通的“人本主義”的基盤上，完成了對禪宗“假言見義，接鹿現(xiàn)形”的一次創(chuàng)作實踐。它為當代佛教的社會化傳播，提供了一個成功的范例。

●作者地址：王一帆，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Email:wangyf19840826@sina.com。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12YJA751064)

●責任編輯：何坤翁

DOI:10.14086/j.cnki.wujhs.2015.0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