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我國登記離婚中的假離婚行為

池桂欽

（福建農(nóng)林大學文法學院，福建福州，350002）

一、問題的由來

登記離婚是自愿離婚的婚姻當事人雙方通過行政登記程序解除雙方婚姻關系的一種離婚方式。登記離婚不問當事人離婚的具體事由，是否解除婚姻關系完全交由當事人決定。只要婚姻當事人自愿離婚并就子女、財產(chǎn)及債務問題達成一致的協(xié)議，即可經(jīng)由婚姻登記機關登記解除雙方之間的婚姻關系。可以說，登記離婚充分賦予了當事人在結束婚姻問題上的自由與自治，但這樣的自由卻給當事人假離婚制造了機會。假離婚是婚姻當事人雙方或一方本無離婚的真實意愿而因雙方通謀或受對方欺詐而作出離婚的意思表示解除雙方之間婚姻關系的行為。假離婚有通謀離婚和欺詐離婚兩種情形。［1］下面通過兩個案例來說明：

案例一：據(jù)2014年1月17日《海峽都市報》報道，吳怡與丈夫鄭彤兩人都是公務員，育有一子。2013年初，吳怡意外懷孕，但吳怡夫婦不符合我國生育二胎的條件。吳怡與丈夫商量決定用先假離婚，再與他人假結婚的辦法來規(guī)避國家計劃生育政策，以保住雙方的公職，逃避社會撫養(yǎng)費的繳納，生下二胎。結果在辦理二胎生育申請時，被計生辦的工作人員識破，最終不得不在胎兒五個月時引產(chǎn)。夫妻二人對此懊悔不已。

案例二：據(jù)2015年7月6日《金陵晚報》報道，2013年5月，南京的蔣先生與妻子劉女士欲給要上小學的兒子買學區(qū)房，無奈受到當時“限購限貸”政策的限制。為了規(guī)避“限購限貸”政策以購買學區(qū)房，夫妻二人簽了離婚協(xié)議到婚姻登記機關辦理了“假離婚”手續(xù)。離婚協(xié)議中約定，男方放棄一切財產(chǎn)，承擔全部債務并補償女方180萬元。誰料，事后妻子劉女士拒絕復婚，并于2015年4月將蔣先生告上法庭，要求蔣先生履行離婚協(xié)議。

通謀離婚是指婚姻當事人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作出虛假離婚的共同意思的表示，待目的實現(xiàn)后再復婚的行為。欺詐離婚是指夫妻中一方為了達到離婚的目的，欺騙對方使之與其離婚的行為。案例一中，公務員吳怡夫婦為生二胎假離婚屬于典型的通謀離婚。離婚不是吳怡夫婦的真實意愿。雙方離婚并不是想要結束兩人的婚姻關系，而是為了生二胎，夫妻雙方事先商量好先假離婚，待目的達到后再復婚。案例二中，南京夫婦為購買學區(qū)房離婚則屬于典型的欺詐離婚。丈夫蔣先生并不是真想離婚，但妻子劉女士一心想離婚，內(nèi)心根本無與蔣先生復婚的打算。劉女士以規(guī)避“限購限貸”政策為幌子，欺騙其丈夫與之離婚。最后丈夫蔣先生可謂人財兩失，不僅凈身出戶，還得倒貼180萬。像這樣以假離婚來規(guī)避樓市調(diào)控政策的行為在實踐中并不罕見，特別是2013年3月樓市新“國五條”細則出臺，規(guī)定“出售房產(chǎn)征稅按轉(zhuǎn)讓所得的20%”。為了避稅，多地出現(xiàn)為賣房排隊離婚現(xiàn)象。2013年全國依法辦理離婚手續(xù)的高達350.0萬對，比上年增長12.8%①數(shù)據(jù)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網(wǎng)站http://cws.mca.gov.cn/index.html，為增幅最大的年份，應該說這跟該樓市調(diào)控政策的影響不無關系。

二、登記離婚中假離婚行為的常見情形

近年來，隨著整個社會的轉(zhuǎn)型與發(fā)展，人們婚姻價值觀發(fā)生改變，假離婚現(xiàn)象層出不窮。除了上述為逃避計劃生育與規(guī)避樓市調(diào)控政策假離婚兩種情況外，在實踐中較為常見情形還有以下幾種：

（一）為逃避債務而假離婚

夫妻一方因生意虧損、炒股失敗等原因?qū)ν馇废戮揞~債務，為了逃避債權人的追討，與配偶合意假離婚。協(xié)議將大部分財產(chǎn)或所有財產(chǎn)歸為配偶所有，自己則承擔一切債務，試圖以沒有償還能力來逃避債務。

（二）為出國而假離婚

由于有不少國家允許外國人與當?shù)毓窠Y婚后即可移民該國，為了能順利出國掙錢或移居海外，夫妻協(xié)議假離婚，然后其中一方通過中介介紹與外籍人士假結婚得以移居該外籍人士所在國，待日后在國外站穩(wěn)腳跟，再與外籍人士離婚而與原配偶復婚。

（三）為騙取拆遷安置補償而假離婚

在我國，拆遷補償往往以“戶”為單位進行補償。許多拆遷戶為了獲取更多的補償而假離婚，如貴陽市南明區(qū)云關鄉(xiāng)道路建設拆遷就引發(fā)了全村村民大規(guī)模假離婚。根據(jù)當?shù)夭疬w登記材料顯示，該村半數(shù)以上的村民處于離異狀態(tài)，這一切緣于該項目的拆遷補償方案。補償方案規(guī)定一個戶頭可認定的房屋合法面積是240平米，每平米補償3000多元，超出部分按違法建筑，該部分只能獲得每平米1500多元的補償。由此，為了多獲得高價補償，村民紛紛假離婚，這其中甚至出現(xiàn)一家三代同時離婚的怪象，而房屋面積沒有超出標準的村民也會選擇離婚，然后將多出戶頭賣給房屋面積超出標準的家庭以此獲利。［2］

（四）為騙取低保而假離婚

獲取低保的前提是家庭收入低于當?shù)刈畹蜕畋Ｕ纤健Ｓ幸恍┘彝シ蚧蚱抟环绞杖牖蚝艿?，或下崗、失業(yè)無收入，家庭整體收入不高，但還不至于低于當?shù)刈畹蜕畋Ｕ纤?。為了能滿足低保條件，夫妻通謀離婚，協(xié)議由收入低或無收入的一方撫養(yǎng)子女，這樣撫養(yǎng)孩子的一方就符合了低保條件，就可以憑此申請低保。而當事人則離婚不離家，仍共同生活在一起。

三、規(guī)制登記離婚中假離婚行為的立法建議

假離婚在我國已不再是個別現(xiàn)象，這其中除了與部分人誠信道德缺失，相關政策自身存在漏洞等原因相關外，與我國登記離婚制度本身存在的缺陷不無關系。對此，婚姻登記機關工作人員也表示很無奈：“作為行政機關，只要手續(xù)齊全、合法且雙方自愿，不管是真離還是假離，我們都要依程序辦理?！保?］遏制假離婚行為，亟需完善我國登記離婚制度。

（一）事前預防機制

1.實行實質(zhì)審查原則

根據(jù)《婚姻登記條例》第l3條規(guī)定，婚姻登記機關受理婚姻當事人的離婚申請后，只需對雙方所提交的材料（身份證、戶口簿、結婚證和離婚協(xié)議書等）進行審查并詢問相關情況即可?；橐龅怯洐C關只要查明當事人提交的材料齊全，并對子女、財產(chǎn)及債務問題達成一致協(xié)議，就要當場為當事人辦理離婚登記手續(xù)，發(fā)給離婚證。這實質(zhì)上是將申請、審查和登記這三階段予以一次性完成。［4］這樣的審查流于形式，根本無法保證解除婚姻關系是雙方當事人的真正意愿，從而也就給假離婚制造了機會。對此，筆者認為對當事人的離婚意愿應進行實質(zhì)審查，建議婚姻登記機關工作人員對于前來辦理離婚登記的雙方當事人應先分別進行談話，以了解當事人對離婚的態(tài)度，判斷離婚是否是當事人的真實意愿。特別是對離婚協(xié)議中約定有顯失公平的條款（如約定一方放棄所有財產(chǎn)并承擔一切債務）時，工作人員應注意查明當事人離婚是否另有目的，必要時可到實地調(diào)查核實。另外，工作人員還應明確詳細告知當事人離婚帶來的法律后果，以使當事人就是否離婚做出理性選擇。

2.設立離婚證人制度

為了更好地保證離婚確實是婚姻當事人的真實意愿，韓國《民法典》第836條規(guī)定，雙方當事人應在兩名成年人證明的前提下以書面形式提出登記離婚。日本及我國臺灣地區(qū)也有類似規(guī)定。筆者建議在我國登記離婚中，亦可引入該制度，要求婚姻當事人申請登記離婚時，應提供兩名無利害關系且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證明人。證明人由雙方當事人各提供一名，主要證明離婚當事人的身份和離婚意愿的真實性。這樣可一定程度上防止假離婚現(xiàn)象，同時也可一定程度上防止實踐中當事人被他人冒名頂替離婚或在一方當事人無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情況下被對方哄騙離婚的情形。

3.設立離婚公示制度

離婚并非純粹當事人之間的私事。假離婚是當事人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離婚，而這種目的有可能會損到害第三人的利益，如通過假離婚逃避債務；也有可能會損害公共利益，如通過假離婚逃避計劃生育。為了更好地保護相關利益人的利益，有必要對離婚予以公示。當事人申請離婚登記，建議經(jīng)由婚姻登記機關審查后符合條件的不是當場發(fā)給離婚證，而是應在其官方網(wǎng)站進行公示，公示期為一個月。一個月滿后，若沒有人提出異議，離婚生效，通知當事人到婚姻登記機關領取離婚證。若期間有人提出異議，婚姻登記機關應予以審核。經(jīng)審核異議成立的，作出拒絕頒發(fā)離婚證的決定。對該決定不服，當事人可以向其上級機關申請復議。另外，這一個月亦可作為當事人的冷靜期，如當事人反悔，在這期間亦可隨時向婚姻登記機關撤回離婚申請。這對于防止一時沖動，草率離婚也有著重要作用。

（二）事后救濟機制——建立登記離婚無效制度

根據(jù)我國《婚姻法》規(guī)定，我國登記離婚的實質(zhì)要件為：（1）離婚是夫妻雙方共同的真實的意愿；（2）夫妻雙方對子女、財產(chǎn)及債務問題的處理達成一致意見。在假離婚中離婚另有目的，解除婚姻關系并不是夫妻雙方或至少一方的內(nèi)心真正意愿。這樣的離婚很顯然不符合登記離婚實質(zhì)要件。我國《婚姻法》在明確規(guī)定了結婚要件的同時也明確規(guī)定了違反結婚要件而締結的婚姻為無效婚姻。但在登記離婚問題上，我國《婚姻法》明確規(guī)定了其要件的同時卻沒有對不滿足離婚要件的當事人違法登記離婚行為的法律后果做出規(guī)定。這就意味著當事人對其違法登記、假離婚行為不用承擔不利的法律后果，對于受損害或被欺騙的一方，法律亦無法給予救濟與保護。這使得當事人對假離婚行為更加地無所顧忌。對于該問題，我們可以類推適用結婚無效的規(guī)定，不宜適用部分可在立法中另行補充規(guī)定。

1.離婚無效申請人范圍

我國《婚姻法》將不滿足結婚要件的婚姻分為絕對無效婚姻與相對無效婚姻（可撤銷婚姻），類推適用婚姻無效和撤銷的標準，亦可將假離婚分為離婚無效與離婚可撤銷兩種情形。通謀離婚是當事人為了達到某種目的雙方合意的假離婚，即離婚完全不是雙方的真實意愿，這種類型應屬于離婚無效情形，可由婚姻當事人、近親屬及利害關系人向有關機關申請確認該離婚無效；而欺詐離婚是一方當事人為了解除婚姻關系而欺騙對方，讓對方作出虛假的離婚意思表示，這種類型則應屬于離婚可撤銷情形，這種情況則只有受欺詐一方當事人本人才有權提出撤銷申請。

2.離婚無效申請期限

解除婚姻關系不純粹是婚姻當事人之間的私事。離婚行為不僅是個人行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社會行為。離婚不僅會影響到當事人之間的人身關系與財產(chǎn)關系，還會涉及他人或社會的利益。為維護既存的法律秩序和利益狀態(tài)，保持社會關系的相對穩(wěn)定，督促權利人及時行使權利，應當對申請登記離婚無效的期間作出規(guī)定。［5］根據(jù)我國《婚姻法》第11條的規(guī)定，若欲撤銷婚姻，當事人應在一年內(nèi)提出該申請，但考慮到結婚與離婚兩者產(chǎn)生的法律后果不同。一旦離婚則意味著當事人取得再婚的權利，在這種情況下離婚效力的不確定對當事人與第三人之間婚姻和原婚姻易造成沖突。因此申請離婚無效的期限不宜太長，六個月為宜?？沙蜂N離婚起算之日從當事人知道或應當知道被欺詐之日起算。

3.離婚無效法律后果

根據(jù)我國《婚姻法》第12條規(guī)定，無效婚姻自始無效。那么登記離婚被確認為無效之后，是否具有溯及力呢？在這點上無效登記離婚可否效仿無效婚姻的做法，效力溯及于離婚時，自始無效，當事人之間的婚姻關系視為從未解除呢？雖然結婚和離婚有許多共通的地方，但結婚是締結婚姻關系，離婚是解除婚姻關系，二者產(chǎn)生的法律后果不同，對他人和社會造成的影響也是不同的。此處溯及力問題不宜簡單地類推適用無效婚姻的做法。如果離婚登記無效確認后一律具有朔及力，自始無效，那就意味著當事人一方倘若在登記離婚后再次結婚，那么這一行為就屬于重婚行為，該婚姻屬于無效婚姻。不區(qū)分第三人是否善意而直接否定當事人與第三人間的婚姻，這樣的做法是存在問題的。首先這樣的做法對善意第三人而言，是有失公允的，因為該第三人對當事人之間存在瑕疵的離婚登記不知情，不存任何過錯，我們沒有理由要求其為他人的過錯承擔責任；其次，如果認定善意第三人與當事人之間的婚姻無效，將致國家公信力于何地？當事人持有婚姻登記機關發(fā)給的離婚證，善意第三人憑此信賴其為單身而與之結婚。作為國家機關所提供的登記信息，應具有權威性、公信力。如果國家機關所提供的信息、頒發(fā)的證件都無法信賴，何以管理國家、維護正常的社會秩序？我們公民又該信任誰？因此不應簡單地賦予離婚登記無效的溯及力，而應視具體情況區(qū)別對待。若登記離婚當事人雙方都未再婚，離婚無效具有溯及力，效力溯及于登記離婚之時。如果登記離婚當事人一方已與第三人再婚，若第三人為惡意，明知當事人是假離婚，甚至與當事人串通欺騙另一當事人離婚，登記離婚自始無效，第三人與當事人之間的婚姻無效。但若第三人為善意，則登記離婚無效不具有溯及力，從登記離婚被確認為無效之日起發(fā)生效力，雙方當事人在登記離婚之后被確認無效之前這段期間的婚姻關系中斷，當事人在這段時間內(nèi)享有再婚的權利，其與善意第三人的婚姻是合法的。由于我國不承認雙重婚姻，所以雙方當事人此時應重新到婚姻登記機關辦理離婚登記或者通過法院訴訟離婚，否則將構成重婚。此種情況，筆者建議將其納入離婚損害賠償情形中，作為無過錯方可以以此為由要求離婚損害賠償。因假離婚行為給他人造成的損害則由雙方當事人共同承擔賠償責任；若由此而獲得不當利益應予以歸還；若損害公共利益的，還可對其處以罰金。

4.離婚無效確認機關

無效婚姻的確認機關為人民法院，但對于其中的可撤銷婚姻，我國《婚姻法》規(guī)定，當事人除了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撤銷婚姻外，也可以向婚姻登記機關提出申請。但當事人若向婚姻登記機關申請撤銷婚姻，我國《婚姻登記條例》中規(guī)定必須是不涉及子女、財產(chǎn)及債務承擔等問題的情形才可適用。離婚無效的確認機關可類推適用無效婚姻的規(guī)定，離婚效力原則上由人民法院確認，而對于可撤銷離婚，當事人除了可以向法院申請撤銷外，也可以向婚姻登記機關申請撤銷，但必須是在當事人沒有再婚的情形下才可適用。

四、結語

我國登記離婚制度在保障了當事人離婚自由的同時卻忽視了對其進行必要的限制，導致實踐中假離婚現(xiàn)象層出不窮。該行為侵害了國家、社會及他人的合法權益，踐踏了法律尊嚴，擾亂了正常的社會秩序。［6］由此有必要在法律上通過事前預防與事后救濟對假離婚這一行為進行規(guī)制，堵塞離婚登記方面的漏洞，以維護婚姻的神圣性，促進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

［1］王洪.婚姻家庭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162.

［2］孫思婭.假離婚買戶頭貴陽現(xiàn)舉村騙拆遷款［N］.京華時報，2014-07-14（16）.

［3］謝櫻.離婚一次省幾十萬樓市新政引發(fā)假離婚潮［EB/OL］.（2010-05-18）［2015-5-12］.http：//news.xinhuanet.com/legal/2010-05/18_12115074.htm.

［4］吳國平.我國登記離婚程序的缺陷與立法完善［J］.上海政法學院學報：法治論叢，2011（5）：25.

［5］張巧林，簡祖平.協(xié)議離婚的無效和撤銷［J］.天津市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5（4）：74.

［6］高原.新房產(chǎn)政策下假離婚現(xiàn)象的法律思考［J］.山西財經(jīng)大學學報，2011（1）：217.